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耀德，新疆作協(xié)首批青年簽約作家，克拉瑪依市簽約作家。在《中國作家》《十月》《詩刊》等發(fā)表作品百余萬字。作品入選《中國年度詩歌選》《中國西部散文精選》等多種選集。曾榮獲《人民文學》《綠風》等多種獎項。著有《從龜茲到高昌》《不朽旳詩魂》《荒原之戀》等五部。曾參加魯迅文學院文學高級班和毛澤東文學院新疆作家班。

一

提起倔老頭鐵力克，老輩人都知道，他可是那拉提草原最出色的馴馬手。

鐵力克一生馴服了多少匹烈馬？確切的數(shù)字沒有人知道，恐怕連他自個兒也不知道。

我曾經(jīng)問他：“哎，老人家，你總共馴了多少馬？”

“唉！那太多了，太多了！”鐵力克一臉興奮。

“那時候么，那拉提烈性子的生馬駒子海里買司（全部）我拿上馴。”老鐵力克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了一下，白胡子一撅，眼睛一縱，做了個滑稽又好玩的表情，顯得十分得意，非常自豪。

“哎，老英雄，你十幾歲開始馴馬的？”

“十幾歲？！”老頭提高了嗓門。

顯然，老鐵力克對我的這個提問有些不滿意，而且是相當?shù)牟粷M意。

“哎，我小小的小巴郎子（小男孩）的時候就學會馴馬了。”他表情嚴肅起來，嗓門更大了。

“我們哈薩克人，會走路的時候就會騎馬了?！辫F力克說的非常認真，那眼神，十分堅定，充滿自信，還有些自負的意味兒。

“哎，我兩歲的巴郎子時候就會騎馬了，我五歲的巴郎子時候就參加了賽馬，我七歲的巴郎子時候就拿了賽馬冠軍，整個那拉提的賽馬冠軍！”

說到這兒，老鐵力克滿臉皺褶的臉龐布滿了笑容，他不斷地點著頭，示意著，做著手勢，比劃著姿勢，兩眼閃射著光彩，開心的跟小巴郎子似的。

眼前閃出一幅畫面，那是草原上每年一度的賽馬會，披紅掛彩的高頭大馬上坐著紅臉蛋的哈薩克少年，自信的、微笑的、自豪的他們，個個身手不凡，縱馬馳騁，威風凜凜，他們個個都是馬背上的小雄鷹。好像那領(lǐng)獎的少年就是鐵力克。瞧，臉兒通紅、憨厚敦實的他，笑得多開心，多得意呀！

那笑臉兒沿著幻覺的畫面慢慢落在鐵力克老頭的臉上。他微笑著，他的笑容在哈薩克的血液里馳騁，在那拉提大草原上……

我突然發(fā)覺自己的走神，那一瞬，就是我看到老鐵力克，他那羊羔毛制作黑平絨翻邊的白氈帽下褶皺的褐紅臉龐的那一瞬，老人也正望著我，我笑了笑，他也笑了笑。不知道我的笑他明白沒有。從他的笑里，我感覺到，他也走神了。是的，他一邊說著話兒，一邊就回到了少年時代。那該是多么美好的時光??！

后來聽到鐵力克出意外的事后，我一直在想，當時我真不該打斷他，讓他美美地回憶下去，多么美好多么幸福的回憶呵。

這個倔老頭，這位那拉提草原上的哈薩克牧人，這位那拉提草原最出色的馴馬手，放了一輩子牧，馴了一輩子馬，最終把自己也交給了馬。

鐵力克是那拉提草原最后的馴馬手嗎？

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只是在自己心里琢磨著，疑惑著，從來沒問過別人。我很忌諱問這些事情，也不樂意問，不知為什么。大約別人也很忌諱吧，我想。

而鐵力克的故事，那些在那拉提草原上流傳的有關(guān)他的趣聞，大多是我聽說的。因采訪工作需要，我?guī)状翁みM草原，跟老人也有過幾次接觸，我們在一起喝過奶茶，吃過手抓肉，聊過天。毫無疑問，我對草原上的事物充滿了好奇，極力向他打聽。老人的漢語說的不好，還有些生硬，不像現(xiàn)在的年輕一代，一個個漢語說的那么順溜。這也難怪，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交通這么發(fā)達，信息這么通暢，草原上到處奔跑著汽車和游客，五顏六色的汽車，花花綠綠的游客，天南地北的面孔，世界各地的風格，各式各樣，五花八門，包含著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習俗、不同的風味、氣息和流行色，那些新鮮事物，年輕人喜歡。也許在這一點上，世界是通的，大約世界上的年輕人都一樣，都喜歡新鮮，都對新鮮事物感興趣。那拉提的年輕人也不例外，他們也喜歡新鮮事物，喜歡在旅游上做點事。他們整天跟那么多的人接觸，別說學了，就是聽也聽會了。再說他們從小學就學過漢語課，學起來就更方便了。還有的干導游、引導服務之類的工作，也要進行專業(yè)或者簡單一些的培訓，漢語交流方面問題不大。

老人說話不多，且說的慢。有時哈語和漢語交織在一起，還有他的手勢，還有他的眼神，那湖泊一樣微藍山谷一樣深邃充滿神秘的眼神。還有他的表情，那大草原般遼闊而且內(nèi)涵豐富的表情。

對了，他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夾雜著熟透了的哈語和半生不熟的漢語，好像他那在自己身體的溝溝坎坎里跋涉的，翻過一道道山梁趟過了一條條小河，穿過語言詞匯的叢林和亂石堆，道出了草原的心事。那千古草原的氣息撲面而來，有一種古遠，有一種遼闊，有一種蒼茫，有一種深沉，有一種純真，還有……讓人倍感親切又陌生，樸實又神秘，那種感覺無法用語言表達。

總之，老人講話的過程確實很吸引人，還有他的手勢，那粗壯有力的草原牧人的手勢，馴服過草原上最強悍的烈馬的手勢，馴馬手鐵力克特有的手勢，仿佛是他語言的有效補充，或者解釋語言和心思最豐富的部分，讓他的語言更加活靈活現(xiàn)，讓他的人更加神秘可愛，讓人聽了更容易理解，感覺還是那么的神秘又親切，仿佛一下進入草原，置身于草原內(nèi)部。他的眼神，那微藍的光芒，像遼遠的草原深處流淌的清泉，緩緩流淌，匯入遼闊的大海，神秘莫測。他的表情豐富而且生動，從頭到尾把他的講述完完整整地表述出來，仿佛一場惟妙惟肖的翻譯。那是另一種語言，也是最生動最本真的語言，那是人類純樸的表情語言。

每次與鐵力克聊天，總是被他深深吸引，他內(nèi)心是另一座神秘的草原。好像他的每一句話里都存有秘密，好像那拉提草原的每道山梁，每條小河，甚至每一塊石頭縫隙里都留有秘密，那藍天白云下穿梭在時光里的牧群，那唱著牧歌驅(qū)趕羊群、牛群、馬群的牧人……站在時光明媚草原上，山花爛漫的春天，芳草萋萋的夏天，金光燦爛的秋天，童話斑斕的冬天，令人浮想聯(lián)翩，恍惚置身仙境。

奇怪的是，老人很少向我打聽城里的事情。好像這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有一次跟老人聊天，老人對我說他有兩個漢族好朋友，一個是個騎馬打仗的英雄，一個是不會騎馬的阿肯（智者，吟唱詩人，彈唱藝人）。我問老人那個騎馬的英雄是誰，老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沒有說話，他的表情突然難看起來。他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神情肅穆，望著天邊遙遠的云彩，黯然傷神。我感覺一定是我的問話觸動了老人的某一段傷心事。

這是我第一次觸動老人的傷心事，也是唯一的一次，是多年后聽木拉提老人講后我才明白的。我一直后悔當時沒有及時詢問一些有關(guān)那位英雄的細節(jié)，可是為時已晚。這也是后話了。

還是先把時間拉回到之前吧。

那個下午，光線非常好，一眼就能看到天邊，山巒、河谷、草原，清新明亮，草原上牧群悠然自在，湛藍的天空飄著棉花一樣厚厚的云彩，遠處的雪峰清晰可見，仿佛一眨眼就能走近那神秘的世界。

鐵力克默默地看著遠處，我也靜靜地坐著，沒有再說話。過了一會兒，老人情緒緩和下來，他回頭看了看我，嘆了口氣說，唉，好人吶。

我又問那個不會騎馬的阿肯是誰？老人看著我笑起來。我轉(zhuǎn)過身，后面并沒有人。?。≡瓉?，老人已經(jīng)把我，當作他的好朋友了。我心里暖洋洋的，感到非常自豪。說實話，能夠被鐵力克老人看作阿肯，能夠被老鐵力克當作好朋友，是多么榮幸的事情。

后來我常想，能成為鐵力克——這位那拉提草原上著名的哈薩克馴馬手的朋友，是我人生的一大幸事，也是我一直引以為豪的事情。

記得有一次老鐵力克問過我關(guān)于天空和汽車的問題，那是后來的事兒了。

那次我剛從城里過來，在老人的氈房喝茶，我們說著話兒，聊著天。老人突然問我：“哎，小伙子，聽說你們城市的天空總是灰濛濛的，像叫花子身上的破衣衫？”那張哈薩克的褐紅臉龐一臉天真地笑著。

以前，老人跟鎮(zhèn)上的人一樣喊我謝記者。慢慢熟悉了他就喊我小伙子了。老人說這樣親切。是的，老人喊我小伙子時，臉上鋪滿笑容，語調(diào)兒很輕，聽上去就是親切，像是自己的長輩或者老朋友在招呼。

我哈哈哈笑起來。老人也笑了。

“哎，老人家，你說的還挺形象的哩?！?/p>

“大城市我沒去過，我只去過新源。唉！那里汽車的屁真臭。還有那些大煙囪，黑黢黢的，向天空直吐黑氣，胡大肯定生氣了。”

“唉，那汽車，拖拉機，摩托車，一個個咋那么利害，力氣大，跑得快，吐吐吐一陣咳嗽就沒影了，怪不得年輕人喜歡，跟著了魔似的，一人騎一個鐵驢子在草原上飛跑，確實比馬跑的快?！崩先苏f著，自己也笑了。

“唉，這汽車的屁，真臭啊！這漂亮東西，放屁為啥那么臭呢？”老人充滿了疑惑。

草原上的牛羊，吃青草，喝山泉，牛糞餅燒火還有股青草味兒哩。

老人搖搖頭，他弄不明白城市的天空和汽車有什么關(guān)系？草原上的云朵和炊煙，又有什么聯(lián)系？

風打開時光的柵欄門，風把香的臭的詞兒一起吹散……

二

鐵力克到底是從什么時候會騎馬的，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現(xiàn)在也沒有誰說得清了。他七歲就奪得賽馬冠軍，是草原上最小的冠軍，并且連續(xù)三年，這兩個記錄在那拉提歷史上從來沒有過，多年來也沒有誰打破過。這些好像還不夠，他最厲害的本事，是馴馬。馴馬是他的真本事。馴馬，讓他自小就成為草原雄鷹；馴馬，讓他成為那拉提最富傳奇色彩的人物；當然，馴馬讓他奪得了一生的幸福，也讓他付出了一生的代價。

鐵力克的倔是出了名的，他年輕時候就倔，他犯起倔來十頭牛也拉不回。

有一年秋天，草原上出現(xiàn)了一匹沒人能夠制服的小兒馬。那是一匹剛滿四歲的小公馬，身材茁壯，通體栗色，一身蠻力，非常強悍。這匹小馬駒子性子倔，力氣大，先后把幾個年輕馴馬手撂翻在地。有人來請別熱克。

多年以前，別熱克是那拉提草原上最好的馴馬手，現(xiàn)在的年輕馴馬手都是他的徒弟輩。年輕人成長起來以后，別熱克就退居二線了。那天別熱克去馴馬的時候，鐵力克也跟去了。讓人沒有想到的是，別熱克，這位草原上有名的馴馬手，竟然連續(xù)兩次被這匹栗色小兒馬從背上撂了下來。這讓別熱克顏面掃地。這還了得，這位老馴馬手非常生氣，臉色難看極了。更可氣的是，這栗色小兒馬脾氣倔，且一身傲氣。它頭一次將別熱克摔下馬背，還扭過頭來看看他，那眼神充滿了挑逗的味道，好像是說：“唉，你不行?！彼诙螌e熱克摔下來時，小兒馬看了別熱克一眼，還打個響鼻，搖了搖頭，那意思不言而喻。

