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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去河邊

        2014-04-29 00:00:00鄒冰
        西部作家 2014年3期

        你說過,凍出“狗牙冰”的天是最冷的。那就是一個凍出“狗牙冰”的日子。學校圍墻跟那段黃土路豎起一排排狗牙般猙獰的冰凌。

        教室是平房,冬天到來之前,向北的三個窗子蒙上了白塑料紙。沒有太陽,老天一副陰郁的臉,好像誰欠了它似的。北風不厭其煩地刮著,門和窗像個小老頭,頹廢地立在寒風中。冷風癩皮狗似的,見縫插針地擠進來,很不友好地摸著我們的臉。教室像個冰窖,同學們縮起脖子掛著鼻涕,神情呆滯地望著老師。老師講課的聲音裹挾著寒風,冰樣地冷。

        爸爸常說,孩兒不冷酒不冰。我的腳雖然冷得失去知覺,可是,我的心思一點都不安分,一心惦著結了冰的小河。我的小河啊,老家在九宮山的小河,歡快地穿行于贛北的千山萬壑,嘩啦啦地來到我們小鎮(zhèn),帶給小鎮(zhèn)美麗和富饒。此刻,清澈的河水凍住了,成了不說話冰。那些晶瑩的冰是我們小鎮(zhèn)窮孩子的財富。我們把鵝卵石扔在冰面,鵝卵石輕輕地從冰面滑過,畫出美麗的弧線。數(shù)學老師付堂英講貨車追趕自行車的應用題時,我的心在追趕冰上的鵝卵石。

        答不出貨車要多少時間追上提前出發(fā)的自行車這個傷腦筋的問題,腰有水桶粗的付老師,更年期婦女固有的狂躁瞬間爆發(fā),她手腳并用,像拎麻袋樣把我拎到教室外面,然后“啪”地一聲關上破舊的門。

        剛才還小老頭般猥瑣的破門,此刻,威嚴地把我擋在門外。

        說實話,教室外面比教室里更冷,我把帽耳放下來護著耳朵,寒風中,我的耳朵針刺般痛。我第一次體驗到了門外和門內(nèi)兩個不同的世界。

        “這樣更像一頭豬?!毕抡n了,同學們很惡意地圍著我。

        “你說誰是豬?”我把拖得很長的鼻涕吸進去。

        “說你呀,付老師也這樣說的!”蔡松林的兒子蔡俊說,“兩小泥鰍又出來喝水了,也不害臊?!?/p>

        我最怕蔡俊了,他爸爸蔡松林是鎮(zhèn)上的美男子,又是供銷社的什么副主任,演過樣板戲《沙家浜》里的郭建光,鎮(zhèn)上多數(shù)大媽大嬸級的女人都暗戀他。蔡俊老欺負我,夏天的時候,他把四腳蛇悄悄地放進我的書包。毫不知情的我打開書包時,摸到一條冰冷的死蛇,嚇得尖聲怪叫,付老師罰我站到教室外面,她從不站蔡俊。蔡俊有個會彈琵琶的妹妹,叫蔡瑤,長得雪白雪白的,白紙一樣,每次看見她我就不會說話了。

        “蔡俊,來彈珠子。”長根在操場叫他,長根是供銷社劉主任的兒子,個子高大,又有錢,在班上的權利僅次于付老師。夏天的時候,他曾把一只肥碩的老鼠埋在葛屠夫的祖墳里,害得葛屠夫睡覺失眠,家里老鼠成群,葛屠夫都想改賣老鼠肉了。我知道長根喜歡蔡瑤,但我怕他。

        “我們?nèi)椫樽?,不要你去?!辈炭∽Я艘幌挛业亩渑荛_了,我的耳朵被他拽得火辣辣地痛。

        蔡俊和幾個同學走了。他們在操場彈珠子,臉凍成絳紫色。

        “去河邊玩嗎?可以撈冰塊吃?!蔽覍λf。水生個子瘦小,又是個跛腳,課間總縮在墻角。

        “我不去,我還要上課?!逼鋵嵥肴?,嘴唇哆嗦了好一會,還是說不去。水生和他爸爸住在小鎮(zhèn)最北邊一所低矮的土巴屋里,他爸爸比水生高不了多少,在生產(chǎn)隊放牛,掙正常勞力一半的工分。水生的媽媽前年跟一個雞毛換糖的溫州人跑了。

        上課了,付老師還是不讓我進教室。我不想冰棍似的戳在寒風里。

        我一個人往河邊走。昨天沒有風,有一個蔫不拉幾的太陽,昨天我和水生在河邊撈冰塊吃,透明的冰塊咬起來嘎嘣脆,甜絲絲的,不比夏天四分錢一根的糖水冰棍差。除了冰,我還喜歡吃泥土,黑色的土在嘴里嚼著,黏稠細軟,有鐵樣的腥味。

        我和水生冷得不停地吸氣,還要撈,手凍成了胡蘿卜。

        寒冬的村莊充滿悲傷。天陰沉沉的,北風沒命地刮,田野空寂無人,連鳥的影子都不見。我走著,看到了寒冷的灰色,呆滯的土地上麻木的氣息。

        你知道,學校距小河不遠,小河在路的盡頭。那天,小河停止了說話,像條凍僵的蛇。我被它的樣子嚇住了,呆立著,不敢向前,低頭,看見一顆亮閃閃的銅質紐扣。是那種有五角星的紐扣,在那個年代,它獨占流行風騷。有頭臉的人褂子上都釘這樣的銅紐扣。我把紐扣攥在手心,冰涼的金屬氣息在心尖震顫。我要把紐扣釘在我那件黑棉襖上,我叫媽媽剪掉上面的一顆黑紐扣。我把紐扣放進貼身口袋里。再抬頭,我看見了死亡。尸體就在我身邊不遠處,頭凍在河里,身子在岸上。我剛才沒看見,剛才我只看見了銅紐扣。尸體白色的褲子好熟悉,鎮(zhèn)上穿白褲子的只有一個人。是蔡俊的媽媽?朱美珍?是她!她那帶幾根銀絲的、稀疏的、淺色的頭發(fā)照常用發(fā)油搽得油光光的,現(xiàn)在都凍在冰里,她張開的口里露出了那顆金門牙,空洞的眼茫然又可怕地睜著,右眼太陽穴處開著一朵暗紅的玫瑰花,蔡松林留在她下巴的傷疤還依稀可辨。

