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兩個月的時間,我在揠苗助長的模式下,學(xué)會了契約術(shù)。師父說,是時候下山悟大道了。
我有點迫不及待,十狼也有點迫不及待。這些日子,八旺一直處于發(fā)情期,時不時地要騷擾十狼,我認為跨越物種談戀愛注定是要遭雷劈的,所以想在這對狗狐戀還沒雛形的時候就將它扼殺在搖籃里,我私心想著,這狐貍和狗生出來的,會是個什么玩意兒?
師父決定派全蓮花山劍術(shù)最好的人一路隨行保護我,師父抬手用十指從忠一師兄一路指到仁七師兄,又從仁七師兄一路指回忠一師兄,如此一個酷似隨機抽獎的過程,最終被信五師兄當仁不讓地獲取了。
這樣的決定,在第一時間遭到了禮三師兄的反對。
禮三師兄擅長醫(yī)術(shù),又人如其名,他真的很懂禮,連出來投個反對票都要先做足禮數(shù),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著反對,道:“稟師父,信五師弟雖然劍術(shù)尚佳,但是江湖閱歷尚淺、不知江湖險惡,為保容九師妹安全,徒兒覺得,派遣信五師弟陪伴容九師妹下山,并不妥當?!逼鋵嵍Y三師兄真正想表達的意思就是“信五下山并不妥當”這八個字。
其實,我一直覺得禮三師兄和信五師兄是對斷袖。
我是從打麻將上他們倆一直相互喂牌開始懷疑的,后來他們倆時常纏綿在一處、相敬如賓、眉目傳情,于是我開始深信不疑了。
當然,最終禮三師兄沒有扭轉(zhuǎn)乾坤,信五師兄提了劍就要陪我下山。
臨走前,信五師兄一派豪情,扼腕辭別觀中眾人:“眾位,信五就此拜別?!比缓笕娇绲蕉Y三師兄身邊,耳語了一句:“來日方長。”
十狼當即從我肩頭摔到地上。
信五師兄是我七個師兄里面最老實的,結(jié)果斷了袖,所以,事實證明,面上的老實不是真的老實。
按照師父的要求,我和信五師兄往胡楊山上的胡楊觀找胡楊道長也是半仙師父的師兄他唯一的弟子風(fēng)雅宋去。
我私心覺得,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帶這個風(fēng)雅宋去找傅碧星,說不定他們兩個一見就惺惺相惜相愛相殺,成為美好的詩經(jīng)六義組合長長久久。
我問師父:“為什么非得要找風(fēng)雅宋?”
師父說:“最近觀里香火錢緊,你風(fēng)師兄家財萬貫,找到他同行,你一路上才能不愁吃穿?!?/p>
我很高興地去找風(fēng)雅宋了。
師父又道:“九兒你遇到風(fēng)雅宋的時候,要好好跟緊他?!?/p>
我道:“為什么?”
師父笑道:“你自己看著辦就好?!?/p>
師父關(guān)照我三件事,遇到胡楊道長,要閉嘴,遇到胡楊道長,要閉嘴,遇到胡楊道長,讓信五說話。
我們走的這天,惠風(fēng)和暢,天朗氣清。
一路上,走山看水,時常在某個景點會有那么一兩個人朝路人吆喝:“親,要不要畫幅畫啊,只要五文錢,就能留下你在這里的足跡喲?!?/p>
我瞄了眼那人的手筆,嘖嘖,把剛剛那個種菜的大媽畫得太銷魂了,鳳眉星目的,水桶腰愣是被他砍成了小蠻腰,這種想象力和難度系數(shù)只有我們道觀里最會畫丹青的義四師兄把師父他老人家畫成檀郎可以比得上了。
忠一師兄關(guān)照我,出門在外,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但凡事也有例外。
好比說正對面迎面走來一個在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好看的一個人,一身白衣,腰間別一管長笛,行走之間透著股貴氣,無論是哪里,都是恰到好處的優(yōu)雅,我原本以為禮三師兄已經(jīng)算長得妖孽了,這人一看就是妖孽中的妖孽。
面對這樣一個妖孽,對于我這樣沒見過世面,但從來不穿道服的小道姑來說,是很難拒絕與他搭訕的。
我從前對自己的定義是,我是一個女道士?,F(xiàn)在我對自己的定義是,我是一個成了親的女道士。其實我是一個矜持的人,秉持矜持的原則。所以在擦肩而過之后,他用溫潤的聲音說“姑娘,你的銅錢”時,我矜持地轉(zhuǎn)身,扯出了一個我自認為最優(yōu)雅的笑容道:“不,是你的銅錢?!比缓笠幻g,媽呀,我催眠用的銅錢不見了!
