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門主說要我去照顧他的一位故人。

我正在院子里剪花草，一不留神剪斷了一枝七葉海棠，門主心疼得要流下淚來了。

我握著剪刀皺眉道：“那人確實(shí)是門主知交嗎？”

“自然?！遍T主心疼地?fù)炱鹉侵ζ呷~海棠，“他五歲便與我相識，至今已過二十載，怎么不算是知交?！?/p>

“那你還讓我去？”我憤怒地剪斷一根枯枝。

我這樣說并不是我并不情愿去，只是因?yàn)槲矣须y言之隱。

我長得實(shí)在……太丑了。

至于到底丑到一個什么程度，也不是很好形容，總之方圓百里之內(nèi)無論人畜妖精，基本都給我嚇跑了的。

門主讓我去照顧他這位“知交”，不知存的什么心。

“海棠?！?/p>

門主伸出手來，虧他能這樣與我對視而面不改色?，F(xiàn)如今也只有門主還叫我一聲海棠，人家花妖都生得貌美如花，偏我臉上生了一塊爛菜葉子，丑得自己都不愿意照鏡子。

他們都叫我阿丑，我也認(rèn)了。

“我讓你去，自然有我的道理?！蹦侵ζ呷~海棠在門主手里微微一抖，又接上了枝丫，“你做事細(xì)心，待人溫厚，你去我是最放心不過的?！?/p>

我扭著身子繼續(xù)修剪花枝，門主仿佛看穿我的心思，悠然道：“放心，他定然不會嫌棄你的?！?/p>

我的手心一抖，門主忙扶著我的剪刀，救下一枝芍藥。

看我仍然游移不定，門主終于放了大招，他說：“況且，他是能度你升仙的人?！?/p>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等了九千多年，終于等到這一日。

大好的機(jī)會，豈容錯過。

門主說的那位知交就是柳生陌。

我見到柳生陌的第一眼就知道他確實(shí)不會嫌棄我的長相。

因?yàn)?，他是個瞎子！

我怔怔地看著在湖邊涼亭下畫畫的柳生陌，窗外飄著雨，他手持朱筆在一張白紙上點(diǎn)出幾朵紅梅。他生得很好看，眉眼生輝，風(fēng)流倜儻，若他不是個瞎子，一定是這個世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男子。

他的侍童在他身后喚他：“少爺，九重門的人來了?！?/p>

他轉(zhuǎn)過身來，眼中并無焦點(diǎn)，他是看不見我，卻仍舊向我躬身行禮。

他說：“今后就要有勞姑娘了?！?/p>

我看著柳生陌，宛如看到一幅迤邐的畫卷。

那樣美貌的一個人兒，簡直令我自慚形穢。我悄悄向后退了一步，仿佛再多走近一步，都會玷污了他那一身潔白的衣衫。

柳家在京城中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制傘世家。

柳生陌是柳家獨(dú)子。

柳老爺過世后，柳生陌雖然一手撐起了整個家業(yè)，但因他的眼疾，柳家終究是日漸衰敗。到了今日，家道中落，門庭冷漠，連仆人也只剩下了柳生陌的侍童書兒。

我終于知曉門主的話，柳生陌的確是他二十年知交。

柳家傘鋪雖然落敗，但仍有一些老客人不時(shí)光顧，柳生陌日?？傇跊鐾だ锂嫯嫛Ｋ劬﹄m然看不見，卻描得一手好畫，書兒說那都是他以前眼睛好的時(shí)候硬背下來的。

我端著藥碗走到?jīng)鐾ぁ?/p>

一陣清風(fēng)吹過，擱在柳生陌腳邊的一支筆咕嚕嚕滾了出去，一路跌進(jìn)了水塘里。書兒在一旁磨墨，“哎呀”一聲撲過去撿筆，眼看著身子就要跌進(jìn)水里的時(shí)候，我忙施了個訣，書兒的身子在半空頓一頓，又回到原地。

那支筆也從水面上跌回來，落在書兒面前。

書兒驚奇地看我，我朝他搖頭，示意他噤聲。

書兒很聰明，一聲不吭地把筆放到柳生陌面前，繼續(xù)研磨。

“是阿丑姑娘來了嗎？”柳生陌突然停下手里的筆。

“公子該吃藥了呢?！蔽覍幏诺阶肋?，端到他手里，他也不問，仰頭一口氣喝下，我拿了顆梅子給他，他接過去說了聲：“有勞姑娘了?！?/p>

他的禮數(shù)，總是一分都不欠缺的。

我端著藥碗走出來的時(shí)候，書兒突然追出來，塞了一個東西在我手里。

我打開一看，是顆杏子。

“多謝你救我。”

