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北海道盛產(chǎn)一種味道鮮美的深海鰻魚。但這種鰻魚生命力脆弱,一旦離開深海區(qū),很快就會全部死亡。獨有一位老漁夫,他打撈的鰻魚,總是能存活下來,新新鮮鮮地賣個好價錢。人們究其原因,終于發(fā)現(xiàn)了鰻魚存活的秘訣,就是在鰻魚群中,撒進幾條狗魚。狗魚和鰻魚是死對頭,幾條狗魚被放進鰻魚群中,雖勢單力薄但求生欲望猛烈,它們四處亂竄試圖逃離;于是死氣沉沉的鰻魚,因為死敵狗魚的闖入而被激活。
中國頗有一些行業(yè)已成為封閉窒息的鰻魚群落,比如足球,比如食品,等等。影評業(yè)雖然小眾,但也不幸忝列其中。在國際上,影評人皆獨立不群,不跟導演、演員、制片人交朋友,老死不相往來。人們可以放心地根據(jù)自己喜歡的影評人的影評作出看與不看某部電影的判斷,獨立是影評人成為觀影風向標的根本原因,影評人應該而且必須是觀眾的一雙眼睛。
但到了中國,事情發(fā)生了變化。影評人非但不能獨立,還成為影視圈的一個藏污納垢之地。眼下活躍的這幫影評人甚至把影評這個行當變成了一條灰色利益鏈——聽錢的話,給錢推磨,而且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他們不但不是觀眾的眼睛,還悄悄蒙上了你的眼睛讓你猜猜他是誰,真可謂斯文掃地,將文人幫閑的劣風推向了極致。
至于這幫影評人怎么暗度陳倉暗箱操作,阿順這部名為《交口稱贊》的小說里有更精彩生動的描述,略過不提。讓我感興趣的是,阿順曾經(jīng)是影評人群落中的一條鰻魚,是既得利益者;當他決定寫這部小說的時候,他應該知道,他將從一條奄奄一息但人見人愛的鰻魚,變成一條鉆入兇險之地的狗魚。這是一個富有意味的變化,關乎身份,更涉及心理。從小說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種曲線和變化如何發(fā)生以及為何發(fā)生。也因此,我將阿順寫的這部《交口稱贊》稱之為“狗魚小說”。它從頭到尾充滿了狗魚精神:雖勢單力薄,但求生欲望猛烈;既是逃離,也是闖入;并且自身帶有一種侵略性。
——好的小說必然是狗魚小說。我喜歡這樣的小說。
寫出狗魚小說的阿順是一個文藝青年,喜歡樸樹,喜歡梅西,喜歡搖滾,喜歡話劇和電影,一切具有熱力的事物他都張開雙臂擁抱。但寫小說這寂寞的事業(yè)并非他的理想。事實上,當我兩年前第一次聽說他要寫一部小說的時候,我及時地送上了冷嘲熱諷。當時我告訴他,對于他來說,還不具備寫出一部長篇小說的能力。原因有二:其一,寫小說不光需要熱情,還需要技術和見識。一部長篇小說洋洋灑灑至少十幾萬字,特別考量作者對語言的把握、對人物關系的透視、對生活的見識,阿順之前作為影評人寫下的那些虛虛實實的文字沒有給他提供寫小說的技術準備。其二,寫小說需要把自己焊到板凳上。阿順不是在飯局就是在奔赴飯局的路上,他最可能成為小說中的人物而不是一部小說的作者。
后來,有一段時間,阿順消失了;再出現(xiàn)的時候,阿順交出了這部《交口稱贊》,算是對我的冷嘲熱諷做了一個行動上的回應。捧讀之下,不禁為之欣喜。我想阿順寫出這部狗魚小說的原因同樣有二:一,我手寫我心。阿順比我想象的更真實更勇敢,他用“狗魚”的處境和眼光,寫出了他作為“鰻魚”的一段真實的心路歷程。因其真實,所以兇猛,而且鮮活。二,阿順自身處在一個生命的關口,他需要對自己進行一次梳理并一吐為快。小說中一個耐人尋味的情節(jié)是,作為一個并不獨立的影評人石小川,特別想做一個獨立影評人獎。這是一種撕裂和縫合,一個矛盾的對立,一種奇怪的統(tǒng)一。由此我看出,阿順寫這部小說并非僅僅要揭示影評人的內幕,他展示了更大的野心,寫了各色男女,寫了人的漂流與孤獨,寫了青春的糾結、夢想的幻滅,寫了內心閃爍的燈盞、理想主義者沉重的肉身。狗魚沖破窒息與昏庸,將鰻魚群落激活并引入大海。
《交口稱贊》作為阿順生命中一個地標性建筑,喻示著他變成了一條一天到晚游泳的狗魚。但僅有阿順是不夠的,僅有《交口稱贊》也是不夠的。除了影評、足球、食品,我們還有無數(shù)個行業(yè)都急需狗魚,急需狗魚精神。狗魚是激活我們的希望。
變成一條狗魚吧。從閱讀《交口稱贊》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