“英雄!是我的銅錢,是我的銅錢!”我放棄矜持,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拿回了銅錢。
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喜歡上一個人,往往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孝二師兄在給我和仁七說書的時候,說到《金瓶梅》里,西門慶就是在被潘金蓮一悶棍砸出情的,照一般人的思維來說,沒人會無聊到站在某戶人家的窗子下面等著被砸,因為他不知道開窗的會是潘金蓮還是王婆,所以這是個偶然事件引發(fā)的一段虐戀。類比一下,我也不會無聊到把自己的銅錢扔在地上,因為我不知道會把它撿起來的是剛剛那個妖孽還是八旺。
孝二師兄不僅說書說得好,還會寫艷情小說,這也就是我為什么不懂成親是何物,卻竟然對洞房這件事了解得十分透徹的緣故,因為孝二師兄會繪聲繪色地描寫洞房的場景,卻連半個字都不留給成親,我分析了許許多多孝二師兄小說中情竇初開的女人的表現(xiàn),現(xiàn)在能確定一件事,我的情竇就在剛剛初開了一下,但真的只是一下。
我也知道,與這個妖孽的相遇只是茫茫人海中的偶遇。
望著他白色的翩翩背影,我萌生了改嫁的念頭。
按照原定計劃,我和信五師兄爬上了胡楊山上的胡楊觀找胡楊道長。
與蓮花觀不同的是,胡楊觀不對外開放,所以大門緊閉,不得不去敲門,我用手捂住嘴道:“信五師兄,你去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小道士,信五師兄自報家門:“本道自蓮花山上蓮花觀而來,奉家?guī)煱胂傻篱L之命,前來求見胡楊道長?!?/p>
小道士說:“快快請進,藺止道長已經(jīng)在等候了。”
藺止道長?
我沉吟片刻,自言自語:“不愧是師兄弟,一個藺止,一個半仙。”如果能取出一個好的道號,我覺得連八旺都不會選擇用蓮花和胡楊來做道號。
而我也在見到藺止道長之后,終于明白了師父讓我閉嘴的原因。
整個胡楊觀里充斥著莊嚴肅穆的氣息,讓人不自覺地肅然起敬,與我們蓮花觀一對比,我們那兒就是個雜貨市場還暗藏了一個地下賭場。
藺止道長跪在神像前念經(jīng)。藺止道長一頭皓發(fā)垂腰,看背影倒還算健壯,歲數(shù)應(yīng)該不小了。
小道士恭敬拜下道:“道長,半仙道長的兩位徒弟來了。”
信五規(guī)規(guī)矩矩地拜下,我學(xué)著信五的樣子也拜了下去,連帶著十狼也低著頭拜在一邊,信五說:“師侄拜見師叔?!?/p>
我恪守師父他老人家的警句,見到胡楊道長,要閉嘴。我理所當然地沒有開口說話。
不到半晌,我聽到衣料摩擦的聲音,想是藺止道長站起身了,我拜得腰有點疼。
“嗯,你就是那個小丫頭容九?”藺止道長用他手上的拂塵輕輕地掃過我的背,那種撩人的感覺真的很鬧心,癢還不能撓,這是在作死啊。
師父讓我閉嘴,那么現(xiàn)在藺止道長問我話,我是閉嘴呢,還是閉嘴?
