一

去年一入冬，我就來到鄂爾多斯高原，一個叫東勝的地方。著名的成吉思汗陵就坐落在附近。

這里有個分公司，領導派我來這蹲點，時間沒有期限，啥時候有起色了，啥時回。由于高原氣候寒冷，風大，干燥。我的感冒一次接著一次，總是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一聲接著一聲咳嗽。，咳得我自己眼冒金星。

醫(yī)生告訴我，下場雪，感冒就好了。

都這么說，我還真上網(wǎng)查了查，還真有記載。古代醫(yī)書《隨息居·飲食譜》記載：雪能夠“清熱”、“解毒”。

有雪，感冒就好了！沒有想到，我的感冒要寄望一場雪，我想。

我等待雪的到來，讓我等的好苦呀，一冬無雪。這么長的日子是在感冒中度過的，心里很煩躁，也很郁悶。

正月初五，已是立春了，高原的年味還很濃。正月十四早晨，我剛走下電梯。突然有人驚呼：“下雪了，好美的雪啊！”樓道里的人全笑著跑到了窗前，我也跟了過去，果然窗外雪花紛紛揚揚，自由自在地從天空飄落下來！

經(jīng)歷了一冬無雪的日子，一場春雪從天而降，讓我心情好爽。正如韓愈詩中所說：“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卑籽┧坪跄筒蛔∵@春天的姍姍來遲，竟在街道上、樹木間、樓宇上灑下一片片晶瑩潔白的雪花。

我跑到樓下，站在樓前的街道上，讓跳動的心隨著雪花自由地飄蕩。我看著雪花飄落時輕靈的身姿，聆聽雪花愉快的沙沙聲，感受雪花落在臉上的絲絲涼意。

我默默地在雪地里站著，雪片愈來愈大，愈來愈細密，雪愈來愈厚，不一會兒，抬腳落腳就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有同事在樓上喊，“孫哥，你做什么呢，發(fā)神經(jīng)呀！”

我仰頭回道，“治感冒呀！”樓上的幾個同事哈哈大笑。

雪，這來自天上的精靈，受了冬的囑托，為洗凈一冬的塵土而來，是受了春的邀請，給萬物帶來希望和喜悅，是為世間祈福而來。我愿意被雪覆蓋成潔白，張開嘴呼吸清涼濕潤的空氣，來接受這雪清新的滋養(yǎng)。

這時從旁邊小學里跑出幾個五六歲大的小孩，在空閑的停車場上堆起一個個雪人，相互打鬧著，扔著雪球，騰起了一股股白色的煙氣。

一個瘦小的男孩一陣晃動，在我的旁邊滑倒了，摔的不輕，也許很痛吧，孩子哭出了聲。

“孩子，你一定要堅強?！蔽曳銎鹉泻?，手撫著小孩的頭說。

孩子抹了下自己的臉，啊啊的叫著，跑開了。

“小朋友，小心別摔著?！蔽液暗?。那幾個小孩也哦哦地迎著。

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時候與小伙伴“打雪仗”的樣子，不由得自己笑起來。

也許是心情，或是正如醫(yī)生所說，雪能治感冒吧，我的嗓子清利了許多，咳嗽也減弱了，很快我的身體變得生機勃勃。

二

雪，依然悄無聲息地落著。

城市被大雪覆蓋，道路早已變得可有可無。

我在街道上躑躅，摸摸索索地走著。這個城市因一個個煤礦“塌火”，房地產(chǎn)“崩盤”，老百姓的錢不是“陷落”礦井，就是“凝固”在鋼筋水泥里了。望著街道兩旁隨處可見的爛尾樓，猶如張著一雙雙空洞的眼睛的冤魂，發(fā)出一陣陣酸楚的氣息。

街上的行人稀少，車輛也只是三三兩兩，像蝸牛一樣爬行著。

長長的街道僅有一個飯店營業(yè)，客人也是稀稀落落。從店里扔出半塊饅頭掉在雪地上，幾只麻雀完全放棄了警惕，圍繞這僅有的食物貪婪地啄食，有人張開網(wǎng)要罩住它們，我知道它們往往會死在抵達的路上。

