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山間小路,走出生我養(yǎng)我的山寨已近30年,可夢中的風景老是山寨里的山山水水……兒時所遇到的人與事,時常在心中浮現(xiàn),就像是發(fā)生在昨天。記得,一個傍晚,放牛回家的我,找二黑玩,老遠就見二黑爹一砣石頭似的靠在自家門口。他在等自已的大兒子大黑回家。大黑天沒亮就挑著一擔柴去集上賣了,想換回幾個小錢好給自已爹買藥治病。
閉著雙眼的二黑爹心里極不平靜,想得好多。曾經(jīng),挑一兩百斤擔子,肩不換一下就到家了。生產(chǎn)隊抬柴油機出去抗旱,別人兩人抬一頭,他是一人扛一方的。二黑爹想著、想著,眼里流出淚水……一股微風吹過,飄來了屋內(nèi)煮藥的草藥味,濃濃的直往鼻子、心里鉆??空訓|邊最旁邊的那一戶人家,就是大黑、二黑一家子。寨里,關(guān)于二黑爹為何生病的說法很多,有人說,二黑娘死得早,他既當?shù)肿瞿?,忙了外面忙家里,累成的;也有人講,二黑爹一夜里下溪洗澡,被一鯉魚精迷上,夜夜同鯉魚精變成的少女睡在一起,陽氣失盡而患上??;還有人說,二黑爹的病是那次堵大隊水庫——漏水的排水孔時,冷過頭了才留下的病根,想想看,水庫的水面上還飄浮著冰塊呢?除了二黑爹,誰敢下去。
的確,二黑爹是位了不得的神秘人物,一身功夫。他手可伸進油鍋不怕燙,口敢咬赤紅亦紅的鐵板,這樣鐵打的漢子,怎么說病就病了呢?年少的我,對此,十分的不理解。一天,在山上挖紅根時,忍不住問起二黑,你知道你爹是如何病的嗎?二黑停下手,撐著鋤頭望著我,搖搖頭、淚水就掉了下來。見二黑那樣了,我也不敢、不好再去說什么。
紅根就是一種刺根,根皮是紅色的,經(jīng)捶打過后,可將皮剝下、曬干,送公社“收購站”去,一斤能換來一角八分錢。聽說,可作藥材用。十天前,我和二黑就送去過近四十斤,得了六塊多錢。我買了碗面吃,還買了五角錢的水果糖。二黑卻一分錢也舍不得花,他說,要留給爹買藥用的。
可我分他時,他就是不要,我生氣了,他還是不要,干脆走開,去前面的路上等我了,真拿他二黑沒辦法。如此過后,二黑有時要給我分個野果什么的,我也死不要他的東西了。不過,我倆還是常在一起,友誼沒有受到影響。二黑與我是同年同月生的,從小就一塊兒玩,是對要好的朋友。不幸的是,我倆五歲那年,二黑的娘死了,是修大隊水庫時,山上滾下砣大石頭壓死的,一地的血,好慘的。二黑爹當場昏死過去,事后,山寨人紛紛上門開導,勸他保重身體、想開些。有人說,出事前就有人聽到那水庫正面的山彎里,傳出女人的哭聲并發(fā)現(xiàn)一血淋淋的長發(fā)女在山間里晃來晃去……那會,大家就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了。沒想到被大黑、二黑娘碰上了,這么好的一個人,真是天不長眼。想開些,這都是命呀。人強不如命強,誰也逃不脫命運之手的抓攥。那時,二黑爹沒病,是大隊的民兵營長。想起今天的二黑爹,那病成皮包骨的樣子,我既困惑又傷心。
大黑是二黑哥。路花是二黑姐,比二黑大2歲。路花這會正在灶房做晚飯。絲絲縷縷的炊煙悠悠地沖天空升飄而去,一切顯得恬淡而安祥。二黑爹依然靠在門框上,等待大兒子大黑回家。路花喊爹進屋里去坐,她爹不肯像沒聽到,路花知道爹的性子,沒去多說什么,做完晚飯后,便出來陪爹說說話,同爹一起盼哥、等哥回家。自從路花知道了自己一生下來就被親生父母拋棄在路邊的身世后……對現(xiàn)在的家,除了愛外還增添了一份向往、一份甜甜的、屬自己女兒心的遐想。
十歲的二黑放學一回家,就帶上四個紅薯上路接大黑去了。十八歲的大黑,一米七八的個子,端正的臉上,藏不住年少老道的冷靜和成熟。他是生產(chǎn)隊里的民兵排長,挺精神的在我們這群孩子眼里,差不多同電影里的英雄一樣。大黑,此時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清楚家里人一定早盼他了,爹一定在為他擔心,想快步地走,可腿已軟得走不動,在集上的時候就感到餓了,加上今早本來就沒吃飽,帶上的兩個紅薯從口袋取出來一看,爛得差不多了,真是見鬼。誰叫自己當時不去注意一下呢?
