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葉傾堂救我的那天,我正在被上一個客人操刀追殺。
哎,這年頭做人偶師有風險,隨時都有被客人滅口的可能,這不,江湖上被譽為仙風道骨遺世獨立的武當仙云道長正鉚足了勁用輕功追殺著我,我騎馬都甩不掉,只好一邊逃命一邊大喊求饒。
“道長!你喜歡巨胸人妻的事還對侄孫媳婦有齷齪想法的事我肯定不會到處亂說,我墨小水做事特別有誠信的,你看!江湖中到現(xiàn)在都沒人知道峨眉絕殺師太最喜歡二十出頭肌肉壯漢的事,也沒人知道少林寺的霧覺主持喜歡豆蔻少女的事呀,你看!我口很緊的!”
我本意是勸老道看在我給他做成了侄孫媳婦的木偶能讓他日夜紓解的份上放下屠刀,卻不曉對方劈在半空中的手一愣,而后露出更加猙獰的表情。
“邪魔外道,不容于世,今日本道就替天行道,滅了你這個妖女!”
能把滅口說得如此冠冕堂皇的,果然也只有名門正派的這幫偽君子了吧,刀光劍影自天而降,就在我差點以為必死無疑之際,一個悅耳的聲音直入耳中。
“仙云,你真的要在我的地盤上殺人滅口么?污了我的地盤,你們窮得叮當響的武當,可拿什么來賠呢?”
那聲音又清又懶,一副沒個正經(jīng)的樣子,但剛剛還滿臉殺氣的仙云道人卻全身僵硬,硬生生停下了招式,收劍入鞘。
“擾葉君清凈……在下這就……離開?!?/p>
我怔怔軟癱在地上,直到身旁的駿馬發(fā)出不耐煩的鳴嘶,這才有了氣力抬起頭,此時正有人正邁步朝我走來,那人寬袍青袍,眉目如畫,單單往這一站,就赫然尊貴如天地萬物都拜服在他靴下一般。
他居高臨下的審視我,赤黑的瞳仁幽暗不明。
“墨家的人,為何闖我萬劍谷,入谷的規(guī)矩,你可看清了?”
萬劍谷?哪個萬劍谷,難道是那個武林盟主葉傾堂所住的萬劍谷?
入谷的規(guī)矩?什么規(guī)矩?
記憶仿佛閃電一樣噼里啪啦的劈亮了我的腦子,剛剛我策馬逃命入谷時,的確似乎在荊棘叢生的雜草中,驚鴻一瞥的,瞥到了那么一塊頗有年月感的木牌子。
上頭幾字以雷霆萬鈞之勢所書——
擅入谷者,死。
二
這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啊!
形勢所逼,我更加顧不得自己那點渺小到幾近于無的形象自尊,我想墨家老祖宗在上也一定會體諒 ,我涕淚橫下的身子一屈,以孟姜女哭長城的姿勢一把抱住葉傾堂的左腳。
“盟主!盟主大人!我可是人才,對了,您想要溫香暖玉抱滿懷嗎?你有日思夜想?yún)s求而不得的初戀嗎?只要你想,無論什么樣的美人我都可以做出!”
被我突然抱住腳的男人身形未動,我不禁開始后悔自己的一時失言,江湖人皆知,天下第一人葉傾堂在十年前屠滅魔教千人后,以殺戮過重為由入萬劍谷閉關(guān)修行,清心寡欲不問世事,似葉傾堂這種武功已臻化境的高人,一定是連七情六欲都連根拔起了吧!
突然,一直表情頗為冷據(jù)的男人卻輕輕一笑,道:“是嗎,是什么樣的人,都可以嗎?”
哎呀,有戲?。?/p>
我忙不迭地點頭:“可以可以,包在我身上!”
