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帝繼位之初,便下了恩旨,準(zhǔn)許女子參加科考,這一年的科考更是出現(xiàn)了女狀元,而且是女武狀元。
女武狀元木西垣,穩(wěn)穩(wěn)地對著皇上跪下,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向皇上求一道賜婚的圣旨,求嫁文家九少。
滿堂嘩然。
大殿之上年輕的帝王念著她的名字朗朗一笑:“朕的武狀元,非但武藝不比男子差,這……膽氣也分毫不差?!?/p>
文家九少是誰?
文家,是在帝都近幾年才突然出現(xiàn)的一戶看起來普通的富貴人家。文,原是這九少的字,而九少,便是前朝的九皇子。新皇仁慈,并未誅盡前朝舊皇族,但所謂的九少,也不過是一個被剝奪了姓名,茍且活著的舊皇族罷了。
而木西垣,乃是大將之后,家里榮寵正濃,這時候卻來請這道無疑將自己推進(jìn)火坑的婚旨。
女狀元木西垣恭敬地低著頭道:“臣幼年時曾與九少有婚約,且……兩情甚篤,請皇上賜臣恩典?!?/p>
年輕的帝王玩味地瞇了眼,一揮手,準(zhǔn)了。
于是今日金陵城中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因?yàn)榻裉毂闶悄歉星樯鹾V的新科女狀元與文九少大婚的好日子。
喝了滿肚子雨前龍井的賓客們卻漸漸有些坐不住了,因?yàn)榧獣r已到,新郎和新娘兩位正主卻沒有一個在場的。
洞房里穿了大紅喜服的新娘子木西垣木著臉,問她未來夫君屋子里的大丫頭:“你說,文九去哪了?”
“回姑娘,我家公子去淡粉樓了,今日是淡粉樓里與公子相好的姑娘梳籠的好日子?!?/p>
淡粉樓,乃是金陵最著名的十二花樓之一。
“我和文九是皇上賜婚,他敢抗旨?”
“姑娘快別這么說,真是要折煞我家公子了。我家公子說了,他要奴婢替他謝主隆恩,并讓奴婢轉(zhuǎn)告姑娘,他在外面忙完了自然就回來,姑娘且自己安睡吧?!?/p>
木西垣扯開蓋頭,吩咐她從將軍府帶來的數(shù)十家丁各自拿好繩索棍棒,一起浩浩蕩蕩地出了府。
那一天金陵城的很多人都見著,身穿絳紅喜服的新娘一臉凜然地踹開淡粉樓的大門,命人四處拿了繩索尋她相公文九。
淡粉樓的老鴇尖聲喚護(hù)院來擋,卻見木西垣抬腳踹飛一個要攔她的護(hù)院,嗓音清清淡淡道:“給我揍。”
于是滿屋子打罵聲四起,這一場混亂中,就見二樓一個房間開了門,一個錦衣的公子搭著淡粉樓姑娘的手,疑惑著探頭出來問:“這是在干什么……”
話沒說完,就被木西垣帶來的家丁一擁而上,將他捆了結(jié)實(shí),絲毫不顧慮他的臉面,將他四仰八叉地抬下樓,丟到木西垣面前。
“放……肆!你們要干什么?你們知不知道本公子是誰?”
木西垣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問:“文九?”
文九梗著脖子怒道:“叫本公子作甚!”