我笑一笑說：“你不怕我嗎？”

我第一日來柳家就是書兒出來迎我，他看到我的時(shí)候眼睛里明顯有驚詫之色，但卻并無失禮之處。

我一直很佩服這孩子的膽識。

此刻書兒定定地看著我：“我家公子說了，以貌取人者都是懦夫，觀人要觀心，阿丑姑娘你其實(shí)一點(diǎn)都不丑?！卑パ竭@娃可真會說話，我正高興，一口李子還沒咬下去，就聽見書兒又說，“連我家公子都說，姑娘一定是個貌若天仙的人?！?/p>

我一下子咬到了核，磕了牙。

書兒，你家公子……果然是個瞎子。

我本是天庭百花園里一株海棠。自我記事以來，已經(jīng)活了有三萬六千歲。但在這三萬六千年里，卻從來沒有一個人說過我長得好看，更別說貌若天仙了。

我阿娘倒是很好看，她是一株梨花。

若不是我阿娘在百花園里掌事，我只怕早就被擠下界了。

然而我成年那一日，院子里的姐妹們都給仙人挑去，只剩下我孤零零一個待在角落。正逢天帝興致盎然來院中散步，結(jié)果我把他老人家嚇得心頭一抽，昏死過去。

我因沖撞天帝被打下誅仙臺，若不是九重門主收留我，只怕我早就魂飛魄散了。

門主不嫌棄我貌丑，讓我看管花園子，我倒是被院子里的各路花花草草嫌棄了一番，我阿娘每回下界來看我，都是一聲長嘆，含淚而去。

而柳生陌這一句貌若天仙，恐怕是我三萬六千年里聽到的第一句溢美之詞。

雖然名不副實(shí)，但我卻因此對柳生陌好感倍增。

那一晚阿娘來看我，我在她抹淚之前搶先說：“阿娘，今日有人說我貌若天仙呢。”

本以為阿娘會略感快慰，結(jié)果她老人家哭得更厲害了。

她說：“那人是個瞎子吧?！?/p>

是，柳生陌他，確實(shí)是個瞎子。

二、

其實(shí)柳生陌并不是天生的瞎子。

我聽他書兒說柳生陌原本是極聰慧的，很得當(dāng)朝大官的賞識，早年與那家的小姐定了親，但十五歲那年柳生陌被查出罹患眼疾，那小姐立刻退了婚。

柳老爺傾家蕩產(chǎn)，柳生陌的雙眼卻藥石無靈，最終落得這一步。

我聽得一陣唏噓。

但柳生陌著實(shí)做得一手好傘。

京城里的達(dá)官貴人甚至宮里的娘娘們都愛用他的傘。

只是，自他得了眼疾，家里的工人用人都四散而去，只剩下書兒一個人，三四個月才只能做一把傘，硬背下來的畫也只有十七八幅，這樣下去不等我伺候他百年，他倒要先餓死了。

我看他畫了許久都不說話，便遞過去一杯水說：“公子喝茶?！?/p>

他抬起手，我將杯子送到他手邊，他柔聲道：“多謝?！卑状傻谋訙惖阶爝?，真是好看。

“公子你都瞎了，怎么還能畫得這么好？”

話一說出口立刻覺得自己言語失敬，忙咬了咬舌頭。

柳生陌倒也不介意，只笑笑說：“我從七年前就開始坐在這涼亭里畫畫，每日光從哪里照進(jìn)來，傘面是個什么布局，我早已了然于心?！?/p>

我點(diǎn)點(diǎn)頭，書兒突然慌張地跑進(jìn)來說：“少爺，相爺夫人的侍婢來了，說想跟少爺訂一把梨花傘呢。”

柳生陌執(zhí)筆的手頓了頓，神色十分復(fù)雜，終究說：“讓她回去吧?！?/p>

書兒咬了咬嘴唇，正要轉(zhuǎn)身，我卻拉住他說：“做什么讓她回去，你不是能畫嗎？”