我本墨家后裔,擅做人偶,經(jīng)我手制作的人偶不僅外表與人毫無二致,并且連皮膚肌理,瞳孔發(fā)絲,內(nèi)部構(gòu)造也栩栩如生,特別適合居無定所口袋空空的江湖俠士們行人事。
葉傾堂似在思索,我不合時宜的發(fā)現(xiàn),聞名天下的盟主,在笑的時候眼睛會微微瞇起,眼角下垂,一瞬間竟會給人以溫順純良的感覺。但很快,我便知道這真的只是錯覺。
盟主用兩根手指揪起我的后衣領(lǐng),輕而易舉地將我提起。
“那好啊,但我葉某平生最恨失信的人,如果姑娘不能履行今日的諾言,那葉某只好將姑娘拿去喂阿寶了?!?/p>
很快我就知道,阿寶就是葉傾堂飼養(yǎng)的愛寵,是一頭白虎,每天食肉十斤。
為了避免成為這十斤中的一部分,我開始奮力賣弄自己天下獨絕的技術(shù),我說只有盟主你想不到的,可沒有我做不出的,對了,你要不要來一個魔教圣女阿碧思的等身人偶?圣女身材火辣,是我手上賣得最火的人偶啊。
葉傾堂斜睨我,我立刻擺出老手藝人一般嚴肅的表情,葉傾堂閑閑地坐在屋中唯一的那張椅子上,修長如玉的手上握著屋中唯一的一只青瓷茶杯上,葉傾堂的住所在山谷之中,用青石打造,堅固耐用的同時也粗陋不堪,我第一次見到如此簡陋的房子,又因為天生嘴巴大,還脫口而出了一句:“這狗窩有人住???”
葉傾堂當時漫不經(jīng)心回道:“不才,正是葉某敝舍?!?/p>
我立刻做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欣喜樣:“難怪一看,便是高人遺風,這蒼茫古樸的底蘊就非常人能及!咦?!蔽译S葉傾堂入屋,將小屋內(nèi)的布置全數(shù)收在眼底,同時發(fā)出疑惑:“盟主,我的床呢?”
他的聲音輕綿而飄逸:“你的?跟阿寶在一起啊,比起狗窩,虎窩總是更氣魄,更適合墨姑娘一些的吧?!?/p>
自那起,我就明白了夾著尾巴做人的重要性。
聽完我的自吹自擂,葉傾堂翻過一頁書,道:“阿碧思就不必了?!?/p>
“?。俊?/p>
“當年她自薦枕席過,我沒答應(yīng)?!比~傾堂似笑非笑看我:“現(xiàn)在懂了嗎。”
我訕訕:“可您不說具體的人想要的模樣,我怎么做人偶呢?”
葉傾堂將手頭的書合起,從這個角度看去,他的五官有種冰雪砌成的深邃冷漠,唇薄而線條分明,不言不語時就會帶來一股犀利的威脅感,他眨了眨眼,忽然對我說。
“我的心上人,在夢中?!?/p>
三
我開始為自己的項上人頭擔憂起來。葉傾堂說他對天底下其他女人并不感興趣,他的心上人只出沒于自己的夢境之中,從小到大,未曾變過。
我開始明白為何威名震天的葉盟主要隱退萬劍谷,感情腦袋有毛病,無藥可治。
可這話當然不能明說,我做出挺難辦的表情,道:“那……那您這心上人,男的女的啊,模樣大概長哪樣,身段呢?”
葉傾堂大大方方答:“女的吧,模樣的話總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叫我說我也說不清?!?/p>
我突然懷念起上一個客人,牛鼻子老道要求說得又快又準,就自己侄孫媳婦,我連畫冊都不用準備,我含蓄道:“既然您常常與神女……夢中相遇,總有肌膚……相親的時候吧,難道連這時候都要半遮面么?”
葉傾堂詫異看著我,那眼神怎么說怎么奇怪,“嘖嘖,小年輕為何思想如此污穢,我與對方都是以禮相守,更何況男未婚女未嫁,怎能唐突佳人?”