木西垣拿過家丁的長棍,皺著眉挑揀豬肉般將文九的臉用棍頭來回?fù)芰藫?,往他腰上蓋章般狠狠一戳,在他的哀號聲中淡定揮手,道:“帶走?!?/p>
第二章
文九被推著出了淡粉樓時,只穿了一身貼身的禪衣,木西垣覺著太難看,嘟囔著“有傷風(fēng)化”,扯過家丁抱著的文九那件不知是兔毛、狼毛,還是狐貍毛的燒包雪白長毛裘,在文九驚怒的表情下,兜頭給他罩上,就這么讓人綁著文九,同她一路招搖回府。
浩浩蕩蕩的一行人路過金陵城中的月老廟,卻見廟祝站在門口恭迎他們。
廟祝說,今日廟中供著的寶物突發(fā)五彩奇光,知是有緣人將至,因而特地在這門口候著。
木西垣抬頭看了看廟門上的對聯(lián),一字一字念道:“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p>
被長裘蒙住頭的文九聽了,冷笑一聲道:“蠢,上下聯(lián)念反了?!?/p>
木西垣“哼”了一聲,一把扯過綁著文九的繩結(jié),推著他大踏步進(jìn)了月老廟。
廟祝持了香迎過來,木西垣卻淡淡道:“不必,我只是進(jìn)來找月老吵個架。”
木西垣面無表情地直視了月老的尊像,把一串臟話問候得噼里啪啦抑揚(yáng)頓挫。大致意思就是“我木西垣生下來沒做過缺德事,上尊父母下敬友輩,一路情場冷清好不容易熬到了大婚,紅線那頭居然拴著文九這么個惡心人的東西。月老若果真有靈就趕緊一道驚雷降下來劈了文九,另賜我一個佳婿,不然我便是掀了這座月老廟也要討一個說法來”。
廟祝在一邊聽得汗如雨下,偷眼看文九,果然見著一開始還裝死的文九早已忍不住從厚厚的長毛裘衣中冒出頭來,一張臉不知是悶的還是怒的已經(jīng)有從紅轉(zhuǎn)紫的趨勢。
廟祝趕緊走入后面,捧出一只描花小匣子來,里面裝著一只主體為青白雙色玉粒連成的小算盤形狀的手鏈。
廟祝說這是傳說戴了就能得到一段稱心姻緣的寶物,姑娘便是這寶物今日昭顯的有緣人。
木西垣盯著戴到了手腕上的玉鏈子半晌,指了一邊的文九懷疑地問:“不用弄死他,我還能再得到一段好姻緣?”
文九怒道:“毒婦!”
木西垣撿起地上的長裘砸過去,輕松把本就因反綁了手腳歪歪扭扭站著的文九給砸了個仰面朝天。
廟祝忙點(diǎn)頭,答:“不……不用,姻緣天注定,姑娘只需耐心等待。”
木西垣想了想,給了月老尊像一個挑釁的眼神,淡淡道:“如此也好,姑娘我平白等了這么多年,也不介意再等等,反正這廟就在這兒,哪天來砸都行。”
她喊外面的家丁進(jìn)來,扶了文九往月老面前一起跪下。反正吉時已過,也不用趕著回去丟人了,就在這兒對著月老拜堂得了。
文九被家丁按著頭,依然咬牙切齒的。他斜著眼睛看木西垣,恨道:“你一個……一個姑娘,竟然做出這種事來,你可知這是什么行為?”
木西垣咧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道:“這是什么行為?牛不吃草強(qiáng)按頭?廢什么話!姑娘我今天就按你這牛頭了!給我拜!”
于是月老廟的眾人有幸見著了一場完全由新娘按著新郎的頭完成的新婚三拜。
一行人鬧到子時才各自回府歇下,文九冷冷站在一邊,看著坐在床邊揉著手腕打哈欠的木西垣,抬高了下巴道:“你能強(qiáng)迫我拜堂又怎樣?說出去你的名聲能好聽?我再告訴你,我是不會和你同房的……”
他話沒說完,就見木西垣站了起來,推開房門,文九嘴角邊的笑還沒來得及擴(kuò)大,就被木西垣一腳踹了出去。
文九摔出去時,眼角余光恍惚見到木西垣手腕上的算珠手鏈一晃,似乎有一陣光華從手鏈上閃過,整個人便覺得一片天旋地轉(zhuǎn),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久,金陵坊間傳聞,親自請圣上賜婚的木將軍家二小姐木西垣,在新婚當(dāng)夜,讓僅著單薄衣衫還被反綁著的新婚丈夫文九公子在屋外跪了一夜,文九公子第二日便病得下不了榻。一時人人皆道古有河?xùn)|柳,今有金陵木,家有悍妻,實(shí)在心酸,心酸!
第三章
木西垣舉袖看著自己一身新?lián)Q的裙裝,扶著發(fā)簪對著鏡子左右照了照。
她雖然喜歡舞刀弄槍,但也是很喜歡漂亮的長裙和發(fā)簪的,雖然華麗的發(fā)簪和長裙走起路來很不方便,她也舍不得換下。
“文九怎么樣了?”
