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招弟本不叫招弟，出生時不像其他娃那樣帶勁哭，產(chǎn)婆拍其小屁股，不僅不哭，反而沖爹娘笑。招弟娘稀罕得不行，給女兒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喜珠。歡歡喜喜來到世間，成為爹娘的掌上明珠?？烧械芩緞偛桓?，童家一連三胎都是女娃，急煞人。為此，他使錢請來了赫平村最有本事的算命先生王大龍給三閨女取名。

王大龍一來童家，喜珠便沒了好名字，成了招弟。王先生強調(diào)名字尤為重要，好名字不僅能給童家?guī)砟型?，更能改變一個家族的腐朽之氣。王先生聽說招弟是笑著來到人世的，對童志剛道：“這是個癡兒啊，不知人間疾苦……”

此后，招弟果然不負(fù)眾望，童家第四胎喜得男娃旺弟，童志剛高興壞了，兒子滿月時，他大擺流水宴吃上三天三夜。大伙都說招弟是童家的福星，夸王先生乃賽神仙。招弟長到八歲時，一雙眼睛甚是惹人，眼眸烏黑，迥然有神，笑起來兩個酒窩，人見人愛。招弟娘偏疼三閨女，娘倆私下還一口一個喜珠在叫。

村里管招弟叫喜珠的還有一個柳合峰。合峰十二歲時，招弟八歲，合峰他爹是豬倌，沒人愿意搭理窮豬倌的崽子，娃都不和他玩耍，只有招弟與合峰說笑，他倆投緣。招弟得了好吃的總會分給合峰一半，合峰待招弟比自己的親妹子還好。村上的娃都不敢欺負(fù)招弟，合峰力道大，小小年紀(jì)能拽起整頭肥豬，招弟有他護著。

招弟喜歡在雨后去河塘摸泥鰍，赤腳撲打泥水，濺得滿身污垢，合峰總是跟在后頭，小跑著喊：“喜珠，慢點，要摔嘍，家去挨揍?！毕駛€大人的口氣，把招弟逗得笑不停。合峰最稀罕招弟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它們天生就有魔力，一雙瞳人剪秋水。

可這么有靈氣的神物卻沒能伴隨招弟一生一世。十歲那年，招弟沒看住頑皮的旺弟，害弟弟摔了跟頭，額頭破了皮，童志剛一巴掌扇向三閨女，招弟的眼睛落下疾，錯過了治愈的時機，成了斗雞眼。自那以后，招弟再沒有正眼看過任何人。

盡管招弟沒了漂亮的眼睛，但她還有一雙巧手，十六歲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小裁縫，連碎嘴婆子也唏噓：一個斗雞眼做的衣服比省城鋪里的還好。招弟老能了，可再能，赫平村上好人好姓的都不愿娶個斗雞眼做媳婦，一年年的過去，招弟瞧著同齡的姑娘都嫁了，自己卻連個說媒的都遇不上，姑娘大了有心事，與誰都不說……

這些年來，童志剛不是沒有自責(zé)過，但招弟是女娃，不能為童家延續(xù)香火。童志剛的心思全放在旺弟身上，只要旺弟笑著過一日，他就舒坦。

招弟照舊在雨后去摸泥鰍，只是姑娘大了，再不好卷起褲腳胡來，她懂了啥叫斯文，穿上雨鞋，小心地一腳一踩。招弟想起小時候與合峰一邊捉泥鰍，一邊唱歌：池塘里水滿了、雨也停了，田邊的稀泥里到處是泥鰍。天天我等著你、等著你捉泥鰍；大哥哥，咱們?nèi)プ侥圉q。如今，合峰再不能老跟在姑娘后頭轉(zhuǎn)悠，招弟好一陣子沒碰到合峰了，聽娘說柳家著急給合峰說媳婦，人家嫌窮，合峰他爹帶著兒子跑遍鄰村，到處給豬配種攢錢娶媳婦，招弟覺得這人長大了真沒勁。

童志剛把童家的香火送出了窮鄉(xiāng)僻壤，讓旺弟去省城念書，讀好多好多書，將來長本事，發(fā)達了回來。招弟心里說不出有多羨慕，一家人在暮靄中遠送著旺弟的背影，招弟娘說：“走遠嘍，家去吧?！?/p>

童志剛還不舍：“再等等，還能看見呢，這一走也不知道啥時回來……”

斷文識字多好，招弟的脖子伸得老長老長，三人一直挨到天夜才挪步，回來的路上，招弟遇到了合峰，她故意走得慢吞吞，童志剛餓了，腳步飛快一心往家趕，招弟朝娘擠擠眼，招弟娘說：“早點回，說兩句得了，等你吃飯！”

夜幕降臨，把大地籠罩在一片黑暗中，夜的眼睛窺視著人間。

招弟問合峰：“哥，你這是打哪兒來？”

合峰答：“去石村給周家的豬配種，那畜生弄事，很不好對付?！?/p>

招弟既心疼又厭惡，隨口一說：“你啥時能不干這事才好！”

合峰沒想到招弟會說這樣的話，他以為招弟和別人不同，就算全村人都瞧不起他，至少招弟不會，合峰火了：“豬倌咋了，礙著你們啥拉？我爹是豬倌，我也是，我祖宗十八代都是，我們靠自己吃飯，我們的錢不臟！”

聽了這話，招弟心窩難受：“哥，我不是那意思，看你老這么辛苦……”

話未說完，就被合峰喘著粗氣給打斷：“我家去了，你也早點回！”