這簡直就是侮辱，簡直就是挑釁。這不是明擺著在挑戰(zhàn)嗎？別熱克哪能受得了這些，他氣不打一處來，準備第三次上馬時，突然感覺腿腳有些不適。別熱克顧不上這些了。哈薩克有句老話：寧可從馬背上摔死，也不能被馬兒笑話。

這還了得，難道一輩子的名聲就被這匹小兒馬毀了。別熱克死也不肯。

就在別熱克一瘸一拐地靠近栗色小兒馬時，鐵力克快步上前：“爸爸，我來教訓它。”

沒等別熱克說話，鐵力克已沖到小兒馬跟前。鐵力克抓住韁繩，從左面慢慢靠近，嘴里輕輕喚著：“喔，喔……”小兒馬側(cè)著耳朵聽著，左眼看著鐵力克的一舉一動。鐵力克靠近了小兒馬，用手輕輕拍了拍它的鬃毛，小兒馬猛一回頭，轉(zhuǎn)身拒絕，鐵力克順手拽住馬鬃，說時遲，那時快，他嗖一下跳上馬背。小兒馬一陣狂跳，轉(zhuǎn)圈，尥蹶子，鐵力克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撂了下來。小兒馬扭過頭看著他，那意思大約是說：“嗨，兄弟，你行嗎？”

加爾肯老漢說：“哎，鐵力克，馴馬可不是鬧著玩的，還是交給你父親吧！”

鐵力克一骨碌爬起來，噌一下又跳上馬背。小兒馬狂跳，轉(zhuǎn)圈，連續(xù)尥蹶子，鐵力克再次被撂在地上。

鐵力克落馬的時候，韁繩始終緊緊攥在手里。小兒馬又扭過頭來看著他，那眼神充滿了挑逗，那意思是說：“嗨，兄弟，你還想試試嗎？”

人群里又有人喊：“哎，鐵力克，算了吧，等你長大了再收拾它吧！”

說話的是馴馬手木拉提，也是他父親別熱克多年的好朋友。

“別著急鐵力克，放著我來收拾它?！蹦纠嵴f。

鐵力克沒有吭聲，回頭沖木拉提大叔笑了笑。那意思是說，還是我來。

鐵力克第三次從馬背上摔下來的時候，那小兒馬又回過頭來，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端詳著它，還“咴，咴”打了兩個非常響亮的響鼻，讓人看不懂。

鐵力克坐在地上，眼睛盯著栗色小兒馬，他冷靜了一會兒。別人以為他不會再上了，也沒有人勸他了，只是關(guān)心他有沒有受傷。鐵力克休息了一小會兒，也想了一小會兒，突然會心一笑，翻身站起。

倔強的鐵力克第四次跳上了馬背。跟前面一樣，栗色小兒馬又是一陣狂跳，轉(zhuǎn)圈，尥蹶子，好像它也就那些套路，沒什么新招了。這一次，小兒馬也沒有料到，任憑它怎么狂跳，轉(zhuǎn)圈，尥蹶子，任憑它怎么做大動作，使怪招，鐵力克始終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谒成?。后來小兒馬生氣了，沿著草坡狂奔了幾圈，鐵力克依然穩(wěn)如泰山，還嫌它跑的慢了，不斷用韁繩驅(qū)趕它，抽打它的屁股，讓它跑得更快些。后來，這栗色小兒馬的腳步慢了下來，氣喘吁吁，汗流如注，越跑越慢……

栗色小兒馬最終被鐵力克徹底征服了。

鐵力克騎著栗色小兒馬回到人群，人們報以熱烈的歡呼聲。有人問他：“哎鐵力克，你小子是怎么收拾住它的？”鐵力克笑了笑，神秘兮兮地說：“這小兒馬，它聽我的話?！比藗儾幌嘈牛膊恢浪惺裁疵孛芪淦?，包括他父親別熱克也不知道。那一年，他十四歲。

十四歲的鐵力克是怎么制服栗色小兒馬的，多年來始終是草原上的一個謎。

事實上，這匹栗色小兒馬雖然是鐵力克制服的，但馴馬的事卻是他父親別熱克教他完成的。別熱克看出了鐵力克的潛力，是塊馴馬的好材料，別熱克非常高興，也非常興奮，他不但沒有記恨這匹栗色小兒馬，包括它帶給他的恥辱，他反而喜歡上了這匹倔強的生馬子。

是啊，是它發(fā)現(xiàn)了鐵力克，發(fā)現(xiàn)了這個未來馳騁那拉提草原的馴馬手，最出色的馴馬手。

從那時起，別熱克每天起早貪黑地向鐵力克傳授馴馬術(shù)，也可以說是別熱克手把手地教他訓練栗色小兒馬，一步一步指導他完成馴馬的全部項目。

馴馬是一項復雜的工作，制服馬只是第一步，當然也是關(guān)鍵的一步。第二步就是訓練馬的習慣，錘煉馬的品性，也就是讓馬如何接受人的駕馭和驅(qū)使。這需要馴馬手的耐性和品性，跟教育小孩子一樣，從小養(yǎng)成好習慣，就能夠成為一匹好馬。第三步是訓練馬的基本能力，分兩種：走馬和跑馬。走馬主要是要訓練它的步伐和節(jié)奏，跑馬除了要訓練它奔跑的步伐和節(jié)奏外，還要訓練它的呼吸、耐力以及應變能力，等等。這些都是他爸爸別熱克告訴他的。

后來，鐵力克這匹栗色小兒馬就變成了鐵力克的坐騎，鐵力克也成了草原上最小的馴馬手。

三

草原上的人都說，鐵力克一生馴過三匹出名的烈馬。第一匹就是栗色小兒馬，讓他十四歲就成了名。第二匹叫踏雪千里，是匹棗紅馬，還為他贏得了美人。

那踏雪千里渾身棗紅，四只雪青色的蹄子玉雕一般清亮，蹄彎各有一撮雪白的蹄鬃，奔跑起來活像奔馳在雪原上的神駒。

踏雪千里是草原上最厲害的一匹生馬駒，十多個馴馬手沒能制服它，三個馴馬手還摔成重傷，一個腿斷了，一個胳臂折了，還有一個傷著了腰。一時間，踏雪千里成了草原上的神話，鎮(zhèn)上幾個有權(quán)有勢的人物都盯上了，都想得到它。這些個人物，平日在人群里顯擺還不夠，還要在馬群里顯擺，他們都想把踏雪千里——這匹桀驁不馴的棗紅馬變成自己的坐騎，以顯示自己的地位、權(quán)威和能耐。而愁人的是，這生馬性子太烈，馴不服它沒有人敢接受。最后還是鐵力克將它馴服的。

那一年，鐵力克十八歲。他身強力壯，騎術(shù)精湛。他干的既輕松又漂亮，還贏得了一位姑娘的芳心。她就是努爾古麗，這位天鵝一樣白皙的姑娘，雪蓮花一樣驕傲的姑娘，那拉提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那可是草原上的一段佳話。

要說這事，還跟他的好朋友哈布力有關(guān)。

哈布力跟鐵力克同歲，兩人打小就是伙伴，關(guān)系非常要好，可以說親密無間。哈布力的馬術(shù)幾乎跟鐵力克媲美，只是差那么一點點，或許只有一小步。可是，有時候，人生就是那么一小步?jīng)Q定命運的。七歲那年，鐵力克奪得賽馬冠軍，哈布力奪得亞軍。勝者通吃，所有的光環(huán)和榮譽都屬于冠軍。鐵力克連續(xù)三年奪得冠軍，哈布力連續(xù)三年獲得亞軍。雖然小哥倆平日關(guān)系很好，但小哈布力心里始終并不完全服氣，但也沒辦法，比賽就是殘酷的競爭，結(jié)果就是這樣。更可氣的是努爾古麗，這是哈布力最傷心的事情。

努爾古麗家跟哈布力家是遠房親戚，努爾古麗的母親跟哈布力的嬸子是沾點兒邊兒的堂姐妹，幾家人住得近，相處得非常好。努爾古麗打小跟哈布力和鐵力克一起長大，都是好朋友，關(guān)系很親密。小時候，哈布力始終把努爾古麗當妹妹看待，從來沒有想過讓努爾古麗做自己的妻子，在這方面他開竅晚些。努爾古麗慢慢長大了，變成大姑娘的努爾古麗美麗如花，真像一朵漂亮的雪蓮花。努爾古麗的漂亮在草原上有目共睹，她就像一只美麗的白天鵝，草原上人人喜愛，尤其是年輕小伙子?；蛟S木拉提夫婦心里也盤算著努爾古麗的事情，這太正常不過了。鐵力克第一個向努爾古麗表明了心跡。努爾古麗很害羞，沒有表明同意還是不同意。木拉提夫婦跟努爾古麗的父母吐露了要娶努爾古麗給哈布力做妻子的事情，努爾古麗的父母很高興，說這是好事，只要努爾古麗同意，這個秋天就成親。

木拉提夫婦要哈布力主動向努爾古麗求婚，哈布力去了，努爾古麗微笑著，一副很害羞的樣子，沒說什么就走開了。她心里想著前面鐵力克求婚的事呢。嗨，這兩個家伙，一個是好伙伴，一個好朋友，也算是沾親帶故的表哥，嫁給誰呢？努爾古麗猶豫不決，還真為難呢。要說呢，兩個人都是草原上的雄鷹，都是出色的騎手，都是好小伙子，他們各有各的長處，各有各的可愛之處。哈布力憨厚些，不愛說話，看上去有些呆板，但為人忠厚、坦誠，他酷愛騎馬，馬術(shù)高超。鐵力克身材高大結(jié)實，面貌堂堂，英武俊朗。鐵力克也不善言，但相比哈布力他就能說會道多了，他還唱一嗓子好歌，馬術(shù)精良。好長一段時間，努爾古麗就在鐵力克和哈布力兩人之間徘徊，猶豫，為難。她一會兒覺得是哈布力，一會兒又覺得是鐵力克，左思思右想想，轉(zhuǎn)輾反側(cè)，沒有結(jié)果。哈布力和鐵力克呢，他們或許也感覺到了些什么，不過他們倆都沒有說透，表面上很友好、大方，彼此跟以前一樣，根本看不出一點情敵的意思。但他們心里都憋著一股勁兒，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努力著，誰也不愿意服輸，誰都想贏得這場勝利。

也難怪，這可不是一般的賽馬比賽，這可是一場大拼比，是一個人一生幸福的抉擇，誰也不愿意放棄，誰也不可能放棄，只要有一線希望都要用百倍的努力去爭取，去拼搏，去贏得勝利。雖然兩個人暗暗叫著勁，但誰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因為決定權(quán)不在他們手里，這一切的決定權(quán)，在努爾古麗手里。世界上最難琢磨的，就是人的心事，尤其是女人。常言說：女人的心，海底的針，你哪能隨便摸得到啊。更何況是一位美麗的跟天仙似的姑娘的心事，就更難琢磨了。

說實話，雖然鐵力克和哈布力都是一副不服輸?shù)募軇?，互相叫著勁兒，努力爭取博得姑娘的芳心，但他們心里也很苦惱，努爾古麗到底喜歡誰？他們誰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誰也沒有這個底兒。

要說呢，當初哈布力可能更自信些。因為他的父母，也就是木拉提夫婦和努爾古麗的父母意見統(tǒng)一，都以為努爾古麗同意了，只是姑娘家害羞，不愿直說，他們還商量著秋天辦喜事呢。

這樣以來，哈布力信心十足，以為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情。有時候他又為鐵力克擔憂起來，要是這樣的話，鐵力克一定很痛苦，可是也沒有辦法，要是一只羊一頭牛，他早就送給鐵力克了?？墒沁@是努爾古麗，是他最愛的姑娘，他未來的新娘，一生的伴侶，他一生的幸福啊，這那能輕易送人，哪怕是最輕最近的兄弟還是朋友。不行，堅決不行。哈布力想好了，他跟努爾古麗結(jié)婚后，一定要好好幫助鐵力克，讓他娶上草原上最美麗的姑娘，跟努爾古麗一樣美，跟天鵝一樣美。大約鐵力克也這樣想過，要是自己真的娶上了可愛的努爾古麗，將來他一定要好好幫助哈布力，畢竟努爾古麗是他親戚家的表妹，一定要好好寬慰他，讓他放心，自己一定對努爾古麗好的。