        我突然驚恐起來,我想我站在她的旁邊太久了,我會被她帶走的。

        “死了人啦!”我聲嘶力竭地喊著,一路狂奔,朝學校跑去。期間,我被石頭絆倒,銅紐扣咯得我生痛,手掌在干硬的沙地上擦了許多血痕。我痛出了眼淚。不過,我不敢停留,忍痛拂去嵌入肉里的沙子后,我又跑起來。

        等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學校的時候,三年級的同學正興奮地讀著著名課文《小英雄雨來》,雨來就要將敵人帶進伏擊圈。

        “死人啦!”我尖細的叫喊撕碎了冬日的寒冷。陳校長和幾個男老師從辦公室里出來,肥胖的付老師臃腫地跟在后面。

        “周慶生,誰叫你逃學的?”付老師的聲音不好聽地炸響。

        “哪里死了人?可不能瞎說。”陳校長說。

        “就是死了人,我看見的,”我有些委屈,“在小河邊?!?/p>

        有幾個老師從教室里出來,《小英雄雨來》的朗讀聲弱了下去。

        上課時,我一直盯著蔡俊的空座位,付老師講的火車過橋問題我又沒弄懂。

        我不是想蔡俊,我是擔心蔡俊的妹妹蔡瑤,那么美麗纖細的女孩,怎么承受得了。

        “這是什么曲子呀?”蔡松林正把一塊白色的方形橡皮膠布撕成長條子,他的老婆朱美珍坐在他身旁織毛衣,她織毛衣的動作越來越慢,漸漸地就停住了,眼睛空洞的望著暗處。

        “這是什么曲子呀?”見蔡松林沒回答,我又問了一遍。

        “《十面埋伏》!”他很不高興地說。盡管每次見了蔡瑤我就緊張得說不出話,我還是喜歡聽她彈琵琶。我不懂音樂,但我喜歡聽。蔡瑤的爸爸蔡松林是供銷社什么副主任,我爸是供銷社飯店里的廚師,勉強可算他的同事。

        “這名字聽起來怪怪的。”我說。

        “一邊玩去,你懂啥?”

        “一邊在哪里呀?”

        “一邊在你家!”他沒好氣地說。

        “我剛從我家來呀?!蔽艺f。

        “那要不要在我家吃晚飯呀?”他站了起來,藏青色中山裝上的銅紐扣金黃地閃爍,晃人的眼。我記得那些銅紐扣。去年春天,鎮(zhèn)上的人白天黑夜地挖寶,說李自成敗退時路過小鎮(zhèn),在鎮(zhèn)上什么地方埋了許多寶,沒人辨別傳說的真假,大家打了雞血般,精神抖擻地挖著,把小鎮(zhèn)的路挖了個底朝天。像蔡松林這樣的正人君子兼小鎮(zhèn)名人是不屑參與挖寶的,否則會掉身價,但這僅限于白天,我有幾個晚上看見他也在挖,他有意用手臂擋著臉,見了熟人趕快背轉身。我的小手電照著他了,藏青色的中上裝上那些閃爍的銅紐扣。

        《十面埋伏》快結束了,蔡松林不再理我,掇著凳子回屋去了。

        “慶生吃晚飯了嗎?”蔡瑤的媽媽朱美珍看著我嘻嘻地笑,“快天黑了噢?”

        她笑的時候,抬起她好看的下巴,她的下巴上有一個傷疤,那是蔡松林用水果刀劃的。有一次,朱美珍把蔡瑤藏在閣樓里,嘴里塞一團棉花。蔡松林和蔡俊在鎮(zhèn)上找了一天,也沒見蔡瑤的影子。那次,我們也很急,又幫不上忙。后來,蔡俊在閣樓看到妹妹。蔡松林用刀子在朱美珍面前晃,說是要殺了她,鄰居們勸架,混亂中,朱美珍的下巴還是被他劃了一個大口子。

        朱美珍有癲癇病,發(fā)起來極其可怕。

        “付老師要提問了,可別叫到我呀。”我歪著頭看漏風的窗子,看見兩個白制服的人走過窗子,他們走進教室,把付老師叫出去。

        過了一會兒,付老師進來,把我?guī)У睫k公室。辦公室里站著我剛看見的兩個白制服,他們一胖一瘦,瘦的那個眉眼清秀,很英俊。

        “是你最先看到尸體?”瘦的那個問我。

        我哽住了,因為激動。這是我第一次跟警察說話,我想說得很好,喉嚨卻哽住,真不爭氣??!警察問我的時候,我只知道點頭。

        “看到其他的人嗎?”

        “沒……沒……”

        看見英俊警官很失望,我想說看見了。

        “看見別的東西嗎?刀子、玻璃瓶、剪刀呀,什么的?”

