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米亥一首詩的兩個版本:《秋天臨近,憶起我的父母》,《秋日將至及對父母的思念》。
里面的一個句子分別譯成:“老房子開始原諒它的房客”,“老房子開始寬恕那些住在里面的人?!倍煳艺麄€讀的都是前面那句,幾乎每天早晨,讀給一個生命,在狹長空洞的陽臺里,有時慘淡的光線像一幕明媚的童話里的樹林,讀它的聲調(diào)像默片里的念白(不同于旁白),每一個低迷的音都對應(yīng)著一個動態(tài),流失,背叛,避匿,悲情,不可原諒,而老房子,一一原諒。
冬天算不算過去了,真是緩慢,它還在一步的途中。只一個轉(zhuǎn)身,雪一粒一粒落在將要離開的事物上,擦拭也是不能絕對的,它們比你的手快,使你孤立,看見孤獨的寧靜和無盡的傾瀉,我聽到自己的無聲,我在一所房子前面,雪將落在我雙腳的位置,落進兩片微湖的空缺。
一些奇怪的鳥出沒,尖而長的喙,灰色羽翼里隱約露出墨綠的光暈,到尾巴處加深為黑,還有一種純黑的鳥,身體豐滿敦實,在開始喧囂的樹木和屋檐下,偶爾兩三只,更多的時候是單只,從遠(yuǎn)遠(yuǎn)的河面掠過來。你不能轉(zhuǎn)身,將目光直視它們,盡管隔著蒼涼的玻璃,它們還是會迅速驚厥,那種懼怕使你本能的戰(zhàn)栗,你們成了互相傷害的詞語,在春天未至還無法用更多的事物蔭蔽孤獨的時候,在樹木還沒有生長出骨朵去包裹更多脆弱的時候,你們,不得不瞥見彼此。
一只美麗的毛毛蟲,沒有一個人可以擁有這樣多色的表皮,淺黃色的頭部,一直轉(zhuǎn)向左側(cè)看著你,綠色的前半身,紅色的腹部,紫色的后半身,分別是三個球體,右側(cè)有一根細(xì)長的發(fā)條,旋轉(zhuǎn)4圈,它從你的手上掙脫,急著邁到地上,悠哉悠哉,三截身體有節(jié)奏的蠕動,走至四塊淺綠的地磚才停住。它的臉一直轉(zhuǎn)著看你,一直轉(zhuǎn)著,有所有的表情。——就是在昨天,同樣的方式和次數(shù),它卻走得慢下來,時而停頓,賴在那里要你從后面推動,它就再走幾小步,才到來幾天,它就很疲累了。這世界如此匱乏,還是因為別的什么?!獩]有誰在意它和世界,但它在乎,一定在乎,它的時間將會在褪色之前,尾隨身體的停落而靜止。
還有什么不曾搬離?如果我再次回去,是一定要走到某塊田埂上的,14年埋藏在泥土里,再用更長的年月去消失,那一小塊泥土,那一整片泥土,那種無跡可尋,沒有一場記憶會如此盛大而繁密,綿延而安謐;人類的死亡再不會像這樣潔凈。
語言被譯來譯去,不知走了多少樣,事物被移來移去,我們所見光影甚少。
房客,未必是那些住在里面的人。
2
擱置太久,我那半瓶——從野果中提取的汁。
在荒遠(yuǎn),一只野果,它微陷,細(xì)縫的濕泥中有蚯蚓蠕動,有無知的天性蟄伏。
它生長于此,草叢遞給它細(xì)長的單臂,與它紫色的蒂緊密的握著。它垂落,像突兀的毒瘤,使那一叢隱秘的草暴露,難堪,羞赧。它靜坐在泥土里,又像是自下而上生長的事物,像冒出地面的一只野蘑菇,一朵沒有葉片緊緊閉合的野骨朵。如果你長久居住在草叢中,有一天醒來發(fā)現(xiàn),它是巨大的;如果你從遼遠(yuǎn)的地方偶爾途經(jīng),它又是卑微的,即刻收攏起它的驚慌。
我長久住在草叢,我也是從遼遠(yuǎn)而來。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草叢中幽藍(lán)的光,像月光掉在斑駁的草葉上,草葉鋒芒流出光的水滴。一只野果,靜謐的躺在草叢中。它被發(fā)現(xiàn)了,那個它發(fā)現(xiàn)了很久的身影。
