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人面各相紅，不及天然玉作容。

總向風塵塵莫染，輕輕籠月倚墻東。

——《次韻梨花》黃庭堅

【一】

“晚衣，你知道嗎？最近天庭那幫閑著沒事做的神仙又新開的一個賭局，賭的便是你這個女媧石修成的上神和二郎顯圣真君楊戩，究竟誰才是天庭最鐵石心腸的神?！?/p>

雖然晚衣一貫不聞世事，可對于楊戩這個響徹三界的名字卻是一點也不陌生。

傳聞他少年時期為了擺脫凡人的身份，竟然不顧家人安危私自開啟神目動用神力，這才引來了天庭的關(guān)注，可卻害得自己爹爹和大哥慘死，母親被壓桃山終身不得開釋。而后為了迅速進階，更是哄騙自己唯一的妹妹去治理弱水，并以其為誘餌，多次陷其于危難之中。

然，雖說楊戩不義，可楊蓮卻極是天真，那個如詩如歌的女子不僅不怨恨自己的二哥，甚至每每聽到對其兄不利的話語時都會費盡心思為其辯解，就算其兄一直被天庭眾神所唾棄，幾千年來她都對其不離不棄。

但就是這樣一個百般美好的女子，在私動凡心之后，竟被一心想要保住司法天神之位的二哥，毫不猶豫地關(guān)在了華山之下，與愛人兒子永隔，如今更是聽說楊戩察覺侄兒沉香逐漸長大，恐多生事端，欲找機會下凡扼殺掉這個會對自己不利的潛在苗頭。

事實究竟是否如此，晚衣并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除了修煉她對什么都不感興趣。

而她之所以會知道這些，則是因為她的洞府恰好在黃鶯神女的隔壁，而眾所周知的是黃鶯神女是整個天庭消息最靈通的姑娘。

許是她的表情太過淡然，黃鶯反倒有些替她抱不平：“晚衣，難道你就不生氣嗎？這些家伙居然敢拿你跟那樣一個臭名昭著的家伙相提并論。”

“我應該生氣嗎？”晚衣蹙眉，神色有些困惑，雖然她已經(jīng)成神千萬載，可對于這些所謂的情緒卻總是感覺難以體會。

見黃鶯張了張嘴好似又準備喋喋不休地想要跟她分析她為什么應該生氣，晚衣急忙施展縮地術(shù)逃到了后山。

因靠近上古戰(zhàn)場的緣故，整片后山都極是荒涼，再加上此時月沉星稀，晚衣本也以為會如往常那般寂寥空曠。卻不曾想，這廂她剛剛落地，還未來得及找地方修煉，那廂便突然有物事劃破天際重重墜落在她身旁，掀起無數(shù)飛沙石礫。

緊接著，又有一烏發(fā)玄衣的男子，手握銀槍，踏著月色翩然而來，俊眉秀目端的極是清俊無雙，還未走近便讓人覺得涼意沁人。

見她立在那團物事旁，男子微微勾了勾嘴角，笑容輕蔑：“勸道友莫要多管閑事。”

“你哪只眼看見我想多管閑事的？”晚衣蹙眉，這才發(fā)現(xiàn)身旁那團黑乎乎的物事竟然是一個身著青衣的清秀少年。

盡管晚衣覺得自己的語氣已經(jīng)帶了極其強烈的情緒，可在不熟悉她的人聽來依舊是一貫的云淡風輕甚至還略有反嘲諷之意，因此她話音一落，對方便緊了緊手中的銀槍哼道：“我三只眼睛都看見了?！?/p>

晚衣微微一愣，這才發(fā)現(xiàn)對面仿若白玉雕鑄的額頭上竟還有一只金色的眼睛，而與此同時，原本墜落在地的少年也終于清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對面的玄衣男子，然后用顫抖地右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裙擺：“姑娘，你快跑，你是打不過他的?！?/p>

“我會打不過他？”晚衣挑眉，萬年面癱的臉上難得出現(xiàn)龜裂的痕跡，作為女媧娘娘的親傳弟子，她允許別人質(zhì)疑她的性別，卻絕對不允許別人質(zhì)疑她的能力：“不過區(qū)區(qū)一個二郎神罷了?！?/p>

若說少年先前的表情是害怕，如今在她說完之后已經(jīng)瞬間轉(zhuǎn)變?yōu)槊C然起敬：“姑娘，明年的今天，我一定給你燒一車的元寶蠟燭……”