        我不知道扣子算不算,但我不想說,我放在褲袋里的手把銅紐扣攥得很緊。

        “說話呀,你!”付老師急了。

        我還是搖頭。

        “以后我們還會找你的?!庇⒖【俑独蠋熜π妥吡?。

        “周慶生,你要好好配合警察的調查。”付老師說。

        我機械地點頭,我不知道我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下課后,同學們立即圍住我,我成了英雄嗎?我不知道。

        “朱美珍身上有血嗎?”水生握著我的手問。

        “有,在頭上?!蔽艺f。

        “你看見兇手了嗎?”水生剛問完就被長根擠到一邊去了。我猜水生很后悔,沒有跟我去河邊。

        “看見兇手了嗎?”長根問。

        “看……沒……”我想說看見了,可我還是管住了自己。

        他們問不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很失望。

        我是不是成了英雄了?走在街上,好多人都看著我笑。要是胸前有一朵大紅花就好了,這樣想著,腳步不覺飄了起來,仿佛云中漫步。我把一個個投向我的微笑都收下了,無比知足。這就是做英雄的快感嗎?

        “回來啦?快吃飯,特意煎了個荷包蛋?!币贿M門,媽媽就接過我的書包。

        我咬一口荷包蛋,油香撲鼻,味道很足。

        媽媽笑吟吟地坐我對面,臉上沒有了往日的烏云。

        你知道的,沒有媽媽沒完沒了的嘮叨,我吃飯都不習慣。

        對門葛大嫂端著飯碗扭了過來,葛大嫂是個八字腳,走路一搖一擺,鴨子一樣,她是街上的新聞發(fā)言人,一天到晚沒啥事,就愛嚼舌根。她丈夫是小鎮(zhèn)大名鼎鼎的葛屠夫,主宰著小鎮(zhèn)人餐桌的命運的人。媽媽時常討好葛大嫂,希望能買些便宜的豬下水。葛大嫂夾了些酸菜到碗里,這個葛大嫂啊,守著個賣肉的老公,還稀罕我家缺油少鹽的酸菜。她拍著我的肩說:“慶生,你真不得了,真是你第一個看見朱美珍的?啊……呸!不是朱美珍,是她的尸體,看我這張臭嘴,嚇著你了吧?”

        我又要回答這個答了無數(shù)遍的問題。

        不過,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葛大嫂的下一個問題又來了:

        “警察找你了?你把看見的都說了?我活這么大就沒跟警察搭過話,看你行的,小小年紀,就跟警察說了話??匆娏耸裁??啥?什么都沒看見?連一枚針一個扣子都沒看見?”

        “沒……”我嘴里塞滿飯,說起話來甕聲甕氣。

        “你確定朱美珍是被人殺死的?”

        “是,她頭上有血,黑紅色的,結了痂。”

        “肯定是謀殺,兇手真該千刀萬剮。周大嫂,我總想,朱美珍是世上最好命的女人,守著個鎮(zhèn)上最美的男人,要說他男人真美,我夢里都抱過他好幾次。還有一雙兒女也長得好,尤其那個小的,蔡瑤,天生的美人胚子,還會彈琵琶,將來不知哪個有福氣的王八蛋娶了她。其實我最羨慕的就是朱美珍的男人,長得好看不說,工作又好,還做官,真不知她哪世修來的福???,誰想到會被人害死?!备鸫笊┑哪腥烁鹜婪蚰樕蠜]有一根司笑的神經(jīng),什么時候都是一臉兇相。

        “是啊,”媽媽說,“好人不處世,朱美珍好脾氣,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的。”

        “誰說不是呢,周大嫂,我說了慶生這個孩子有出息就有出息,這么大年紀就跟警察說話,我們這么大都知道干啥?”葛大嫂嘴里噴出的腐爛的菜葉味熏得我肚里的荷包蛋直往上冒。

        鉛灰色的天空像骯臟的裹尸布。

        沒有“狗牙冰”,還是很冷。

        寒冷把一條街凍住了,街面冷冷清清,狗都沒有一條。鎮(zhèn)上許多人都聚在蔡松林家門口看熱鬧。葛屠夫也袖著手站在人堆里,眼都不眨。水生也在人堆里,踮起腳看,兩行清涕招牌似的掛著。我還看見了人民醫(yī)院的護士小劉,我不喜歡她,她跟我打過針,臉白得像紙。

        蔡俊跪在靈前,屁股還不安生地翹動。蔡瑤哭成一張白紙。

        蔡瑤彈琵琶,我端著飯碗去聽。

        “好聽,這是什么曲子呀?”我問。

        “你懂啥呀?《梅花三弄》,快回家去?!辈趟闪謳椭烀勒洳饎诒J痔祝e手套的手越來越不耐煩。朱美珍沒理會他,看著我笑。

        “我喜歡《梅花三弄》?!?/p>

        “是你喜歡的嗎?”蔡俊走過來,他把一個炮仗塞進屁眼,然后又拿出來放到我的飯碗里。我委屈地想哭,蔡松林笑了,朱美珍剜了蔡俊一眼,笑吟吟地:

        “慶生,回吧,飯都涼了?!?/p>

        她的金牙好看地露出來。

        朱美珍的頭被一塊白布蓋住,看不見她的臉。

        蔡松林對朱美珍的遺體行完禮,站起來,回頭看見了我。我看到,藏青色中山裝的第二顆銅紐扣沒有了。他看我的眼神嚴厲起來,好像要把我收進他的光里。我打了個寒顫,沒趣地退出。我決定再也不來看了,出殯都不來。

        付老師把我叫出去,說警察找我。同學們的眼光齊刷刷地射過來,尤其是水生,我敢打賭他肯定把腸子都悔綠了,因為沒有和我一起去河邊。

        “你沒有看見其他人?”英俊的警察問。

        我不想那張好看的臉失望,我想點頭,說看見了,結果還是搖頭。英俊警察的眉頭皺起來。

        “你看見別的物品了嗎?比如一把刀,一個鐵榔頭?!?/p>

        我還是搖頭。

        “嗨?!庇⒖【旌苁?,他對著付老師搖搖頭,付老師急得直搓手,恨不得把話從我肚子里掏出來??晌抑恢罁u頭。

        “你沒有回答好警察的問題?!被亟淌业穆飞?,付老師陰著臉責備我。

        “我上次給你的玻璃珠還給我。”我正要回家,水生攔住我。他的脖子丑陋地縮著,像個小老頭,兩行清鼻涕快要流到嘴巴里了。

        “有多冷啊,鼻涕掛那么長?看你那熊樣。你不是說玻璃珠送給我嗎?”