就在哈布力和鐵力克兩個人爭得不相上下難分難解的時候，最后是努爾古麗憋不住了，她當著大家面說出了一個大膽的方案，她說誰要是馴服了踏雪千里她就嫁給他。要說這件事，還有個起因。

踏雪千里出現(xiàn)后，草原上的年輕人都爭著搶著往上沖，都想把它馴服。沖在最前面的就是沙里木汗。沙里木汗是努爾古麗的哥哥，也是跟鐵力克和哈布力一起長大的伙伴，他比他們大一兩歲。沙里木汗愛馬如命，喜歡騎馬，喜歡馴馬，也跟別熱克和木拉提學過馴馬術(shù)。在草原上，沙里木汗也確實是一名優(yōu)秀的騎手，他的騎術(shù)可能跟哈布力不相上下，每年一度的叼羊比賽，沙里木汗和木拉提各分秋色，甚至沙里木汗勝的還多些。但跟鐵力克相比，但馴馬術(shù)可能比鐵力克略差一點兒。但也不好說，自從那年鐵力克馴服了栗色小兒馬之后，草原上好像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什么烈馬，一般情況下，平常的生馬駒子，像沙里木汗、哈布力他們上去就能夠制服，一次不行，兩次三次也能馴服，看不出誰的進步更大些，也難說誰更強些。雖說大家平常在一起玩，關(guān)系也好，但沙里木汗心里對他們還是不太服氣，尤其是鐵力克，自從他馴服栗色小兒馬之后，他的名氣一天天大起來，但凡有人說起馴馬的事情，人們就提到鐵力克，好像只有他才是馴馬手，其他人都不是。沙里木汗不服氣的還有，當年栗色小兒馬將別熱克掀下馬背，鐵力克就上去了，他沒來得及，否則的話，自己也能制服它，他比鐵力克大一歲，比他有力氣。沙里木汗一直想找個機會，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能耐，也好讓大家看看，他并不比鐵力克差，甚至遠遠勝過了他?，F(xiàn)在機會來了，這個機會就是踏雪千里。沙里木汗私自去馴馬場的時候，沒有跟鐵力克和哈布力打招呼，他想以勝利回答人們，也告訴鐵力克和哈布力他沙里木汗現(xiàn)在的實力。結(jié)果發(fā)生了意外。

有人說，那天沙里木汗要是性子不要太著急的話，或許真能馴服踏雪千里的。但是他太著急了，好像過了這個村就怕沒這個店了，跟趕集似的，摔下來就上去，摔下來就上去，連續(xù)三次，或許把那馬也惹惱了，逼急了，把他掀翻在地依然狂跳不止，結(jié)果馬蹄子踢在沙里木汗的下巴上，他的下頜骨就裂了，好些天沒法吃飯，只能喝奶子稀飯。

隨著沙里木汗的受傷，踏雪千里就被傳得越來越神?？粗绺绫惶邆耐纯鄻?，努爾古麗非常心疼，幾天來，她忙著照顧哥哥，一直沒有聽到踏雪千里被馴服的消息，她坐立不安，也不知為什么。盡管每天鐵力克和哈布力都過來看望，但她心里一直不暢快。沙里木汗張著嘴巴說不清話，咿咿啊啊地問她，他也明白哥哥的意思。努爾古麗打小就崇拜英雄，對于草原上的良馬名駒和優(yōu)秀的騎術(shù)馴馬手，如數(shù)家珍。難道就沒有人能夠馴服它？努爾古麗心里說，我一定要嫁給草原上真正的英雄。努爾古麗對哥哥說出了自己的心愿，沙里木汗點點頭。哥哥的支持鼓勵了努爾古麗，她對鐵力克和哈布力表明了態(tài)度。

這是一個出乎預料的方案，鐵力克和哈布力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是一個出乎哈布力、鐵力克和努爾古麗家人、包括親戚朋友的方案，誰也沒有想到；這也是一個讓人聽了非常振奮的方案，整個草原都振奮了。

這場轟動草原的特殊比賽比任何一場賽馬都要精彩，都有吸引力，那拉提草原，包括附近牧場的人都趕來了，有為哈布力助陣的，有為鐵力克助陣的，更多的是看熱鬧。

人們最初猜想，可能鐵力克勝的把握大些，畢竟他十四歲就馴服了栗色小兒馬。而哈布力呢，現(xiàn)在也已今非昔比，哈布力是遠近聞名的大力士，那拉提出了名的摔跤手，每年一度的摔跤比賽都得冠軍，身體強壯的更公牛似的。也有人猜測哈布力獲勝的把握也很大，或者勝利就是哈布力的。

比賽開始了，誰先第一個上呢，兩個人互相看著，鐵力克說，哈布力，你比我小，你先上吧。哈布力毫不猶豫就沖了上去。那踏雪千里太狂妄了，左沖右闖，一口氣能尥十幾個蹶子，而且一個比一個高，一個比一個狠，哈布力跳上馬背沒幾個回合就被掀翻在地。哈布力一臉失望地退下陣來。

現(xiàn)在，輪到鐵力克了，鐵力克慢慢走到踏雪千里身邊，他握著韁繩，靜靜地看著踏雪千里，那踏雪千里也看著鐵力克，他們對視著，誰也沒有動。過了好一會兒，下面有人喊：鐵力克，上啊！鐵力克沒有動。下面又有人喊：鐵力克，你是不是害怕了。

這時候，只見鐵力克輕輕一閃躍上馬背，那踏雪千里還有些愣神，等它反映過來，發(fā)覺背上已經(jīng)馱了一個人，它一陣狂奔亂跳，任憑它怎么尥蹶子，鐵力克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它背上。后來，踏雪千里撒開四蹄在草原上一陣奔跑……

這場空前絕后的比賽，人們抱有極大的熱望，原本以為一定有好戲，好好欣賞一下，過過癮。可這么簡單就結(jié)束了，人們心有不甘。最后的結(jié)局不言而喻，是鐵力克贏了，和心愛的姑娘努爾古麗結(jié)了婚。

人們說，這是鐵力克馴馬以來最大的收獲?？墒侨藗冃拇嬉蓱]，鐵力克是怎么贏的？努爾古麗曾問鐵力克制服踏雪千里的訣竅，鐵力克就說了兩個字：“用心”。努爾古麗幸福地笑了。

多年以后，哈布力問過鐵力克當年是怎么制服踏雪千里的？鐵力克開玩笑似的說：“嗨嗨，小技巧。馬和人一樣，習慣向左轉(zhuǎn)。馬尥蹶子的時候，兩只腳同時勾住它的腿沒有什么大用。用右腳使勁勾它的右前腿，它的蹶子就尥得沒那么厲害了……”

據(jù)說后來哈布力親自試過，那辦法確實管用。不過對付那些脾氣糟糕性格倔強的烈馬到底有多大用處就不得而知了，那時候的哈布力已經(jīng)上歲數(shù)了。

四

婚后的那些年里，鐵力克每年都要參加馴馬，草原各處的烈馬都是他一一馴服的，比如木拉提馬群里的“雪豹”，鐵西溝馬群里的“烈焰”，烏力拜的“云中燕”，還“烏力奇”、“颶風”、“閃電”等等，等等，都是草原上的寶馬良駒，一等一的好馬。這些小馬駒子，未馴服之前一個個都是野馬，野性十足，沒有人降伏。而鐵力克真正理解馴馬術(shù)，就是從“雪豹”開始的。

木拉提家馬群里的“雪豹”，一身花斑，酷似雪豹。這匹小兒馬剛剛?cè)龤q，身架子長得跟四歲的馬駒子一樣高大，一樣的結(jié)實。木拉提原本不想那么早馴它，看它日益強壯的身材，生怕再過一年難以制服。沒想到提前應驗了，他的三個兒子都是好騎手，竟然沒有一個能騎住它，制服它，他心里十分痛苦。而最痛苦的是他大兒子哈布力。哈布力之所以痛苦，原因還是努爾古麗。你想想，心愛的姑娘給人家奪去了，現(xiàn)在連自己家的馬也要讓人家來馴服，他能愿意嗎。盡管自己的妻子是努爾古麗的親戚，盡管大家還是好朋友，但是，妻子歸妻子，朋友歸朋友，一個男人的自尊和臉面往哪擱，這讓哈布力非常為難，也難以接受。

說起來，哈布力的婚姻還是努爾古麗牽的紅線。努爾古麗給加瑪麗和哈布力做紅娘，也是因為一次誤會。

鐵力克和努爾古麗結(jié)婚后，恩恩愛愛，甜甜蜜蜜，幸福美滿。可哈布力卻非?？鄲溃瑓⒓油觇F力克和努爾古麗的婚宴后，連續(xù)幾天，哈布力整天借酒澆愁，情緒低落。努爾古麗和鐵力克用各種方式勸過他，安慰過他，但是效果不大。這種事情可不是隨隨便便一兩句話就能勸得住的。也許是鐵力克和努爾古麗的真誠所至，加上父母、親戚朋友的勸說和安慰，一段時間后，哈布力慢慢開朗起來了，這讓鐵力克和努爾古麗，包括周圍的親戚朋友非常高興。但是后來，有人對鐵力克悄悄說了些閑話，有關(guān)哈布力和努爾古麗的傳聞，說哈布力趁鐵力克出牧的時候常去他家氈房和努爾古麗偷偷約會。起初鐵力克并不以為然，也沒有在意，認為是努爾古麗在開導哈布力，因為他知道努爾古麗的善良和樸實，她絕不是那樣的女人。

后來一次，鐵力克的一個表姐來他們家，看到哈布力和努爾古麗在一起又說又笑高高興興的樣子，心里很不舒服，畢竟努爾古麗是鐵力克的新婚妻子，畢竟鐵力克不在家，他們在一起總是不對勁兒，總是很別扭，這里面可能有問題。表姐的懷疑和疑問提醒了鐵力克。鐵力克生氣了，騎著馬就去找哈布力算帳。

“哈布力，你太不夠意思了。”鐵力克見到哈布力，一把將他推倒就質(zhì)問起來?！拔覀儚男【褪桥笥眩阍趺茨苓@么做呢？”

“你胡說什么呢，鐵力克?！惫剂σ活^霧水，不知道鐵力克是什么意思。

“哈布力，你裝什么糊涂，我一直把你當朋友對待，當兄弟看待，你怎么能趁我不在家去找努爾古麗約會，你算什么兄弟，你算什么朋友，你做人簡直太陰損了。記住，她現(xiàn)在是我的女人，不是以前的那個姑娘了。”

“這是哪兒跟哪兒?！惫剂γ靼走^來，原來是鐵力克懷疑他和努爾古麗之間有那種事情。哈布力非常生氣，也提高了嗓門，一副義正理不虧的架勢。

“鐵力克，你聽著，我一直敬重你，把你當作那拉提最出色的男人，以為努爾古麗選擇你是對的。可是，你不相信我便罷了，現(xiàn)在你連努爾古麗這么好的姑娘，這么愛你的女人你都不相信，你還相信誰，你……”

哈布力氣的憋紅了臉，說不下去了。鐵力克原本怒氣沖沖一肚子火要發(fā)，看到哈布力一副冤枉的樣子，心里也疑惑起來。

回到家后，鐵力克對努爾古麗旁敲側(cè)擊說起這件事。鐵力克說，按照古老的規(guī)矩，你們要真有不規(guī)之事是要被夯水（當?shù)毓_克人對淫亂男女沉入水中的一種懲罰）的。努爾古麗感到非常委屈，覺得自己被誤會了。努爾古麗對鐵力克說了自己幫助哈布力的事情，鐵力克還說讓她以后注意一點，畢竟現(xiàn)在不同于以前了。努爾古麗很痛苦，覺得自己的清白連自己的丈夫都不相信，天下還有誰相信。

那些日子，努爾古麗難受極了，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鐵力克會誤解她，不理解她，不相信她。她對表妹加瑪麗吐露了心中的不快。加瑪麗是努爾古麗的遠方表妹，這兩天剛好路過那拉提，順便來她家玩。沒想到加瑪麗聽了不但沒有怪罪鐵力克，反而咯咯咯地笑起來。加瑪麗說表姐你太幸福了，居然有這么出色了兩個男人愛著你，你真有福氣。聽加瑪麗這么一說，努爾古麗很詫異。她仔細打量了一下加瑪麗。加瑪麗比努爾古麗小一歲，幾年不見，加瑪麗已經(jīng)出落成大姑娘了，跟春天的花朵一樣漂亮。努爾古麗靈機一動，加瑪麗和哈布力，好像很合適。她對鐵力克說了這個想法，鐵力克也覺得合適。第二天，他們帶上加瑪麗，約上哈布力，四個人騎上馬到那拉提草原玩了一天。好像上天有意的安排，哈布力和加瑪麗一見面就對上了，兩個人在一起聊得十分開心。他們真是天生的一對兒，鐵力克和努爾古麗也非常高興。這年入冬前，哈布力和加瑪麗也結(jié)了婚。