聽著藺止道長的聲音,那是相當嚴肅,鏗鏘有力,讓人聽了要打哆嗦的。
我沒敢說話。
“把頭抬起來?!碧A止道長說。
真是一抬頭成千古恨,我和我的小伙伴們都驚呆了。
藺止道長,鶴發(fā)紅顏,和半仙師父他老人家的隨心所欲式長相那真的是兩個極端啊,藺止道長的發(fā)色和膚質(zhì)完全不相稱啊,嘖嘖,又是一個妖孽啊。
我真想把師父他老人家的一頭黑發(fā)剪下來移植到藺止道長的頭上。這樣才算得上是相得益彰。
難怪師父讓我閉嘴,半仙老頭兒還是要面子的。如果不閉嘴的話,我一定會直接說,半仙老頭兒做了藺止道長這么多年的師弟,日日見了藺止道長這張臉居然沒有自慚形穢羞愧而死,還能茍活于世,足可證明半仙師父是多么厚顏無恥。如此這般,是將半仙師父的臉面丟盡了。
半仙師父評價了一下我這張嘴,他說,說好聽了是不懂說話的藝術(shù),說難聽了就是不知死活,損人不償命,說話一根腸子通到底,還揚言說,早晚我會因為這張說話不饒人的嘴遭報應(yīng)。
“你是來找雅宋的吧?”藺止道長一張好看的臉居然能長時間保持面癱的節(jié)奏真是難為他了。
我無意識地點點頭。
“雅宋已經(jīng)先一步下山辦事去了,你得去雁城找他。”藺止道長面不改色。
我挽起袖子要沖回蓮花山拔光半仙那個老頭子的胡子。
我跋山涉水來到這荒山野嶺的胡楊觀找人,且不說沒找到人,還要我跑到雁城去找,這么坑人的事情,也只有和傅碧星那個病漢成親才能比得上了!
藺止道長看著我一臉憋屈樣,沉吟片刻,道:“要悟大道,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然后做出一個在我看來是極為做作的甩袖動作一指山下,氣勢磅礴道,“小丫頭,去吧!”小丫頭這個稱呼著實讓我受寵若驚,隱隱覺得很不習(xí)慣。
藺止道長這一甩袖,直接把十狼拍在門上,摳都摳不下來。
天下茫茫分九州,我覺得,我們瀛洲,比茫茫還茫茫。
師父說香火錢緊缺,只給了我和信五師兄足夠到胡楊山的盤纏,如今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我不得不架起一個小攤子替路人算命。
信五看著我找來一塊白布,向胡楊山下替人畫畫的大叔要來筆,寫下“芙蓉半仙,天下第一算”這九個字之后,幽幽道:“阿九,我覺得這被師父看到了,他會打斷你的腿?!?/p>
我思忖片刻,輕輕地哦了一聲,默默地在一下面加了一橫,變成了天下第二算。
事實證明,現(xiàn)在人的口味變奇特了,如果你寫天下第一,人家會覺得你一定在吹牛,然后失去了想收藏你這個鋪子的沖動,但是倘若你寫第二,那就很好地吊起了群眾的胃口,為什么不是第一呢?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呢?
我盤腿坐在地上,雙手合十,雙目微閉,信五陰陽怪氣地道:“小九,你深得師父真?zhèn)??!?/p>
信五從一開始就反對我擺攤,他覺得我學(xué)藝不精,這分明就是坑蒙拐騙偷,不義之財不可收。
我一臉正色:“不就是為五斗米折個腰擺個攤算個命嗎,我既沒威逼良民也沒利誘地痞?!?/p>
只是,除了兩個種菜的大媽,也沒人信我的話了,信五覺得我這是報應(yīng),十狼也覺得睡在草叢里對它的皮毛不好,會起小紅疹子,于是顛顛地跑去打野兔去了,結(jié)果被這一帶的野兔王帶著一窩野兔追著逃回來,我不得不點起幻迷香把這些肥兔子都催眠了。
幻迷香是半仙師父獨門的催眠香,我用一個小荷包裝了足夠的分量,比起用銅錢催眠,幻迷香真是太實用了,除了我非得在太陽穴扎兩根針防止自己被催眠之外,沒什么別的弊端。
之后,信五師兄用他砍人的劍砍了幾只野兔子,我們吃了一頓烤兔子宴,連帶著分了隔壁畫攤的大叔兩個兔腿。
吃完兔子宴,我掂了掂那一小袋銅錢,道:“這點到雁城應(yīng)該夠用了。”
信五焦慮道:“真的夠嗎?”