        “可付老師說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被朱美珍嚇傻了,你不是英雄?!?/p>

        “拿去吧!”我沒好氣地把珠子扔在地上,他一瘸一拐地追著滾向路邊的玻璃珠子。

        “你干嘛這樣?”他生氣了。

        “我就這樣!有什么了不起,我叫我爸爸給我買?!?/p>

        “慶生呀?”葛屠夫今天沒賣肉,袖著手在街上閑逛,“朱美珍的腦髓被兇手挖來吃了?”

        我搖搖頭,我不敢停步,我向來怕他的一臉橫肉。

        “嘿,你別跑啊!你還沒告訴我兇手是誰?!?/p>

        鎮(zhèn)上的飯店是個兩層建筑,樓上住客,樓下吃飯。房子的大氣僅次于鎮(zhèn)上的銀行。

        我找爸爸要錢買玻璃珠,一路小跑來到飯店。一樓餐廳靠墻角的桌子擺滿了盤碗,英俊警察和蔡松林在喝酒,護士小劉也在??匆姲酌廊宋揖头笗?,手腳哆嗦。英俊警察記住了我,他向我眨眼,算是打招呼。蔡松林走過來親昵地拍著我的腦蓋說:

        “慶生,你爸的手藝不壞,一起吃點嗎?”我看見他的中山裝第二顆紐扣還空著。

        “這小男孩挺有趣,是他先看見的,問他,只知道搖頭?!庇⒖【煺f。

        “他爸是飯店廚師,供銷社正式職工?!毙⒌哪樇毮?,掐得出水。

        “一個湖北佬能有個正式工作,很不錯了。上次縣京劇團來鎮(zhèn)上演出,飯店的被子全沒了,那天是老周值班,可他卻跑去看戲,被那個演阿慶嫂的郭蘭蘭迷的。我和老劉本著革命的人道主義,保住了他的鐵飯碗,只下放農(nóng)場勞動改造一年,當然,丟失的被子是要賠的?!辈趟闪诌吙泄穷^邊說。

        我懶得搭理他們。因為賠被子,我家窮的,媽媽恨不得用稻草來喂我們。

        “嘿,別走呀?!毙⒄f,“告你你,不要去河邊玩,朱美珍那個死鬼會找個替身的?!?/p>

        “哦,忘了告訴你,”英俊警察笑瞇瞇地說,“案子結了,朱美珍是摔死的,是個意外,當然也得感謝你,及時報案,是個小英雄?!?/p>

        “可……”肚里的話快把我憋死,我漲紅了臉也吐不出一個字,看著小劉好看的瓜子臉。

        “錢錢錢,一天到晚要錢,這個月的工資早用光了,沒有錢啊,討債鬼?!卑职忠贿吽㈠佉贿吺疽馕易摺?/p>

        “我要買珠子?!蔽易е职值囊滦?,就不走。

        “不要在這里礙事,說了我袋里沒有錢。吃了嗎?”爸爸順手捏塊肉片扔進我嘴里。我被肉片香甜地堵著,哭不出來。

        小劉笑吟吟地走過來,手里拿著二角錢。

        “不能這樣寵著孩子。”爸爸推辭著。

        “他還小呢,知道啥。慶生,聽到了嗎?不要去河邊?!毙⒑每吹匦χ?。

        我的小手不聽使喚,接過那張綠色小紙幣。爸爸生氣地搶過去遞回給小劉。

        “臭爸爸!”

        我跑出了飯店,把爸爸、英俊警察和小劉跑在腦后。

        凜冽的風從青石板的街上掃過。

        我想起了紐扣,腳步慢下來。銅紐扣和朱美珍,我想不清楚了。我管不住自己,又往蔡松林家走,我想看蔡瑤,好多天沒聽到她的琵琶了。他們說,明天出殯,案子結了,就出殯。

        朱美珍織毛衣,每次看見她,她都在織毛衣,她有織不完的毛衣。

        “慶生來了,吃紅棗?!彼チ艘话鸭t棗到我手上。

        “蔡俊呢?”我沒話找話。

        “你不是來找蔡俊的,你是來聽蔡瑤彈琵琶。”

        她說得我不好意思了。

        “坐下聽?!敝烀勒溥芜巫欤疽馕以谒赃叺男〉首由献?/p>

        我坐著,盯著她看??此^上的白發(fā),看她眼角的皺紋。

        看得出,下巴的傷口是新的。

        琵琶曲哀哀的,聽得我掉眼淚。

        “阿姨,這是什么曲子呀?”我問。

        “不要問什么曲子,他們笑你的。這次我告訴你,曲子叫《霸王卸甲》,說一個人的失敗?!?/p>

        “噢。你也會彈?”

        “從前的事,不提了?!?/p>

        “蔡瑤又好看又會彈琵琶,他要嫁個什么人呢?”

        她樂了,哈哈哈地笑,毛線團掉地上,滾出去好遠。

        她站起來撿毛線,腰還沒伸直,上下頜肌肉收縮了一下,眼球在眼窩里滾動起來,手中未完成的半截毛衣掉在地上。她的腿掙扎著要站起來,但只是在椅子上扭動身子,扭來扭去將椅子扭倒,身體不分輕重地倒在椅子上,手腳不停地抖動,嘴里的白沫溢出了,流過下巴的傷口……

        “阿姨!”我的驚慌失措攪亂了蔡瑤的琵琶,霸王停止了卸甲。

        幾天沒來,綠燈慘慘的靈堂前多了幾個花圈。蔡瑤俯在棺材上哭。我不會講話,手不停地抖,我擔心她會哭啞。

        水生也來了,邊走邊用袖子揩鼻涕,他的兩個袖子臟兮兮的,結著一層白綠色的硬痂。

        “你來干嘛?”我討厭他老人一樣縮著脖子。

        “不要你管,你不是英雄了?!?/p>

        “你敢這樣跟我說話,我打死你。”我不知哪來的火。

        “你敢!”水生從來沒有過地在我面前不示弱。

        “嘿,兩小屁蟲干嘛呀?”長根不知從哪里蹦出來,“打呀,為什么不打?”