“回夫人,少爺還病著,昨個夜間倒是清醒了一會兒,早上又躺下了。大夫說,是得了風(fēng)寒,要慢慢養(yǎng)著?!?/p>
昨日夜間文九忽然醒來,卻宛如做了噩夢久久神思不定,丫頭們也沒敢報與木西垣知道。經(jīng)過大婚時的風(fēng)波,這闔府的侍女小廝個個兢兢業(yè)業(yè),再沒有一個人敢對這位彪悍的少夫人不敬。
木西垣親自去瞧了瞧文九,掐了掐他的臉,掀了掀他的眼皮,確認(rèn)他果然是昏睡著不是在騙她,便賢惠地交代府中眾人“好生看護(hù)文九,別弄死了他”,才出門去赴她大姐的約。
說起她的大姐,木西垣難免心堵。從小這姐姐就比她高,比她能吃,比她跑得快,比她跳得高,比她受父親喜愛。
在她辛苦習(xí)武,終于在身高、飯量、跑跳上超越她姐姐時,她姐姐又變成了字寫得比她雋秀,花繡得比她好看,待人比她溫和,長得比她漂亮,深受母親喜愛的閨門淑女。
而木西垣卻已經(jīng)在強(qiáng)壯粗獷的路上越走越遠(yuǎn),再也回不了頭。
與文九的親事,也原本是她姐姐幼時與文九有婚約。彼時,文九還是前朝尊貴的九皇子,這一門親事不知羨煞多少人,只是后來前朝敗了,九皇子成了落魄文九,她父母才商量著,不能因?yàn)閷Ψ铰淦橇?,就扯開關(guān)系不認(rèn)賬讓人看不起,也不忍深受喜愛優(yōu)秀嬌弱的大女兒去受苦,便哄騙了粗獷的二女兒去頂下了這門婚事。
騙子!她們分明和她說文九俊雅溫厚待人是再好不過,才讓她同意的!她簡直想立刻回去拿上她的刀,再去找她姐姐父母理論。
她忽然覺得裙角被什么東西鉤住了,險些整個人摔出去,卻是腳邊一只雪白圓潤的波斯貓咬住了她的裙擺。她往前邁一步,那貓就后肢拖在地上被她拖一步。
木西垣實(shí)在心疼她的新裙子,見左右也沒有像這貓主人的人,就伸手把貓撈起來準(zhǔn)備丟出去,卻正對上波斯貓湛藍(lán)湛藍(lán)的一對眸子,高冷傲慢的一張臉,絲棉般長密雪白的背毛,莫名讓她想起那天在淡粉樓里披著雪白長毛裘的文九。
木西垣“嘖”了一聲,把貓抱在懷里,進(jìn)了她姐姐約了她的梨花園。她沒有注意到懷中原本怒瞪著一雙眸子的貓,偷偷松了一口氣。
梨花園里有金陵最好的戲班子,木西垣來得有些遲,臺子上已經(jīng)開唱。木西垣大口地喝著茶,問她婉約溫柔的姐姐:“這唱的是什么?”
“說的是南朝有一個婦人,辛苦持家,家里的丈夫卻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最后還休棄了她。這正唱到她拿了休書,卻依然拜謝她相公,陳述自己各種的缺點(diǎn),勸她相公在她離開后別太難過,好好再找一個賢良的夫人,注意寒暖飲食……”
木西垣一口茶咽得艱苦,眨巴著眼睛看她姐姐,問:“你專門請我看這個?”
“西垣,你才新婚幾天,悍婦之名便已名滿金陵,你要和這戲中的夫人好好學(xué)學(xué)。”
趴在木西垣膝上的波斯貓很是贊同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卻見木西垣顫著手,指著戲臺對她姐姐道:“我要是有一天變成這個婦人般,你一定要親手弄死我。”
她姐姐幽幽地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怪我們將你推給文九……”
“我不怪你們,是我自己愿意的?!?/p>
“你……聽我說完。西垣,你要知道,父親是大將軍,從龍有功,然而自古飛鳥盡,良弓藏,功高蓋主從來沒有什么好下場。你從小好武,我木家又沒有男丁,你將來是一定要上戰(zhàn)場的。如何能讓皇上既放心你又不放心你,既不重用你,又不故意弄死你,只有讓你嫁給文九啊?!?/p>
木西垣喝了杯茶,又喝了杯茶,和波斯貓劃拉在她手腕鏈子上的肉爪子斗爭了半晌,捏著它厚厚的后頸將兀自瞪著她的貓丟到一邊,才憋出一句:“沒聽懂?!?/p>
她姐姐氣得一把揮掉她手里的茶盞,道:“我木家軍是顛覆前朝的功臣,他們與文九是死敵,斷然不會扶持文九,也就不會扶持嫁給文九的你,皇上才能放心你,同時也不會重用你,這樣你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一輩子。”
第四章
木西垣默然不語地走著,回想著她姐姐和她說的那些話,她自然是不恨父母的,這些年卻也確實(shí)心有不平,但顯然很多事并不是她原本想的那個樣子。
白色長毛的波斯貓小跑著吭哧吭哧地跟在木西垣后面,一張看起來就嬌生慣養(yǎng)的臉卻嚴(yán)肅極了。
他可不是什么貓,他是文九!