我說:“不夠就接著擺攤?!?/p>
信五立刻改口:“夠夠夠,一定夠!”
我說:“好的,那就夠吧?!比缓罂戳丝吹厣铣酝米尤獬缘门至艘蝗s還意猶未盡地舔著骨頭的十狼:“十狼,你夠嗎?”十狼抬頭看了看我,蹭地躥到信五肩上,點了點頭。
一路求田問舍,我和信五到了雁城的城門口。
我開始考慮一個嚴峻的問題,要如何找到風(fēng)雅宋呢?我一不曉得他長什么樣,二不曉得他在城東城西城南城北,怎么找呢?難道要我見著一個男人就問:“嘿,你是風(fēng)雅宋嗎?”
那么我極有可能被帶到某家書店,被老板強迫買下一本《詩經(jīng)》。
信五說:“阿九,要不我們先找地方住下,然后慢慢打聽風(fēng)公子的下落。”
我對信五難得的一個好主意表示認同。
果然不愧是雁城,連個客棧的名字都充斥著禽獸的味道,飛禽客棧,好名字!
信五師兄上前與掌柜的攀談:“掌柜的?!?/p>
把算盤撥得飛快的掌柜的抬眼看了我們一眼,低下頭繼續(xù)算賬,道:“年輕人,看清楚,咱門外的招牌是什么?”
我回答:“飛禽客棧。”
掌柜的頭也不抬:“那不就得了,狐貍我們不要的?!?/p>
我嘴角抽搐:“誰說我們說賣狐貍了?!?/p>
掌柜的終于抬起頭,說:“那你們帶只狐貍來干什么?”看了眼十狼,嘆道,“毛色倒是很白,用來做狐裘不錯?!?/p>
我隱隱聽到十狼磨牙齒的聲音,側(cè)目一看,果然十狼齜著牙咧著嘴,連尾巴都蹺起來了。
掌柜的咂著嘴道:“小狐貍挺有個性?!?/p>
我強壓下怒氣,順了順十狼的毛,道:“少廢話,我們要兩間房間?!?/p>
掌柜的恍然大悟,招了人帶我們上樓。剛走到一半,掌柜的在后面招呼:“哎,你們狐貍還賣不賣啊?”
我回頭對著掌柜的咬牙切齒:“十狼,咬死他!”
是夜,在我熟睡之后,一陣禮貌的敲門聲把我砸醒,我問:“誰???”
“阿九,是我,信五?!?/p>
我揉著眼睛趿著鞋去開門,信五眼圈黑黑,楚楚可憐地站在門口,我驚道:“五師兄你怎么了?誰半夜把你打了?。渴遣皇钦乒竦谋颇惆咽琴u給他?”十狼一個機靈爬起來抱住我的腿。
信五揉著眼睛委屈道:“阿九啊,我失眠了,你幫我催個眠吧?!?/p>
我私心覺得信五一定是沒有禮三師兄陪在身邊同床共枕所以才失眠的。
我取下銅錢,放在信五面前晃悠,嘴里念叨著:“從前有座蓮花山,山上有座蓮花觀,蓮花觀里有個蓮花道長在蓮花池裸泳?!毙盼宓难凵耖_始迷離渙散,成了,我啪地打了個響指,信五兩眼一翻軟軟倒地,癱在我房門口就這么睡了。
壞了,忘了先讓他自己走回房間再讓他睡了。
第二日清晨,信五揉著腰,扭著脖子,到樓下同我一道用早膳。
我低頭喝粥,有些心虛。
“阿九,我昨天怎么在門口睡著了?。俊毙盼屣@然不記得昨天他失眠來找我催眠的事了。
我吞吞吐吐道:“可能你在夢游吧?!?/p>
信五將信將疑,坐下喝粥。
隔壁桌的大叔一邊嘴里噴著稀飯,一邊滔滔不絕:“哎,你知道最近咱們雁城新來了個道士嗎?”