        我松開了拳頭。

        “慶生,你神氣什么?沒有人把你當英雄。你老是聽蔡瑤彈琵琶,你想她做媳婦嗎?你不要臉。”長根說。

        “你胡說,你才想要蔡瑤做媳婦?!蔽也皇救酢?/p>

        “告訴我,你想干啥,要不要打一架?”

        “打就打!”

        長根上來推我一把,趁我趔趄不穩(wěn)時一把抓住我的衣領。我被他扯著晃來晃去,伸出去的拳頭又夠不著他。突然,他的手停住了,他把我放下來,大叫一聲:“我的媽呀!”

        “媽呀!”水生害羞地捂住眼睛。

        搖搖晃晃中,我看見蔡松林摟著打針護士小劉,他的嘴湊近小劉的嘴。我的天啊,我耳根發(fā)熱,一顆心狂奔亂跳。

        蔡松林和小劉摟抱著過來了,兩人看見了我們?nèi)齻€用紅腫的手蒙著眼睛的臟男孩后趕緊分開。

        “回家去,一天到晚待在這兒干什么?”蔡松林吼我們。

        我們有點慌亂,一哄而散。

        長根覺得跑到了安全地帶,回過頭,對著蔡松林喊:

        “蔡松林,不要臉!”

        水生也跟了一句,聲音很小,像貓叫。

        “嘿,你別走!”長根叫住我,“架沒打完呢?!?/p>

        “打就打,誰怕誰。”我瘋了一樣沖向前,長根輕巧地迎上來,他抓著我的右手,用力反轉到背上,我的右手使不上勁了。我就這樣不堪一擊。

        “還說我想娶蔡瑤嗎?你這個小毛賊?”

        我的右手被他擰得生痛,但我忍著,沒哭出來。我想用左手打他卻夠不著,我的腳驢子似的往后踢,一腳踢在他腿肚上,他“哎喲”一聲,右腿迅疾地橫掃過來,把我絆倒在地,然后騎馬似的騎在我身上,拳頭雨點般落下來。

        我沒有了疼痛感,只有不可言說的羞辱涌上心頭。

        水生看戲一樣入了迷,在旁邊傻樂。

        長根獲勝,得意洋洋地走了。水生也討好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不知他能討來什么好處。

        黃昏已逝,黑暗攫住了小鎮(zhèn)。遠遠的,我家低矮的房子漏出一兩點淡黃的光。我拖著扭傷的腿,一瘸一拐地,我家那點淡黃的光好像離我好遠好遠。

        寒冷寂寞的街道,我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在黑的夜里。有液體釅稠地流到嘴里,咸咸的。出血了,額頭有一塊皮裂開了我沒有辦法止血,只好用手捂著。

        “死伢崽,黑咕隆咚的,不趕快回家!”一個巨大的黑影截住我,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魂都快沒了,在他的恫嚇聲中。我的私處一激靈,褲子濕了。

        “不要亂跑,死伢崽!更不要去河邊,當心被鬼捉去?!焙谟袄^續(xù)對我吆喝,這次我聽清了,是長根的爸,劉主任。既然不是鬼,我的心稍稍安定了,不過我還是怕,他是我見過的最大的官,你知道的,我們都怕官,盡管他經(jīng)常去爸爸的飯店吃飯。

        我強忍住,沒有哭,繞過黑影后,腳步快起來,眼淚很不爭氣,固執(zhí)地在臉上流。短短的時間,被長根家的兩個人欺侮,可是我無力還擊,似乎也沒辦法報仇。

        “天啊,討債鬼,你又跟誰打架了?”媽媽看見骯臟不堪滿臉是傷的我,狗咬了般嚎叫起來,“一件新棉襖扯得稀爛,老娘可沒錢給你做新的,討債鬼!”

        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流淚。媽媽也用圍裙抹眼淚。

        葛大嫂端著飯碗來串門,碗里是一成不變的酸菜。

        她看見我們倆,愣了一下,強行壓下涌到嘴邊的話。

        “這是怎么啦?慘不拉幾的?”我聞到了那股熱情的酸菜味。

        “有什么好事?還不是在外面打架?!眿寢屨f,

        “哎喲喂,都打成這樣了,周大嫂,這誰造的孽?你該去找他,小孩不懂事,犯啥事給打成這樣?叫我就咽不下去這口氣。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要跟他講講理。”葛大嫂忿忿不平。

        “可不是嗎?光知道哭,又不說句話,你說我怎么養(yǎng)了個這么不懂事的孩子?”媽媽嘆氣。

        “慶生,跟我說,誰打你?”葛大嫂湊近了說。

        “長根?!?/p>

        話剛出口,媽媽生氣的皮球迅速泄了氣。

        “他呀?你怎么惹上他了?”葛大嫂問,“街上的毛孩誰不讓著他呀?”