之后幾年，哈布力和鐵力克關(guān)系一直不錯。春秋轉(zhuǎn)場的時候，兩家經(jīng)常在一起行動，互相照應，包括氈房也離的不遠，互為鄰里。鐵力克馴馬受傷那次，是哈布力馱著他去鎮(zhèn)上治傷的，大夫說幸虧送來得及時，否則會留下后遺癥的。

有一年冬天，那拉提遭受了幾十年未遇的雪災，一米多深的積雪把冬窩子的路封住了。哈布力在冬窩子給隊上喂馬，好幾批前往送糧的人都被大雪攔住。沒有辦法，人上不去，山上的情況一點兒也不知道。要是糧送不上去，哈布力他們就斷糧了。再說大雪可能把后山的狼都趕下來覓食，附近的牧場已經(jīng)發(fā)生牧群遭遇狼群襲擊的事件，情況十分危機。而要是強行上山的話，危險也很大，克拉希峽谷溝深谷長，隨時爆發(fā)的雪崩可能會奪取所有人的性命，隊上十分猶豫。

鐵力克知道后向隊長主動請纓，騎上馬，帶上糧食，和幾個民兵一起出發(fā)了。原本大半天的路，他們凌晨出發(fā)，直到深夜才趕到。雪實在太厚了，有些地方馬都寸步難行，鐵力克在前面開道，一步一步往前移動，有時實在沒法前進了，他用雙手挖雪，可以說他是用自己的身體一步一步開道的。穿越克拉希峽谷時，突然遇到雪崩，幸虧鐵力克發(fā)現(xiàn)的早，及時躲過了，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天黑時分又遭遇大雪，不遠處傳來陣陣狼嚎聲，讓人不寒而栗。寒風夾著大雪吹打的睜不開眼睛，馬身上也結(jié)了一層冰，寒冷，風雪，雪崩，還有狼群，死亡的威脅步步逼進，要是返回去的話，或許還來得及，至少有一條踏開的路。同來的牧民有些猶豫，繼續(xù)前進，面臨著離死亡更近的威脅。鐵力克心想，是啊，生命對每個人都很重要，誰都有家庭，有親人?？墒且俏覀兓厝チ?，哈布力他們怎么辦？相比較而言，他們的情況就會更危險，對他們的威脅也更大。我們繼續(xù)往前，再堅持一陣就快到了。鐵力克鼓勵同行的幾個牧民，其實他心里也沒底。他們快半夜時趕到冬窩子及時送來了糧食和子彈，給哈布力解了圍。

那次哈布力他們確實被狼群圍攻了，多虧哈布力對付狼有經(jīng)驗。哈布力說，當野狼發(fā)現(xiàn)馬群后，就開始聚集，而且越聚越多，哈布力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拼了。他們白天黑夜不敢睡覺，馬棚、馬圈、馬場到處都點上火，他們幾個人彈著冬不拉琴大聲地唱著，高高興興地唱著，痛痛快快地唱著，伴隨著歡快的舞蹈，表現(xiàn)出一副毫不畏懼的氣勢，沒有一點害怕的意思。狼群在馬場周圍轉(zhuǎn)了幾天，硬是沒敢踏進馬圈一步，一匹馬也沒被傷著，所有人都安安全全。這件事在草原上也是一件奇事。

鐵力克問起過哈布力。哈布力說，以前我父親做獵手的時候，跟狼打過多年的交道，父親說一般情況下，你不主動傷它它也不會主動攻擊你。我放牧的時候也注意過，以我對狼的觀察，父親說的有道理。那次我們雖然有一把獵槍，但對付狼群也無濟于事。所以從頭到尾我們就沒放過一槍一彈。狼是很聰明的動物。狼很聰明也很狡猾，而且多疑，沒有把握的事情它是不會輕易干的，它嗅到了馬群的味道，當然也嗅到了槍和子彈的味道，饑餓、馬肉的香味驅(qū)使它們向馬群靠近，而槍和火藥的味道又迫使它們不得不謹慎，不敢冒然進犯。馬場里每天悠揚的琴聲和激昂的歌聲，把狼群給迷糊了，也讓狼群糊涂了好幾天。你們和民兵隊上來后，馬場里歌舞聲更響，火藥味更濃，士氣更足，狼群知道不好惹就退了。哈哈。哈布力說得非常輕松，好像跟玩似的。

后來牧民們說起這件事，都說是優(yōu)美的冬不拉琴聲感化了狼群，是胡大的恩澤感化了它們……

五

哈布力對木拉提說要將“雪豹”的前后腿絆住制服它。哈布力之所以想用這種辦法就是不想讓鐵力克來馴服自己家的馬。木拉提堅決不同意哈布力的想法，他了解哈布力的心思，也理解哈布力的心情，他自己何嘗不是呢？說起來自己和別熱克也有過哈布力和鐵力克兩個人相似的經(jīng)歷。木拉提嘆了一口氣：“唉，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都是命里注定的事，是胡大的安排……”

木拉提家和賈納爾家多年以前就是鄰居，木拉提從小就是在賈納爾家長大的。說起來，木拉提小時候也挺可憐的，母親在生他時難產(chǎn)而死，正好賈納爾的母親沙黑拉生下了賈納爾，木拉提的父親朱瑪別克和賈納爾的父親穆拉里是多年的好朋友，看著小木拉提因不太適應羊奶，整天哭哭啼啼可憐兮兮的樣子，穆拉里于心不忍，心里非常難受，他回家跟妻子說了把木拉提接過來讓她一起喂養(yǎng)的想法，沙黑拉痛痛快快就同意了。沙黑拉說，這孩子太可憐了，穆拉里，你快去把他接過來吧。

木拉提來到了沙黑拉家，雖然他不是沙黑拉接的生，可沙黑拉心里卻認領(lǐng)了他，她把木拉提當作自己的臍子一樣看待。那年朱瑪別克參加了剿匪隊，一去就是一年多，多虧了沙黑拉和穆拉里對木拉提的細心照顧。朱瑪別克剿匪受傷回來后，穆拉里兩口子還細心地照顧他。朱瑪別克對穆拉里兩口子非常感激，兩家人親如一家。

木拉提小時候長得虎頭虎腦，非常可愛，穆拉里和沙黑拉非常喜歡他。有時候大家在一起聊天，說到孩子們的將來，朱瑪別克就對穆拉里夫婦說，木拉提跟你們有緣，沙黑拉打小就心疼他，拿他當臍子一樣，將來長大了就讓他娶賈納爾做妻子吧，穆拉里兩口子非常高興。當然這些都是大人們說的事情，孩子們并不知道，再說他們還小。后來別熱克家也搬了過來，別熱克跟木拉提、賈納爾一般大小，經(jīng)常在一起玩耍，可以說他們也都算是一起長大的，關(guān)系非常親近，跟兄弟姐妹似的。

孩子們慢慢長大了，也開始有了自己的心思。這時候的賈納爾已經(jīng)出落成大姑娘了，賈納爾長得非常漂亮，也讓草原上小伙子們忙活上了。木拉提和賈納爾親密的跟兄妹似的，他心里一直暗暗喜歡賈納爾，別熱克好像也喜歡上了賈納爾。賈納爾呢，好像在裝糊涂，或者就是裝作不懂，把他們都當作好朋友，當然，他們都是她最好最好的朋友。在“姑娘追”時，許多小伙子都圍著她轉(zhuǎn)，賈納爾只在木拉提和別熱克兩人之間，她有時候追打木拉提，有時候追打別熱克，誰也搞不明白她的心儀。當賈納爾追打木拉提時，別熱克心里非常緊張。當她轉(zhuǎn)身去追別熱克的時候，木拉提也心跳加快。那一年的草原聚會上，當賈納爾高高舉起馬鞭輕輕打在別熱克結(jié)實的跟鐵塔似的背上，確實把別熱克的愛情火花給點燃了。之前，當?shù)丶案浇輬錾系囊恍╊^頭腦腦名門望族也私下里托人說情，有的答應送上許多聘禮，有的說給許多好處，也有的通過親戚朋友的關(guān)系套近乎，都想把賈納爾變成自家的妻子?？墒?，沒等穆拉里兩口子開口，賈納爾就一口回絕了。

當母親問起跟木拉提相處的如何了？賈納爾含含糊糊，說當然不錯了。沙黑拉向她說起多年前曾經(jīng)訂過娃娃親的事，賈納爾不樂意了，說那是傳統(tǒng)陋習，現(xiàn)在不興那個了，哪有娃娃親之說，那要傳出去還不笑死人了。沙黑拉說那你選擇誰？賈納爾說她自有主張。

對于此事，穆拉里夫婦還挺不好對朱瑪別克說的，尤其是朱瑪別克夫婦前來提親時，穆拉里夫婦不好明確表態(tài)，總覺得有點挺過意不去。朱瑪別克比較開明，他對穆拉里夫婦說，賈納爾說的對，看來賈納爾真的長大了，這樣也好，她有選擇自己幸福的權(quán)利，父母不能包辦，也不能太多干涉，這樣對賈納爾和木拉提都好，就這樣吧。

賈納爾到底要選擇誰？木拉提，還是別熱克？草原上的人都在猜測，而賈納爾呢，好像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決定。賈納爾對別熱克和木拉提說，我喜歡的是草原上真正的雄鷹。你們賽馬吧，誰勝了，我就嫁給誰，決不反悔。

那天的賽馬場上非常熱鬧，來了許多人。最初是木拉提領(lǐng)先，兩圈以后，別熱克就追了上去，木拉提心急了，使勁抽打馬背，馬兒猛追猛趕，超過了別熱克。別熱克心態(tài)比較平穩(wěn)，坐騎始終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奔跑。最后一圈，木拉提的馬明顯慢了下來，木拉提越著急，馬的步伐越亂。而鐵力克的馬反而越跑越快，最后是加速前進，把木拉提摔在后面。最后不用說，別熱克贏了，賈納爾迎了上去。在草原人眼里，賈納爾和別熱克就是天生的一對，盡管朱瑪別克心里有些遺憾，但還是過來向別熱克祝賀，對賈納爾和別熱克給予了美好的祝福。那一年，他們結(jié)了婚。

雖然賈納爾嫁給了別熱克，但是木拉提好像并沒有記恨別熱克，相反，他們的關(guān)系始終很好。關(guān)于這件事，后來木拉提說，那次賽馬之前，賈納爾對他和鐵力克兩個人說，要他們發(fā)誓，無論誰勝誰負都不許結(jié)仇，大家永遠做好朋友。他和別熱克當著賈納爾的面，向蒼天發(fā)了誓，說他們的諾言要用他們的一生來履行。

他們確實做到了。幾十年來，他們的關(guān)系都一直保持的很好。平常時候，不管誰家有了困難，還是有什么緊要的事情，不用多說就搭手幫了。賈納爾的父親病逝時，木拉提夫婦不由分說，主動幫助別熱克夫婦處理后事。

那年賈納爾生鐵力克時，正好是早晨。那天也是巧了，別熱克出牧之前問過賈納爾，賈納爾搖搖頭說沒事，當時賈納爾確實沒一點反應，更沒有要生的癥狀?？墒?，別熱克趕著牧群出去不久，情況就發(fā)生了。賈納爾腆著大肚子想做些簡單的家務，蹲在地上撿劈柴時起得猛了些，突然感覺肚子疼了，她努力堅持走回氈房，一會兒功夫臨產(chǎn)的癥狀出現(xiàn)了，羊水破了，她急忙向不遠處的木拉提家的氈房喊了一聲加瑪麗。加瑪麗聽到賈納爾的聲音立刻趕了過來。加瑪麗手足無措，怎么辦？怎么辦？加瑪麗急得團團轉(zhuǎn)。對于接生孩子這樣的事情，加瑪麗什么也不會。再說她也懷有身孕，還是木拉提騎著馬冒著大雨請來的接生婆。