合峰走了，整個人黑壯壯的像頭蠻牛，招弟好久都沒聽他喊過一聲喜珠。她不知道這世上除了娘，還有誰能真心記住她的名字，她這個人。她想問合峰說媳婦的事，卻開不了口，招弟這才知道越長大越孤單，連個能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她懨懨地回到家，沒進里屋就聽到一破鑼似的嗓門在扯淡，那是赫平村有名的“大喇叭媒婆”魏婆子，一張嘴能把黑變成白，把死人說活了，哄得尼姑還俗嫁人。

招弟娘興致勃勃地聽，一眼瞅見女兒，忙說：“喜珠，來，快來！”

魏婆子喝了米酒，兩眼紅通通地回頭來瞧招弟，一笑露出兩排黃牙：“呀，招弟都這么大了，挺水靈嘛?！蔽浩抛悠疵械艿难劬ι锨?，好象能瞧出金元寶來。

招弟狠狠瞪了一眼：“娘，我回屋吃！”說罷，從桌上拿起兩個饃。

童志剛發(fā)話了：“咋不懂事！就在這兒吃，魏婆好不容易來一趟，恁讓人操心！”

魏婆子吃飽喝足，也瞧夠了，剃牙說：“我看招弟挺好，斗雞眼也不礙啥，這事就包在我身上?！迸R走時，招弟娘還送了好大一包面粉給魏婆子，連吃帶拿，媒婆向來不吃虧。

夜里，招弟翻來覆去睡不著，她不想把自己的婚事托到魏婆子那樣不靠譜的人手上，她從枕頭底下摸出鞋板來，偷偷點了油燈開始納鞋，這雙鞋是要送給合峰的，姑娘把心事都繡在了鞋墊上，招弟不管合峰怎么想，她決定明早就把這鞋送出手。

天麻亮?xí)r，招弟出了門，懷里藏著一雙鞋，走到柳家門前朝里頭喊：“合峰……”

合峰沒見著，出來的是他娘，合峰娘拉著招弟的手，親昵道：“招弟啊，進屋坐，合峰隨他爹出去了。你找他啥事？”

招弟紅著臉把鞋子塞給合峰娘：“這個給哥，大娘，我走了?！?/p>

合峰娘瞅招弟那樣，想這兩娃從小就投緣，姑娘心里有合峰，送鞋是表達心意來著。合峰娘自小看招弟長大，這姑娘心眼好，人也勤快，過日子準(zhǔn)是好手。說到模樣，若非那雙對眼，怕早就被村上好戶人家相中了去。合峰娘喜歡招弟，不是沒想過讓兩娃一處，她不介意招弟有眼疾，也曾有心探過招弟娘的口風(fēng)，不過童家到底還是嫌豬倌窮。外頭人只知道合峰日干夜干是為了攢錢娶媳婦，誰都不知道他心里早就有人了。

招弟見不到合峰，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她一直在等合峰來提親?？伤龥]能等到心上人，卻等來了魏婆子。隔村有個開茶鋪的張老板老有錢，魏婆子給招弟找的對象雖然殷實，卻非頭婚。張老板的前妻跟人跑了，魏婆子張口勸說招弟娘：“人家有錢，招弟過門后吃香喝辣的多好，人家也不嫌招弟斗雞眼，我可是把鞋底都跑爛了，才尋得這么好的人呦?！?/p>

童志剛想了想，說：“那就相相吧?！?/p>

張老板是開著小車來到童家的，村民都出來看熱鬧，小車發(fā)出“嘀嘀”聲，好稀奇。張老板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好氣派。童志剛樂得嘴都合不攏，頭婚二婚算個屁，當(dāng)場就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張老板對招弟沒別的要求，只要過門后能給他生男娃就成。招弟看著三十多歲的張老板，很想問問他前面的媳婦為啥跟人跑了。雖然招弟不情愿，但她還是嫁人了，斗雞眼嫁得比誰都風(fēng)光排場，財禮就得了一萬。招弟嫁到張家后就再沒見過合峰，但她從來沒有忘記過赫平村的小豬倌，小時候帶她摸泥鰍的小哥哥。他活在她的心坎里。

五年過去了，招弟沒能給張老板生兒育女，她也漸漸知道了魏婆子所隱瞞的事：不是張老板的前妻不會生，也不是招弟不行，女人都是張老板花錢買的出氣包。有一回，招弟的大姐來看她時，說漏嘴當(dāng)年合峰娘提親被拒的事，招弟難過了好幾宿都睡不著。后來聽說合峰去給人家的豬配種，那豬野性，弄傷了他的命根子，小豬倌成了廢人。合峰娘為此哭瞎了眼睛。那一夜，招弟故意惹張老板生氣，張老板又動手打招弟，罵她是不會下蛋的雞，讓她滾。招弟真滾了，兩只腳一路跑回赫平，沒回童家，直接去了柳家。她終于又見到了合峰，合峰再不是當(dāng)初的壯牛犢，燈火下那張臉黑瘦憔悴。

合峰吃驚地望著招弟：“喜珠，你咋來了？”

一聲的“喜珠”，招弟等了這么多年，好久都沒聽到有人這么叫她。

“我來給你做媳婦，伺候你一輩子。”

合峰說：“你瘋拉，別開這樣的玩笑！”

招弟說：“張老板娶哪個女人都不能給他生娃，他不要我了，哥，你還要我不？”

“我現(xiàn)在是個廢人，你和我過有啥意思……”合峰說著，手情不自禁摸向了枕邊。招弟擦擦眼淚，堅決道：“我伺候哥，還有大娘大叔一輩子。這世上只有你知道我是人，不是牲口，不是貨！”

一個大老爺們被說哭了，眼淚稀里嘩啦地止不住，他從枕頭底下摸出一雙鞋來，就是當(dāng)年招弟送的那雙，合峰一直藏著，日思夜想……

招弟笑了，含煙帶雨的好看：“哥，往后我不再是童招弟，我是你的喜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