        “我沒惹他?!蔽也环狻?/p>

        “你熊什么呀,有本事外面熊去。”媽媽十分生氣。

        “算了算了,別跟孩子較勁。再說,小孩的皮肉越打越實。沒事的,哪個孩子不打架?!备鸫笊┖拖∧嘤幸惶?,“唉,我們的英雄一眨眼就成狗熊了?!?/p>

        她為她的妙語所陶醉,嘎嘎的笑。

        媽媽無奈起身,到廚房端來我的晚餐。也是酸菜,只是蒸了一小碟豆豉。葛大嫂的筷子長了眼似的,飛快地進入小碟子。

        “忘了跟你們說的事,”她一邊有滋味地嚼著豆豉,一邊說,“朱美珍的案子結了?!?/p>

        “結了?兇手是誰?”媽媽忘記了先前的不快。

        “自己摔死的?!?/p>

        “我不信?!蔽颐搅丝诖锏你~紐扣。

        “小孩插什么嘴,”媽媽剜我一眼,“是啊,怎么會呢?大清早摔死在河邊。”

        “愛信不信,警察說了,是摔死的?!?/p>

        “這么大的一個人怎么摔死的呢?”媽媽很疑惑。

        “癲癇病?!备鸫笊┱f。

        “我不信?!眿寢屨f。

        “其實我也不信,大清早的,她一個到河邊做什么?”葛大嫂說,“哦,對了,慶生,千萬不要去河邊,朱美珍會找個替死鬼的。”

        昏黃的燈光下,葛大嫂的話怪瘆人的。

        你知道,寒冷的日子,下課了,我們就“擠油”。

        我們挨著墻壁站著,然后互相擠壓取暖。

        那天“擠油”,蔡俊沒來,長根做了我們的頭。我們擠油,擠得身子暖烘烘的,頭上冒熱氣。

        后來就倒下了,一個壓一個,最上面的是長根,最底下的是水生,水生被壓死了。

        一個瘦小干癟的中年男人神情悲戚地來到學校,他是水生的爸爸。這真是個不幸的男人,前年他老婆跟一個雞毛換糖的溫州人跑了,現(xiàn)在兒子又死了,我不知他怎樣扛起這大山般沉重的苦痛。他低頭往教學樓,就是我們擠油的墻根走,付老師和校長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中年男人看見了水生被擠扁了的腦袋,一顆渾濁的淚在他眼眶里轉。

        全校學生都被要求參加水生的葬禮。一口白木棺材在前面走,我們排好隊跟在后面。稀稀拉拉的隊伍延續(xù)了好遠。街市上刮著陰瘆瘆的寒風,低低的云好像張開大嘴的網(wǎng),隨時都會把送葬的我們吞噬。有人低低地啜泣,后來我們都哭了。

        安葬好水生后,街上就有人說,水生做了朱美珍的替死鬼。

        我有點高興了,因為再也不用擔心做替死鬼了,我又可以去河邊玩了。

        河里的冰沒有融化,這么多天過去。我撿了一塊冰放在嘴里舔,我喜歡那種甜絲絲的冷。

        我看見蔡松林了,他所在的那片河灘,就是朱美珍被冰凍的地方。

        我向來怕他,可是想回頭已來不及。

        “嘿,死伢崽,你來干啥?”他大聲問我,我還想問他來干什么呢,可是我不敢。

        “我來撈冰塊。”

        “不是叫你們不要到河邊來嗎?”

        “啊——是呀,那我走了。”我怕和他單獨在一起,掉轉頭就跑。

        “娘賣屄!跟見了鬼似的?!蔽衣犚姴趟闪至R我,可是我不敢回頭。我沒命地跑,像被牛頭馬面的鬼追著一樣。

        供銷社劉主任在一次活學活用會上發(fā)布了一個特大消息,說一條公路要從小鎮(zhèn)穿過,一直到河對面,河上當然要修一座橋,很大的橋。這個消息長了腳似的,從活學活用會現(xiàn)場跑到了小鎮(zhèn)的普通人家,咯吱得人耳根癢癢的。這樣振奮人心的消息,我們還沒來得及高興,接著又有人說,每建一座橋都要抓幾個守橋的,專抓小孩。大人一遍一遍的告誡,晚上有人呼叫名字的時候千萬不要應答,一應答魂魄就被抓去守橋了。

        劉主任的消息帶來了一陣連綿的冬雨,江南特有的濕冷天,許多人整日坐在火塘邊。小鎮(zhèn)的頭上頂著一塊陰沉的天,壓得人心痛。陰暗濕冷的街道行人稀少。我總懷疑,指不定哪個角落會藏著一只抓人的手。

        我很害怕,小鎮(zhèn)上的未成年人都害怕。

        有人說,晚上看見有異鄉(xiāng)人拿著很大的麻布袋,麻布袋當然是用來裝小孩的。

        晚上,我不敢出門。學校好像知道我們的心思,宣布晚上不上晚自習。晚上不上課,我很高興,可是又不能出門,呆在家里十二分地乏味。媽媽說要節(jié)約煤油,吃了晚飯便催我上床睡。被子潮得擰得出水,貼在身上冷冷的。我躺在床上摸那顆銅紐扣玩,摸著摸著,就睡不著了。我想蔡瑤,想聽她的琵琶,哀哀的,很好聽。

        “哎,周大嫂?!甭犅曇艟椭朗歉鸫笊?,“哎,你說怪不怪,我家屠戶,那個吃去死的,早晨起來殺豬,看見一個黑衣人背著個麻布袋,麻布袋裝得鼓鼓的,好像還有小孩的哭聲?!?/p>

        “真有這事啊?我的天!”媽媽的聲音有一種獵奇后的快樂。

        “你家慶生呢?”

        “睡下了?!?/p>

        “可要管好他,千萬不要讓黑衣人抓去?!?/p>

        媽媽丟下葛大嫂來看我,生怕我失了蹤。我裝著熟睡的樣子,她給我掖掖被子,很是愜意地端著煤油燈出去。

        “葛大嫂,你見得多,你說怎么辦呢?”