另一個說:“那是自然,他在城東擺攤算命,自稱是胡楊觀胡楊道長的關(guān)門弟子?!?/p>
噴稀飯的接著問:“那他算得準不準?。俊?/p>
另一個回答:“好像挺準,昨兒個隔壁張嬸去算她家的母豬這一胎能生幾只豬崽,那個道士掐指一算,說六只,果然那頭母豬當晚就生了六只。”
噴稀飯的咂著嘴道:“這么神?!趕明兒我也要去算算。”
我心中暗喜,果然是踏破雁城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信五問我:“阿九,我們什么時候去找風(fēng)公子?”
我咽下最后一口飯,說:“現(xiàn)在就去吧,我要找他報銷路費。”
順著人流走,我和信五順利到了城東,風(fēng)雅宋擺攤的地方,人群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我踮起腳也只能看到一塊白色橫幅上寫著“白英道士神機妙算”這八個字,卻未見風(fēng)雅宋廬山真面目,我咦了一聲,信五問:“阿九,你咦什么?”
我繼續(xù)踮起腳探著頭:“他不是叫風(fēng)雅宋嗎,怎么是白英道士???”
信五說:“那師父還自稱半仙呢?!?/p>
我白了他一眼,不自覺地拔高了聲調(diào):“不會是江湖騙子吧?”
人群突然瞬間安靜。
一個男聲穿過人群:“你,過來?!?/p>
我身前的人群自動退散到兩邊,坐在桌前的道士一手指著我。
我疑惑地指著自己:“我?”繼而看清楚了白英道士的長相,不禁暗嘆,果然是和傅碧星能配對的詩經(jīng)六義組合,這長相真的是奇葩中的翹楚,連半仙師父都及不上他三分丑。
我又一次絕望了,原以為藺止道長這么個妖孽教出來的徒弟必須要像胡楊山下那個妖孽一樣妖孽才是,結(jié)果卻是面前這么個妖獸,連十狼都承受不住啊。
“剛剛,是你這個小姑娘在出言不遜?”白英道士依舊指著我。
我想,我是不是得罪他了?那,他會不會不給我報銷路費?哎喲,我這張賤嘴。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議論紛紛。多為指責我的失禮,行啊風(fēng)雅宋,口碑倒是不錯。
“你憑什么說本道是江湖騙子呢?”
我覺得我和他杠上了,我私心以為,如果我現(xiàn)在得罪他的話,不僅路費報銷不到,以后的路費可能也無望了。信五擔憂地拉了拉我:“阿九,這怎么辦?”我拂開信五的手,走上前兩步。
我準備上去給他賠禮道歉,以減輕我對自己失言的譴責。
“如果在下也覺得你是江湖騙子呢?”
人群中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傳來。
是那個妖孽!
他還是一如既往的白衣翩翩,優(yōu)雅的舉止,嘴角帶著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從人群中走出來,與我并肩。
這一瞬間,我好像完全聽不見人群的喧鬧。
我木然地看著他,就像那日看著他的背影一樣。
“你……你們是來拆臺的吧!”白英道士怒道。
白衣公子沉沉開口:“那就請大師替在下算上一算,以證明自己的本事不是浪得虛名?!?/p>
完了啊,我這是在作孽啊,我這是在幫著白妖孽作孽啊。
我扯了扯白衣公子的袖子,朝他搖了搖頭,用眼神告訴他不要沖動,不要強出頭。老白果然聰明伶俐,以為我的意思是,不要得罪他,危險啊。
老白輕輕地拂開我的手,道:“姑娘不必擔心,在下有把握可以拆穿這個江湖騙子?!蔽曳鲱~輕嘆:“他可是藺止道長的關(guān)門弟子啊?!?/p>
白英道士插嘴:“什么藺止道長,本道是胡楊道長的關(guān)門弟子?!?/p>
我側(cè)頭鄙夷地看著他,隱隱覺得哪里有些不對,我仔細想了想,藺止道長難道不就是胡楊道長嗎?果然是江湖騙子。我挽起袖子對白妖孽說:“別客氣,不要大意,拆穿他!”
