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或黃昏。
仿佛是預(yù)設(shè)的兩個漸次靠近的時空片段:無風(fēng)無雨,山河岑寂,一脈河水?dāng)⑹鲋陋?dú)寂寞,從我腳下流過,打碎了我恍惚的夢境……
一個人在荒原上行走。
沒有背景?;蛘哒f,因為人的渺小,使背景顯得空闊、蒼茫乃至虛幻。
走走,停停,再走走,再停停。有時候,坐下來,點(diǎn)燃一支煙,慢慢地抽吸、回味,讓目光隨著煙圈飄向遠(yuǎn)方,氤氳出一種地老天荒的憂傷。
我的前面就是祁連山。
陽光斜散,從光線的切面處,可以望見那里的塔松、云朵和石崖,偶爾閃過巖羊和鷹鷲的影子,匆急如風(fēng),恍若鬼魅。還有那些殘雪,那些古老的云岫,被一種淡淡的藍(lán)光籠罩,幽邃、空曠、神秘。
一座古城的廢墟橫亙在我的面前。
那只是一個瞬間,我發(fā)現(xiàn)有兩只荒漠的雪狐躲在坍塌的城墻的陰影里,朝我張望,眼神慌亂驚悚,然后迅疾逃去,像兩朵火苗,在荒野的草叢中消隱、熄滅。它們的背后只留下了一串串零亂的爪印,宛若凋落的梅花。
它們是古城的幽靈么?
再抬眼,廢墟周圍已是空空蕩蕩。
隨處散落著歲月遺棄的物件:陶片、殘磚、牛頭骨、馬蹄鐵、生滿綠銹的箭鏃、花紋奇異的瓦當(dāng)、鴿子和老鼠的尸骸……
最重要的祭祀場地還在。一個石祭壇,灰白的石頭相互勾連,錯落有致,搭建成兩米高的建筑。石頭上苔蘚斑駁,地衣蒼蒼,從罅隙間長出的芨芨草挑著暗黃的穗子,也有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艷麗卻不輕佻,于陽光下獨(dú)立蒼茫。
歷史上說,這一處高原古城曾經(jīng)是匈奴單于的王城,后來匈奴敗北,又相繼居住過吐蕃人、韃靼人、突厥人、回鶻人。
他們都遠(yuǎn)去了。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里,飄落著時間的塵埃和雪片,一切被掩埋和覆蓋,只留下石頭祭壇。天似穹廬,高高在上,而石頭靜臥于地下,等待靈性注入內(nèi)心,然后復(fù)活,給我們再現(xiàn)歷史記憶,或蒼涼、沉重,或斑斕、詭異。
從廢墟的墻頭那邊飛來一只蝴蝶,黑翅,米黃斑紋,觸角極長,碩大。在我故鄉(xiāng),人們把這種蝴蝶稱作“鬼鉆墻”,因為它們飛行詭秘、隱蔽,所以很少被人發(fā)現(xiàn),又說,那蝶會給人帶來厄運(yùn),是神煞之類的東西。不過,我查過有關(guān)資料,知道它們叫枯葉蛺蝶,外形極其美麗,但從破蛹化蝶,一生不過百日,命若琴弦,遇風(fēng)即斷。
黑色蛺蝶繞著那個旋舞,翅膀上的金點(diǎn)光燦炫目。
我突然有了幻覺:那不是神秘的巫師亡靈么?
在遙遠(yuǎn)古代,北方的少數(shù)民族每年要進(jìn)行多次祭祀活動,無論是祭祖、祭神,還是祭天、祭山,都須有巫師參與,那些人被稱為薩滿。
薩滿是人與神的中介,他們可以代表人的意愿,面對上天,呼喚神靈下凡,幫助人解災(zāi)禳禍,也可以直通冥冥世界,讓神靈附體于人。
上大學(xué)那年,偶爾去某城博物館,在光線幽暗的角落,我見到了一幅古畫,其上繪制著祭神的場景:薩滿黑衣玄褲,頭戴面具,手握寶劍,屈膝,仰臉,做出騰挪跳躍的姿勢。畫面上還有樹木,似乎受薩滿舞動的冷袖清風(fēng)吹拂,以致枝干低垂,落葉飄搖。而圍繞薩滿的身前身后,則是褐色的云朵和紛揚(yáng)的雨絲。整個繪畫主題表現(xiàn)的是薩滿祈雨儀式,氛圍驚天泣神,肅穆而悲美。
我從未親歷過祭祀天地的大型場面,更無緣目睹薩滿的真實面容。只記得青年時代,為了寫詩,找尋一份荒寒蒼涼的靈感,曾與幾個文學(xué)青年去了祁連山深處。那里的山崗是石灰?guī)r地貌,白雪覆蓋亂石,叢莽之間有一個石臺,上面零散地撒落著人骨、毛發(fā)、血滴,還有衣服的碎片、鳥雀的糞便、鷹隼的羽毛。有人斷言,那地方應(yīng)為藏民的天葬場。那一次,在天葬臺的雪地上,我們遇到了一個紅衣喇嘛,他靜坐于那里,兩手合胸,喃喃地誦念著超度亡靈的經(jīng)書。