有一年，隔壁牧場上丟了牛羊，有人說木拉提的羊群從那里經(jīng)過，可能是木拉提順手牽羊了。別熱克站出來說話了。別熱克說，你們不要隨便冤枉好人，我了解木拉提，牛羊絕對不是他偷的，我可以用我的人格和信譽擔保。別熱克是草原上出了名的馴馬手，大家都相信他。

木拉提跟別熱克一樣，都是愛馬如命的人。他不想用繩索的方式制服“雪豹”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以前他父親經(jīng)常說，馬是我們的兄弟，是我們的朋友，再生氣也不能拿馬撒氣，遇到再為難的事也不能跟馬過意不去。

木拉提跟別熱克說了自己心里的想法。木拉提說：“哎，別熱克，說實在的，我不想讓這匹良馬看不起，也不想讓這匹未成年的馬受到心靈的傷害而影響了它的成長，影響了它的性格，畢竟它尚未成年，三歲的時候就馴它已經(jīng)過分了，再用繩索就更沒有理由了，否則，我沒有臉面面對這匹馬……”

別熱克說：“是的，木拉提，馬群里出一匹好馬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如果用捆綁和暴力讓它屈服，它心里是不會服的，那不是我們哈薩克人的做法。我們祖輩相傳的，是與馬親近，用自己的勇氣、膽識、智慧和本領(lǐng)讓馬心服口服，與馬做朋友，那才是我們世代相依朝夕相處的馬。騎術(shù)的最高境界就是人馬合一……”

聽了父親和木拉提大叔的一席話，鐵力克心里非常震動。從那以后，鐵力克好像一下成熟了，潛心研究馴馬術(shù)，他先后拜訪了草原上的老一代馴馬手，對祖輩相傳的馴馬術(shù)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

后來，鐵力克成了那拉提最受人尊敬的馴馬手，一名真正的哈薩克馴馬師。那年他三十四歲。

六

有人說，鐵力克在成為真正的馴馬師之前的二十年里馴完了一生的馬。當然，他也受過傷，發(fā)過狠，處理過馬。那匹渾身黑炭的“烏力奇”曾經(jīng)摔傷了他的腳踝，讓他好些天不能騎馬。奔跑起來風馳電掣的“颶風”，尥蹶子踢傷他的胳臂，他用皮鞭教訓過他，那事發(fā)生在他聽葉爾江阿肯的教誨之前，后來他再也沒有打過馬。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是一名真正的馴馬師了。

成為真正的馴馬師以后，鐵力克參與馴馬的活動卻少了，好像突然之間，草原上的馬就消逝了，也沒出現(xiàn)過什么烈馬。那些平常的生馬駒子，一般的馴馬手就能制服，根本不需要鐵力克出手。鐵力克一家人跟普通牧民一樣，過著春夏秋冬轉(zhuǎn)場放牧的平靜日子。鐵力克整天騎著一匹駿馬放牧，時常帶著自己的兒子演練騎術(shù)。時間久了，人們都把它當作騎手了，幾乎忘記了他是馴馬手了。他的大兒子葉爾肯確實是個好騎手，但性格怪僻，脾氣暴躁，平常不順心了，就拿馬撒氣，這讓鐵力克非常擔心。

那次馴服“云中燕”時，鐵力克有意讓葉爾肯試試身手。但葉爾肯動作粗暴，他喜歡用蠻力而缺乏技巧，結(jié)果他的粗魯激怒了倔強的“云中燕”。性子異常怪癖的“云中燕”一陣狂奔亂跳，將葉爾肯掀下馬背后依然亂踢不止，葉爾肯被踢傷了。葉爾肯大怒，舉起馬鞭就要懲罰“云中燕”，鐵力克立即制止了他。

鐵力克狠狠地教訓了葉爾肯一頓。鐵力克說：“葉爾肯，以前老阿肯告訴我，他說馴馬跟阿肯彈唱有時候是一樣的。”

葉爾肯說：“那怎么會一樣，那是兩回事情。”

鐵力克沒有再說什么，他講了一個老阿肯的故事：古時候，千帳汗國有個嗜馬如命的國王，他要求各部落每年向他獻一匹最好的生馬駒，他從全國招來最好的馴馬師進行馴服。有一年，各部落進獻的上千匹馬駒都馴服了，唯獨一匹雪青馬，幾十個馴馬師都沒有將它制服。國王非常生氣，說要是再沒有人馴服，就處理這些馴馬師。后來，草原上來了一個白胡子老阿肯，他對國王說，讓他來試試。那天，白胡子老阿肯牽著馬就走了，穿過河谷、溪流、樹林，后來就消失了，連續(xù)三天沒有音信。第三天日落之前，老阿肯回來了，他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谘┣囫R的背上，迎著夕陽火紅的霞光……

葉爾肯一臉疑惑：“他是怎么馴服的？”

鐵力克沒有直接回答他。他目光沉靜，看著遠方。正是正午時分，白云下的草原清澈而明亮，遠方青色山巒簇擁著雪峰，宛如傳說中的仙境，充滿了神秘。

鐵力克緩緩地說，雖然馴馬是針對馬的，阿肯彈唱是針對人的，但是，馴馬和阿肯彈唱一樣，都是一種神圣的職業(yè)。馴馬就是用我們的智慧發(fā)現(xiàn)馬的特長，錘煉馬的品性，讓它變成良馬。阿肯彈唱是用圣賢的經(jīng)典和教誨，啟迪人的心智，引導人的心靈，讓人懂得愛，懂得人與人和睦相處，人與草原萬物和平共處。

鐵力克繼續(xù)說，老阿肯說過，我們哈薩克人的馴馬術(shù)，不是一種簡單的馭馬本領(lǐng)，而是一種道理，是生存之道。我們哈薩克人自古就生活在草原上，我們離不開馬，馴馬是我們生存的一部分。馬跟人一樣，是有靈性的，它什么都明白，馴馬就像是人和馬之間的一種契約。一個優(yōu)秀的馴馬手只有悟透了這一層，才能成為真正的馴馬師，達到了那種高深境界，再厲害的馬也會屈服于你……那需要耐性，需要坦誠，需要愛心，只要你堅持……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的慈愛，像對父母一樣的尊重，像對情人一樣的忠貞，像對待朋友一樣真誠，像對胡大、太陽、月亮一樣虔誠，像對藍天、白云和水草一樣的敬畏……

鐵力克說話時，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草原，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好像是在對草原傾訴，對著天空和大地傾訴……

葉爾肯到底聽懂了沒有，沒有人知道。后來的事情證明，鐵力克的心思還是白費了，雖然鐵力克苦心積慮不厭其煩地勸說，一遍又一遍地教育，但葉爾肯卻沒有多大改觀。

鐵力克經(jīng)常搖頭嘆息，唉！他做不了馴馬人，不是那塊材料。

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啊。鐵力克心里說。

他的二兒子朱曼性格沉穩(wěn)，朱曼十六歲那年初中畢業(yè)在家，鐵力克想好好傳授他馴馬術(shù)，可是沒過幾天時間，朱曼就失去了興趣。朱曼說他不想學了，將來也不愿意干這個行當。朱曼雖然性格穩(wěn)重，但對馬的興趣還不如他哥哥葉爾肯濃。

唉，沒有辦法，這也是胡大的安排啊。鐵力克長長地嘆了口氣。他不斷地搖著頭，嘆息，一臉痛苦，他滿臉愁緒讓人心痛，而他內(nèi)心的痛苦無人理解。

七

轉(zhuǎn)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在這二十年里，鐵力克的人生一直處在低谷。最初集體的馬群多的時候，每年還有人請他去馴馴馬，或者教年輕人如何馴馬。做這些事情他太高興了，只要人家一叫他就去了，就好像是自己一項心愛的事業(yè)，盡管沒有目標，也沒有盡頭，他還是初衷不改，一直熱愛，從不放棄，也沒有想過要放棄。

然而有那么一段時間，著實讓鐵力克生了一陣子氣，甚至受到了某種打擊。

那年縣上要找一名出色的馴馬手，幫助訓練一批備選軍馬。這可是個好事情，千載難逢的好事情。多年來，雖然那拉提草原每年都出欄一批良馬供征用，但還沒聽說有誰被正式請去訓練軍馬。這一方面是一個人的名氣和榮耀；另一方面，還有一筆不小的收入和報酬?？梢哉f是名利雙收的好事情。許多人都想到了鐵力克，也有人說到了哈布力?？傊?，他們都是出色的馴馬手，都有希望。后來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說，讓草原上的馴馬手們推薦。鐵力克推薦了哈布力，哈布力推薦了鐵力克。人員確定下來后卻出乎大家的所料，得票最多的，既不是鐵力克，也不是哈布力，而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物。

這位被推薦上去的人，叫海山別克，據(jù)跟鎮(zhèn)上某某領(lǐng)導有親戚關(guān)系。他的騎術(shù)平平常常，算不上好騎手，也沒有實實在在的馴馬技術(shù)和能力。

這怎么能行，這不是要丟草原人的臉面嗎。不行，堅決不行。鐵力克首先站出來，他再次到鎮(zhèn)上推舉了哈布力，并且一再稱贊哈布力具有豐富的馴馬經(jīng)驗和能力。哈布力也向鎮(zhèn)上再次推薦鐵力克。哈布力說，多年來，鐵力克的馴馬術(shù)，草原上的人有目共睹，鐵力克取得的驕人成績，至今無人能比。哈布力越說越激動。哈布力說，讓一個不會馴馬的人去參加這么重大的事情，是不對的，這么做是誠心讓那拉提的馴馬人難堪。哈布力的話嚴重的刺傷了領(lǐng)導，也激怒了領(lǐng)導。結(jié)果，不但鐵力克沒有去成縣上，而且后來連每年參加鎮(zhèn)上馴馬活動的資格也被取消了。從那以后，鐵力克和哈布力就從馴馬場上消失了。

這件事對鐵力克傷害極大，可以說嚴重傷害了這位馳名草原的老馴馬手的自尊心。他經(jīng)常長吁短嘆，內(nèi)心充滿了憤懣和不滿，但是沒有辦法，他無能為力，也不想費這個力氣，動這個腦筋。

后來，這件事有了轉(zhuǎn)機。鎮(zhèn)上新來了一位楊書記，是位下放干部，他聽說了鐵力克的事情，非常重視，親自下來了解情況。

這位楊書記是個老革命，參加過許多戰(zhàn)役，立過功，受過獎，負過傷。他左腿稍微有一點拐，也就一點點，平?？床怀鰜恚呗窌r仔細看才能夠發(fā)現(xiàn)。據(jù)說這點后遺癥是剿匪的時候從馬背上摔下來絞的。每每有人問起，楊書記就哈哈大笑，他用厚實實的手掌拍拍胸脯說，老子十來歲從山東老家出來當兵，打日本鬼子，打國民黨反對派，胸膛被子彈刺刀穿了好幾個來回都沒點屁事，沒想到追擊烏蘇滿土匪被馬摔成了瘸子，哈哈哈，媽的，老子一世英名差點毀在它手里，幸虧馬蹄子留情，否則，哈哈……

楊書記的英雄事跡在草原上傳的神乎其神，有人說他當騎兵連長時曾在戰(zhàn)場上跟一個日本軍官單挑，一對一比過刀，讓日本軍官佩服的五體投地，差點拜他為師學刀法。為此，他還挨了上級的批，受到了處分，說他拿戰(zhàn)場當比武場，不遵守紀律。還有一次在解放戰(zhàn)場上，他們連的子彈打光了，被國民黨兵包了餃子，他集中生智，抱起一個被帳包當作炸藥包，硬是繳了國軍一個營的械……

聽說了鐵力克的傳奇故事，楊書記也很好奇，那天他來到鐵力克家的氈房，跟鐵力克聊起來。楊書記說話很隨便，跟普通人一模一樣，沒一點領(lǐng)導架子，這讓鐵力克非常吃驚。有關(guān)楊書記的傳聞鐵力克也聽說了一些，沒有想到這位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這么平易近人，令人蔚然起敬。鐵力克非常詫異，半天都不敢相信，面前的這個人就是傳的神秘兮兮的大英雄。而楊書記對他的這件事的關(guān)心也讓他非常感動。

之前，楊書記已經(jīng)從其它牧民那里了解了鐵力克馴馬的經(jīng)歷，他對鐵力克的能力做了充分的估計，這次就是想現(xiàn)場看看，眼見為實嗎，然后考慮找機會到縣里把這事說清楚。楊書記說，嗨，鐵力克，我們可能是同齡人吶。