自那日大婚夜在木西垣手鏈上的光華中失去意識,他醒來就變成了一只貓。他惶恐了一日,晚上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又好好地變回了文九,他只當(dāng)自己做了個荒誕的夢,誰知第二天太陽升起,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再次有了雪白背毛,短腿小耳藍(lán)眼睛……
如此反復(fù)幾日,文九終于發(fā)現(xiàn)了規(guī)律,每逢日出,他就會變成金陵城中的一只波斯貓,到了日落他又會變回文九。他想這一切一定和那天木西垣手腕上的鏈子發(fā)出的光有關(guān),于是今天他逮著機(jī)會賴上木西垣,剛剛在戲園子里更是拿爪子在木西垣手鏈上扒拉了半天,卻再也沒見著那鏈子發(fā)出那樣的光芒。
不過此時他腦子里,想的是木西垣那句“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不禁有些飄飄然,想他不管是不是九皇子,也是風(fēng)華絕倫的,連木西垣這樣粗獷的女子也要拜倒在他的風(fēng)采之下。他想一定就像很多戲折子里唱的那樣,那一定是個春風(fēng)沉醉的午后,一團(tuán)花樹落英繽紛,年幼隨著大將軍進(jìn)宮的木西垣在宮門前驚鴻一瞥,就深深被他落滿花瓣的側(cè)影所折服……
文九的遐想是在他胖胖的貓臉被按進(jìn)了沙堆后給打斷的,木西垣松開不停掙扎的長毛貓,蹲在一邊看他甩毛抖沙子,沒心沒肺地道:“你知道一只貓的臉上露出那么想入非非的表情,還邁著飄飄然的步子,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嗎?嘖,越看越像那個文九,真想弄死你啊?!?/p>
回到府中,已經(jīng)華燈初上,木西垣身邊的胖貓悄悄跑走了,而文九住著的屋子卻打開了門,文九依然披著他那件雪白的長毛裘服,負(fù)手而出。
彼時正是三月春末,他一路信步從院中重重花樹中走來,燈影下劍眉星目眸光流轉(zhuǎn),那一身風(fēng)華氣度,當(dāng)真配得上一句溫雅俊美。
原本只是站在院門邊靜靜看著的木西垣,驀地低下頭去,慌亂得眉睫如一對急雨中驚飛的墨蝶,這,這,這文九,當(dāng)真是,長得好看。
他們兩人自成親以來,除了大婚那天混亂中互相不耐煩地看過幾眼,后來兩人相處,文九不是在病榻上,就是頂著一張口不能言的肥貓臉,兩人幾乎還未正式說過話,見過禮。
此時春樹飛花,良宵靜好,兩個人都籠在柔軟曖昧的燈火里,相顧無言,一時誰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最后,終究是文九忍不住,問木西垣道:“聽說,你,愿意嫁給我,是自己愿意的,可是真的?”
木西垣茫然點(diǎn)頭。
“為何?”
“因?yàn)樗麄冋f你長得好看?!?/p>
文九驀地挑高了眉,灼灼眸光打量著木西垣,直到這個向來粗獷的姑娘終于漲紅了臉,吞吐著說:“因?yàn)椤驗(yàn)槲夷赣H說肯嫁你,就給我一百兩貼己銀子?!?/p>
文九頓了幾頓,才咬著牙問:“就這樣?”