柳生陌不語。

書兒道：“梨花傘不同于別的傘，要用七種顏料，二十四層紙。日光下顏料和紙張交相輝映，特別好看，就像三月里梨花紛紛散落，所以才有個別名叫梨花傘?！?/p>

我低頭看柳生陌，他依然只是專心畫畫。

書兒又說：“相爺夫人七年前得了一把，好生喜歡，年前弄壞了，想要再來求一把。但是少爺一直不肯答應(yīng)……”

“出去吧?！绷暗穆曇舨桓?，卻不容質(zhì)疑。

我知道，要用七種顏料二十四層紙的傘和他平日里默背下來的畫一定有所不同，沒有一雙能視物的眼，確實(shí)難如登天。

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都給了柳生陌。

書兒嘆了口氣，正要轉(zhuǎn)身，我拉住他說：“別回，就說讓夫人十天之后來取傘就是了?！睍鴥恒读算叮瑲g快地應(yīng)了一聲，飛快跑了出去。

柳生陌要攔，已經(jīng)來不及。

“姑娘這是……”

“若是能給相爺夫人做出一把梨花傘，柳家的傘一定又能在京城中聲名鵲起，你難道不想再讓柳家的傘名動京城嗎？”

柳生陌愣了愣，嘆息道：“我何曾不想，這乃是家父生前的遺愿。只是我的眼睛……”

我握住他執(zhí)筆的手道：“你放心，我來想法子?！?/p>

我回到九重門的時(shí)候，鏡妖正坐在鏡池邊梳頭。這小妖精成天除了對鏡梳妝就是到鏡池里戲弄小魚兒，她算是當(dāng)初沒有被我嚇跑的為數(shù)不多的妖精之一。

不是說她膽兒大，主要她覺得自己過于美貌，天下的一切妖精都是丑的，我這樣的，也不稀奇了。

我站在她身后，臉孔從那鏡池里映出來，還是嚇得鏡妖尖叫起來。

“你這個丑八怪不是給門主指使出去了嗎，又來做什么？”

我也不生氣，笑了笑拿出懷里的紙包說：“我給你買了你最喜歡的脂粉，想跟你借一件東西?！?/p>

鏡妖看著我手里的胭脂香粉眼睛一亮，卻又謹(jǐn)慎地看我說：“你要借什么？”我從懷里取出一卷紙說，“我要借你的鏡池水，洗一洗這卷紙?！?/p>

“去吧去吧?！辩R妖頓時(shí)放下心來，拿過香粉對著鏡子猛撲起來。

鏡池里的水洗過的紙?jiān)谌展庀乱粫瘢c普通的紙并沒有兩樣，但只有我知道，那紙被鏡池里的水洗過之后，便是瞎子也能看得見紙上所繪的東西。

也就是說，心之所見，都能從鏡池水中映出來。

鏡池由此而得名。

我抱著一卷厚厚的紙興高采烈地回來，同柳生陌說：“你就在這上頭畫吧。”柳生陌先是愣了一愣，而當(dāng)我鋪開紙張的時(shí)候，他的神情完全都變了。

我想他有一日能重見光明，一定會更加光彩照人。

那把梨花傘被相爺夫人大加贊賞。漸漸地，柳家傘鋪的門前又開始門庭若市，我跟書兒兩個忙得不亦樂乎，柳生陌的臉上也開始多了笑容。

***

然而柳生陌畢竟身體孱弱，且鏡紙有限。

于是我同書兒想了個法子，日后每月只賣十把傘，每個客人只能買一把。

門主是讓我來照顧柳生陌的，可不是讓我來累死柳生陌的。

萬一累壞了他有個三長兩短的，門主可不要拔了我的海棠根。

然而未曾想到即使這樣苛刻的條件，竟然讓柳家傘鋪更加聲名鵲起，預(yù)定的各色花傘能從今年初一排到年三十。

正當(dāng)我跟書兒忙得焦頭爛額的時(shí)候，卻聽見門口的車馬聲，一位錦袍娘娘腔走進(jìn)來說：“哪個是柳生陌？”