鐵力克憨厚地笑了笑。這位在烈馬面前勇敢如虎的哈薩克漢子，這種時候往往會很拘謹，甚至有些靦腆。

楊書記笑呵呵地說，鐵力克兄弟，聽說你的馬術(shù)在草原上數(shù)一數(shù)二，有機會我真想討教討教哩。鐵力克說，楊書記，你太客氣了，那都是年輕時候的事情，你要感興趣的話我們交流交流，討教的事情可不敢當。

那天，他們聊得非常開心。鐵力克宰了一只白羊，努爾古麗燉了手抓肉，做了些小菜，他們一遍吃著肉，喝著酒，一遍聊著天。他們真是太投緣了，好像幾十年沒有見面的老朋友，從中午一直到晚上天黑時分，他們的話就沒有停過。他們的話題始終都圍繞著馬。鐵力克講了他幾十年來親手馴過的每一匹馬，它們的名字，毛色，身材，習性，特點，如數(shù)家珍一般，好像這些馬都在他的身邊，仿佛隨手都可以牽了來，騎上就可以在原野上暢暢快快地馳騁。楊書記講了他參加革命幾十年來騎過的每一匹馬，包括在戰(zhàn)場上見識過的好馬，它們的經(jīng)歷和命運，那些戰(zhàn)馬是如何的勇敢，如何機警而敏捷，如何配合戰(zhàn)士打擊敵人。那些犧牲的戰(zhàn)馬如何的壯烈，跟烈士一樣。尤其說到他曾經(jīng)俘獲了一匹東洋馬，這匹渾身雪白的白龍馬，身材高大，健壯俊美，一看就是一匹絕世品種。娘的，沒想到滅絕人性的日本鬼子群落里，居然有這么桀驁的馬。這匹馬被獲后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后來讓鬼子的飛機投下的炸彈給炸死了。

唉，可惜了一匹好馬，可惜就可惜在它明珠暗投，錯跟了日本鬼子。你說它怎么就跟了日本鬼子呢？看得出，楊書記非常惋惜，非常感慨。

臨別時，楊書記送給鐵力克一副裝飾精美的馬鞭。這副馬鞭的皮料全部都是用公牛脊背上的皮子擰成的，鞭桿上裝飾有金絲銀線和寶石，非常稀罕，華貴而且漂亮，一看就不是平常之物。楊書記說，這是他剿匪時從一個匪首頭目那里繳獲的，他的首長想要他也沒舍得給，今天就送給你吧！鐵力克說，那怎么能行，是你的心愛之物，我不能接受。楊書記說，兄弟，別客氣，常言道：好馬配好鞍，駿馬配英雄么。鐵力克想把自己心愛的馬送給楊書記，楊書記拒絕了。楊書記說，我之所以把這桿馬鞭送給你，是因為我敬重你是個出色的馴馬手，我也是個愛馬之人，我喜歡愛馬的人，希望有機會領(lǐng)教你的馴馬術(shù)。

分手時，楊書記握著鐵力克的手說，鐵力克兄弟，你可是哈薩克人的驕傲??！

鐵力克非常激動，眼淚奪眶而出，多年來他從來也沒有這么激動過。鐵力克知道楊書記是個真誠的人，他是真的想親眼看看自己的真本事啊。鐵力克也真想在這位領(lǐng)導，不，這位漢族兄弟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能耐——哈薩克的馴馬術(shù)?？墒?，身邊沒有烈馬，他有勁使不出來，心里干著急。楊書記看著鐵力克一臉認真的樣子，哈哈大笑起來。楊書記說，鐵力克兄弟，改天我約你。鐵力克激動地說，老兄弟，我一定奉陪。

沒有想到，這一約竟然成了訣別。

楊書記回去沒幾天就被揪起來批斗了，說他是林彪反黨集團的黑爪牙，是革命的毒瘤，有叛國企圖，必須清除。鐵力克聽說了，立刻騎上馬趕到鎮(zhèn)上，鎮(zhèn)上說已經(jīng)押送到縣上了。鐵力克趕到縣上，四處打聽，沒有下落。

有人向鎮(zhèn)上反映，說鐵力克與楊書記有牽連，說鐵力克早已經(jīng)變成了楊書記的手下。還說的有鼻子有眼，說楊書記什么時間什么時間到鐵力克家去過，楊書記秘密發(fā)展了鐵力克，他們還密謀了什么事情。甚至還把鐵力克的婚事也扯了進去，說是他賽馬招親是封建殘余，鐵力克中毒很深。還說他爺爺早年就跟土匪有聯(lián)系，幫土匪馴過馬，做過事，等等，羅列了一大堆的罪狀。后來據(jù)說瞎反映的那個人，是海山別克，他是害怕楊書記放出來后會讓鐵力克頂替他的事情。

革委會的人要鐵力克交代他與楊書記密謀的事情。鐵力克一無所知，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鐵力克說，楊書記是個好人，是個英雄，你們弄錯了，你們應該把他放出來。革委會的人說，唉，鐵力克，你清醒一點，你先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自己的事情吧！快把他如何調(diào)唆你的事情說出來，你說清楚了，你就沒有事情了，可以回去了。要是你不交待清楚，就和他一起關(guān)押。鐵力克氣憤極了，他怒不可泄地說，你們是不是吃飯長大的？你們長不長腦子，你們聽信了壞人的話，還要誣陷好人，你們摸摸胸脯，那里面有沒有良心，你們……鐵力克氣得渾身發(fā)抖，說不出話來。

草原上一些牧民聽說鐵力克也被莫名其妙地關(guān)押起來后，非常氣憤，他們一齊到鎮(zhèn)上理論，要求放了鐵力克，牧民們說要是不放鐵力克，大家就騎上馬到縣城去上訪，去請愿。此事驚動了上級，后來鐵力克被放了回來。

而楊書記，鐵力克再也沒有聽到他的音信。據(jù)說楊書記被押到省城去了，之后杳無音訊。

鐵力克回到草原上，心情很不好，情緒十分低落，經(jīng)常一個人發(fā)呆。有些事情，他始終想不通，也沒法想通。有人說，馴馬是一項危險的事情，鐵力克感覺到，世上有些事情遠比馴馬危險。有人說，馴馬是一項非常麻煩的事情，鐵力克覺得，世上有些事情遠比他馴馬還要麻煩，并且麻煩的多得多。至少馴馬，他可以憑借自己的經(jīng)驗和能力去做好，越是危險越是充滿了挑戰(zhàn)和快樂，那種快樂無人理解。而現(xiàn)在呢，沒法說。唉，鐵力克長嘆一聲。

有時，哈布力就過來找他，老哥倆一起說說話。

“嗨，老伙計?！惫剂φf：“我原本想推薦你，給草原上的馴馬手說句公道話，沒想到鎮(zhèn)上的頭頭這么自私，不顧大局，太不像話了?，F(xiàn)在倒好，不但沒有幫成，反而把你害了，現(xiàn)在連一般的馴馬活動都不讓你參加了，真是太過分了，我要到縣上告他們?nèi)?。?/p>

鐵力克說：“算了，哈布力，其實我是真心想推薦你去的，這么多年了，你的本事也該讓人知道一下了。”

哈布力笑了笑?！拌F力克老哥，謝謝你的好意，事實上你不說我也知道。”

哈布力說：“唉，老哥哥，說實在的話，這么多年來，在我們那拉提草原上，我哈布力最不服氣的人就是你鐵力克，然而我最信服的人還是你鐵力克。嗨，沒有辦法，這么多年了，無論什么時候，無論什么事情，我都是信你的，過去是這樣，現(xiàn)在是這樣，將來嗎，嗨！也一樣的?！?/p>

哈布力嘆了一口氣說：“鐵力克老哥，你我就這樣了，沒有辦法，這是胡大的安排，你想改變都不行?！?/p>

說著，他自己也笑起來，非常開心地笑起來。

沒有了馴馬的日子，他們哥倆經(jīng)常在一起聊天，有時也探討一些馴馬的事情，他們年輕時候的經(jīng)驗，技巧，還有對待不同脾氣性格馬駒子的方法，包括呼喚，上馬的姿勢，等等，等等。有時候，兩個老頭說著說著就比劃起來，別人看著了，還以為他們在爭嘴，或者生了氣打架呢，而這兩個老家伙呢，一會兒又哈哈哈地笑起來，笑著笑著又陷入沉思……

八

時間過的飛快，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這二十年里，鐵力克好像沒馴過什么馬，有一年倒是有人找過他去馴馬來著。那年有個馬販子找到鐵力克，說他的馬群里有一匹非常不錯的生馬駒子，厲害的不得了，幾個小青年近它不得，他想請鐵力克出馬親自馴服它，調(diào)教成一匹好馬。一聽說有匹好馬，鐵力克的心就有些動了。說實在的，他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看到過好馬了，他實在太想看到好馬了，他太喜歡馬了，沒有辦法。他想馬想的著急的時候，就騎上自己的老黃馬四處走走，看看，唉，難道草原上就沒有一匹好馬了，他難過地問自己。那時候，他對馴馬都有些失去信心了，有些灰心喪氣了。可是，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感覺有一個人影在他眼前晃動，那人既熟悉又陌生，好像是他爸爸別熱克，也好像是早年他拜師學藝曾經(jīng)請教過的某個老馴馬手。后來他想起一個人，就是那年跟自己僅有一面之緣的漢族人，那是個騎馬打仗的英雄，一個真正的英雄。想起楊書記對他說過的那句話，他心頭頓時一熱，是啊，馬是我的朋友，他知道自己是離不開馬的。鐵力克看著那人說的很誠懇，就跟他過去了。鐵力克在馬群里掃了一眼，都是平平常常的馬，沒有一個上眼的。

鐵力克跟馬打了幾十年的交道，他太熟悉馬了，雖然古話說人不可貌相。但是，鐵力克看馬很準，從來沒走過眼。馬的體型，個頭，身長，腿長，骨骼，肌肉，毛色，頸項，頭型，鬃毛，尾巴，包括馬站立的姿勢，走路的步幅，奔跑的節(jié)奏，包括馬的眼神，氣息，響鼻的大小，嘶鳴聲的長短，等等。總之，馬跟人一樣，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都展現(xiàn)出它的精氣神，透露出它的脾氣、性格和素質(zhì)，透露出藏在它身體里的神秘氣質(zhì)和力量，這就是馬的魅力。世界上許多古老民族崇拜馬是有原因的，這也是馬的神秘性。品性優(yōu)良的馬就像蒼鷹一樣，有一股凜然的，高貴的，桀驁的氣質(zhì)；就像草原英雄一樣，都是世間的精品，絕品，令人敬慕，不容褻瀆。

鐵力克看了一眼馬群，非常失望地搖搖頭。那個馬販子說：“鐵力克大叔，我想請你幫我馴馴這批馬，我給你的報酬一定讓你滿意?！辫F力克心里說，這些馬都很平常，普普通通，那里值得我來馴。但他還是很客氣地對那馬販子說算了，自己也老了，身子骨經(jīng)不起折騰了。再說這么多的馬，自己一個人哪能馴的過來，你還是找些年輕人來馴吧。

馬販子笑了笑說：“那些黃毛小子愣頭青沒啥名氣，他們也馴不出什么好馬。鐵力克大叔，你不需要親自動手，你只要在這里坐鎮(zhèn)，指揮那些年輕人就行了。要是別人問起來那匹馬了，你就說是你馴出來的，這樣就可以了?！?/p>

鐵力克明白過來，原來這家伙是想拿他當幌子，拿他的名氣做生意掙錢，這不是在欺騙嗎，這樣的事情我怎么能做，幸虧他想的出來。鐵力克怒不可遏。

他想起小時候爸爸講過爺爺?shù)氖虑?。那時候爺爺是草原上著名的馴馬手，許多牧主、官員都找他馴馬，后來爺爺發(fā)現(xiàn)一些巴依伯克仗著有錢有勢，欺負窮苦人不說，拿馬根本不當回事，甚至把馬僅僅當作他們貪婪享受的工具，任意驅(qū)使，根本不顧馬的死活。爺爺就不給他們馴馬了，經(jīng)常受到巴依伯克的欺負，爺爺依然不肯輕易接受他們的安排。據(jù)說深山里的土匪聽說了他爺爺?shù)拿麣?，也來請他去馴馬，面對土匪的威脅，他依然拒絕了，后來還被土匪打傷了，病了好幾個月，爺爺也沒沒后悔過。