“還……還有,我爹說若我肯嫁給你,就把我一直喜歡的那把西域鑲寶的匕首送給我。”
文九愣了半晌,他的梨花側(cè)影,他的宮門偶遇,他的驚鴻一瞥,都在這粗獷姑娘的幾句話里,碎成了渣渣。
第五章
白日里木西垣又見不到文九,侍女說他還在病榻上躺著。
她心不在焉地?fù)]退侍女,扯過榻邊的波斯貓,喃喃自語道:“昨天不都好了嗎?怎么今天又躺下了?他是不是討厭我,為了避開我故意裝???”
木西垣盯著波斯貓那一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臉,就忍不住想起了文九的模樣,那個人不混賬的時候看著還是很風(fēng)度翩翩的。
木西垣的手指穿梭在波斯貓綿密華麗的雪白長毛中,又不禁想起大婚那日文九的混賬行為,瞬間又覺得他風(fēng)度翩翩的樣子也可惡極了。她伸手在波斯貓的圓臉、扁鼻上一通蹂躪,末了,還拎著波斯貓的短粗腿,恨恨道:“你真是和文九長得一模一樣,今天起,你就叫文九了。”
文九翻了翻他湛藍(lán)的貓眼,正欲走開去一邊的窗臺上曬太陽,又被木西垣拖了兩只短粗的后腿扯了回來,他看到那個姑娘瞪住他,蠻橫地指著他道:“文九,說,說你喜歡我,最喜歡我!”
文九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就見那姑娘忽然又丟開他,卷著自己的被子在榻上打了幾個滾,咬著被角羞澀道:“哎呀,真是太害羞了?!?/p>
文九還沒能弄明白她在不好意思個什么勁,木西垣又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沖出房門去,端了一盤酥炸小黃魚放在他面前,哄勸道:“來,說句喜歡我,給你吃一條魚哦?!?/p>
折騰了半天,像是終于明白文九是一只貓說不出人話,木西垣大人有大量地道:“那我們換種玩法吧,來,吃一條魚代表你說一次喜歡我,吃得越多,喜歡得越多!”
文九對著面前已經(jīng)堆成小山的小黃魚,矜持地轉(zhuǎn)過頭去,表示威武不能屈。
木西垣冷冷拿出那把西域鑲寶的鋒利匕首,在文九胖得看不出脖子來的后頸上比畫道:“給我吃!不然弄死你!”
如此數(shù)日,木西垣每天都這么端著一盤魚追著波斯貓鬧,文九忍無可忍地在某個晚上變回人后,拍開了木西垣的房門。
他形容不好木西垣猛然看到他時的眼神,像一滴清澈的水突然滴進(jìn)了調(diào)色盤,繽紛的色彩在她眸光中默默地氤開。
從沒有一個女子,用這樣的眼神看他,仿若深夜時他挑燭照花,而那花恰好在他掌心亮起的光中綻開。他的心像是被花刺扎了一下,微癢而酸疼,他終于恍恍惚惚地感覺到,他是成了親了,他的生命中,多了一個女子。
這日宮中來宣木西垣,木西垣去了很久,文九都已經(jīng)從貓變回了人身,她還沒有回來。文九想起木西垣那傻乎乎的模樣,不厚道地想這女人不會是蠢得找不到家了吧。又等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喚人取了琉璃燈籠來,自己挑了出門。
剛走到院門口,就見已經(jīng)掉光了花瓣長出嫩芽的花樹下,站著一個人,文九嚇了一跳,走近了才在燭火下看出那是木西垣。
“你……站在這兒干嗎?大晚上嚇唬誰呢?”
木西垣拿手遮住光,甕聲甕氣道:“把燈拿遠(yuǎn)些,我眼疼。”
文九聽了,反而將燈挑得更高了些,猶疑不定道:“你……哭了?”
他不說尚可,一說木西垣原本隱忍著的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不那么纖細(xì)的肩膀也顫得像風(fēng)中的枝丫。
文九疾走幾步,一把扳過木西垣的肩膀,急道:“這是怎么了?他……慕少尋怎么著你了?”