后來才知道是皇上新來的寵妃看見了相府夫人的梨花傘，一心纏著皇上要一把更好的傘?；噬蠠o奈之下只好下旨將柳生陌請進(jìn)宮去制傘。

柳生陌是個瞎子，自然不能獨(dú)自進(jìn)宮。

所以我便陪他進(jìn)宮，然而我這副尊榮連天帝都嚇到了，進(jìn)了宮必然是要嚇壞那沒見識的凡人皇上，于是我找了塊絲帕遮住了臉。

皇上知道了柳生陌是個瞎子還能畫一手好傘很是驚奇，一定要讓柳生陌當(dāng)著他的面畫出一幅傘面。幸好我事先準(zhǔn)備了鏡紙，皇上眼巴巴看著柳生陌畫出的傘面，贊嘆不已。

那寵妃也是大為喜歡，頓時(shí)三宮六院的妃子都來圍著柳生陌求傘。

這人一多手就雜，我正忙著給柳生陌調(diào)顏料，突然一個莽撞宮女被臺階絆倒，我抬手去扶她的時(shí)候，臉上的紗巾被她慌亂中扯掉。頓時(shí)只聽見一個妃子驚叫一聲，像是給我嚇昏過去了。

皇帝一聽有妖怪，立刻下旨將我捉去。

我被押到皇帝面前，那皇帝活活給我嚇得一陣抽搐，硬生生別開臉不敢看我，揮了揮手要推我出去砍頭。

然而還不等他們把我推出去，只聽見柳生陌急急追進(jìn)來，險(xiǎn)些被門檻絆倒，也顧不得許多，撲上來就拽住要拉我去斬首的太監(jiān)，向那皇帝道：“皇上明鑒，阿丑她不是什么妖怪，她是草民的妻子?！?/p>

所有人頓時(shí)都傻了眼，我也目瞪口呆。

我我……我?guī)讜r(shí)變作柳生陌的妻子了？

柳生陌跪在殿前垂首不語，任何人看了那張臉都不會相信我是他妻子，但他態(tài)度那樣誠懇，言辭鑿鑿，你還又不能不信他。

那皇帝將信將疑了大半天，終究為難地問了一句：“當(dāng)真？”

柳生陌點(diǎn)頭道：“阿丑雖然相貌平平，但她心善手巧，這一路若不是她幫襯柳某，柳某絕不能做出這些梨花傘來哄得娘娘們開心?！?/p>

皇帝似乎覺得有理，便放了我。

我與柳生陌平安回到柳家，他在宮里趕著做了七把梨花傘，這時(shí)候累得筋疲力盡，我將他扶上床安頓他睡下，正要退出房間，卻聽見他說：“你可在怪我？”

我扶著門的手頓了頓。

柳生陌背對著我躺在床上，又說：“情急之下，只能謊稱仙子是在下的妻子，如有冒犯，還望仙子不要放在心上……”

話說我活了三萬六千歲，這是頭一遭肯這樣“冒犯”我。我抬頭看柳生陌，而且，還是這樣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美男子冒犯我。若我沒有良心一些，就這樣蹬鼻子上臉嫁給他，也不是不行的。

但我終究良心發(fā)現(xiàn)地說：“公子誤會了，是阿丑配不上你?！?/p>

“姑娘是生氣了？”柳生陌坐起身來，摸索著下床。

我急忙上前扶著他道：“不是不是，只是你雙眼不能視物，所以你不知道，我長得……真是不好看，妖精都怕我，你若真的娶了我，只怕要造人詬病?！?/p>

“我不在乎?！?/p>

“可我在乎啊……”

我不想讓人說你瞎了眼，娶了這樣一個丑婆娘，我不想人人都在背后對你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你柳生陌風(fēng)流一生，怎么就娶了這么個嚇?biāo)廊说某蟀斯帧?/p>

我舍不得。

柳生陌聲音一緊，有些難過地問：“這么說，你不愿意做我妻子？”

“我當(dāng)然愿意?！闭嫘脑捳f出口總是比較快，要收回來就來不及了。

柳生陌聽到這里，忽然笑了，還未等我回神，柳生陌已經(jīng)抬手將我摟進(jìn)懷里。

我一顆心撲通撲通跳。而柳生陌摟著我，他懷里暖暖的，著實(shí)讓我舍不得離開。我忍不住也伸手環(huán)住他的腰，卻在這時(shí)候柳生陌深吸了一口氣道：“好香?！?/p>

“我從來不曾問過你，你是什么仙子？”

我閉了閉眼睛，柔聲道：“海棠。”