鐵力克大怒，狠狠地瞪了馬販子一眼，一把推開馬販子遞過來的一沓鈔票，提起馬鞭，揚長而去。

九

現(xiàn)在，孩子們都各干各的事情去了。朱曼在鎮(zhèn)上工作，朱曼的兩個兒子，一個開旅游車，一個開商店。

葉爾肯呢，以前放羊，現(xiàn)在也到河谷那邊開草原風味飯館了，一家人都在忙。葉爾肯要開飯館不愿意放牧的事，最初鐵力克堅決不同意。鐵力克還想讓葉爾肯養(yǎng)些馬。葉爾肯說，馬養(yǎng)的少了繁殖的慢，養(yǎng)多了沒有牧草，冬天怎么過。再說了，馬就是宰掉賣肉的，一開始宰殺馬你就心痛。不論這么說，鐵力克還是反對。葉爾肯和幾個孩子都堅持要開飯館，他們說現(xiàn)在開飯比放羊賺錢多。

鐵力克說：“不養(yǎng)馬，不馴馬，總不能連放牧也不干了吧。好了，飯館你開，我們老兩口去放牧，不跟你們在一起過了。”

葉爾肯沒有辦法，只好答應，一邊開飯館，一邊放牧。鐵力克也沒有別的辦法，一家人還要生活，只好這樣了。

剛開始，飯館比較忙，鐵力克也幫著去放牧。后來，他的小兒子朱曼不愿意了。朱曼在鎮(zhèn)上工作，也是有臉面的人，怎么能讓老爸爸早出晚歸地去放牧，又不是生活過不下去了。朱曼對哥哥葉爾肯說，要接他們二老去鎮(zhèn)上住，過清閑的日子。鐵力克去了，待了幾天就不舒服了，吃不下，睡不著，人也老了一大圈。

唉！在馬背上活了一輩子的人是離不開馬背的。

沒辦法，鐵力克又來到了葉爾肯這邊。

葉爾肯的飯館叫白云飯館，就在路邊上，兩個氈房，他妻子負責做飯，他的女兒努爾加納提負責招呼客人，端菜倒茶。鐵力克每天早晨騎上馬到草原上溜一圈，然后回到飯館，吃飯，休息。有時候也跟客人聊聊天，我們就是那時候認識的。那幾年我經(jīng)常到那拉提采訪，每次到那拉提我總要到白云飯館去吃飯，有時就是去找老人聊天。慢慢的，我們就熟悉了，好的跟老朋友似的。

有一次我問鐵力克：“哎，老人家，旅游開發(fā)后，生活好多了吧？”

“唉！生活是好了一點，但心情不好了?！?/p>

老人沉思起來。

唉，那些年，草原上正悄悄發(fā)生著一些變化，各鄉(xiāng)鎮(zhèn)的路修通以后，汽車、拖拉機、摩托車逐漸成為交通工具，替代了馬的工作。馬的使用率低了，養(yǎng)馬的人也少了。再加上城里人興起馬肉熱，那些在草原上馳騁的一群一群身姿優(yōu)美體態(tài)健壯的伊犁馬，都被風干、熏干，灌進腸子里，做成風干肉、熏馬肉、熏馬腸。許多成年馬被宰殺，馬群的繁育力下降，馬群的數(shù)量急劇減少。而一段時間以來，羊群像天上的云彩一樣飛速增多，過度放牧讓草原植被迅速退化……

還有旅游問題。一陣風似的旅游開發(fā)，一大群一大群的人涌進來，搞民族風情的，開飯館的，開旅館的，開商店的，做小買賣的，還有雜七雜八五花八門的事情。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這么多車，這么多的聲音，別說草了，就連天上的云也被驚動了。草原上的草矮了，還出現(xiàn)了一種大耳朵毒草，那家伙霸道的很，跟土匪一樣，在草原上到處繁衍，四處蔓延，周圍的草都被毒死了。還有草原鼠，它們也泛濫了，到處挖洞，修建它們的千里城池。一個洞挨著一個洞，這些老鼠沒日沒夜地下小老鼠，草原上到處都是老鼠洞……

草原上的馬群越來越少，馴馬的活動幾乎聽不得了，鐵力克越來越孤獨了，他迅速衰老了，以前紅潤亮堂的臉龐，現(xiàn)在皺紋密布，溝壑縱橫。他的臉色變的越來越黑了，干澀，沒有光澤，胡子灰白，精神十分憔悴。

好長一段時間，老鐵力克經(jīng)常騎著他的老黃馬一個人在草原上轉(zhuǎn)悠。他四處看看，在稀稀拉拉的馬群里，他再也沒有看到一匹像樣的馬。他在心里深深地嘆息，焦慮，難過……

鐵力克對這匹老黃馬的感情很深。幾年前，一次歸牧時他發(fā)現(xiàn)少了幾只羊，他知道，一定是那幾只調(diào)皮的小山羊開小差了。他一邊呼喚一邊上山尋找，不小心被滾落下來的石頭砸傷了腳踝，他無力騎上馬背，他拉著韁繩對老黃馬說，你臥下吧，我受傷了，沒法騎上你了。老黃馬居然聽懂了，對著他咴咴兩聲就臥下身子，老黃馬好像對他說，是的，你上來吧。鐵力克非常感動，他回到家對努爾古麗說了此事，努爾古麗非常心疼，一邊給他包扎腳傷一邊說，唉，多好的老黃馬呀，可不能虧待了它?，F(xiàn)在的老黃馬已經(jīng)很老了，葉爾肯說了幾次了想把老黃馬賣掉，他舍不得，說那老黃馬換一匹小兒馬，他也舍不得換掉。葉爾肯說的多了他就生氣。葉爾肯說，就算它過去幫過你，像人一樣懂事，然而它不過是一匹馬，又不能變成人，它最終還是要被宰掉被吃掉，這是無法擺脫的命運。鐵力克看了看葉爾肯，張大嘴巴竟然沒有再說一句話。事實上他心里也明白，葉爾肯的話雖然不中聽，甚至有些殘酷，但很現(xiàn)實，或許道理上是通的，就是這么回事。但是，老黃馬，唉，老黃馬對自己太重要了，自己一天也離不開它，看不到它心里就空落落的?，F(xiàn)在，唉！鐵力克嘆了口氣，他打算把老黃馬放開，讓他在草原上自由牧草，度過晚年。他的想法得到了努爾古麗的支持。

老黃馬放自由后，鐵力克每天就在草原上隨便走走，看看。有時，他獨自坐在路邊出一會兒神，看著呼呼而過的大汽車小汽車卷起的一陣陣塵土，他搖搖頭?？吹侥切倪h方的城市匆匆而來的游客歡呼雀躍驚奇又興奮的樣子，他嘆口氣。

唉！他看不明白，他真的看不明白。

一次，在一群被驅(qū)趕往城里去的馬隊里，鐵力克眼睛一亮，他發(fā)現(xiàn)了一匹馬。老鐵力克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他多年前馴服的一匹棗紅馬，那可真是一匹好馬，相當不錯的馬。他清楚地記得當時的場景，年輕的棗紅馬身材健壯，渾身充滿了力量，看了就讓人心里喜歡，騎上就讓人無比痛快。唉，真是痛快！

鐵力克想起當年的情景總是很激動。怎么能不激動呢？當年，這匹年輕氣盛的棗紅馬在草原上撒歡兒時，像一股紅色閃電，沒有人能夠靠近它，它太敏捷了，躲過了幾個套馬手的桿子。好不容易套著了，又沒有人能夠制服它，幾個年輕騎手沒幾下就被撂下馬背。最后鐵力克出馬了。他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馴馬了，為了馴服這匹棗紅馬，鐵力克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使出了渾身的力氣，畢竟那時候他已經(jīng)上歲數(shù)了。那一次，他差點被這匹年輕的棗紅馬撂下馬背，差一點丟失一世英名，毀了一生的榮譽。也是那一次，他也感覺到了體力不支，年歲不饒人啊。還好，他把它馴服了，或許是胡大的護佑，或許是他的名氣太大，壓住了年輕的棗紅馬，也或許是機緣巧合。反正他把年輕氣盛的棗紅馬馴服了，年輕氣盛的棗紅馬反過來也再一次激活了他的名氣，他鐵力克雖然老了，但老鐵力克的名號在那拉提草原上依然是響當當?shù)?，也可以說是老當益壯，不能不服。

所以多年來，鐵力克對這匹棗紅馬記憶猶新，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它的過去。這匹棗紅馬后來連續(xù)奪得賽馬冠軍，出了名，又被人倒賣到了別處，更換了好幾個主人。多年不見，鐵力克還真有點想它了，他曾在夢里看見過它矯健的雄姿?，F(xiàn)在，這匹棗紅馬已經(jīng)很老了，毛發(fā)無光，瘦骨嶙峋，老態(tài)龍鐘。

鐵力克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老黃馬，心里一陣難受。就在他把老黃馬放歸自由的那年秋天的某一天，老黃馬突然失蹤了。他清楚地記得兩天前，老黃馬還圍著自己家的氈房轉(zhuǎn)悠，一步一挪地走著，還不時地抬頭望著他，咴——咴地打著招呼，好像是說，來，老哥，讓我再馱你一程，我身子骨還硬朗。近一段時間，老黃馬明顯老了，消瘦了，憔悴了，走路非常緩慢，非常吃力，兩眼流著淚，蠅蟲亂飛，它已無力驅(qū)趕。鐵力克看著老黃馬費力的樣子，搖了搖頭，輕輕嘆了口氣。他給努爾古麗說過幾天找獸醫(yī)給看看，還沒兩天老黃馬就不見了。幾天后，一個牧人在去冬窩子的山溝里發(fā)現(xiàn)了老黃馬的尸體，已經(jīng)被山鷹、禿鷲、烏鴉們啄的只剩下空骨架了。

老黃馬為什么要費著力氣去深山？鐵力克后來想，它大約是想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去，或者想用祖先的死法歸于山林草原。想到這里，他心里反而有一種安慰感，他好像有些明白了，但也不十分明白。

這匹老邁的棗紅馬走到鐵力克跟前，它突然停住了腳步，看著鐵力克。鐵力克心里非常難受，他撫摸了棗紅馬的脖子，棗紅馬蒼老干澀的眼眶“唰，唰”落下兩滴黏稠而苦澀的淚珠兒，仿佛它在向這位昔日英雄的訴說。鐵力克鼻子一酸，蒼老褶皺的眼角頓時濕潤了。他嘆了口氣。

“難道這真是胡大的安排嗎?！彼p輕拍了拍棗紅馬，轉(zhuǎn)過身去……

這年秋天晚些時候，努爾古麗也走了。努爾古麗是心臟病發(fā)作突然去世的。這個愛了他一生照顧了他一生的女人，也是他愛了一生的女人的突然離世，讓鐵力克異常悲傷。努爾古麗臨走時說，唉，馴馬人，我看見老黃馬了，它從夕陽里跑來……

從年輕時候起，努爾古麗私下里就喊他馴馬人。是啊，他們的結(jié)合與馴馬有關(guān)，他們的婚姻在草原上是一段佳話，他們恩恩愛愛，甜甜美美，讓無數(shù)人羨慕。她為他生下了幾個兒女，唯一的遺憾就是兩個兒子沒有成為馴馬手接班人。努爾古麗曾問過他，努爾古麗說，哎，馴馬人，在你心里到底更愛馬一些還是更愛我一些？嘿嘿，都一樣的。鐵力克一臉狡狤地笑著。努爾古麗錘了他一拳，會心一笑。努爾古麗說，唉，馴馬人，你說奇怪不奇怪，每次我見到一匹駿馬，看著看著就變成你的模樣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去年的時候，努爾古麗還對鐵力克說，希望他對孩子們不要太強求。鐵力克雖然心有不甘也默許了。

還有一件事一直讓鐵力克內(nèi)心隱隱作痛，就是努爾加納提，他們的大孫女，嫁給了做生意的葉爾森。這個葉爾森是鎮(zhèn)上少有的聰明孩子，會做生意會賺錢，可他的父母卻都是做殺馬、熏馬肉、灌馬腸子生意的，他們家雖然富足，但鐵力克心里卻難以接受，他自己也不知為什么。但是無論如何，孩子們愿意，他們的父母同意，鐵力克也無力阻攔，好像也沒有什么正當?shù)睦碛勺钄r。而鐵力克心里卻始終不痛快。要是放在三十年前，他或許也不在乎?？墒乾F(xiàn)在，馬實在是越來越少了，馬已經(jīng)成了他的一塊心病。唉，沒有辦法，努爾古麗多次開導也無濟于事。

