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春，葫蘆溝屯兒王二倔子的一頭奶牛死了，他還很高興，因為得的是口蹄疫病，政府為了阻斷疫情，采取果斷措施槍斃了，政府給了全額補償，奶牛專業(yè)合作社又幫了一把手兒，讓他能買到一頭更好的奶牛。

王二倔子嘴里哼著“王二姐思夫”，在屯兒后葫蘆溝里埋了死牛，太陽快落山了，剛回到家里，就聽到一陣“突突突”的摩托車吼，一個“摩倒”——騎摩托車走屯兒串戶收購雞鴨鵝狗的小販，“嘎吱”停到門前。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靠山鎮(zhèn)的“名倒”馬三繞兒，此人可不一般，五十多歲，禿腦門兒，賊眼皮兒，薄嘴唇兒，憑著一條如簧巧舌和一臺“幸福250”，走南闖北，沒人能“繞”過他，因為家里排行老三，人們便叫他“馬三繞兒”人說他能“把活人說死了，把死人說活了”，做買賣沒賠的時候，就是把你賣了，你還幫他數(shù)錢呢！

“二哥，忙著哪？”沒等王二倔子吱聲，馬三繞兒主動上前打招呼。

“沒忙！玩兒呢！”

王二倔子對馬三繞兒沒啥好感。那年，王二倔子家的一條大黃狗咬死一只雞崽子，讓馬三繞兒碰上了，硬說狗瘋了，還要咬人，咬了就得狂犬病，咬了自家人還好說，要是咬了別人，治病，賠償，躺在你家炕上不走，你得包餃子、搟面湯，人家連餃子皮兒都不吃，得錢兒糟了，還不趕快把狗打死。王二倔子一聽，倔勁兒上來了，抄起鎬把，房前房后，愣是攆著把大黃狗打死了，自己還把腰擰了。王二倔子要扒了吃肉，馬三繞兒說那可不行，吃了瘋狗肉，瘋病就傳染給人，那人就瘋了，見著狗就咬，那世界還不亂套了？還是我給你拖走扔了吧，你擰了腰，行動還挺不方便的。一頓神聊胡謅，把王二倔子給忽悠蒙了，馬三繞兒一溜煙兒似地馱走了大黃狗，聽人說到縣城里賣了八百塊，樂得直冒鼻涕泡兒，傳到王二倔子耳朵里，又來氣，又窩火，腰更疼了，躺在炕上哼哼了半個月。

“聽說你老人家的奶牛死了，我來看看！”

王二倔子一聽，心想，這小子耳朵比兔子還精，牛剛死他就知道了，準是又來撿便宜，便沒好氣地說：“死了猴，又添個孫悟空，我還要慶賀呢！”

馬三繞兒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你看你，倔勁兒又上來了不是？破財了，怎么還慶賀呢！那死牛怎么處理了？”

“吃了！”

“你傻呀？病牛肉吃了要得?。　?/p>

“我愿意得病，正愁錢沒處花呢，陰天下雨后還得雇人晾！”

“我說的是真話！沒聽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民以食為天，食以安全為天’嗎？！”

“快拉倒吧，那是人家工商宣傳車說的，還毛主席說的，毛主席叫你去了？”

“不管誰說的，你絕對不能吃！”

“那給你吃，吃了爛嘴丫子，爛蹄夾子，省的到處跑，胡弄人！”

“咋說話呢？現(xiàn)如今我老馬已經(jīng)不是販賣死貓爛狗的小販子了，是正兒八經(jīng)的個體工商戶、

光彩事業(yè)帶頭人、非公有制經(jīng)濟的重要組成部分！”

“得得得……，就算你狗改了吃屎了，行了吧？那牛是政府來人槍斃的，我把它埋到溝里了！”

“這不就ok了，嚇了我一跳！”

馬三繞兒嘴里嘟囔著“ok、ok”，一腳踹著“大幸?！保ü珊笠涣餆焹?，消失在村頭。

王二倔子心里打了個哏。

傍晚，靠山鎮(zhèn)工商所接到一個舉報電話，稱有“摩倒”到葫蘆口溝里轉(zhuǎn)悠，好像在對埋的死牛使勁，懷疑晚上會動手挖出來，特打“12315”舉報。舉報人就是王二倔子。打完電話，他心里又犯了嘀咕，這鎮(zhèn)上的工商所離這兒幾十里地，天又黑了，山路七拐八彎，又不好走，他們能來管嗎？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二十幾年前的一幕……