三、

我突然變作柳生陌妻子這件事，其實(shí)并不曾對外張揚(yáng)。但不知道為什么，這消息不脛而走，沒過幾日，一輛馬車停在柳家傘鋪前，一個嬌滴滴的美貌小姐一路氣鼓鼓地沖進(jìn)來道：“叫柳生陌出來?！?/p>

書兒慌忙來報(bào)，我扶著柳生陌出來的時(shí)候，那小姐正怒氣沖沖地坐在店堂里，客人都被她嚇跑了。我雖然蒙著臉，但她還是上下打量了我道：“柳生陌，你怎么對得起我?！?/p>

我這才恍然明白她就是書兒說的那位戶部尚書家的小姐，想不到她生得這樣好看，好看得跟鏡妖似的。

然而柳生陌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動容，只道：“當(dāng)年要退婚的是你，退婚書也已經(jīng)給你了，我再娶何人為妻，與你何干？”

“當(dāng)然與我有關(guān)，你娶誰都行，就是娶這個丑八怪不行?！蹦切〗阏f著，突然一把扯掉我臉上的紗巾。我來不及遮掩，一張?bào)@天地泣鬼神的臉就這樣彰顯在眾人面前。

那小姐丫鬟先嚇暈了。

其實(shí)我娘說過的，我除了臉上那塊爛菜葉子太過難看之外，五官都還算是端正的。

你們這些凡人怎么就不懂得細(xì)細(xì)欣賞一下呢？

那小姐一臉厭惡道：“柳生陌你是故意氣我的吧，你好歹是跟我有過婚約的人。如今誰你不好娶，非要娶這樣一個丑八怪，你的意思是我還不如她嗎？”

我心里一陣難過，倒不是她說我有多難聽，而是她說柳生陌。

我早就料到會有這樣一日，他會因我受盡屈辱。

我急急轉(zhuǎn)身要走，卻被柳生陌拽住。我第一次看到他眼中有怒，一把將我拉到身邊說：“她不是什么丑八怪，他是我柳生陌的妻子，柳家傘鋪的女主人。”

門外看熱鬧的人突然又多起來。

“當(dāng)年你看我柳家落魄，我眼盲不能視物，你當(dāng)我是個廢物，又哭又鬧非要退了這門婚事，我也依了你。如今皇上又重賞柳家，你是看不過眼，才如此羞辱阿丑。但我不準(zhǔn)你羞辱她，她是我妻子，誰都不能欺負(fù)她。”

我只覺得心頭一顫，好一陣暖意襲上心頭。

那小姐的臉青了又紫，紫了又青，咬著牙道：“柳生陌，你有種。”一踢門怒氣沖沖就走了出去。

門外看熱鬧的人熙熙攘攘，我低下頭正要把自己藏起來，卻聽見柳生陌對眾人說：“我與阿丑明日會在柳家大宅拜堂成親，還請各位鄉(xiāng)親多來捧場。”

周遭的人先是一愣，而后都齊聲“恭喜”起來。

我急忙拉著柳生陌走到后院才說：“你剛才是說真的？你要跟我拜堂成親？”

“我知道你是仙我是人，我原本是配不上你的?？墒俏衣牼胖亻T主說，九重門里的仙也好，妖也好，都和人是一樣的……”

“不不不，我是說。”我阻止他岔開話題，只說，“我是說長得真的很丑，你真的愿意娶我嗎？”

柳生陌聽見這句，像是松了一口氣道：“我不覺得?！?/p>

我強(qiáng)調(diào)道：“真是很丑?！?/p>

他仍然是淡淡笑著，握了我的手道：“我不覺得，我只覺得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姑娘?！?/p>

我被他握住手，心頭一軟。

就聽見書兒在門口說：“阿丑姑娘是真的很丑，可是，阿丑姑娘也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姑娘，我也愿意阿丑姑娘做我家少奶奶，和少爺一起白頭到老。”

我忍不住“撲哧”一聲，柳生陌也笑了，低聲在我耳邊道：“書兒說得對?！?/p>

我與柳生陌拜堂成親那一日，我阿娘居然也來了。

看我穿著喜服，我阿娘竟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拉著我的手道：“阿丑你終于是嫁出去了，就算是嫁了個凡人也不錯，好歹為娘一樁心事算是落地了?！?/p>

說得好一把辛酸淚，我一邊替她擦眼淚一邊說：“阿娘你怎么知道我要成親了？”