        “哎喲,天王爺,我哪曉得喲。這個破地方,我真想走了?!?/p>

        “你說得輕巧,走到哪里不都一樣?!?/p>

        在她們的絮叨中,我迷糊過去。

        朱美珍向我走來,甜甜地笑著,露出那顆金牙。

        我熬不住了,決定去看蔡瑤。

        天一捱黑,街上就沒有行人。

        心如狂躁的兔子蹦蹦亂跳,在寂靜的街道。真有黑衣人嗎?想到葛大嫂一向喜歡吹牛,心里的兔子稍微安靜些。

        快要到蔡瑤家了,我把黃銅紐扣攥得緊緊的,生怕它從口袋里跑出來。

        蔡瑤家的門關著,小窗在黑夜里昏黃地亮著,看上去像人的眼。我鼓足了勁也不敢敲門,無奈地在她家門前蕩來蕩去。

        在我煩躁不安的時候,門開了一條縫,蔡俊那顆招牌大腦袋伸出來。

        “我還以為是鬼呢,原來是你?!彼懿桓吲d,“什么事???深更半夜待人家門口?”

        “沒……沒事?!蔽毅剞D身離開。

        你知道蔡瑤家離我家不遠,平時一會就到了的。那天,我肯定中了邪,我走啊走,又走到了原地。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鬼撞墻”?

        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我喘不了氣,那些黑衣人背著麻布袋正向我走來,我成了砧板上的肉,無數(shù)的黑衣人把我撲倒。

        媽媽說:“那天你去了很久還不回,我急了,到你爸做事的飯店也沒見著你。后來,你爸和好多人打著火把找你,他們敲鑼打鼓,還放銃,那么響你聽不見?!?/p>

        “聽不見?!?/p>

        “他們找到天亮也沒見你的影,我嗓子都哭啞了。第二天接著找。河邊、港汊、山林,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還是不見。我猜你被黑衣人捉去了,葛大嫂也這么說。后來還是一個放牛的在石橋下看見了你。你都快走到東林村了。找到你的時候,看見你把蘆茅纏在脖子上,我猜那是鬼要收走你。”

        媽媽講的我都不知道的,她好像在講一個神話傳說。

        “又吃泥土了吧?”媽媽問。

        “沒有?!?/p>

        我的左眼長了一個麥粒疹,長根他們笑我是流氓,不要臉,肯定是偷看蔡瑤才長的。我不敢上學,躲在家里。來串門的葛大嫂說,沒事,用一根線把衣角系住就會好的。我真佩服她的見聞廣博??墒俏蚁盗藥滋煲膊灰姾棉D。媽媽不想我老是窩在家里,打著我去上學。

        我磨磨嘰嘰地蹭到學校,準備招架鋪天蓋地的嘲笑。幸虧蔡俊跟長根說放我一馬,預想的場面沒出現(xiàn),我像被人遺忘了一樣,很安全,然而也挺無趣。

        我知道蔡俊不是為我,他是不想別人老拿他妹妹說事。

        這一年,盡管鎮(zhèn)上發(fā)生了許多事。一年一度的元旦文藝匯演還是如期舉行。演出前,學校表演隊的演員在學校食堂吃餃子,韭菜餡的餃子,他們吃得津津有味。我看著他們吃,越看越餓。

        我是趴在公社禮堂的窗子上看完蔡瑤的琵琶獨奏的。我沒有票,想了很多法子都沒進去,只好和一群村里的小孩擠在窗臺上看。

        長根有票,而且坐在第三排,蔡瑤出場的時候,他伸長了脖子,我看到他牛鈴般的眼睛就惡心。他還吞口水呢,難不成還想把蔡瑤一口吞了?

        不過蔡瑤那天真的很漂亮。白襯衣綠裙子,在舞臺上就像個仙女。報幕員說她演奏的曲子是《草原英雄小姐妹》。我喜歡聽這個曲子,比什么霸王什么甲的曲子好。歡快的樂曲瞬間便把我的一顆心抓去了。

        可是我在窗臺,長根在禮堂的第三排,長根離她近我離她遠。想到這里,我的心隱隱地疼。

        工作人員來了,大聲吆喝:“死伢崽,不想活了?怕不摔死你們!背麻布袋的怎么沒把你們收去?”

        他們粗暴地把我們一個個地從窗子上拉下來?!恫菰⑿坌〗忝谩愤€沒完,我的胳膊卻被他們擰得生疼,我是貼著墻根聽禮堂里嘩啦嘩啦的掌聲的。

        冬夜的風用冷酷的手掐我們的臉蛋。我不太情愿和村莊的野孩子走在一起,他們黑臉黑手,衣服破舊,有兩個小屁孩的開襠褲還露出屁股蛋兒??墒牵肫鸨持榇暮谝氯?,我還是往他們靠攏。

        我回頭看一眼燈火輝煌的禮堂,猜不到現(xiàn)在在演什么節(jié)目,蔡瑤在做什么。長根不會去后臺找她吧?蔡瑤啊——

        要是停電就好了,看他們怎么演!

        沒有停電。只有我們像一群流浪狗走在新年的寒風里。

        我摸到了扣子,黃銅紐扣,在我貼身衣服的口袋里。

        那天,屠夫老葛去河邊洗豬大腸,回來時看見沙灘上的蘆葦不安地動著,屠夫以為是一只野兔,他撥開蘆葦,看見蔡松林和小劉做那事。

        “啊,呸!”屠戶老葛覺得很晦氣,比拎在手上的豬大腸還晦氣。

        屠戶老葛知道的事等于街上的人都知道,他有個小廣播的老婆葛大嫂。

        真不要臉??!然而這是生活作風問題。聽說長根他爸找蔡松林談了幾次話。蔡松林那個主任的帽子掛了起來。

        付老師的數(shù)學課講單位換算,公頃換成畝,千克換算成公斤和斤。我聽了一下,腦子就成了一鍋粥。蔡俊無精打采地,連付老師看見他都神秘地笑。

        好多小同學都高興極了,下了課,都圍在我們教室門口,等蔡俊出來,編個順口溜什么的擠兌擠兌他。

        校園里過節(jié)般興奮。

        整個課間,蔡俊沒挪位,霜打的茄子一樣蔫在位子上。

        我開始準備高興的,想起蔡瑤,我也蔫了。我到二年級教室去看她,她也被霜打了,癱在座位上。不過那群拖著鼻涕的小毛孩沒有取笑她的意思。他們踢毽子、玩陀螺、滾鐵環(huán),忙得不亦樂乎。