最后葉盟主裝模作樣的拋下一句,我要的是感覺,并非肉體。
我開始揣摩葉傾堂這人平時的生活喜好,第一次整出了個冰清玉潔不食人間煙火的美女,那身段,那含情脈脈的雙眼,我要是男人我都把持不住,可在我把葉傾堂請去看的時候,這位仁兄只是淡淡一笑,道:“徒有皮囊,怎能入眼?!?/p>
于是他把美人領(lǐng)走了,那晚他把我做的美人手腳都卸下拿去灶房里當柴火燒了,悶了一大鍋紅燒肉。
我一邊吃肉一邊嘟噥:“盟主,您知道我這一人偶能賣多少銀子嗎?居然當柴燒,拿去賣夠您吃一輩子紅燒肉!”
葉傾堂將肉汁澆在白米飯上,他吃相很斯文,但速度很殘暴,光靠肉汁就下去一大桶飯,他斯斯文文回:“可今天我就想吃怎么辦,而且你的意思是我葉傾堂需要靠你才能吃一輩子紅燒肉?”
我正要趕緊解釋,但那會嘴巴里正含著一塊魚骨,一個沒留神就卡在了喉嚨里,我被哽得滿屋亂跳,葉傾堂也被嚇了一跳,我估計堂堂盟主沒有吃魚被哽的經(jīng)驗,他先厲聲讓我別動,然后我只感到天翻地轉(zhuǎn),葉傾堂雙手拎緊了我的腿,上下抖動,他力氣比常人大數(shù)倍,這一番抖動簡直要把我的五臟六腑都給掀翻了。
天要亡我,早知道就不跟盟主斗嘴抱怨了,他要燒就燒個夠啊……
最后,還是葉傾堂卡住我的下巴,用手指將那塊頑固之極魚刺給抽了出來。
因為他的手指伸得很入,我事后干嘔不止,我彎腰發(fā)吐時,看到葉傾堂怔怔地盯著自己手指,面容深沉,目光變幻莫測,我心頭一窒——
好歹處了一段時間,盟主愛感情講衛(wèi)生略有潔癖的事,我是心里有數(shù)的。
“對,對不起啊盟主,我,我?guī)湍敛?。?/p>
我顧不得喉嚨發(fā)疼,掏出手絹拼命擦拭葉傾堂的手指,他是練劍的手,手指修長如玉,指腹上還有薄繭,我一邊擦一邊顫顫巍巍的觀察葉傾堂的表情,他柔黑的長發(fā)散散的遮蓋住側(cè)臉,和膚白如雪的脖頸交相一襯,越發(fā)顯得柔和素凈。
“我去拿艾葉草給您泡泡手……”
話音未落,葉傾堂這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自己的手,他如夢初醒般用眼睛瞪我,他平時不出聲時就夠氣勢奪人,何況現(xiàn)在情緒不明下,頓時看得我雙膝發(fā)軟,以為自己不是死于魚骨,就是死于自己那點口水。
“我自己來,你走開?!闭f罷,他轉(zhuǎn)身迅速離去,不知道是不是我錯覺,他的耳根好像有點紅。
四
半夜,我的室友阿寶睡得很香,而我枕著手臂胡思亂想。
白天那幕歷歷在目,我在琢磨葉傾堂是不是害羞了,畢竟他這人可是與女神相約夢中都恪守禮節(jié)的神經(jīng)病,今天幫我取魚刺這種深入身體內(nèi)部的舉動,可能是挺刺激他的。
葉傾堂這人挺有意思的,明明少年成名,在江湖中說一不二,雖冠有盟主之名,卻早早避世萬劍谷,憑他這名氣這模樣,若入花叢,那必然是所向無敵的人物。
自出師門后,我就給許多達官貴人江湖俠士們做過人偶,有的是思念家人以做寄托,有的純粹是為滿一己之私,為自己得不到的人,圓不了的夢。心上人是神女這種破事,想想真的挺難為人的,但突然,我很想滿足葉傾堂這個愿望。
大概是他不好意思的時候樣子,真的挺討人喜歡的。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棚外傳來一陣輕微窸窣的腳步聲,夜深人靜的時分,來人也沒有刻意掩飾,我自然是聽到了聲響,阿寶比我更早一步發(fā)現(xiàn),支起大腦袋,嗡嗡哼了數(shù)聲。
這谷里用兩只腳走路的,除了我還能有誰啊。
然后我就聽到棚外有人說:“墨小水,等會過我這邊睡?!?/p>
我警惕地問:“做啥,你……你該不會因為碰了我?guī)紫戮拖胍陨硐嘣S吧?”