白英道士似乎很火大,道:“你們這對狗男女!”
我說:“正所謂人者見人,豬者見豬,狗眼里才看得出我們是狗,這是動物的聚族性?!?/p>
老白攔了攔我,示意我不要說話,自己則是上前一步道:“大師既然自稱自己是胡楊道長的關(guān)門弟子,必定深得道長真?zhèn)?,那么請?zhí)嬖谙滤闼?,這西瓜里有多少籽?”人群里又出現(xiàn)一個人,似是老白的隨從,手里正捧了個大西瓜,直接端到了白英道士的面前。
壯哉老白!妙啊!
白英道士一愣,身體僵在那里。人群也霎時安靜,半晌,一個大媽帶頭道:“大師,您就算算吧,你連我家母豬生幾頭崽都算得出,怎么會算不出一個西瓜有多少顆籽。”
信五扶著額頭:“大嬸你太棒了?!?/p>
白英道士思忖片刻,好像有了主意,取出一張白紙,抬筆行云流水地在上面留下了無數(shù)個黑點,然后滿意地點了點頭,拿起紙亮了亮,自信道:“各位看好了,這紙上有多少個黑點,這西瓜就有多少籽?!?/p>
白英道士實在狡詐。
人群紛紛贊嘆白英道士的聰慧。
老白不慌不忙,走上前去,捧起西瓜,掂了掂,耳朵湊上去貼著西瓜皮聽了聽,什么都沒聽見,又掂了掂,再貼上去聽了聽,又什么都沒聽見。
我私心覺得,白妖孽這個樣子,很像一個傅君,呸,夫君,在聽自己的娘子的肚子里到底懷了個什么玩意兒,然后下一句他該說的話應(yīng)該是:寶寶啊,聽見爹爹跟你說話了嗎,聽見了就吱一聲。
老白問道:“大師確定?”
白英道士堅定地點了點頭。
老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將西瓜放置在桌上,纖長的手指在西瓜表皮一彈,看似沒有用力,西瓜卻在下一刻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啪”,然后規(guī)則勻稱地碎成了八瓣。
這是個無籽瓜。
在場的人除了老白,皆是大驚。
信五湊過來朝我耳語:“你看到?jīng)]有,這人手上功夫不賴,內(nèi)力深厚,嘖嘖,多好的身手?!?/p>
我合上嘴,咽了咽口水,感覺時間一下子定格了,除了還在搖晃的八瓣西瓜。
良久,白英道士桌上的筆在桌子邊緣掙扎許久后,終于應(yīng)聲落下,打破了沉寂。白英道士臉一陣白一陣紅,抖著手指著白妖孽:“你你你,你耍詐!”
老白不緊不慢道:“兵不厭詐,看來大師道行尚淺?!?/p>
我聽不清楚路人都在說什么,但確實有人被老白這么一鬧,對這個白英道士產(chǎn)生了懷疑。
在老白還要說什么的時候,白英道士整了整自己的道袍,正色道:“且慢,這位公子,看來你是想與本道一較高下?”
老白好看的眉眼一挑,道:“哦?大師的意思是?”
白英道士說:“明日此時,本道與你在此會面,眾位父老鄉(xiāng)親做個見證,咱們一較高下!”