我手掌里的雪花，不管飄落還是消融，每一朵雪花都是一顆冰冷的心。它們分散消融成水滴，我擔心它們擁抱聚成“雪崩”。

此情此景，許多時候，我只能保持無言的沉默。

時間已近中午，我去看望老領導，徐老。

他站在大門口，雪的光照亮了他的黑色的臉龐。我在東北工作時，他那時是縣委副書記，我給他當過秘書，后來我調(diào)離縣城。他幾經(jīng)波折離開縣城來到這個城市，成了這個城市的半個主人。

他住在一處平房里。老人給我倒了杯茶，老人很健談，心里很沉靜。徐老說，“鄂爾多斯的經(jīng)濟發(fā)展成就有目共睹，可是發(fā)展定位有些偏頗，這個城市是新興能源城市，本身人口僅三五十萬，要打造百萬人口城市，那有些激進，能源發(fā)展一收緊，經(jīng)濟就走向低谷了，還帶來了蝴蝶效應?！?/p>

我把微信里的一篇對鄂爾多斯的評價的文章給老人看。老人說，“評價的有道理，判斷是正確的。”他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半天默不作聲。

他痛苦地說，“這個城市的困境，就是政府欠企業(yè)的錢，企業(yè)欠老百姓的錢，走出這個怪圈需要個過程，可是苦了老百姓呀?！?/p>

這是盲目冒進呀，泡沫湮滅了始作俑者的夢想。使這個城市蒙上了陰影，被人稱為“鬼城”。

徐老在地上走來走去，我感受到老人痛苦的心情，那也是曾經(jīng)當過父母官的人心里的一個結。那是一種無奈的心情。

我能說什么呢。我來了后見多了人們的生存態(tài)。那么多有錢人一夜間一無所有，從天堂走向地獄，難怪老人會痛心疾首，低垂著曾經(jīng)高傲的頭。

可以說，老人永遠留在了這個城市，無論昂揚，還是低沉，他就那樣蹣跚著，生活在這個城市的一個普通平房里。

那一片片飄起來的雪花，那層層疊疊的雪片，雪一旦大起來，就可以大到把平房壓倒，可是老人瘦弱的肩膀必能挺住，我從他堅毅的、炯然的目光中能看出來。

我一直都相信，老人是帶著純潔的靈魂回歸低處的。

三

天空越來越暗，漫天的飛雪彌漫著整座城市。

我無意走到了一個公園里，那里有個燈展。

人還很多，都是父母領著孩子。原來是一個小學的燈展，那一個個燈籠發(fā)散著紅紅的光，在清冷的夜里，異常溫暖。

在一個個大紅燈籠下，吵雜的人群談論著各種話題，不時發(fā)出一陣陣的歡笑聲和贊嘆聲，與飛雪的情境格格不入。

“這場雪真是奇怪，應了正月十五雪打燈呀，別把孩子們的作品打壞了！”有一個家長說道。明天就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了，看來提前一天賞燈了。

我一個個欣賞著，孩子們有的用礦泉水瓶、飲料瓶、紙杯……做的幾乎都是“環(huán)?！睙艋\，每個燈籠上面都有每個孩子的名字。

我凝視著一個個燈籠，那柔和的紅光與白雪相映，奇跡般讓我跳躍的思緒，心，也因此靜了許多。

我看見有一個燈籠，上面寫著”蕩起夢想，我有力量”，我用手將燈籠托在手中，細細地咀嚼著其中的含義，領受著孩子的心境，任燈籠在手中馳走。

“叔叔，慢點，別弄壞了？”我聽見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我回過頭，一個穿著紅色羽絨服的小女孩正在向這張望。那不是同事小喬的女兒嗎！

“孫哥，是你呀，這么有雅興，來賞燈呀！”小喬帶著女兒走過來。

我拍著孩子的肩膀，指著燈籠說，“是你做的，那詞是你措的，好聰明呀！”小喬告訴我，“那燈籠是在文化館老師指導下做的，孩子做了一個星期呢。下了很大的辛苦！”小喬不無自豪，滿臉的驕傲，我感到一個母親對女兒暖暖地呵護著。