葉傾堂難得被我問啞了,半晌他才愛理不理的回:“想太多,等會要下暴雨,你要是想便落湯雞就睡這兒?!?/p>
原來是這樣,看來葉盟主還是挺愛護弱小的嘛,我得寸進尺,說:“那,阿寶咋辦,你要看它當落湯虎么?”
葉傾堂站在棚外,聽聲音頗有咬牙切齒之感:“一起進來!”
果然,大半夜后,谷中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占了葉傾堂屋內(nèi)唯一的床榻,說是床榻已經(jīng)很給面子了,就一石板上鋪稻草,連床被子都沒,還不如我睡草棚里呢。
于是我開玩笑說:“盟主,你把我們一人一虎放進來了,你家神女會不會害羞,不來找你玩?。俊?/p>
葉傾堂睡在地鋪上,但卻一臉閑適,雙手規(guī)矩的擺在腹前,似乎凡世間一切的物質(zhì)舒適對他而言都無所謂一樣。
“有句話你聽過沒。”
“哈?”我豎起耳朵,恭聽盟主金句。
“山不就我我就山,葉某并非是喜歡坐以待斃守株待兔的人?!?/p>
五
次日,我給我?guī)煾祵懶?。信中我求教他一個問題,我說如果客人里頭有個喜歡妄想的神經(jīng)病應(yīng)該如何是好, 末了,我加了一句,那人叫葉傾堂。
后來我收到了師傅的來信,信很短,就一個字,逃。
什么德行,遇難則退,簡直是上梁不正!
于是第二天我開始觀察谷里適合逃命的路,我打的幌子是希望感受下葉傾堂生活的環(huán)境,感受下山清水秀,對制作他家神女說不定有用。爬山時我跟他閑聊,我問盟主,你家神女是哪里口音啊。
葉傾堂慢悠悠走在前頭,說:“她比較害羞,說話少,我估計是北方的吧?!?/p>
好一個估計……我繼續(xù)用問題打遮掩:“原來盟主您愛林妹妹款的,可你看我之前給你做的人偶,哦,就是你全部拆去燒菜的那個,走的可也是嬌羞美人的路子哦?!?/p>
這次他回的干脆之極:“感覺不對。”
萬劍谷地形奇特險峻,我觀察了半天也沒看出苗頭,只好另擇法子,那日趁著葉傾堂入山中瀑布練功之際,我趁機翻箱倒柜,想找找有沒有地圖之類的玩意。
結(jié)果,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幅畫。
畫中女子英姿颯爽,著艷紅披風,顧盼生輝的持馬鞭坐于白馬之上,映著白雪紅梅,當真是美人如玉劍如虹。
我呆呆地看著畫中女子,不知為何,我覺得她挺眼熟。
裝畫軸的錦盒是難得一見的極品檀木,上面做工精細,顯然是相當珍視,視線下移,畫側(cè)有一行題字。
道是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幾番幾思量,還是相思好。
纏綿悱惻之意,躍然紙上,我不敢再細看,匆忙將畫軸塞回原位,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我總覺得畫軸里的女子與葉傾堂關(guān)系匪淺,他不是說自己心上人是神女嗎,不是說除了夢中神女外,其他女人他都不在乎的嗎?那偷偷用那么好的盒子裝著別人的畫做什么啊。
我越思考越心口悶堵,中午葉傾堂練功回來,我也沒心思做飯,胡亂熱了兩個饅頭,不上桌吃飯,自己抱去屋外的石頭上啃,葉傾堂大概是看出了我在鬧情緒,他端著碗筷也靠坐在大石邊上,隨手扔過來一枚小石頭。
那石頭全身剔透,形狀圓潤,是顆色澤艷紅的琥珀。
“喏,瀑布里撿的,自己拿去玩吧?!?/p>
我沒精打采地說:“玩石頭,你當我小孩子啊?!?/p>
他笑了,唇角上揚:“你平時玩木頭難道比玩石頭好很多么,你可以在中間打個孔,當墜子?!?/p>
我撇嘴,半是嫌棄半是玩笑的:“我要戴鑲金銀嵌寶石,別人一看就曉得我是有錢人的墜子!”