然而話音未落，便突然有銀槍劃破長空撲面而來，晚衣神色不變，水袖微轉(zhuǎn)間，已穩(wěn)穩(wěn)夾住了勢如破竹的槍頭：“想在本座面前傷人，怕也沒那么容易?！?/p>

楊戩先是有些意外對方竟能擋住他的攻擊，而后想到這里所屬何人地盤，嘴角笑意又深了幾分：“但凡我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同理，只要我楊戩想殺的人，沒有誰能保得住?！?/p>

【二】

當楊戩神目中的凜冽光華配合著無處不在的銀槍向她襲來的時候，有那么一瞬間晚衣覺得自己也許真的會死在他的槍下。

可結(jié)果，她卻什么事都沒有。

當那團光暈消失之后，她居然看見那個原本勝券在握的男人嘴角居然有鮮血隱隱滲出不說，還一臉不甘地瞪著她身邊目瞪口呆的少年道：“若非本君剛從戰(zhàn)場回來有些后繼無力，否則今日就算如來佛祖在這兒也休想我放過你。”

而后也不管少年有何反應，擱下一句改日再來領(lǐng)教晚衣上神高招便拂袖而去。

對于此番死里逃生，少年首先覺得非常慶幸，其次對于晚衣幫他逼退楊戩并且救他于危難的行為給予了高度肯定，最后少年萬分遺憾地表示，若非他早已下定決心要去找斗戰(zhàn)勝佛孫悟空學藝，否則一定要留在女媧神殿給她當?shù)茏印?/p>

如果事實真如少年所說的那般，晚衣興許也不會那般郁結(jié)，可事實卻是楊戩明明可以打敗她，卻在最后關(guān)頭假裝敗給了她。

若按照黃鶯給她講的那些凡間折子戲來看，一個男人會對一個女人手下留情，大抵是因為看上了她，然后女子便會折服在對方高強的武藝和善良的人格之下，從此心里滿滿裝的都是那人，從此天涯海角不離不棄。

但晚衣整整思索了一夜之中，卻依舊覺得她與楊戩之間不可能存在任何旖旎，而自己很可能還被楊戩坑了一把。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次日一早晚衣便踩著祥云匆匆趕到了楊戩所在的二郎神殿。

作為天庭鐵血派頭號代表，二郎神殿中從來便沒有馥郁芳香的鮮花，只有一棵棵筆直向天的神樹。彼時恰好是秋季，神樹褪了深藍的瑰麗，只余寂寞如雪的白，而一襲玄衣的楊戩便在那片片紛飛雪白中將一桿銀槍使得出神入化矯若游龍。

“為什么？昨天你明明可以贏我的，最后為什么還故意輸?shù)?？”由于她是踩了祥云直接從天而降，省去了仙童的通報，所以直到她施施然落地，楊戩都依舊在專注地練槍：“那個少年是你侄兒沉香吧？昨天他走之前說他要去峨眉山找孫猴子學道法。你故意展示你的強大，又故意假裝敗我讓他走，是相刺激他快些成長嗎？可是這么做對你有什么好處？那個少年越強大你便越危險。”

直到她說完猜測，他手中的銀槍才猛然一頓，然后慢條斯理地抬頭看她：“晚衣上神，本君昨天便說過讓你不要多管閑事?！?/p>

“對了，你是司法天神，而你妹妹三圣母卻又犯了天規(guī)。本來如果她被押回天庭肯定會被天后重重處罰，倒不如你先斬后奏，這樣還可以保她一命。然后你再逼迫劉沉香成長，這樣就可以通過他救出你妹妹。”伸手拂了拂額角的碎發(fā)，晚衣恍若未聞地繼續(xù)，“否則憑二郎神的手段，我實在很難想象一個普通的凡人少年為何直到現(xiàn)在都還完好無損地活著?！?/p>

“晚衣上神，天庭傳聞你是出了名的惜字如金?！痹匍_口時，楊戩一貫平和的聲音早已被數(shù)尺冰寒所替代，“還有，請你記住，我之所以關(guān)我妹妹，僅僅是因為如果我不那么做便會失去司法天神的職位。至于劉沉香，則是因為他手中有寶蓮燈，所以才三番五次地被他逃脫罷了?！?/p>