木西垣緩了幾口氣,勉強(qiáng)道:“你不要直呼皇上的名諱,我嫁給了你,你要是獲罪了,我也得陪著你死?!?/p>
文九被她氣笑了,放開她的肩膀冷笑道:“陪著我死?聽起來很不錯的樣子?!?/p>
木西垣卻豁然開朗,是啊,這個人是我的,只是我的。生,他只能陪著我,死,只有我能陪著他。
這個寬厚溫暖,讓人覺著安心的肩膀,也只有我能靠。
于是趁著月黑風(fēng)高人膽大,木西垣固執(zhí)而厚臉皮地把額頭抵在文九的肩窩里,不管她發(fā)燙的臉和突然急促的心跳會不會被文九發(fā)現(xiàn),如受了莫大的委屈般喃喃道:“皇上,讓我隨軍出征。下月就走,去西京平亂。我……我害怕。”
木西垣一根一根揪著文九裘服上的長毛,說:“我是自小喜歡習(xí)武,但,但那正是因?yàn)槲夷懽有W(xué)來自保的呀……憑什么,憑什么他們就覺得我會很想上戰(zhàn)場呢?建勛立業(yè),那不是男人干的事嗎?我也想穿著漂亮的裙子,戴著好看的簪子,和一個寵愛我的夫君,每天看花看柳撒嬌溫婉啊……”
木西垣說到這里,鼻翼上卻因沾了幾縷文九裘服上的長毛,引的她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她覺得很丟臉,轉(zhuǎn)身要走,卻被人從后面擁住了,她聽到文九嘆了口氣,在她耳邊說:“對不起……傻姑娘。”
第六章
這些日子以來,木西垣已經(jīng)習(xí)慣了文九的晝伏夜出,這日堪堪等到傍晚,文九推開了院門走出來,便央他陪自己去拿新打的佩刀。
文九看著木西垣毫無芥蒂的臉,嘆氣。
他其實(shí)不是什么紈绔子弟,曾經(jīng)他做九皇子時那溫厚的名聲并不是假的,不然木家當(dāng)初也不能把自己家的長女許配給并沒有機(jī)會繼承皇位的他。
文九排行第九,前面有八個哥哥,后面有三個弟弟。其中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是皇后嫡出,剩下幾個哥哥弟弟外家也個個比他的外家顯赫,他幾乎從出生就知道自己是同皇位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尤其是善妒好疑的大皇子登基后,其他兄弟相繼被除去,他在宮中活得越發(fā)膽戰(zhàn)心驚,日子甚至還沒有前朝敗后他成為文九好過。
然而,他畢竟還是有些男子的血性,面對顛覆了他家王朝的新帝俯首稱臣難免覺得憋屈,何況還要接受他的賜婚?所以才有了大婚那日他故意弄出來的鬧騰。他原本以為“不安好心”的新帝賜給他的不是探子也是棋子,沒想到卻是這么個徹頭徹尾的傻姑娘。
木西垣拿過一柄沒有任何修飾,除了刀柄就是刀身的錚亮精鋼大刀,問文九:“這把刀怎么樣?”
沉浸在自己思緒里的文九幾乎被那刀背的反光散花了眼,不由得拿手遮住眼問:“是不是太樸素了點(diǎn)?”將士的佩刀或者佩劍佩槍,不都是獨(dú)一無二的寶物嗎?怎么木西垣挑個佩刀就跟買把菜刀似的?
木西垣將大刀在指尖耍了個刀花,道:“兇器還是簡單點(diǎn)好?!毕肓讼耄盅a(bǔ)充道,“殺敵好比砍西瓜,要的是手起刀落一刀一個,太華麗的佩刀毫無用處?!?/p>
旁邊看熱鬧的幾個婦人竊竊私語:“文九公子真可憐,人家相公都是陪娘子挑個花簪布匹,他來陪他娘子挑兇器?!?/p>
木西垣自小習(xí)武,耳力極好,把這些個私語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偷瞄文九。
文九不緊不慢地命人將刀包好,自己親自抱著,伸手牽了木西垣往外走,幽幽道:“曾經(jīng)有一只狐貍,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這世間人大多如此,娘子,你要切記,不要學(xué)她們,嫉妒羨慕的嘴臉最是難看了。”
木西垣點(diǎn)點(diǎn)頭,覺得心中真的像是吃到了葡萄似的,軟軟的,甜而微酸。
出征前一天的晚上,木西垣拉著文九的手問:“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明天來送我嗎?”