        “你……你……”在教學樓的背面,面對蔡瑤,我許久憋不出一句話。

        “說呀,叫我來干什么?”她說話了,聲音尖細,不像一個彈琵琶的人的聲音。

        “給你!”我把黃銅紐扣遞給她。

        “這是什么呀?”她沒接。

        “扣子呀!”

        “送我?”

        “不是?!蔽壹绷?,“你媽媽那里撿來的?!?/p>

        “我不懂你的話?!?/p>

        “你媽媽死的那天,在她尸體邊發(fā)現(xiàn)的。”我終于說了一句完整的話,在她面前。

        “什么意思呀?”她搖著頭,把手縮到背后。

        “證據(jù)!你媽媽不是摔死的?!?/p>

        “那是怎樣死的?”

        “謀殺!這是兇手的紐扣?!?/p>

        “兇手是誰?”她問。

        “你……你爸爸!”我很困難地說。

        “你胡說!我爸爸怎么會殺我媽媽?我們是一家人。我不聽你說了,我要去上課。”

        “就是這樣的,你爸爸的中山裝……”

        她捂起耳朵:

        “你是個壞人,你害我爸爸,害我們?nèi)?。我們哪里對不住你??/p>

        “就是這樣的?!蔽覝喩眍澏?。

        “我不相信!我走了。”她說。

        “你爸和小劉?”

        “你也相信?噢,對了你和他們是一路的。小劉對我很好,我和蔡俊哥哥都喜歡她。我們要回老家去了,一起回去,那里是天堂?!彼f。

        “可是扣子?”

        “留給你吧,我上課去?!彼吡?,留我在寒風中。

        爸爸出事了,葛屠夫也出事了。

        幾個顧客吃了爸爸煮的肉片湯,上吐下瀉,有一個人嚴重脫水,生命垂危。中毒者正在醫(yī)院搶救。我猜肯定是小劉為他們打針。

        又見到英俊警察了,不過這次他沒找我問話,整日整夜找爸爸談。還找了長根的爸爸和蔡松林。

        后來案件有了突破,說豬肉是葛屠夫提供的,葛屠夫和爸爸串通一氣。葛屠夫也被關押起來。

        葛大嫂一天到晚待在我家,兩個女人哭在一起。

        我很恐懼,我怕爸爸判死刑。他們說死刑犯的子彈錢要家屬出的。子彈穿胸一定很痛。還有,以后,我怎么辦?我多出丑啊,死刑犯的兒子一定不是好東西。我能想象長根和蔡俊他們會怎樣奚落我。

        我只有黃銅紐扣,我把紐扣給英俊警察不知能不能救爸爸。

        “哈哈,混小子,一顆紐扣能說明什么?”英俊警察笑岔了氣了,“朱美珍是不小心摔死的,案子早結了?!?/p>

        “我……”

        “你什么意思?你懷疑蔡松林?他殺死朱美珍?這要怎樣繞才繞到你爸爸身上?”英俊警察沒有了笑,“你爸爸的命抓在醫(yī)院手里了,他們要能救了中毒者的命,你爸才有可能保住小命?!?/p>

        醫(yī)院沒有創(chuàng)出奇跡。有一個中毒者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投毒嫌疑犯葛屠夫和爸爸被刺耳的警車聲帶走。街上的人說,來年開春就會槍斃。好心人叫葛大嫂和媽媽早點攥好槍子錢。

        十一

        你知道,這年春天來得特別晚。盡管這樣,它還是慢吞吞地來了。河里的冰融化后,清澈的河水又歡快地流淌。柳枝長出嫩芽的時候,一群群燕子嘰嘰喳喳地來尋舊巢。鳥就是鳥,它們看不見寫在人的眉宇間的憂愁。

        蔡瑤走了。解放牌卡車載著他們一家走了。他們是去到天堂嗎?滿載家具的大卡車在鄉(xiāng)間公路卷起漫天黃塵。

        我是在路邊打豬草的時候看見那輛車的。我看到一叢翠綠的開著花的薺菜在風中搖曳,我高興地把它們采進竹籃,抬起頭,就看見那輛威風的卡車,看見小劉親熱地攬著蔡瑤,兩人回頭看著越來越遠的小鎮(zhèn),像是以這樣的方式來告別一段難忘的日子。

        我看見了蔡瑤,不知蔡瑤有沒有看見我,或者她看見我也當做沒看見一樣。

        我等了好久沒有等來父親的死刑。一顆心還要忐忑絕望地等著那個可怕的消息。也許在明天,也許永遠不會來。

        春雨過后,小河漲滿了。滾滾洪水夾帶著泥沙和無數(shù)雜物滔滔而下。我把黃銅紐扣扔進滾滾洪流中,小小的紐扣甚至沒有激起一點浪花。

        這個時候我看見了你的墳,離我發(fā)現(xiàn)朱美珍的尸體不遠的地方。我怎么忘了你呢?那個夏天,我們在河邊游泳,從木橋上往下跳的時候,我們都成功了,你跳下去卻沒有了蹤影,河的大嘴把你咬去。

        是的,你肯定看見了朱美珍的死,然而你不說,我知道你也喜歡蔡瑤。

        那天,我把滿籃豬草背回家的時候,媽媽說我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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