“你不用對我解釋什么，你的事我也不感興趣，之所以對你說這些，不過因為我不想被卷入什么莫名其妙的麻煩之中。”輕輕瞥了一眼對方緊握成拳的雙手，晚衣微微頷首，“所以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二郎神真君以后要殺什么人能手腳麻利一點，我不想在女媧神殿的周圍再度看見你們?！?/p>

許是她的目光太過平靜無波，楊戩看著她的眼睛許久，終是彎了彎嘴角笑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女媧娘娘可是最慈悲的神?！?/p>

夕陽如霞，可楊戩俊朗的笑卻生生壓下了周遭的浮華，若是一般女子早該面頰羞紅地微微低頭，可作為天庭有名的石頭神，晚衣從來便不知曉什么叫作風月纏綿，因而楊戩話音一落，她便拿過一旁擱在石桌上的《天規(guī)冊》正色道：“可是由你編寫的《天規(guī)》第一章第一條便規(guī)定，身為神最重要的便是恪守自己的本分，不要隨便干預凡人的生死輪回?！?/p>

“……”

【三】

由于那日的開門見山，晚衣本來以為又會恢復平靜如水的日子，不曾想不過幾日，一貫喜歡熱鬧的黃鶯卻又拿著兩張貼了金箔的帖子咋咋呼呼地闖了進來，一臉渴望地看著她：“晚衣，聽聞這次新晉的天界第一美人嫦娥會在蟠桃宴上跳飛仙舞，我知道你過目不忘，就陪我一起去記舞步可好？”

早些年在她剛修成人形的時候，因性子極冷又懶得與他人打交道，再加上修煉進階的速度太快，在天庭總是走哪兒都被排斥的存在。

在她還是女媧石的石頭，便是這世間僅剩的一塊，早已不知忍受了多少年的孤獨寂寞，除了那些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讓她有些不自在，其余倒也并沒多大感覺。

而當時的黃鶯卻是最受王母寵愛的侍女，按理說她們之間并不應該有任何交集才對，可偏偏黃鶯又是出了名的熱心腸最見不得別人抱團欺負人，于是便開始無雨無阻地在所有人都孤立她的時候堅定地站在她身邊，在所有人都連帶她一起排斥的時候，也依舊不改初衷。

起初晚衣以為黃鶯畢竟年歲還小不過是把對她的一切當作應盡的職責，又或者心血來潮的游戲，因而也并未把她放在心上，對她的善意更是覺得可有可無。

直到后來，當黃鶯為了她不惜跟一直說她壞話的龍三公主打了起來，而后還被王母嚴懲關(guān)了整整十年禁閉，可出來之后依舊笑容明媚地來女媧神殿尋她說話，晚衣這才真正去在意這個外表柔弱但卻極為固執(zhí)的小姑娘。

她問黃鶯，為什么天庭這么多神仙，她唯獨喜歡跟她這塊石頭在一塊。

黃鶯單手托腮，笑瞇瞇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說，他們都說石頭是沒有心的，可是凡間卻總是把美好的情感寄托于堅固的磐石。雖然石頭是很難被焐熱的，可是一旦被它所認可，我覺得那樣的友誼應當一開始便是一生。

至此，那個總是喜歡穿黃衣性格迷糊的姑娘，終究被她放在了心上，成為繼師父女媧之后，唯一的至交好友。

也正是吃準了她不會拒絕，所以黃鶯才會一點也不擔心會被拒絕相求。

雖然晚衣并不喜歡那樣熱鬧卻乏味的宴會，可去抵不過黃鶯的苦苦相求，最后無法只得隨她前去。

對于蟠桃宴，晚衣本來一點想法也沒有，對于那傳說中的天界第一美人，晚衣更沒有任何興趣，可卻在不經(jīng)意間看見端坐在王母下方第一高位的楊戩，以及眾人曖昧猜測楊戩肯定是為了嫦娥而來，卻不知為何，倒也真有了幾分興趣。

在沒看見嫦娥的時候，晚衣也曾跟黃鶯一起推測，這位偷吃了仙藥飛升仙界的嫦娥究竟是哪般容貌，是不是比花王牡丹更艷，比龍三公主更為美麗，所以才會讓楊戩驚為天人，從而被眾神推舉為第一美人。

