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過去幾十年了,可上歲數(shù)的人仍不能將它淡忘,每每說起,總是捅心觸肺地感慨:“那人,嗨……”
那件事發(fā)生在現(xiàn)在仍然叫作“食堂”的土窯洞中。窯洞現(xiàn)在還在,只是窯臉已經坍塌,門窗也已不在,大敞著的里外套間的兩孔拱形洞體,酷似兩只被挖去眼珠的大眼睛,正驚詫地打量著眼前世界的嬗變。一次我為那件荒誕不經的陳年舊事催生的好奇所吸引,偶進去走走,捕捉事情發(fā)生時的現(xiàn)場氣息。腳踩在年久風化而厚厚跌落的土屑上,一股潮濕所致的濃濃霉腥味撲鼻而來。我感覺嗅到了一種特殊歷史的氣息,觸摸到了它塵封得已經發(fā)黃的一頁,壓抑與窒息的感覺驟然扼住我。
那年傍過老年的那個無月、寒冷的夜晚,一戶人家發(fā)放一斤糕點的消息,就是從這里用洋鐵皮卷成的喇叭筒播發(fā)出去的。一斤糕點也就是一斤糕點,況且品質粗糙,被戲稱為耐火磚。卻竟至于如同突然間放了一顆重磅炸彈,使早早進入沉睡狀態(tài)的小山村一下像炸了鍋一般亢奮起來。先是一面面窗戶亮起了燈火,而后是一片吱吱呀呀的開門聲,再后是鄰里驚喜萬狀的互相呼喚聲。黑暗里寒風中那一條條盤折曲繞起伏不平的山道上,有大步流星疾走的,有失頭碰腦奔跑的,有腳絆石頭摔倒的,許多小孩子因趕不上大人的腳步而哇哇哭喊……
一場喜慶色彩的“糕點旋風”,在小村驟然騰起??蓙淼每欤サ靡部?。拿到糕點的人們,像護寶一樣,捧著糕點各回各家去。至于那幾個青壯年的漢子,是如何在土窯洞中留下來的,現(xiàn)在已沒人能說得清楚。一個合理的解釋是,被饑餓和疲勞折騰得近乎麻木的十來個人,本無聚在一起聊天侃大山的心思,可年關頭上突然每戶人家發(fā)給一斤糕點,顯然給他們增添了好興致,于是很難得地圍在窯洞中的爐火旁扯天道地喧起來。沒有人能準確記起,是誰先發(fā)現(xiàn),那個叫劉五才的人,是他們中唯一沒有讓老婆孩子把糕點拿回去的一個。只記得大伙是在聽到他那句奇怪的話后,才去注意他的:
“他娘的,我就不信了,這東西,它就……就那樣好吃?”
劉五才用極大研究興趣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包用粗劣黃色草紙包裹著的糕點,兩眼像被鉤子鉤死一般,再也移挪不開。胡子拉碴的嘴角,一道涎水映著昏暗的油燈,像一條亮晶晶的蟲子緩緩爬下來。大伙頓時明白,這個平時饞懶饞懶的劉五才,已實在抵擋不住這包糕點對他產生的誘惑。
一切從這里開始,就像一切事情都有它們的開端一樣。老人們對當年曾有過的打哄式惡作劇,并不隱諱與否認。
“老五,看啥看,解開嘗一塊嘛?!痹诶虾禑熜晾钡臒熿F中,有人戲謔地慫恿。在當時的饑餓時代,吃東西是相當大的話題,也是人們倍感興趣的話題。于是一伙人立刻隨聲附和地起哄:“就是,嘗嘗嘛,嘗嘗!”那人眼睛就恍惚起來:“你們說嘗嘗?”“對,不就是嘗嘗嗎,嘗嘗!”大伙看有戲,越發(fā)煽動?!八锏?,嘗就嘗嘗!”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果然就把糕點包打開,在眾目睽睽下拿起一塊糕點,咯嘣有聲地嚼吃了。
然而這僅僅是故事的開端。這個劉五才假如只限于嘗這一塊糕點,也就再不會發(fā)生后邊這個悲劇色彩的故事了??墒遣还芪覀冊趺措y以置信,怎么覺得不可思議,這個家中有三個孩子和老婆眼巴巴等著的劉五才,硬是把一斤糕點給嘗著嘗著“嘗吃”完了。