“你長大想做什么，夢想是啥？”我拉著小女孩的手問道。

小女孩揚起頭，看著我說，“我想當金融家！”。

我望著小喬，又看了小女孩，“為什么？”小女孩拉著小喬的衣襟，笑著說，“幫爸爸、媽媽管好錢、理好財呀，省的把錢打水漂了呀！”說完，跑出去很遠，“是不，媽！”。

小喬有點不好意思，尷尬地看著跑遠的女兒。

有夢就未來，有夢才有希望。

我知道，她家過去是很有錢的，還經(jīng)營過煤礦，后來停產(chǎn)了，錢也虧進去了，放了些高利貸也被套住了！丈夫一個時期還得了憂郁癥，尋死覓活的。兩個孩子還小，為了養(yǎng)家，丈夫只好開了個肉鋪，小喬跑保險，生活還算過得去。

不一會，小喬平靜下來，向我笑笑。小喬跟女兒與我打個招呼走了。

我無意觸動別人的痛處，我也驚嘆小喬的心境！是什么安撫住那顆憂怨和苦難的心。

我何嘗不是一個討生活的人。一聲嘆息，也不過如此吧。

雪舞動得如此輕靈，撫慰著生命萬物，洗滌著眾多高貴和卑微的靈魂。

我此刻佇立雪中，面對這場大雪，仿佛已經(jīng)渾然不知，此時已是黑夜！就連這懸掛的一個個紅燈籠，此刻也只顧著在這凈白的雪光里蕩起詩意。

四

我住的賓館，客人不多。

大正月的，沒有要緊的事情，誰在外面轉。

我的心里越來越寂寞，心里越來越孤獨?？惺芍业膬?nèi)心。

我依在床前，打開窗簾，望著窗外的雪，生怕讓自己孤獨的思緒，來攪動這片如幻似真的畫。不想在這雪夜，自己把自己弄丟了。

賓館高經(jīng)理敲開我的門，“明天是元宵節(jié)了。不回家呀？”

我說，“這大雪怎么回呀！”我嘆了一口氣。

高經(jīng)理轉身走了出去，拿來了一袋咸菜，一袋花生，一盤子醬牛肉，一瓶子酒。

“哥倆喝點！”“你是我的常客，我可得罪不起呀！”他拉我坐在桌子旁。室內(nèi)酒香彌漫，我忘卻了自己身在何處。

我倆邊喝邊聊，他說，“來了好長時間了，還習慣吧？”

我說，“習慣了。這里的人樸實善良！好處！”是呀，我住一天花三十元錢，還免費吃早點，這便宜事哪找去呀。

他瞇起醉眼，望著我。“這里的人，答應你的事，說到做到！”就是，我們是做保險的，只要電話里，客戶答應要保，出單后，送單時再要錢，不會退單，錢也肯定給，不會反復的。

高經(jīng)理問我，“明天想回家不，我去送你！”

“高速肯定封路了，小路不好找，那多危險！別了！我不害弟兄的！”我的舌頭有點大。

“跟兄弟不喝了！不行，不能剩下！”他聽錯了。拿起酒杯就跟我碰起來。

杯子剛放下，高經(jīng)理就伏在桌子上打起來鼾聲。我拍著他的脊背，嘲笑他，小酒量，還開賓館呢。

喝了酒，我暈乎乎的，渾身發(fā)熱，我將手伸出窗外，托住一片片雪，致力將這片片破碎的夢拼在一起。我感覺身心似乎早已消融在這片白色的夢里。

我打開電腦，借著酒興想寫的什么。不知道是幾點，高經(jīng)理抬起頭來，說，“還不睡，你們搞寫作的都是夜貓子呀！”他知道我喜歡文學。

睡吧！，是的該睡了，我的眼簾變得有些沉重了，顫顫地眨著。

我托腮看窗外的雪，還是那么輕、那么靜、那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