那年，這兒爆發(fā)了一場羊毛大戰(zhàn)，羊毛價格瘋漲，“摩倒”進村瘋收，然后往羊毛里摻黃土，照樣頂好羊毛賣。工商部門上路攔截，連檢查，帶收費，帶罰款，忙的熱火朝天。有一天晚上，他親眼看見馬三繞兒幾麻袋摻了土的羊毛被兩個工商所的大蓋兒帽兒在村口給截住了，馬三繞兒跟兩個大蓋兒帽兒比劃幾下，拉拉扯扯就進了村里的小飯店。

一個胖大蓋兒帽兒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壓得凳子“吱吱”響，摘下帽子往桌上一墩，噴著酒氣結(jié)結(jié)巴巴嚷道：“燒……燒雞，豬……豬蹄，狗……狗大腿，有啥上……上啥！”

馬三繞兒點頭如搗蒜，“對！對！快上！快上！”又急忙買一盒“過濾嘴”，心里罵著“讓它過‘驢’嘴吧”，屁顛兒屁顛兒地遞上，從腰里摸出一個翻蓋兒打火機，“咔嚓，咔嚓”，把煙點著。

“酒！科……科爾沁！不喝科爾沁，干啥都沒勁！”

馬三繞兒殷勤地陪著兩個大蓋兒帽兒推杯換盞，又劃了一陣拳，兩個大蓋兒帽兒早已醉眼朦朧。

“馬……大哥，沒事兒！有哥們兒罩著，你就……就干吧！”

說完，抹了一把油光光的嘴唇，喊老板：“拿兩條煙，瞎子掉井——好（淹）煙！”店老板馬上遞上兩條“過濾嘴兒”。

“頂你三個月管理費，蝎……蝎子教徒弟——就這么……著（蜇）！”

兩個大蓋兒帽兒一人懷里揣一條，踉踉蹌蹌地騎上摩托車，一溜煙地跑了。

馬三繞兒一邊結(jié)賬一邊對店老板說：“這些北伐軍（當時的工商制服和大蓋帽都是灰色，很象當年北伐軍的軍服），吃上，喝上，拿上，就好使！”

不久，村里就傳出了順口溜兒：

“山村的夜晚靜悄悄，

有兩個大灰狼在作妖兒，

啃燒雞，喝小燒兒，

挎兜兒揣滿往家蹽?！?/p>

王二倔子猛然醒悟，要是馬三繞兒再把大蓋兒帽兒給“繞”了，就壞菜了，不行，我得采取果斷措施！他倔勁兒上來了，抄起手電筒，一腳踹開門，扛起一根兩丈長的楊木桿子，雄赳赳，氣昂昂，直奔葫蘆溝口，一路快步如風，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到了溝里最窄處道口停下，在道兩邊碼起幾塊大石頭，把楊木桿子一橫，拍拍手，松了一口氣，心想，我就在這里設(shè)卡，那叫什么來著，對！叫“守株待兔！”，把病牛拿出山，沒門兒！

靠山鎮(zhèn)工商所接到舉報電話后，兩名執(zhí)法人員立即跨上摩托車，帶上一桶汽油，直奔葫蘆溝屯兒。一路上沒有發(fā)現(xiàn)“摩倒”的蹤跡，進屯打聽了幾個人，都說沒看到，兩人打聽到了埋死牛的地方，決定進溝尋找。天眼擦黑了，借著朦朧的月光，兩人循著蜿蜒的山路往里走。

突然，前面出現(xiàn)一個亮光，仿佛是“鬼火”。再往前走，亮光越來越清晰了，似乎有一個人影在晃動，并有挖土的響聲，果然有人來挖死牛。

馬三繞兒嘴里“0k”著離開王二倔子家，出了村頭，“大幸福”一拐彎兒進了葫蘆溝。對這條溝他很熟悉，當年在這里沒少撿便宜，專門找羊倌收老弱病殘羊，仨瓜倆棗忽悠到手，扒皮倒下水，收拾完了，連同羊髁裸馱到城里一賣，都賣了好價錢，特別是冬天，那些病凍死羊羔子撿了去賣，更是無本兒的買賣。今天他要找到王二倔子這頭死牛，因為他聽人說，他的一個同行外號“鬼見愁”也知道了這件事，所以，他要盡快找到，無論如何不能讓它落到別人手里。

馬三繞兒很快找到了埋牛的大坑，脫掉上衣，挽起袖子，揮起鐵鍬，挖了起來。牛埋得很深，馬三繞兒累得滿頭大汗。忽然溝口方向傳來摩托車聲，他想，果然有人來了，他越發(fā)加勁猛干，死牛終于露了出來……