大黑只好忍饑挨餓地走著,發(fā)現(xiàn)前面路上不遠處,有一塊柿子皮時,他眼睛一亮。猶如看到了飯和菜一樣地大步朝前走去,生怕被別人搶走似的。他蹲下,小心地伸手去拾,將其捧起,吹掉柿子皮上的螞蟻和灰塵,就勾頭張口吃起來,他覺得這柿子皮太甜、太甜了,用舌子舔了指頭好幾次,生怕浪費一點一滴。鳥兒早已回窩,家中養(yǎng)的雞也進籠了。天黑下去一陣時,大黑、二黑才回到家里。大黑對爹說:“弄不清?今天集上柴好臭,賣不動。過了中午才一咬牙賤賣啦,不然怕現(xiàn)在還在路上呢”?!百u掉了就好,賣掉了就好?!贝蠛诘Π参看蠛谡f,心里明朗、高興著,他是在大黑和路花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地回到堂屋里的。
一股微風吹過,仿佛帶來了兩年前的一件事,那天天藍,鳥飛……二黑爹照舊坐在自家那雜亂的小院子里,靠著黑糊糊的門框曬太陽。八歲的二黑同我一起,在離他爹不遠的地方玩耍——跳房子。玩得正起勁時,大黑從公社開民兵會回來了,手里還拎著小紙包。只見他走到他爹跟前,打開紙包,捧著遞到爹手里。二黑爹,看了看便開始用手捏著紙包里的東西。慢慢往嘴里塞。哇!我看清了,大黑遞給他爹的是一包胖乎乎的熟豬肉片。要知道,在這整日吃紅薯飯、蘿卜飯甚至光吃紅薯,白菜的年月里,這熟豬肉該有多大的誘惑呀。我貪饞地看著二黑爹顫抖著手把一片香噴噴的肉片抹進嘴里。而不遠處的二黑,象個局外人一樣依舊跳自己的房子,那陣陣誘人的香味,他好像根本沒聞見,真是忍得住。如果換上我,一定會去爹那兒討片肉解解饞的。如此想時,見二黑爹不吃了,怎么說也不肯吃了,他說叫我一個人怎么吃得下。
大黑沒辦法,只好跪在爹的跟前,求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過后,路花和二黑也學著大黑的樣兒下跪了。二黑爹落起淚,開始繼續(xù)慢慢的一片一片地吃著肉,一動一動的嘴沒有力度,吃不出味道。我看清了,二黑爹在吃肉的同時也在咽自己的淚水。一直等到爹吃完最后一片肉,路花、二黑才站起。大黑才挑上水桶,擔水去了。
第二天一早,大黑就拿那賣柴錢,為爹買藥去了。二黑爹心里十分不安,真是苦了這三個懂事的孩子了……剛?cè)攵臅r候,二黑爹走了,放不下——雙眼一直沒閉的永遠地走了。由于他的好名聲在外,除大隊送了花圈外,公社也派干部送來了花圈,表示哀悼,并說,大黑、二黑爹是位肯干、能吃苦的好同志。他撒手去了,他的后代,我們在坐的各位革命群眾有責任、有義務去給予幫助和培養(yǎng)等等。這是件破天荒的事,小村從未發(fā)生過,村里的老人們都說,二黑爹這漢子的死,能驚動到公社,算沒白來這世上走一趟了,值,值呢?;ㄩ_花落,冬去春來,轉(zhuǎn)眼間二黑爹已逝世十多年。二黑爹“走”的第二年春天里,大黑被招走,進縣城當干部去了……現(xiàn)在已是縣公安局的副局長。他和同事在一起,一次說到世界上是什么最好吃時,他不由自主地說起別人吃剩甩掉的,被螞蟻爬過的柿子皮最好吃……說得大伙的心,沉沉甸甸的。再說我參軍在部隊,當上了班長那年,收到二黑的一封來信,信中說,他已結(jié)婚快要當?shù)?,請我為他高興,祝福。新娘子不是別人,就是路花。
這個圓滿結(jié)局我沒參軍前就看出來了,為此,沒有一點意外,反而認為是順其自然,水到渠成之事。讓人意外的是,我當上排長,探親回小山村時,單不見二黑來我家玩,憋不住地問起二黑情況,父親告訴我說,二黑去鄉(xiāng)政府辦的“敬老院”當院長去了。我想,這個安排真是慧眼識珍珠,心里喑暗一陣高興,說,有二黑當院長,那些老人的晚年生活,一定會過得幸幸福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