然而讓晚衣第一次目露驚訝的是，那踩著月華翩然而來的嫦娥，竟跟她長得一模一樣。

可盡管如此，在場眾神除了觀察仔細的女神們看著她有些詫異以外，其余異性男神竟都只是如癡如醉地看著嫦娥在萬千夜荷中風華絕代地起舞。

也直到那時，晚衣才緩緩想起，在她師父捏土造人的時候，曾經(jīng)照著她的模樣捏過一個凡人少女，卻不曾想，便是如今的嫦娥。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臉，可由于一個極為木訥，一個極具風情，竟生生產(chǎn)生了兩種全然不同的結(jié)果，晚衣有多被排斥，嫦娥便有多受追捧。

晚衣越看越覺得諷刺，索性趁著酒勁未散在蟠桃宴結(jié)束之后，直接拉住了今日除嫦娥之外還最受爭議的楊戩。

也正是因為兩個人距離隔得極近，晚衣微微抬頭，便在楊戩墨色的瞳孔里清楚地看見了自己，且隨著時間越來越長，他白玉般的臉上也漸漸染上了瑰麗的紅。

“楊戩，你在害羞？”想到黃鶯所說的，一般男子只會在中意的姑娘面前局促不安，晚衣頓了頓，又接著問道，“方才你一直在看著嫦娥，可是你的眼底卻沒有任何情緒，可如今你只看了我一眼，便開始臉紅，且嫦娥跟我長得一模一樣，我可以理解為你其實喜歡的是我嗎？”

其實晚衣有想過他會否認，也想過他會勃然大怒然后跟她大打出手，可她唯獨沒有想過，當楊戩臉上紅暈褪卻，心跳呼吸也趨于正常之后，居然看著她的眼一字一頓極認真地問：“如果我說是，你又待如何？”

她記得，她的師父女媧娘娘在羽化前夕曾為她掐算過，說她今生必定會遭遇情劫，然后死于情字。

畢竟一來有師父的掐算在前，二來有那么多神女為情所困行錯一生的例子在后，如今眼看她馬上就要觸及天道終成大道，委實不敢有半分僥幸。

是以楊戩話音一落，晚衣便斬釘截鐵地道：“如果是真的，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

彼時天色漸晚，樹影綽綽間，晚衣并不曾看清楊戩是何表情，只是許久才聽他用無喜無悲的聲音開口道：“倒像是晚衣上神會做的事?！?/p>

【四】

他在說這話的時候，晚衣感覺自己裝著女媧石的胸口有瞬間的灼熱，然而那一瞬的感覺彈指即過，以至于她還未來得及仔細分辨，那種異樣便再也不曾出現(xiàn)。

因她素來便不喜出門，所以那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曾再碰見他。

直到那一日，炎帝的金烏太過頑皮，一時沒注意撞破了女媧補天最薄弱的地方，天河之水又再一次讓人間變成了汪洋，天帝召集諸天神佛在云霄殿議事，她方才再度與楊戩碰面。

天河之水跟弱水有些相似，一般的神難以近身，為了不把自己拖入這渾水中，所以眾神毫不猶豫地把這個燙手山芋推給了曾有過治水經(jīng)驗的楊戩。

而后又因楊戩只會治水不懂補天，所以她這個女媧唯一的弟子，便被指派與楊戩一道前往。

從天庭駕云出發(fā)后，往南一路沒多久便瞧見天地間竟是天河之水形成的傾盆大雨，就算是布了一層結(jié)界，也依舊能感覺到寒氣的陰冷刺骨。

“拿著?！?/p>

然而這種寒冷很快便隨之而去，只因楊戩面無表情地把一塊三界罕有的火晶石放在了她的掌心，溫暖的感覺瞬間便蔓延到了全身。

其實按道理說他們目前的幾次交集都不算愉快，可偏偏楊戩在此時此刻居然還能心平氣和地對她，晚衣想了許久，方才抬頭難得正色道：“還請真君放心，我定不會在補天之時因手腳僵硬而連累你?！?/p>

也不知是不是晚衣的錯覺，此話一出口，好似楊戩的臉色又黑了幾分，又隔了好半晌，她才聽他頗有些咬牙切齒地道：“晚衣上神知道便好?！?/p>

之后兩人便再無多言，一路駕云疾行，很快便到了被金烏撞破的缺口邊緣，因有火晶石在身上的緣故，晚衣并未覺得有何異樣，反倒是楊戩已經(jīng)凍得唇色發(fā)白，就連三尖兩刃槍的銀色槍頭上都籠罩了一層寒霜，可盡管如此，他卻依舊堅持走在前方，替她擋過好似瓢潑而下的大片天河之水。