老白點點頭,說:“如此甚好?!?/p>
人群一陣騷動,有人支持有人反對,白英道士收了東西匆匆離去,臨走前,還不忘拿一片西瓜。人群也覺得無趣,又悉數(shù)散去了。信五帶著流口水的十狼去吃西瓜了。
我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到底要不要上前搭訕呢?到底要不要呢要不要呢?糾結(jié)之余,老白已經(jīng)走到我面前了,站在離我一尺遠的地方。
“說來,你是怎么知道他是江湖騙子的?”老白表情似笑非笑。
我想了想,答道:“嗯……他方才,說錯了一件事?!?/p>
他說:“什么事?”
我思量著要不要說出來,胡楊道長改道號為藺止的事情似乎沒有多少人知道啊,雖然我一顆芳心給了老白,但我也是理智花癡,得分清老白是敵是友。
老白見我沒說話,繼續(xù)道:“是因為他說他是胡楊道長的關(guān)門弟子?”
我愣了半晌才拖出一個長長的“咦”字。老白輕輕一笑,讓我有點神魂顛倒。
我問:“你明天真的要和那個白英比算命?”
老白道:“不然呢?其實并不覺得他有這個膽子而已?!?/p>
我脫口而出:“妖……”然后活生生把“孽”字吃了下去,抬起來的手直接戳到了他的背。
有的時候我真想扇自己兩巴掌,我真的會因為我這張嘴遭報應(yīng)。
老白疑惑地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問:“姑娘還有何事?”
我低著頭,吞吞吐吐:“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他是江湖騙子的?”
老白說:“和你一樣?!?/p>
我抬頭表示不解,突然心里萌生了一個想法,卻又不敢確定,我問:“閣下是?”
老白說:“在下姓風(fēng),名止,字雅宋。”
03
我覺得這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幸運的事情。
我曾一度認為和他的相遇只是一個巧合,和遇到瀛洲里任何一個人的概率是相同的,但事實證明我遇到了他兩次,說明概率又該是別人的兩倍,且從此之后的不少日子我必須和他共處,那這算不算是我與風(fēng)雅宋的緣分?
信五扛著十狼聞聲而來,道:“閣下就是風(fēng)公子?”
風(fēng)止道:“正是在下。”然后打量了我和信五一番,問道:“姑娘是從蓮花山來?”
我說:“我叫容九?!比缓笾钢盼澹斑@位,信五。”其實不曉得為什么,每次直呼信五其名,我都有種“信五”兩個字后面似乎還少了一個字的錯覺,但是又不曉得到底是少了哪個字,這種感覺孝二師兄也有,我們皆想不出,所以這個問題發(fā)展成了一個懸案一直困擾著我們許久許久。
我又指著十狼說:“這位,十狼。”
風(fēng)止眉眼一挑,看著十狼。
我覺得我好像哪里說錯了。
風(fēng)止的隨從撲哧笑出來道:“容姑娘,你怎么連狼和狐貍都分不清楚啊,這分明是只白狐貍啊?!?/p>
我抽著嘴角說:“它的名字叫十狼,十惡不赦的十,狼心狗肺的狼?!?/p>
風(fēng)止輕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它是十惡不赦狼心狗肺的狐貍?”