多年以后,留存在我記憶中的依舊是那紅衣喇嘛的身影,以及他們身后的背景:雪山、白云、幽深的峽谷、空曠的山坡……《薩格爾王傳》上說,經(jīng)師是佛國世界綠度母的使者,他們帶著神的旨意,在逝者的身邊灑下花朵,然后引領(lǐng)亡靈走進(jìn)雪山。當(dāng)神鷹啄食完最后一塊尸骸,神與亡靈就可并行遠(yuǎn)去,走過雪山的每一條小溪,每一個葉子,每一朵白云……
不過,超度亡靈的喇嘛并非是遠(yuǎn)古的薩滿。
讀史料,知道“薩滿”一詞也可音譯為“珊蠻”“嚓瑪”等。該詞源自通古斯語與北美印第安語原詞含有:智者、曉徹、探究、等意,后逐漸演變?yōu)樗_滿教巫師即跳神之人的專稱,也被理解為這些氏族中薩滿之神的代理人和化身。在匈奴時代,薩滿在政治、軍事上都起著一定的作用,凡戰(zhàn)爭或其他處于猶豫狀態(tài)的事件,最后要取決于薩滿。薩滿必須具備許多常識或知識,能夠觀察事物的發(fā)展,預(yù)測未來,敢預(yù)言吉兇。
我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荒漠古城。
殘陽漸漸消沉,雪山上升起一瓣菊花狀的弦月,淡藍(lán)的天光、還有晚風(fēng)和迷離的沙塵,開始籠罩那個破敗、蕭瑟的城垣。烏鴉成群,站立于傾圮、垮塌的墻頭,與我對望,眼瞳里彌散著刻骨的迷惘和憂傷。淡淡的星月下,那個石頭修筑的祭壇,荒草搖曳,野花凄迷,沒有鳥影與人跡,兀自沉入冰冷的黃昏。
如同被時光埋葬的繁華和喧囂,那些曾經(jīng)統(tǒng)治了古城的首領(lǐng)、貴胄、士卒、樂女,以及他們的琵琶箜篌、急管繁弦,還有權(quán)利、陰謀、欲望、夢幻,全都成了歲月的灰燼,深埋于古城的地下。
二十一世紀(jì)初葉,有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在古城的墻基邊挖開一個豁口,試圖找尋前人藏下的寶物,但費(fèi)盡心思,只挖出一具枯朽的人體骨架。據(jù)說那個尸骨是女性,剛出土?xí)r,肉身完好無損,長發(fā)覆面,腰際上掛一面銅鏡,背面鏤刻七星北斗、云彩仙鳥,不過女尸遇風(fēng)即散,除骨殖之外,其余瞬間化為泥土塵埃。
有考古人員推斷,那個女性尸骨應(yīng)為匈奴時代的薩滿。
古城廢墟,默然無語。
而我,面對那個被荒草野花覆蓋的祭壇,大腦溝回中漸漸閃出一組畫面:深藍(lán)的天穹下,古城的譙樓女墻、斗角飛檐輪廓蜿蜒,柔美如畫,羌笛鼙鼓突然響起,此時,薩滿款款登上祭壇,她的面具猙獰可怖,銅鏡發(fā)著幽光,腰身像蛇一樣扭來扭去,將神秘的寶劍指向星空,而祭壇下,一大群身著狼皮的匈奴匍匐在地,聆聽著從她口中吐出的禱語……
我想,那應(yīng)該是匈奴部族在河西走廊的荒原上舉行的最后一次祭天儀式,之后他們就逃離了這座美麗的山城,騎馬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戈壁和大漠深處。
那個妖冶秀美的薩滿究竟在祭壇上說了什么,是讖語,還是神諭?抑或是天譴的密令?數(shù)千年后,沒有誰能破解其中的謎團(tuán)。
只留下一座廢棄的古城。
古城先是被風(fēng)雨慢慢侵蝕,一點(diǎn)一片地剝落,直到地基塌陷,墻體崩落,成為狐貍和寒鴉的家園。
民間傳說,薩滿女巫能夠通天達(dá)人,她可以卜測個體生命的吉兇禍福,也可以推演一個名族、一座城池的繁華盛景和落幕結(jié)局。在每次祭天的時候,她可以獲得上天的某種暗示,那種言辭和咒語,獨(dú)成體系,猶如埋入古墓的青銅、古陶,那些只有在黑暗中生成的銹斑、圖案,以及那些恍惚的水波紋路,它的所指與象征,永遠(yuǎn)無人參破玄機(jī)。
但歷史的吊詭是,不管薩滿如何神奇,如何詭秘,最終也難逃時間的懲罰,她們最后也會相繼死去,剩下一堆朽骨,安睡于荒原的西風(fēng)流云之下,默默地守候著古城的最后一抹夕陽。
也許,祭天者語,唯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