被撞壞的缺口從地面往上看只有零星一個白點，可真正當他們好不容易駕云飛上去查看，才發(fā)現(xiàn)缺口足足有好幾十丈方圓。

彼時因為她師父女媧娘娘早已羽化多年，而她也只零星記得一些補天石煉制的片段，因而好不容易弄出來的石頭最大也不過拳頭大小，再加上越靠近缺口天河之水便流淌越急，饒是他們道行再高，沒有百年工夫也難以成事。

對于自己的技藝不精，晚衣難得地感到有些抱歉，本來也準備好被楊戩笑話嘲諷，誰知楊戩卻只是默默地撿起地上的補天石，對她淡淡道：“你只需趕快煉制女媧石就好，其他的交給我來想辦法?！?/p>

日復一日，她就這樣親眼看見那抹玄色的身影不停地來往于天地之間，就算是天河之水都凝結(jié)成冰的隆冬，唯有在她煉制女媧石的時候，方才會合眼歇息片刻。

這些年從她幻化成人形的那一刻開始，為了天界安穩(wěn)她一路東征西討，殺過的三界生靈若排起來可能數(shù)百個孟婆也不夠給他們熬湯度他們往生。

生與死她已經(jīng)見過太多，從來便沒有什么能夠讓她記住或者在意，可如今許是看見楊戩用拳頭大小的補天石一點一點填平那巨大的缺口，晚衣的一顆石頭心竟難得產(chǎn)生了一種類似黃鶯所說的敬佩情緒。

如若后來不是因為妖王無疆的突然到來，興許直到最后，楊戩在她的印象中也僅限于一個值得尊重的同僚。

可因為無疆，所有的一切，卻都偏離了因有的軌道。

【五】

晚衣記得，那天是她最后一次煉制女媧石，她與楊戩配合著從破曉忙碌到黃昏，終是將那最后一點缺口縫隙補全。

因為連續(xù)百年高強度地消耗神力，所以到最后終于完成時，兩人都再沒有了駕云回天庭的力氣，索性便直接合眼在原地打坐調(diào)息。

卻不曾想，這廂晚衣剛剛閉眼入定沒多久，那廂便感覺隱隱有強大的妖氣靠近，緊接著一雙冰冷的手慢慢撫上了她的頸側(cè)。

若她依舊只是塊石頭，任由對方這般輕薄，倒也無甚不妥，可她畢竟已經(jīng)修成了人形，有了人的外表，就必須要有人的堅持和底線。

是以當那手漸漸撫向她耳側(cè)時，晚衣便立馬收回了所有的神識，且以極快的速度從腰間拔劍，一劍斬下了那只讓她惡心的手。

黑色的血灑在地面，很快便有一大片草木瞬間枯死，晚衣冷冷抬頭看向罪魁禍首：“找死？”

分明妖氣已經(jīng)到了肉眼可以看到的地步，可那妖物卻偏偏化作了一個分外俊俏的藍衣公子，手掌被她斬落倒也不怒，反而十分興奮地舔了舔傷口：“本王萬余年不曾出山，卻不曾想如今天庭竟有你這般俊俏厲害的上神。你可知我是誰，又可知如若你殺了我，會引起什么樣的后果？”

話音一落，漫天妖氣沖天而起，遮住了天，蒙住了月，這般強大的妖氣，千萬年也不過一個妖王無疆。

若說以往，別說是她，但凡看見妖王的神，每一個幾乎都想對這個作惡多端的家伙處置而后快，可奈何一來無疆在妖界的地位極高且妖力通天；二來在發(fā)覺不妙之后，他便立馬率領(lǐng)妖界投靠了天庭，畢竟上天有好生之德，而妖界的平衡也著實要靠他維系，是以天帝便有明令，只要無疆不做什么傷天害理的大事，諸神都需給他三分顏面。

也正是因為有天帝的這條猶如人間皇室免死金牌明令，這些年被無疆糟蹋過的姑娘不知道有多少，直到現(xiàn)在晚衣還記得，當時王母座下的另一個侍女青鸞，因被無疆看中要回了妖界，然后沒過多久便被人發(fā)現(xiàn)，渾身布滿不忍直視的傷口被丟棄在荒野。

那個姑娘跟黃鶯的關(guān)系很是要好，所以連帶著跟她也很是親近。

那是一個喜歡穿青色衣裳，有著如薔薇花一樣艷麗的笑容，心地善良，且為人細心，每次來女媧神殿都會給她帶上各種她親手做的衣裳或者糕點，每逢過節(jié)的時候，還會與黃鶯一道來與她做伴。