葉傾堂苦口婆心教育我:“如此招搖,太易中招,平白給自己找事,你看我這樣兩袖清風多好,從不怕遇賊?!?/p>
“喂喂是賊怕遇你吧?!?/p>
葉傾堂大笑起來,眼角都笑出了細細的紋路。作為人偶師,我對任何人的身體了如指掌,從比例到尺寸,但看過那么多美人,葉傾堂的確是當中翹楚。
他身上的美,并非單純皮囊之美,跟他相處越久,越能感受到由他的軀體里散發(fā)的純男性的堅定無畏,我垂下頭,那股堵心的勁頭不僅沒過,還越發(fā)變本加厲,我想問他畫軸之人究竟是誰,但問出口卻是:“當年……十年前,為什么要隱退,是真的因為覺得自己殺戮過多么?”
葉傾堂與我并肩坐一起,一起啃饅頭,他話中有笑:“自然不是,我手中的劍,從未誤殺過無辜之人,隱退……是因為出了一些事?!?/p>
出于某種直覺,我覺得這事與畫中的人脫不了干系,果然,幾日后的一個訪客證實了我的直覺簡直神的可以去當算命先生。
聽到葉傾堂與他二弟談話純屬偶然,那天我?guī)О毴ズ呄丛?,無意看到葉傾堂與一男子臨湖交談,我認出了那人是葉傾堂的弟弟,葉傾堂退隱后沒幾年,他二弟葉尋山便代領(lǐng)盟主之責,也是江湖中說一不二的大人物。
兩個大人物密談,怎么能不偷聽?
于是我伏身埋在草叢里,兩人交談聲斷斷續(xù)續(xù)傳入耳中,只聽葉尋山語氣急迫,不斷重復(fù)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他問:“大哥您究竟是怎么想的,您把墨家傳人留在谷中難道不是為了鳳止么?現(xiàn)在我將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你一句話??!”
葉傾堂面無表情地凝視著湖面,半晌才道:“我心里有數(shù),你無須著急?!?/p>
“怎么能不急,大哥,江湖中不止我們收到了墨家擁有移魂秘術(shù)的消息,稍遲一步則落人之后了,鳳止是你的未婚妻,難道你忍心她一直睡在冰棺里?只要有了移魂秘術(shù),鳳止就能移體重生了!”
墨家秘術(shù),傳承于戰(zhàn)國時期,當時墨家子弟制做出的人偶與真人一模一樣,甚至有傳言道,只要用墨家秘術(shù),便能將真人的魂魄移至人偶上借殼復(fù)生。移魂秘術(shù),原來都是為了移魂秘術(shù)啊。
雜草割傷了臉頰,我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好像靈魂都被抽走了一大半,搖搖欲墜無處可依,原來葉傾堂要留我在谷中,還編造出什么夢中神女為理由拖住我就是為了這個,真是難為他了。
心口那里,疼痛無法抑制的蔓延膨脹,狹窄的胸腔都快給撐爆了,為什么這么難受,是因為被欺騙?被玩弄?被算計?還是因為那個欺騙你,玩弄你,算計的人,是葉傾堂?
葉傾堂送走了弟弟,興致勃勃地說要帶我去外頭看燈會,我盤腿坐在地上,仰視他的面容,突然一笑,我問:“喂,盟主,你帶我去看燈會,那帶你家神女去看過么?”