文九頓了頓,他白天會變成貓的事太過詭異,說出來木西垣也未必會信,說不定還會以為他在敷衍她,只好低聲說:“我身體不太好,明天就不去了……我在這宅子中,等你回來?!?/p>
木西垣有些失落地點(diǎn)點(diǎn)頭,又不放心地叮囑道:“我不在,你不許再去花樓?!?/p>
“嗯?!?/p>
“我不在,你別和別人吵架,也別跟人打架,有人欺負(fù)你,等我回來幫你揍他?!?/p>
文九繃不住笑了,在燭火下細(xì)細(xì)地看木西垣,木西垣長得并不難看,眉線婉約卻不羸弱,一雙單而薄的杏核眼,那眼神像早春破冬的第一道溪泉,明亮而純粹。
他的心里驀然一動,在木西垣的手心親了一下,笑著說:“好。狐貍不在家的時候,葡萄就好好地在家里待著,不惹事也不拈花惹草。”
木西垣開心了,一雙大大的眼睛眨了眨,像一對歡快的小雀,撲騰著撞進(jìn)文九的眼中、心中、懷中,然后他聽到那個剛讓他心動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姑娘,在他懷里小聲道:“你要是騙我,我就,就揍你哦?!?/p>
“……”
第七章
木西垣跟著大軍離開的那天,還是忍不住在人群里幾番搜索,果然沒有見著文九,難免有些失落,卻沒有注意到人群里有一只雪白的長毛胖貓,湛藍(lán)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在隊(duì)伍出城時,更是邁著四條短短的小胖腿一路跟了過去。
波斯貓的腳程和大軍的鐵騎是完全沒法比的,文九一路狂奔,翻山越嶺連滾帶爬,等他終于趕到西京時,戰(zhàn)事早已開始,他連一口氣也沒來得及喘,就在那支對著木西垣射去的羽箭下飛撲了過去。
木西垣抱著替她擋下羽箭落在她懷里的波斯貓,愣了許久,看著那貓滿身早已看不出顏色沾滿枯葉又被血染紅的長毛,因?yàn)殚L時間跋山涉水而血肉模糊的四條短腿,只能從它微睜的湛藍(lán)眼睛中辨別出它來。
文九聽到那個姑娘抱著他,聲嘶力竭地喊著“文九”,不禁在心里想,她喊的是哪個文九呢……算了,反正哪個文九都是他。
他閉上眼睛前,似乎又見著一道華麗的光芒,從木西垣的手腕間閃過。
此時金陵城中的月老廟,廟祝看著小匣子中突然出現(xiàn)的玉算盤手鏈,微微一笑,將小匣子收好,靜待下一次緣法。
文九再次醒來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上,他以文九本來的身份醒來。文府的侍女們說,他這一次昏睡得特別久,離木西垣離開金陵都已經(jīng)過了大半年。
侍女們拿上一小袋銀子,吞吐著說里面是兵部給的撫恤銀子,數(shù)月前,夫人已經(jīng)在西京殉國了。
文九茫然地看著滿府素色,幾乎不知今夕何夕。他明明替木西垣擋下了那支箭,怎么會,怎么會……
文九忽然想起在戲園里木西垣的姐姐說過的話,難道是慕少尋終究不肯放過木家?
外面有人進(jìn)來,說皇上宣他進(jìn)宮。
皇上在偏殿見了文九,文九到時,他正在低頭描畫了一半的牡丹。年輕的帝王喜歡牡丹,偏殿里掛滿了他畫的紫牡丹。
沒有人知道那天年輕的皇帝和文九談了什么,只是從那天起,金陵城再也沒有人見過文九少。不久,即傳出文九因夫人殉國傷心過度病逝的消息。
而此時的洛陽城外一處三面環(huán)水的茶樓,卻終于有了一個俊雅溫厚的掌柜。掌柜夫人有婉約而不羸弱的眉線,單薄又明亮的杏眼,愛穿各色漂亮的長裙,戴她夫君親自為她挑的美麗簪花。
深宮里的皇上聽了屬下的匯報,笑了笑。
文九就算成了文九,也終究是個隱患。西京的叛亂,便是想著要擁立文九。所以,文九只能默不作聲地死去。前陣子文九身體便一直不好,又傳他與夫人恩愛非常,若是因?yàn)榉蛉搜硣?,傷心過度隨她去了也說得通。因而便有了木西垣殉國的假消息,也有了文九病逝的消息。
他原本可以不用費(fèi)這許多力氣來安排這些,只是——皇帝的愛情已經(jīng)死在深宮里,他希望還能有愛情,替他活在牡丹盛開的洛陽。
年輕的皇帝在剛剛畫完的紫色牡丹邊,提了兩行字:金陵總是傷心地,多情合該洛陽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