當天兵帶著還剩一口氣的她回來之時，她與黃鶯幾乎立馬便拔劍想殺去妖界，可青鸞卻用最后的力量拉住了她的裙擺，流著眼淚求她不要去，不要為了她引起天界和妖界的混亂。

可就是這樣一個萬般美好的姑娘，最后卻沒能熬過當晚。

“有何結(jié)果，關(guān)我何事？”

從那時起，她便暗暗發(fā)誓，若有朝一日能夠得以遇見無疆，定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方可告慰青鸞和那些枉死的姑娘。

“我只知，如若我不殺你，便枉我修煉那么多年?！?/p>

便是最終的結(jié)果是她會受到天罰難逃一死，可他也總算死在她之前，不是嗎？

劍已出鞘，無疆她必殺之。

風起，人動，可誰知還未曾靠近無疆，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強行拽向了后方。

“晚衣，你打不過他的。”卻是剛剛醒來，依舊看上去憔悴不堪的楊戩。

“你想讓我忍一時風平浪靜？”晚衣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他。

“不?！睏顟鞊u頭，緩緩挺直了脊背，饒是玄衣布滿風塵，可周身氣勢卻依舊清貴高華，“我只是想說，戰(zhàn)斗這樣的事，從來都該是男人一馬當先?！?/p>

【六】

一個是站在天界頂端的戰(zhàn)神，一個是妖界稱霸多年的王者，那一戰(zhàn)自是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整整七個日夜，楊戩在用盡所有的法寶和神力之后，方才用天眼將無疆重傷。

楊戩的想法晚衣非常清楚，無非是想放無疆一條生路，這樣不管是妖界還是天界都不至于直接撕破臉。

可明白歸明白，只要想起曾經(jīng)被無疆糟蹋慘死的姑娘，晚衣便無法克制住自己的憤怒。

最終，一代妖王的性命，終結(jié)在了她手上。

而妖界，也在得知無疆死去的消息后，在各族大妖首領(lǐng)的帶領(lǐng)下，叛離了天庭，四處作亂。

這樣的結(jié)果，就算她之前立過再多的功勞，也不足以抵消蒼生所受的災難。

而失去頭領(lǐng)的憤怒群妖，更是要天庭把她交給妖界，兩界方才有和談的可能。

所謂一人做事一人當，是以晚衣十分清楚，自己所追求的大道僅止于此。

不管無疆有多作惡多端，他始終是妖界的王；而不管殺了無疆，天庭眾神有多拍手稱快，卻依舊只能選擇把她推出去阻止災難繼續(xù)。

在殺死無疆的瞬間，她便已經(jīng)做好了死去的準備。

卻不曾想，在諸天神佛差不多商議結(jié)果一致的情況，黃鶯和楊戩竟同時為她挺身而出。

黃鶯說，她們是最好的姐妹，曾在一起發(fā)過同生共死的誓言，她愿意跟她一塊去妖界。

而楊戩則是一身銀甲，緊握著被擦拭得雪亮的三尖兩刃槍，單膝跪地，虔誠而鄭重地表示，若非他把無疆打至重傷，她則絕無傷無疆半分的可能，因而所有罪孽都理應由他一人背負。

此言一出，整個喧嘩的天庭瞬間安靜下來，天帝的目光在她與楊戩之間游離了許久，最終蹙眉似不勝頭疼：“二郎真君，你可知有些話不能亂說，而有些責任亦不是你可以承擔的?！?/p>

楊戩俯身，將頭堅定地磕在了寒玉地上，聲音依舊堅定如初：“楊戩所言僅是當初事實，若陛下不信，大可讓司命去查清當日之事?！?/p>

事到如今，晚衣總算清楚，當初他為何一定要阻止她，原來他也早已知道往后結(jié)果，可卻依舊毫不猶豫地幫了她，并且還選擇代替她，去那明知是死的妖界。

她想開口說話，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被下了定身咒，直到最后天帝沉沉嘆息確定了結(jié)果，直到諸天神佛散盡，她方才不顧一切地沖進了二郎神殿。

“楊戩，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不計一切后果地幫她。

“沒有為什么?！彼兆屖?，在雪白的伽藍神樹下輕輕開口，“青鸞神女當時是被我發(fā)現(xiàn)的，就算不是你，我也定會殺了無疆。況且，身為神，為三界的安穩(wěn)付出一切，本就理所當然?！?/p>