葉傾堂俊眉舒展:“還沒呢,這不就等帶完你,今晚再爭取夢里去一次啊?!?/p>
裝得真像,我是腦子進水才被你瞎逗吧,表面上我做出欣喜萬分的樣子,一路上還特活潑的挽著葉傾堂的手,像沒見過世面的村姑一樣,指著那破縣城里的破燈籠裝模作樣地大呼小叫,葉傾堂開始嫌我大聲喧嘩有失體統(tǒng),后來也就只能一臉無奈地任我拉扯,最后,我滿臉通紅地看著他,他表情挺不自然的側(cè)開臉:“干嗎,有事求我?”
我撒嬌一樣扯他的衣袖:“盟主,我想嗯嗯。”
“說人話?!?/p>
“我想找茅廁小解?!?/p>
葉傾堂一臉頭疼:“你說你一姑娘家,說話能不能婉轉(zhuǎn)點,這路上哪兒給你找茅廁,你去林子里面解決,我給你守著?!?/p>
我臉不紅氣不喘地嚷:“那你走遠點,把耳朵捂上,不準偷聽,你以盟主之名發(fā)誓絕對不能偷看偷聽!”
他被氣笑了,用手指頭戳我的腦袋,但力氣卻不大,只是戳出了個淡淡的紅印,我突地叫出聲,他又板著臉用指腹給我揉了幾下。
“小樣,就知道跟我耍脾氣?!?/p>
我已經(jīng)走進了林子里,黑森森的樹林里毫無燈火,仿佛一個沉睡的巨獸,我轉(zhuǎn)過頭,沖他喊:“再站遠點,內(nèi)功深厚的人耳朵好,別以為我不知道!”
然后我頭也不回地鉆進林中,以此生最快的速度朝深處奔去,都是騙人的,你騙我那么久,我就騙回你一次——不爽你來追我啊!
就在我苦中作樂哼著你來追我呀有種你來追我呀的小調(diào)時,忽聽身后掌風呼嘯,那剛勁的力道驚飛夜鳥,我心下一驚,以為葉傾堂撕破臉要痛下殺手了,然而猛然回頭間,我只隱約看到一個與葉傾堂七成相似的俊臉。
在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 我居然還挺開心的。因為痛下殺手砍我后頸的是葉尋山而不是他哥。
六
原來葉尋山并沒有離開萬劍谷,他假意離開不過是伺機而動等我脫單,葉尋山雖模樣與葉傾堂七成相似,但身上世俗味重,說是弟弟,仔細一看卻比他哥還老上幾歲。
“我大哥這些年獨居一人,越發(fā)心軟饒人,墨姑娘你何必固執(zhí),只要交出秘術(shù)我自會放你離開,不傷你一根汗毛?!?/p>
我雖被蒙眼捆住,但逮著機會就教育他:“都說是秘術(shù)啰,怎么可能那么輕易給你呢,拿出點手段??!”
他將我?guī)Щ厝~府老宅的三層密室下,一踏入則刺骨寒冰撲面而來,一具龐大的冰棺安靜的佇立在中央,冰棺四周鋪滿了梅花,葉尋山輕手輕腳走到棺前,溫聲道:“鳳止,你很快就會醒來,會沒事的。”
冰棺里面雙目緊閉的女人正是畫中人,面容精致漂亮,大約是因為常年寒冷的緣故,睫毛上都沾上了一層冰霜,嘴唇青紫,指甲泛白,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個人,已經(jīng)去世很久了。
“她是我大哥的未婚妻,蘇鳳止?!比~尋山眼神溫柔,手指拂過已逝者的嘴唇,“她是我見過的最迷人漂亮的女人,怎么,你好像很驚訝我大哥有未婚妻,像我大哥這樣的人,自是配天底下最好的人,像你這種歪門邪道,是一輩子不會入他眼的?!?/p>
原來她就是蘇鳳至,十年前的江湖第一美人,我常聽江湖前輩們說起她的事,卻不知原來她曾經(jīng)許配的良人,是葉傾堂。
十年前葉傾堂率盟中百人西伐魔教,癡戀葉傾堂的蘇鳳至不顧家人阻攔執(zhí)意前往,在于葉傾堂并肩作戰(zhàn)時,因重傷而香消玉殞。他夢中的神女,就是她嗎,葉傾堂十年前為何退隱的問題至此已經(jīng)不言而喻了。