然后,在我蹲下來伸出手臂的時候,我也看見野果的身邊,躺著我的眼睛。它們正齊目看著我,像等待已久的嬰兒。我抱起野果,也抱著我的眼睛,走向我的屋子。
野果的外殼并不堅硬,生著柔軟的茸毛,紋絡(luò)模糊,像湖深淺不一的區(qū)域,交叉回環(huán),而底部與泥土相處的那部分,則有光滑而羞怯的裸露,它靜靜的貼著桌面,這上了漆的木質(zhì)的皮膚,有一種燒灼后的鎏金的創(chuàng)傷。
我切開它,明澈的不銹鋼刀,冷冽的刀柄插回刀架,打開一邊的壁櫥半掩著屠具廠的神秘腥味。用一根飲料管支進它此時分裂的身體的交合處,一支細(xì)流順延而下,——我的空玻璃瓶開始注入湛藍(lán)的果汁,繼而殷紅,繼而深紫…
這些帶有加工實驗性質(zhì)的過程,徹底毀壞了那雙眼睛,它們不會再讓我看著…
那片草叢,它們重新回去了,而我被滯留。
失明使天性隱避光照,藝術(shù)使愛失去真實。
或許,可以用它做一幅油畫,給一本書以孤獨;
與之有關(guān)的最后一個詞語,最好的是——遺忘。
3
極少極少。我要記得每個細(xì)微的部分,將那個瞬間分成更細(xì)微的切片,就像研究一種未知的植物,——在它未知之前,它沒有賦予任何名字的空白里,它甚至不一定是植物,它是完完全全的,盛滿那個瞬間,空氣變成易碎的斑斕泡影,身體消失了,——我要怎么說出。
我還一個字也沒有說,什么也說不出,我的語言是遲鈍的,我變換各種姿勢,我準(zhǔn)備已久的書寫哽住了,那個欲說未說的出口堆滿云朵,你怎么能和它們較勁呢,——是的,你回歸到自身,就失去了,那個繽紛的瞬間,這就是事實,一旦跌入現(xiàn)實,時間就送走了超越其上的事物,——神來之時已經(jīng)回去了,我怎么一字一字的說出神傷。
此時,已然清醒。縱然任何一個藝術(shù)者,在語言的匱乏中反觀自身的匱乏。藝術(shù)有一條一條的界限,我們可以越過一條,更多一條,但很難到達(dá)最后。不要說永遠(yuǎn),不要用永遠(yuǎn)搪塞藝術(shù),被拒絕在外的不是藝術(shù),而是藝術(shù)者自身。
那些留給更多人的詩歌,在第四道木柵欄后面,更多人都有可能到達(dá),或許只要沿著一只螞蟻的足跡就可以輕易找到,剝開春草就可以聞到果香,只要比田鼠早一步,就可以找到隱蔽于此的知覺,只要比雪晚一步,就可以通透、蘇醒。
如果你能走得更遠(yuǎn),在第五道、第六道、第七道木柵欄后面,甚至或許是別的什么后面,虛掩著漸次稀疏的詩歌。不要去追問那是一首如何產(chǎn)生的詩歌,也不要試圖弄清楚是誰的詩歌。詩人是不存在的,詩人不是一個具體的人。好,沿著語序往回走,領(lǐng)悟詩歌的你也是不存在的,你也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不同的瞬間,某個瞬間,你走到第五道,你走到第六道,第七道,——而更多時候,平庸的時間,你不過是生命可循的荒蕪。
不期而遇,我的那個瞬間還在懸掛著水滴的日光下熠熠閃光。
那只潔白的天鵝,緩緩游動,高貴的,無知的,超越了所有事物和時間,只有一個瞬間在等著它,僅有一次,就要相逢,天國之路已暢通,可是,瞬間因啜泣而驚慌的破碎:
“哦,我將怎么辦,怎么說,當(dāng)那白色的翅膀
——觸到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