“可是你到妖界會死的?！?/p>

想到那天她從血泊里將他救回女媧神殿的情景，那些連她都不忍直視的傷口，她幾乎是掏空了所有女媧娘娘遺留在神殿的療傷圣藥，才終于穩(wěn)住了楊戩的傷勢，可盡管如此，他的身子受到了很大的損害，就算每日服用再多的靈藥他的臉上也始終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的手也不再如往常那般有力，好多時候就連挪動銀槍都會微微發(fā)抖。

晚衣記得，在她的師父女媧還不曾為了補天力竭而亡的時候，曾對她說過，七情六欲但凡懂了其中之一，其他的也會隨之通曉。只是情乃是非之主，乃利害之根，有多少人曾為一個情字自苦一生，又有多少人為了情做錯一生，所以如果可以，她是那樣希望晚衣的一生永遠不要喜歡上什么人，不曾擁有便永遠也不會失去，更不會擔心有一天會被對方傷害。

“我……”

“楊戩，我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會師父的讀心術(shù)?！币娝琅f準備繼續(xù)否認，晚衣抬手，輕輕放在了他的胸口，“可是那日，在你為我而戰(zhàn)，在我將你救回的那日，我聆聽了你的心事。楊戩，你是喜歡我的。”

可是，師父，有些事，縱使心里再明白，卻也終究還是沒有任何辦法阻止。

【尾聲】

楊戩被他喜歡的姑娘手腳麻利地用秘藥迷暈了。

待他醒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一棵雪白的梨花樹下。

不遠處有一個白衣勝雪的俊雅男子左手抱著一只閉著眼睛的玄鳥，右手拿著楊柳枝替一棵奄奄一息的嬌小梨樹灑水。

“請問，這里是什么地方？”

他疑惑地問，白衣男子應聲回頭，發(fā)若鴉羽，眉目傾城，見他走近，便把手中的玄鳥和沾著露水的楊柳枝一并放在他手中：“閣下便是二郎真君吧，我是樂神六音，往后阿鶯和晚衣我都一并交給你了。”

“阿鶯和晚衣？”楊戩驚訝。

六音輕輕頷首：“那日晚衣打暈你之后，便把你交給了阿鶯，吩咐她帶你來找我，之后她又變作你的模樣前去妖界，最后死在妖眾之手，讓妖界與天界重歸于好，替你完成了對天庭所承諾的最后使命。”

“阿鶯不忍相處千年的好姐妹枉死，情急之下便把內(nèi)丹一分為二喂入了晚衣口中，想為她續(xù)命?？赡魏瓮硪率桥畫z石所化，根本不能吸收內(nèi)丹，可阿鶯不明白，還以為是內(nèi)丹分得不夠，便把所有的內(nèi)丹都給了她，自己也因此化為了原形?！?/p>

“那她們可還有救？”小心翼翼地用掌心的仙氣溫暖著化為原形的阿鶯，楊戩黯然道，“都是我連累了她們，若……”

卻不曾想，話音未落，六音便含笑打斷了他的話：“真君不用自責，先前女媧娘娘羽化之時便早已料到今天這樣的局面，所以傳我秘法將內(nèi)丹從晚衣身上抽離重新還給了阿鶯，只需她重新修煉便可一如往昔。而晚衣是女媧石所化，石本無心，所以若是身死則無救。可她卻對你動了情，石心便成了人心。”

“眼下晚衣原身已碎，我便將她胸口的女媧石埋在了這棵梨花樹下，待到千年后，滿樹梨花綻放之時，晚衣便會以梨花花神的身份重生?！?/p>

“此番大恩如何言謝？”楊戩拱手，面容清俊，神情鄭重。

六音搖頭，只微微嘆道：“若真君真的喜歡晚衣，眼下就不要再錯過了。”

伸手輕輕撫著梨樹尚顯脆弱的枝干，楊戩微微笑道：“會為蒼生傾盡一切的二郎真君已經(jīng)隨著他喜歡的姑娘死了，如今只有等待用一生還情債的楊戩?！?/p>

潔白的梨花象征著世間最純粹干凈的感情，可同時卻又寓意離別。

可如若一時分離能換永生相伴，便再美好不過，再圓滿不過。

只是師父，在六音等待的盡頭，你是否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