十狼齜著牙瞪著我,我連忙改口:“不不不,是十全十美的十,豺狼的狼。”我把腦子里帶狼的成語過了一遍,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一個帶狼的成語是褒義的啊。十狼平復(fù)了心情,爬到我肩頭。
等我介紹完自己,風(fēng)止道:“原來姑娘就是半仙道長的幺徒,這位是在下的侍從,六義?!?/p>
我差點噗的一聲笑出來,信五說:“風(fēng)公子,此處說話不方便,我們還是先回客棧吧?!?/p>
風(fēng)止表示贊同,隨我們一同回到了飛禽客棧。
半仙師父果然英明,風(fēng)止出手闊綽,點了一桌好菜,全了我吃頓好餐的心愿。
開飯前,我舉杯敬風(fēng)止道:“風(fēng)兄,容九以茶代酒,先干為敬?!?/p>
風(fēng)止臉一僵,六義的臉也一僵,信五的臉更是一僵。
我似乎又莫名地覺得這稱呼哪里不對,愣是在“風(fēng)”和“兄”之間加了一個“師”字,道:“風(fēng)師兄,我敬你?!?/p>
風(fēng)止的動作一看就是大戶人家調(diào)教出來的,一套動作行云流水挑不出瑕疵,與我碰杯后,他說:“既然師出同門,自是不必叫得如此規(guī)矩,阿九喚在下的字即可?!?/p>
風(fēng)止指的師出同門是說我們倆的師祖是同一人,他說要我喚他的字,他的字是什么來著?哦對,雅宋,我脫口而出:“雅宋兄?!比缓笏尖馄蹋瑔柕?,“雅宋兄,容九私心以為,這名和字總是要有一定的聯(lián)系的,你看好比說大文豪韓愈,他名愈,就是進的意思,所以他字退之,我想了想,你名止,是不是改為字動之或者字子動更為合適呢?”
四周一片寂靜。
半晌,風(fēng)止不動聲色道:“阿九風(fēng)趣幽默,是在下所不能及?!?/p>
我忽然有一種很討厭我這張嘴的感覺,我明明想要博得風(fēng)止的欣賞,這哪里有欣賞,我認為我只要再多說幾句話風(fēng)止一定會非常厭惡我,雖然我決定不找他報銷之前的路費了,但是風(fēng)止一定不會喜歡我這樣的野丫頭,我從小長在道觀里,十七年沒出過蓮花山,既沒見過市面,也沒有大家閨秀的教養(yǎng),所以我頭一次付出的一點感情,注定是要用來撲大街的。
我垂下頭,開始猛吃東西,再也沒說話。
信五干咳了兩聲,說:“先吃飯,先吃飯?!?/p>
夜間,我有點神傷,所以選擇在屋頂吹風(fēng),消消食。
今日似乎沒有月亮在,連天空都暗淡了,飛禽客棧的后方就是雁城的小樹林了,偶有一陣風(fēng)刮過,樹葉的嘩嘩聲蓋過了知了叫,十狼正趴在我腿上睡覺。
上來屋頂之前,信五對我說:“阿九,你是嫁過人的,可別胡思亂想啊?!?/p>
我覺得很不服氣,我和傅碧星就像兩條相交直線,在過了成親那件事之后又漸行漸遠了,他未見過我,我也未見過他,我們更沒有洞房,“夫妻”二字放在我和傅碧星身上就是個欲加之罪。再者,傅碧星新婚之夜逃婚,也就代表了他根本不想接受我,那我又何必為他獨守,說不定他就是跑出去和情人私奔了。那我在這里對風(fēng)止芳心暗許,那又如何?
我對風(fēng)止,確實是不一樣的感覺。
從小,師父就把我當男孩子教養(yǎng),卻從來不讓我和七位師兄一起洗澡睡覺,這些事都是我一個人做,讓我覺得也許我是個特例,師父尤其寵愛我,但是下河摸魚,上樹掏鳥蛋這樣的事情我也沒少干過,七位師兄都是叫我小九和阿九,我也從不曉得我還會有師妹這樣一個稱呼,后來我來了初潮,曉得了原來這一切都是男女之別,我從對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到現(xiàn)在的了如指掌,要多虧孝二師兄的慷慨指點。我開始對愛情有些渴望,卻對七位師兄沒什么興趣,同樣他們對我也沒興趣。直到師父一句“你該下山成親了”,抹殺了我對感情的期盼,而傅碧星和我不約而同聯(lián)手上演的逃婚戲碼又一起燃起了我的希望。遇到風(fēng)止,是我第一次暗許芳心,也是我不間斷的眷戀。
只是風(fēng)止,未必喜歡我容九。
“阿九,你一個人在這里?”風(fēng)止在我身邊坐下。
我想,也許他也是來消食的。
我說:“還有十狼?!笔且粋€激靈探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