現(xiàn)在，努爾古麗撇下自己先走了，匆匆忙忙走了，唉，鐵力克老淚縱橫，心頭泣血。

加瑪麗和幾個年輕婦女過來幫忙，給努爾古麗凈身，穿衣。鐵力克打開箱子，取出一條白絲巾，這是努爾古麗曾經(jīng)交待過的。看到白絲巾，鐵力克就想起年輕時候，這條白絲巾是他送給努爾古麗的第一件禮物，就是他馴服踏雪千里的那次，他正式向努爾古麗求婚，他們互相贈送了信物，他贈送給努爾古麗的就是這條白絲巾，努爾古麗贈送給他一塊親自刺繡了一朵雪蓮花的手帕。這條白絲巾，努爾古麗非常珍惜，婚后沒有舍得再戴，一直珍藏在箱子里，就像珍藏一份永遠美好的記憶一樣，那是幸福的記憶，珍貴的記憶。

鐵力克捧著白絲巾，默默走到努爾古麗身前，親吻她的額頭，然后將白絲巾輕輕展開，遮在努爾古麗依然美麗的臉龐上。他伸手扶胸，摸到了那塊繡有雪蓮花的粉紅色手帕——努爾古麗給他的定親物，那塊疊成小方塊的粉紅色手帕一直放在他的內(nèi)衣袋里。鐵力克悲傷極了，親人們將他扶回房內(nèi)休息。

依照習俗，加瑪麗和幾個年輕婦女給努爾古麗用白氈裹身。第二天一大早，木拉提指揮幾個人將尸首馱上駝背，鐵力克親自牽著駱駝，把努爾古麗葬在西邊的山岡，面向西方，讓她在黑土地里安息。鐵力克也陷入了沉默，很少說話了。

后來一次葉爾肯對我說，前些年，從縣城那邊來了些生意人，他們也在這里放馬。他們還用小馬駒從牧民手里換老馬，拿去宰肉，做熏馬肉、熏馬腸賺錢……

鐵力克說：“唉！那些馬太可憐了。我在夢里經(jīng)常聽到馬的慘叫聲?！?/p>

“馬是通人性的動物。那一段時間，我經(jīng)?？吹今R在流淚，我的心太疼了……”

老人的聲音有些沙啞，內(nèi)心十分痛苦。

“你們不會理解的，我們哈薩克人對馬的感情……”

葉爾肯對我笑了笑，說：“我老爸爸跟阿肯似的，經(jīng)常想著神才想的事情。唉，上年紀的人啦，你不要在意?！?/p>

老人又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么。

“還是說說草原上好玩的事情吧！”我說。

老人拿起冬不拉，隨手彈了個曲調(diào)，一股蒼涼透心而來，那是老人內(nèi)心的泣訴……

“唉，沒辦法，馬有馬的命，草有草的命，人有人的命，草原有草原的命，都是命，都是胡大的安排?！辫F力克又說。

“我們的胡大跟你們的菩薩是一樣的？”老人看著我。

“他們在天上也是好朋友，跟我們一樣?！蔽倚χ鴮先苏f。

“哎，兄弟，你說的太好了。就是，他們也是好朋友?！?/p>

“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想什么事情？”

鐵力克自言自語：“他們一定很幸福吧！”

老人轉(zhuǎn)身看著窗外。

窗外是那拉提草原遼闊的天空。

十

草原上的人說，鐵力克成為真正的馴馬師以后的三十年，他幾乎沒有再馴過一匹馬。而三十年后第一次馴馬就出了事，那是他最后一次馴馬。

老鐵力克走的有些突然，也有些意外，甚至不可思議。

就是去年，草原上出現(xiàn)了一匹叫“黑豹”的烈馬，真是一匹罕見的好馬，先后將幾個馴馬手撂翻了。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有個投資商準備在草原上搞賽馬會，想征集一些好馬，“黑豹”就被發(fā)現(xiàn)了。而“黑豹”出現(xiàn)后一直沒有能夠人馴服它。投資商說，看來那拉提是沒有人能馴服它了，他準備去外地找馴馬師。

這件事在那拉提傳的沸沸揚揚，讓老一代馴馬手非常生氣。沒有辦法，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真正的馴馬活動了，不要說年輕人沒有機會學習馴馬，就是老馴馬手也技藝生熟了。

鐵力克知道后立即就去看了。

鐵力克還在遠處，聽到“黑豹”的嘶鳴聲，他就激動起來，他感覺是那匹馬在呼喚他……

那“黑豹”果然不同凡響，它體格矯健俊美，渾身烏黑發(fā)亮，不染一絲雜塵，像披了一身黑綢緞，顯得異常高貴；它高高抬起頭，望著遠方，兩只耳朵像鋒利的短劍豎立在顱頂，項上烏黑濃密的鬃毛，清風徐徐，神采飄逸，氣宇軒昂。

好馬。

好馬。

簡直是一匹神駒！

鐵力克驚呆了。他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看到這樣的好馬了。這是他多年來看到的最好的一匹馬。不，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馬。甚至比他十四歲馴服的那匹栗色小兒馬還要好幾倍，甚至比他十八歲時馴服的那匹踏雪千里也要好幾倍，甚至比他一生中遇到的所有的好馬都要好上好幾倍……

看到了“黑豹”，鐵力克頓時年輕了許多，周身熱血沸騰，臉上的皺紋也舒展了，渾身的筋骨都舒展了，且充滿了力量。他非常興奮，激動的手足無措，整天興高采烈。他那蒼老的眼睛一下變得炯炯有神，清泉一般閃亮，嘴里不斷地重復著：“好馬，真是一匹好馬……”

自從見到“黑豹”后，一連幾天老鐵力克都興奮的睡不著覺。那些天，他一直關(guān)注著馴馬場上的動靜，他盼望著好消息傳來。從附近趕來的幾個馴馬手都先后失敗了。他動員葉爾肯去試試。葉爾肯有些不樂意。葉爾肯說，我都四十多歲了，十多年沒有馴馬了。鐵力克想到了小孫子賽里克。

賽里克是葉爾肯的小兒子，十六歲，身體結(jié)實。鐵力克最喜歡他，從小就教他騎馬，他感覺賽里克是唯一能夠繼承祖?zhèn)黢Z馬術(shù)的人。然而，事情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順利，除了學騎馬，練習騎術(shù)，賽里克一直沒有遇到什么烈馬。也就是說，賽里克只學了一些鐵力克的口傳技藝，而沒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和積累。

鐵力克帶著賽里克去馴服“黑豹”時發(fā)生了意外，賽里克被“黑豹”踩傷了。實際上，在鐵力克帶著賽里克去之前，哈布力帶著自己的兩個孫子也去過了，都失敗了。哈布力十分沮喪地對鐵力克說，唉，鐵力克，沒有辦法，只有看你的了……鐵力克當時只想著賽里克去馴馬的事情，感覺是自己要親自上去似的。他對哈布力說，是的哈布力，那確實是一匹絕好的馬，要馴服它……

賽里克受傷后，鐵力克痛苦萬分，感覺心都要碎了。

那些天，鐵力克心里痛苦極了，他為賽里克沒有能夠馴服“黑豹”而痛苦，更為草原上沒有人能制服“黑豹”而痛苦，這種痛苦比他人生的任何時候都要強烈，都無法抗拒，也無法忍耐。比如，他十四歲初次馴馬時被栗色小兒馬連續(xù)摔下來三次，感到屈辱，渾身疼痛難忍，他笑著站起來了。就在他功成名就之時，他被那匹渾身黑炭的“烏力奇”摔傷了腳踝，讓他好幾天站不起來。有人說他的腳踝可能碎了，可能永遠也站不起來了，更別說騎馬了。就算那樣，他也挺過來了。而現(xiàn)在，這匹神奇的“黑豹”讓他激動不已，而這匹桀驁的“黑豹”也著實傷透了他，他真想自己再年輕幾歲，讓他再試鋒芒，將這匹狂妄的“黑豹”制服，將這匹性情最烈的馬馴服，讓世人知道，那拉提草原上的哈薩克人是最好的馴馬手……

那天夜里，他想了很多，想了一生的馴馬生活和經(jīng)歷，他想起了努爾古麗，努爾古麗輕輕走過來笑盈盈地說，哎，馴馬人，聽說又出現(xiàn)了一匹好馬？鐵力克剛想說話，努爾古麗一轉(zhuǎn)身就不見了。過了一會兒，他又想起了楊書記，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人，一個多好的漢族朋友，他贈送給自己一把精致的馬鞭，還有他說的話。是的，他說的對……

誰也沒有想到老鐵力克會親自出馬。

那天，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一個人騎著馬就去了?，F(xiàn)場負責的那個戴遮陽帽的人說，哎，老人家，你這么大年紀了，回家休息吧。鐵力克沒有搭話，徑直向“黑豹”走去。這時有人給戴遮陽帽的那位負責人說，他叫鐵力克，年輕時候是那拉提最好的馴馬手，曾經(jīng)馴服過無數(shù)烈馬，沒有他制服不了的……

戴遮陽帽的那個人疑疑惑惑地點點頭。

老鐵力克上去了。只見他邁著大步徑直向拴馬樁，他始終抬著頭，神情專注地看著那馬。那“黑豹”也專注地看著他，用它那水銀一樣清澈的目光欣賞他的身影，用它那利劍一般挺直的耳朵聽他的腳步，用他那氣勢恢宏的鼻息感覺他的心跳……

老鐵力克昂著頭，邁著矯健的步伐，大步流星走上前去，像是趕一場生命的約會，像是會見一生中最親最近最愛最想的人。來到拴馬樁前，他輕輕解開韁繩，深情地看著那馬，那馬也深情地看著他。他把“黑豹”渾身上下細細欣賞，從它高高舉起的氣質(zhì)高貴的頭顱，清泉似的的眼睛，短劍似的的耳朵，飄逸的鬃毛，黑錦緞似的烏亮而又流暢的身軀，一直到披風似的的尾翼，他一遍欣賞，一遍不住地點頭，不住地慨嘆。那馬也像在欣賞著他，“咴咴”地打著響鼻，點著頭，向他打著招呼。他把韁繩緊緊攥在手里，慢慢走近那馬，兩手往那馬肩膀上一按，輕輕一下躍上馬背，那“黑豹”馱著他一陣風似的向草原深處奔去……

過了好大一會兒，草原上閃出一個黑色身影。

他回來了，是鐵力克，是老鐵力克回來了。

只見他騎著那身材俊美渾身烏黑發(fā)亮流光溢彩的“黑豹”，從草原深處飛奔而來。他像一座鐵塔似的坐在那“黑豹”黑綢緞似的馬背上，神采奕奕。那神情高傲氣宇軒昂的“黑豹”，任憑他的驅(qū)使……那種自信，那種自豪，可以想象……

人群沸騰了，人們歡呼，跳躍……

回來了！

回來了！

那勇敢的馴馬手鐵力克又回來了！

那年輕的哈薩克馴馬師鐵力克又回來了！

所有的人都在歡呼，那些頭戴哈薩克帽子的老牧人興奮地揮舞著粗壯有力的手臂，那些年輕的哈薩克小伙子吹著響亮的口哨聲，那些穿著裙子頭戴漂亮的三角形或方形頭巾的哈薩克婦女激動的熱淚盈眶，那些哈薩克的孩子們滿臉含笑奔走相告，有人向空中拋起花帽，有人開始彈奏，有人開始舞蹈，那些游人，認識的或不認識的，盡情的歡呼盡情的鼓掌盡情的舞蹈盡情的歌唱……

一時間，歡呼聲、歌唱聲、口哨聲、歡笑聲，連成一片，為老鐵力克歡呼，為這位馴馬手鼓掌，向這位老馴馬師致敬……

午后的那拉提靜美如畫，牧群在草地上安閑地吃著草，微風中飄來牛羊啃噬青草濃濃的清香，雪白的云朵馱著碧藍徹透的天空緩緩移動……

而老鐵力克，此時正坐在那“黑豹”錦緞似的背上，戴著羊羔毛制作黑平絨翻邊的白氈帽，大紅臉龐亮堂堂的，幸福地微笑著，他眼前浮現(xiàn)出一片景象：綠毯似的草原上，萬馬奔騰，藍天如洗，白云朵朵，日月星辰正向這邊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