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除夕下晌,和叔伯兄弟們上完墳回來,已經快上黑影了。天井叫大大掃得不見一根草屑。墻根、甕后、囤邊等隱蔽的旮旯,是耗子走動的主要通道,他都小心地放上了“抓”(拿耗子的一種工具)。娘已經開始和面,準備包馉飵了??活^由于白天煮肉蒸餑餑的緣故,方滾老熱,坐一陣,腚烙得怪燙人。
娘在當門里和著面,突然想起了什么,吆喝大大,哎,你把磨底下的雞早攔起來上宿,別忘了門上再拴上塊磚,別叫黃老鼠進去。大大剛挑水回來,把筲倒扣在天井邊的樹杈上,答應著,去招呼雞舍去了。我剛從大爺家看畫子回來,娘說,別出去了,怪冷,點燈,上炕吧。
姐姐把火機子換上一塊信石,加上了火油,用手一打砂輪,嚓地一聲,火機子跳出高高的焰。她對著燈芯子把燈點上,放在壁間的燈龕里,整個小屋里彌漫了淡紅色的柔和的光。這時候,天全黑了。剛上二年級的我,已經認識了幾百個字,站在炕上,看娘接回來的畫子,今年,娘買了三種畫,一個是戲曲的西廂記四幅,掛了整整一面西墻,北墻上貼了一張紅樓二尤,東墻上是一張開滿桃花的西湖春景圖,加上南面木格子窗戶新糊的窗戶紙,小屋子里頓時一新,并發(fā)出一種印刷紙張?zhí)赜械奈兜馈?/p>
大大進屋了,從柜子里拿出了一把果子,放進瓢里,叫我擺在炕上,又往煙盒子里抓了一把煙草末子。然后就往炕上安上桌子,說今后晌叫著二子爺,一塊喝酒。我去叫二子爺。他正在往牛槽里拌豆粕,用木杈子把豆粕和麥糠來回攪拌??磁3缘煤芴鸷迦耍约阂蚕仓f,春上耕地,不用發(fā)愁了。我過去說,二子爺,俺大大叫你去喝酒。他說,中。把煙袋往后腰里一別,抄裹著手就過來了。姐姐在鍋上炒菜,不大霎,就端上四個,炒花生仁,拌貨菜,芫荽熗豆腐,煎刀魚。大大把剛裝的62°白干拿過來,倒了一盅,又倒了一錫壺,二子爺從布袋里掏出一張煙紙,放在盅口上,又用火機子打著了,頓時升起一股藍色火焰,他把錫壺放在盅口燎著。約莫幾口煙工夫,酒就溫乎了。大大給每人宣上,也不大說話,就端著盅子一比量,大家就吱地一聲,喝進去了,然后叨肴。二子爺叨了一筷子芫荽,吧嗒著嘴說,嗯,這芫荽是西園的吧,有咬頭。我叨了一塊魚,剛要往嘴里放,大大瞅了我一眼說,大人還沒動筷子,小孩子不能先吃。二子爺嘻嘻笑著說,今后晌是在自己家里,不去講究了。不過,小榮,您大大是為了你好,長大了上桌子知道規(guī)矩,找個好媳子,丈人門上也要夸稱你懂理道。
喝了兩壺酒,二子爺說,中了,住了吧,我得回去給牛添料,您也包馉飵吧。對了,他娘娘,二嫚的婚事,過了年有眉目了吧。娘說,嗯,盤算著過了二月二過紅。嗯,那就中。二子爺說著出了門,煙袋包子在腰上晃悠著,消失在黑影里。
娘就把和好的面端上來,兩種,一種細面,一種粗面。粗面是里面摻和了麩皮,顯得很粗糙。馉飵餡也是兩種,一種白菜豬肉,一種菠菜豆腐。這時候,姐姐又端過來一個小碗,里面是十個洗干凈的小鋼镚,準備包在馉飵里。娘把兩個蓋頂拿過來,放在面盆上,然后就搟皮子,姐姐和大大包。我不會,就在一邊數(shù)數(shù)。包好的馉飵一圈圈地擺在蓋頂上。由于用的方皮子,每一個馉飵都翹著兩只角,像個小元寶。