“再嘗它一塊?!毕葧r他這樣為自己找理由說,“反正我吃我自己的一份,回去不吃就是了?!笨山酉聛磉@饞鬼再找的理由,就再難以讓人相信是理由了:“老婆是誰?咱是誰?兩口子還分你我?替她嘗了!”大伙雖還有起哄湊熱鬧的,但多數(shù)人一看很不對勁,不敢再煽風點火??绅捪x已傾巢而出的劉五才,哪里還用別人再煽動,不僅將老婆的一份“嘗吃”完,而且在剩余的半包糕點面前,一發(fā)不可收拾:“他娘的,孩子?孩子他們指望誰活?沒有他老子,哪有他們幾個龜孫?替他們嘗了,反正就這點東西了,拿回去也是生氣!”于是,一斤糕點,就這樣被他一個人嘗著嘗著,全打發(fā)掉了。當時在場的人有人提出異議,說不對,當時劉五才并沒有將糕點全部吃完,一開始還留著四塊,說是回去每人給他們一塊就行了??缮院笥终f老婆的他可以替吃了,夫妻倆不分你我,于是又吃了一塊,剩下了三塊。我仔細核實過這一細節(jié),當時劉五才的確留下了三塊糕點。
據(jù)當時在場的人中有主見的人說,不可否認,那晚所有在場的人,為這件荒誕的事,起了煽風點火的作用??勺犯康祝莿⑽宀挪唤腥肆?,他已沒有了一點人性了。
劉五才的三個孩子,是因為左等右等等不回他們的老子,心里萬分焦急地惦記著糕點,又從夜色的恐怖中和寒風的淫威中找來的。不知是受冷還是對夜色的恐懼,他們一個比一個瘦小的身軀瑟瑟發(fā)抖,一溜兒蓬頭污臉可憐巴巴站在了劉五才的面前。最小的那個,打一進門起,就嘰嘰扭扭地哭。他們第一次來時,還是歡天喜地的樣子,可在劉五才連哄帶罵之下,他們極不情愿地跟娘回了家??山辜钡牡却搅怂麄兊哪土?,也超越了黑夜的恐怖,于是又穿越了寒風中的黑暗,來到了這里。然而大伙誰也沒想到,這個劉五才竟像瘋了一樣,非但沒像他說的將留下的糕點一人分給孩子一塊,反而血紅著兩眼,青筋暴漲,扯著喉嚨罵那三個孩子滾回去。三個孩子連嚇帶急,一步三回頭哇哇大哭著離去。在場的這些人大感不妙,紛紛勸說劉五才把孩子喊回來,把剩余的糕點分給他們。可沒想這個平素稀松軟蛋的人,卻破例駁了大家的面子,吼著喊道:“我是他們的老子,我就不信我當不了這一斤糕點的家!”對孩子們是這樣,對稍后前來興師問罪的老婆,就更不客氣了:“你嚷嚷個球,這一斤糕點我都吃了,愛咋咋吧。實在不行,就帶上孩子給我滾蛋,老子正嫌活得累得慌呢,早就想找個出路了!”那女人也是一路哭嚎著離去的,號啕大哭中還夾帶了咬牙切齒的詛咒。
就在女人越走越遠的哭罵聲中,劉五才將剩下的三塊糕點,狠命地一鼓作氣吞進肚子里。
“那是最不是事的一件事了?!碑敃r在場的一位老者,滿懷愧疚和感嘆對我說,“那夜,我們一伙不知是怎么從‘食堂’出來的,老覺得是我們闖下了禍?!币苍S正是這種惴惴不安,使他格外留心地關注了最后從食堂出來的劉五才。他看到此時的劉五才,傻呵呵地笑著,一副很解脫的模樣,一臉坦然,一身輕松……
那一夜,從劉五才家中傳出的打罵哭鬧聲,通宵未止。
天亮后沒多久,村里被一條突然傳開的消息炸了鍋:劉五才死了,是自殺而死的。人們都急慌慌跑去看時,見他吊死在自家房后邊的一棵歪脖子槐樹上,滿是血的嘴里,牙齒被自己用石頭砸得一顆不剩……
不久前回村里,我再一次來到“食堂”的土窯洞前。我在搜尋這件荒唐之事的底蘊時,突然有一個新的發(fā)現(xiàn)——因年代久遠,拱形的窯洞頂已出現(xiàn)縱橫交錯的深深裂縫,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預計不久就會徹底垮塌。
但愿,它能將這個發(fā)霉的故事,也一起深深埋葬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