我心里難受,陣陣絞痛,于是決定也不能讓葉尋山好受,我說:“兄弟,你對你曾經(jīng)的未來嫂子有意思,你哥知道嗎?讓我猜猜,你一定是覺得人家不喜歡你,所以你從不敢說喜歡她對吧?!?/p>
瞬間脖上劇痛,葉尋山像被踩中了尾巴的猛獸,眼露猙獰的卡緊我的咽喉,稍微再大力些許就能將我扼斷。
那一刻,我回想起了與葉傾堂一起在谷中生活的日子,想起他用肉汁拌飯時的動作,想起他用狗尾巴草抖阿寶時微笑的樣子,想起他假裝不在意,卻將那枚琥珀準確無誤扔進我懷里時別扭的樣子。
原來喜歡一個人,就會記得他所有的小表情小動作,再細微,也無法忘懷,原來我這樣的喜歡著他。
我突然笑了,我說好啊,包在我身上,我?guī)湍銖?fù)活她。既然這是葉傾堂深愛的人,那我就愿意幫他實現(xiàn)與神女相遇的夢想——哪怕以命相換。
七
十日之后,我最完美的作品順利完成。
葉尋山看到人偶時雙眼含淚簡直是聲音哽咽,我突然覺得這人怪可憐的,拼死拼活復(fù)活一個也許從未正眼看過的人,這兄弟與我,怪有共同之處的。
最終施法的地方是在葉府后花園的一處風水聚寶地里,葉尋山差幾個仆人將器具人偶全數(shù)搬來,他看我吊兒郎當?shù)臉幼樱唤麊枺骸澳阋郧坝眠^移魂秘術(shù)么?”
“我?當然沒啊。”我無視對方憤怒的眼神,攤手道:“一生中只此一次的機會,我怎么會隨便亂用。”
葉尋山面容一僵:“難道——”
我施施然盤腿坐在蒲團上,左手邊是栩栩如生的人偶,右手邊是從密室中抬出的冰棺,我兩手手掌分別貼緊,凝神吸氣。
“誰叫我答應(yīng)了你哥,要做出他夢中的神女呢,葉傾堂這人挺有意思的,他不應(yīng)該一個人孤苦終老,我想讓他好好的……哎,誰叫我喜歡他啊。”
嘟噥完,我不再理會葉尋山,我咬破手腕,用鮮血在人偶與蘇鳳至額頭上畫上同樣的咒印。
很快,蘇鳳至的魂魄便會通過我的身體,慢慢被封印進人偶里,這個過程據(jù)說非常痛,曾經(jīng)有族人試圖喚回自己的愛人,結(jié)果卻在最后一步,因疼痛而亡。
師傅曾告誡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走到這步??僧斈晏K鳳至能不要命地跟在葉傾堂旁邊,我怎么就不能再為他多做點事呢。就在我還沉浸在犧牲小我成全別人愛情的悲傷情緒中時,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打破了一切寂靜。
“墨小水,原來你那么喜歡我,不過不得不說,你還挺有眼光的?!?/p>
葉尋山卻比我更早一步反應(yīng)過來,他本是站在我右后側(cè)的位置,一看情況有變,即刻掠至我身邊,單掌鎖喉,空出的右手拔出腰間佩劍,對不遠處榕樹下的方向喝道:“哥,你瘋了么!你不愿意做惡人,那便我來做。”
榕樹濃蔭下,身著葉家男仆青衣的男人撕下了人皮面具,半月不見,葉傾堂似乎瘦了一大圈,顯得更加挺拔冷峻,眼里的鎮(zhèn)靜肅然簡直讓人不敢直視。
他無視葉尋山的威脅,一步一步朝我們走來。
他先是極為兇狠地瞪了我一眼:“等會我再收拾你?!?/p>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不由自主地想起兩人初遇時,葉傾堂的那句,葉某平生最恨失信的人。謊稱去小解,算失信么?