包完馉飵后,大大就布置請家堂。這時候,堂弟小順過來,說家里的畫子一角綻開了,問還有沒有剩下的漿糊。娘就把上午貼對子的漿糊碗找給他,小順端著碗走了。大大從糊棚頂上,把家堂請出來,掛在堂屋的壁上,前面擺上大桌子,放上一碗肉,一碗魚,一只雞,又燒上三炷香。家堂很舊,上面畫著幾個白胡子老頭,還有一行行細密的字,我不認識。大大指著家堂對我說,上面那個,是你老老老爺爺,往底數(shù),是你老老爺爺、老爺爺、爺爺,他們今晚上都回咱家里過年。這些人,我一個都沒見過,我問,大大,他們這么些人來,咱包的馉飵夠了不?大大說,夠了,他們不大吃,就是來看看咱們。我就放心了。這時候,娘先下了一點馉飵,用大大前幾天編的柳條笊籬撈到三個碗里,端到家堂前供養(yǎng)著。屋子里頓時熱氣繚繞,小煤油燈的光線頓時黯淡了不少,娘趕緊從頭上拔下卡子,剔了剔燈芯,煤油燈仿佛又煥發(fā)了生機,亮堂起來了。娘對大大說,你到天井里看看,提籃里的肉掛好了沒有,別叫貓夠到了。大大出去了一會,回來說,掛好了,很挺拖。
熬了一陣,上眼皮和下眼皮不住地打架,真打盹,但還是勉強拿著一本剛買的小人書看。姐姐已經歪著頭倚在被上睡著了。娘說困吧等吃馉飵時候我吆喝你。我衣裳也不脫,趄下就困了。
到了下半夜,隱隱約約外屋有響聲,原來大人們起來了,在外間燒火。娘抱了一抱干豆秸燒火,大大把白天備好的芝麻秸撒到了天井里,人走上去,會發(fā)出悉悉索索的聲音。這時候,雞叫了兩遍了,有鞭炮的聲音傳了過來。娘把新衣裳拿過來,說,我給你放炕頭上溫著,你起來穿上。一會你和大大一塊去發(fā)紙馬。
我起來后,就和大大一起,拿了幾摞黃紙,在院子里的四角燒著,大大把趕集買好的鞭炮拿出來放炕頭炕著,清除一下濕氣,然后掛在桿子上,在天井里放,啪啪的聲音,震得耳朵都聽不見了。放完鞭炮,一天井的紙屑和紙灰,隨著晨風慢慢飛舞著。走到院子的水缸邊,里面上了厚厚的凍凍。中間有個窟窿,是娘用斧頭現(xiàn)砸開的。
天微微亮了,就開始吃馉飵。一屋子的熱氣,彌漫著,小煤油燈點了一晚上,墻上熏出了一大片黑斑。年五更吃馉飵,在俺莊里,過去還發(fā)生過很多蹊蹺的事。我娘常說起這事。說是有一年,大約是鬼子剛走那年,東鄰居匡林爺爺家,年五更起來下馉飵,前晚包好的兩船盤馉飵硬是找不到了,與此同時,隔著兩排房子的后街樹寬大爺家的船盤上,卻是兩層馉飵。據(jù)說是被皮狐子搬過去的。娘說這是真的,不騙小孩的。過后樹寬大爺又把馉飵給送了回去?,F(xiàn)在,那輩人大都作了古,皮狐子這幾年再也沒聽說到誰家去偷過馉飵。
馉飵撈了出來,娘對大大說,給場院里的五保戶樹喜送碗吧,細面的。大大答應著出去了。我們就開始吃。吃馉飵時候娘說,不能亂說話,要光說好聽的,看到馉飵碎了,不能說“破了”,要說“掙了”。然后我就在船盤上挑選馉飵,希望吃出小分錢來,可是找了半天,還是沒吃出來。而那邊大大一會兒一個,我心里很失落。娘就說,你大大干活多,需要他掙錢,吃出得多。我想想是,就不再去找了,不經意間,也吃出一個來,就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元寶一樣高興。
吃完馉飵,天也漸漸亮了,街面上人們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了,那是拜年的人們已經出門了。于是我和姐姐也急著要出去。娘說,嗯,早出去磕頭。不過有個事我得囑咐你倆,就是東胡同恁三嬤嬤那里,她要是給你們磕頭錢,千萬不能要。一個孤老婆子,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