王二倔子幾袋煙抽完了，不見有什么動靜，心想，馬三繞兒該不會是學好了吧？不能！狗還能改了吃屎？你看他那眼神兒，都冒著藍光兒；他說話那樣，一張嘴我都能看到他肛門，今兒個就是等到明天早晨我也等！于是，靠著木桿子坐下，瞇起眼睛打起盹兒來。

忽然，一陣摩托車聲從溝里方向傳來，兩道燈光時隱時現(xiàn)，王二倔子心想，出現(xiàn)敵情了！他“噌”地一下站了起來，牢牢地把住木桿子。摩托車越來越近，燈光越來越亮，王二倔子想，他要是騎車硬闖咋辦？對！車最怕紅燈，我就給他亮紅燈！他今年是本命年，腰里扎著一條紅布腰帶，他拽過一頭，塞進嘴里，一呲牙，一瞪眼，“嗤啦”一聲，扯下一塊，蒙在手電筒上，沖著來車方向搖晃起來。

摩托車夜間行駛本來也不快，看見紅燈，立刻停下來。

王二倔子扯下手電筒上的紅布，走上前在來人臉上一晃，果然是馬三繞兒，另外還有兩個“大蓋兒帽兒”。再看兩輛摩托車，馬三繞兒的兩個鐵筐里裝得滿滿的，蓋得嚴嚴實實。王二倔子什么都明白了，慶幸自己今晚的行動太英明了，太偉大了，孫猴子七十二變也沒能逃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他一腳蹬在摩托車上，用手電筒敲著鐵筐低聲問馬三繞兒：“找到埋死牛的地方了？”

“找到了！”

“挖出來了？”

“挖出來了！”

王二倔子突然抬高嗓門兒，大喝：“那就全都留下！”

馬三繞兒嚇得一激靈，一屁股坐到地上。

兩名執(zhí)法人員趕緊上前問：“老大爺，你這是干什么啊？”

“干什么？設(shè)卡攔截死牛肉，不讓他馬三繞兒再去坑害人！”

“我們今天接到舉報電話，就是來處理此事的?！?/p>

“你們？哼！‘山村的夜晚靜悄悄，有兩個大灰狼在作妖兒……’”

馬三繞兒爬起來，揉著屁股說：“王二倔子！你又倔啥？他們是鎮(zhèn)里工商所的！”

“我知道是工商所的！別人還干不出來這事兒呢！你們貓和耗子勾搭連環(huán)，穿一條褲子！你把死牛挖出來賣了，他們得了好處給你開綠燈兒，那叫什么來著？對，‘合作雙贏’！多好啊？”

“你別在這兒埋汰人！人家工商講的是廉潔執(zhí)法，依法行政，保護咱老百姓的切身利益，誰像你說的那樣？”

“我埋汰人？那社會上早就說他們吃拿卡要，不給好處不辦事，給了好處亂辦事，想當年你不就跟他們有勾結(jié)嗎？什么‘廉潔執(zhí)法’，別苞米葉子上墳——唬弄爹了！”

“你是屎殼郎打呵欠——滿嘴噴糞！”馬三繞兒最煩別人揭老底兒，頓時氣頂腦門兒。

兩名執(zhí)法人員并沒生氣，趕緊上前勸解：“老大爺，以前我們工商隊伍里確實有一些害群之馬，早就被清除出去了，經(jīng)過多年的教育整頓，現(xiàn)在的工商隊伍已不是從前了，但我們還是愿意接受你們的監(jiān)督。你能想到不讓死牛肉坑害老百姓，我們很贊賞……”

“你埋汰我也不行！你得拿出證據(jù)！”

“這車上馱的就是證據(jù)！”

“不是怎么辦？”

“我得口蹄疫！”

王二倔子把手電筒往胳肢窩里一夾，氣哼哼地解開鐵筐蓋兒，猛地翻開，伸手插進筐里，用力一抓，頓時張著嘴，瞪著眼，愣住了，里面軟綿綿的，用手電筒一照，原來是羊毛！

兩名執(zhí)法人員忍不住笑起來，說：“老大爺，我們說你錯了，是說你判斷錯了，你看是吧？當時我們趕到埋死牛的地方時，看到有人在挖死牛，還沒等到跟前，那人就潑上汽油，點著了死牛……”

“我怕有人來搶死牛賣肉禍害人，緊忙點著了火，忙亂中把這‘威爾浪’褲子還燒了兩個窟窿！也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王二倔子心里發(fā)熱，看著三個人，嘴唇蠕動了半天，深有感觸地說：“是啊，舊的去了，新的來了，連馬三繞兒都重新做人了！”

“哈哈哈哈……”朗朗的笑聲在山谷中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