葉傾堂視線一轉(zhuǎn),定在了自己弟弟身上。
“十年前,鳳至為什么要一意孤行過來找我,你知道是為什么嗎,尋山?!?/p>
我感覺到鎖住我咽喉的手在顫抖。
葉傾堂每句話都很穩(wěn),甚至溫柔,只聽他道:“因為她懷孕了,懷的是你的孩子,尋山?!?/p>
“不,怎會,那晚,那晚只是——”葉尋山慌張搖頭:“我喝醉了,我什么都不記得了?!?/p>
“她未婚先孕,所以只好千里迢迢來投奔我,我開解她,以為她會想開,但在最后一役的大戰(zhàn)中,就在我們快勝利的時候?!比~傾堂垂下了眼睛:“她突然放下了武器。”
“鳳至與我,并非你們想的那樣,我當時一心向武,她一心要去江湖闖出個名頭,我們答應(yīng)這門親事,只不過是知根知底,談好互不干涉罷了,誰知……她死后,我覺得很對不起她,我葉家欠她太多,她死后,你開始四處尋找讓死人復(fù)生的法子,我不忍告之你真相,更不想打破你唯一的希望,但…… 尋山,她生前你不顧她意志糟蹋了她,現(xiàn)在逝者已逝,你卻還要她不得安生嗎?”
十年前殘酷的真相鮮血淋漓的擺在了葉尋山面前,他幾乎像被抽走了全身筋骨一樣跪倒在地,呆滯地看著面前巧笑嫣然的人偶,而后淚如雨下。
八
事后,我與葉傾堂一前一后離開了葉府,他走前頭,絲毫沒有等我的意思,我在后頭追得大喘粗氣,我嚷嚷:“盟主!盟主您走慢點啊,看在我一片赤誠的份上稍我一程唄?!?/p>
葉傾堂待理不理地說:“稍你干嗎,等你下次嗯嗯時再騙我白等半個時辰嗎?”
呀,原來他等了半個時辰,我心中有愧,嘴上卻說:“那你還騙我有神女呢,對!你憑什么騙我那么久!”
“就憑我覺得你挺有意思,想多留你一陣,不行嗎?”
葉傾堂說得理直氣壯,我們兩兩相望,他個子高,我得仰頭才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聲,我的心突然軟得不成樣子,臉上笑容控制不住的擴大,一時間也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么,就是傻笑著看著他。
葉傾堂也看著我,抿著唇,想笑卻又不愿笑出來給我看的模樣,他曲起手指在我額頭狠狠彈了下。
“傻樣,這樣不惜命,看你下次還長不長記性,我找你半個月,阿寶都扔在了谷里。”
我心里樂開了花,幸福的東西南北都分不清:“你,你找我做啥啊。”
葉傾堂忍俊不禁地低下頭,親了親我的額頭:“當然是因為我也喜歡你啊,想帶你回谷里,繼續(xù)過日子啊?!?/p>
我捂住他親的地方,笑得眼睛瞇成一條弧線,我討好賣乖地問:“那你喜歡我哪里???”
他偏頭想了想:“感覺對吧,我大概這方面眼光有點問題?!?/p>
“不行不行,你一定要說出至少三個點喜歡我的理由!”
葉傾堂一手攬著我的肩膀,將我穩(wěn)穩(wěn)地箍在懷里,一邊故作為難的抱怨:“喂,這很難為人啊,如果真的要說的話……腦子笨?”
“…………”
“嘴巴賤?”
“喂喂——”
“第三,招我喜歡唄,以前我覺得每天練劍習武日子過得也不錯,但你來了后,我發(fā)現(xiàn)之前真是過的什么破日子啊?!?/p>
這人說甜言蜜語前能不能給人個準備啊,我被感動的稀里嘩啦,淚眼蒙眬間,我看到他從衣服里掏出什么東西,二話不說就往我腦袋上套,沉得我腦袋像掛了塊石頭。
“這是什么啊……”
“你要的鑲金銀嵌寶石讓別人一看就曉得你是有錢人的墜子啊,我葉某人向來言出必行,喏,聘禮在此,快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