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稻草倒了一地,空氣里彌漫著陣陣青澀的香氣。我在通向村口的馬路上轉(zhuǎn)過身,踏進那片溫軟的田地。鋪滿稻草的田塊如同一間間土屋,窄窄的土埂是墻壁,它們靜靜地橫臥在那里,敞開著大門,讓我隨意出入。
冬天的陽光普照著稻草,麻雀們嘰嘰喳喳地飛落在上面,給寂寥的原野添了一些生機。我仰首望向天空,深深的藍映入我的眸子,這樣的藍和稻草的氣息交融著,匯成一股清澈的風,蕩開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屬于這片稻草地,行走其間,我不必費心勞神,全然沒有走在城市街道上時腳底發(fā)虛的感覺,我每向前邁出一步,都是踏實的,輕松的。
一棵瘦小的稻子孤零零地直立在田埂上。這是一棵站錯地方的稻子,它應該生長在田里,被人忽略是必然的,因為收割機也是人操作的。我俯身折下一根稻穗,細看,谷粒干癟,看來連麻雀也瞧不上眼。我覺得自己和這棵稻子相似,多年來,生活在別處,那是一個不適合我的地方。
稻草就是稻草,它們被機器軋過,像一頁沒有章法的草書,沒有秩序,亂七八糟的,躺在地上,在西風里,越發(fā)顯得凄涼,好比人到垂老,孤寂而終。同樣叫稻草,在以往,多么被人重視,一把把整整齊齊地躺在場院上,接受陽光沐浴,像一個個孩子,被收拾得干干凈凈,再抱進家里。盡管結(jié)果是一樣的,都會化為灰燼,但畢竟那時的稻草是真正被人當作寶的,它和人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感情。
記得我小時候在寒冷的傍晚,總喜歡坐在灶膛前燒火,我把稻草折成一個個草把子,塞進灶膛里,火紅得耀眼,我的臉蛋也紅了,身子和手腳都暖和起來。我便想,稻草真好,能燒熟飯菜,在燃燒時,可以取暖,還有,把稻草鋪在床上也會暖熱許多。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人們很多時候都在利用稻草做這做那,生活中還真離不了稻草。
我人生中有很長一段時間是生活在稻草上的,我這樣認為。
年青時,我家里有五六畝責任田,收割稻子和脫粒,再到把稻草曬干,堆疊成草垛,會忙碌半個月。夜里,我們一家人在月光下編草片,草片是用來蓋在草垛上的。那是一種單調(diào)而枯燥的勞作,我們白天干活都累了,坐著編草片就等于在休息,所以,不再說話。我把柴草分成均勻的一小股一小股,遞給母親,月光亮汪汪的,照在我的頭上,手上。我看到了自己的一雙手,竟然和稻草的顏色沒有兩樣,兩只手再互相撫摸,干瘦而粗糙。我后怕起來,想到了有朝一日離開村莊,不再和稻草為伍。那一晚,我在鋪著厚厚一層稻草的床上難以入睡,聽著窗外風吹柴草的聲音,只覺得村莊里的人都在承受這片土地,用他們的雙腳雙手和頭腦,有人承受不了勞苦,尋找門路,走出去了,但大多人留在村里,就像一棵棵稻子,站在一起,站在這片土地上。
事實上,這片土地也在承受一切。
在我離開村莊多年后,一切都變了,這片土地承受的東西越來越多。比如,稻草不需要搬回家了,種田大戶放一把火,把田野燒成火海,于是,古老的土地經(jīng)受火熱的疼痛,土壤結(jié)構因此遭到破壞,田地質(zhì)量下降。焚燒秸稈其實還會帶來其它多種危害,政府便在最近幾年禁止焚燒農(nóng)作物秸稈。就這樣,稻草被遺棄在田里慢慢腐爛,融入泥土。
我放眼這片土地的同時,我在心里鋪上一層層的稻草,讓思想睡在上面,待到來年,稻草上長出一棵芽兒,它是綠色的,或者是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