阿娘這才想起來說：“哦，是九重門主告訴我，他還讓我告訴你，他在南山仙草園找到一株仙草，能治好柳生陌的眼疾。過幾日那仙草成熟之后，他就來給柳生陌治眼疾?！?/p>

我手里的絲帕落在地上，門主你這不是壞我好事嗎？

我好不容易嫁了個瞎子，不介意我長得丑，你非要把他弄成個眼睛亮堂堂的睜眼瞎。就算柳生陌嘴上說不介意我丑，但真見了我的那樣，一定嚇得扭頭就跑了。

阿娘卻像是沒注意到我的失態(tài)，自顧自地說道：“對了，下個月圓就是你度劫之日，你要記得小心為上，好好度了這個劫，你就能升仙了?！?/p>

我頓時(shí)覺得我還不如就讓這個雷劫給劈死算了呢。

果然不多日門主就來拜訪柳生陌，我一看他懷里那把仙草，就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恰巧那一日又是滿月，我趁著門主和柳生陌坐在那里聊天，一個人偷偷爬到山上去等死，啊不，等雷劫。

邊等我還邊哭，想著我真是好不容易嫁出去了，還嫁了柳生陌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郎君，偏偏成親不到一個月就要給雷劈死了。我好好一株海棠花，不就是生了一塊不是地方的爛菜葉子嗎，怎么就落得如此命苦。

月亮漸漸升起，直到半空。

我等了許久的雷劫還沒有來，我抬頭仰望蒼天，只聽一個聲音道：“阿丑你跑去哪里，害我找了你許久。”

我抬起頭，柳生陌在我眼前。

我一激靈，忙不迭拔腿就跑，我原以為柳生陌會追上來，卻不曾想他只是站在那里，皺著眉頭問我：“阿丑，你這是又要跑到哪里去？”

漆黑的眼底沒有一絲光。

我怯怯地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那漆黑的眼瞳一瞬不瞬，他還是眼盲，不能視物。

“你的眼睛怎么……門主這個騙子！”我一惱拉著柳生陌就要去找門主算賬。柳生陌卻反手拽住我說：“是我同他說我不要治的?！?/p>

“為什么？”

“我知道治好了眼睛，你一定會離我而去?！绷熬o緊拽著我的手道，“阿丑，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p>

他的眼睛里忽然有光，照得我渾身都暖暖的。

我鼻子一酸，嗚咽道：“可是你……”

我被他摟進(jìn)懷里，只聽見他說：“我才不稀罕這世間風(fēng)景如畫，江山秀麗，我只稀罕我娘子，我那如花似玉的阿丑娘子。”

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我這如花似玉的丑姑娘，也只有柳生陌會愿意這樣以誠待我。

“阿丑，你可還要走嗎？”

“不走了?！蔽曳次兆∷氖终f，“從今以后，我就是你的眼，你的腿，你要去哪里我會帶你去，你要看什么樣的風(fēng)景，我講給你聽。”

“真的？”

“真的。”我含羞點(diǎn)頭道，“因?yàn)槲沂悄闳缁ㄋ朴竦陌⒊竽镒友健！?/p>

四、

來年春天，我懷上了嫣兒。

說是人妖殊途，所以我懷著嫣兒的時(shí)候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則我怕她生下來像我一樣奇丑無比；二則我怕生下來的不是個娃娃，倒是個妖怪。

我與門主有三年之約，我只照顧柳生陌三年便要回去。

然而我懷上嫣兒正是第三年，我舍不得就這樣離他而去，更舍不得丟下腹中的孩子。

那一陣子我總是做噩夢，有一晚我夢見了阿娘。彼時(shí)阿娘站在云橋一端向我招手，直喚我：“海棠，快與我回去。”我看到柳生陌站在另一端。

阿娘著急起來，伸手過來拉我，我卻甩開她的手說：“我不回去?！鞭D(zhuǎn)身就向柳生陌的身邊走去，而那一剎那，四下忽然一片空曠，腳下云橋不見了，我跌入萬丈深淵。

我驚醒過來，一身冷汗，幸而柳生陌依然睡在我身旁。

嫣兒在秋天出生，粉嘟嘟一個女娃娃，我才知道這世間百事百物，玄妙不可言。彼時(shí)楓葉正紅，柳生陌握著孩子的小手說：“不如就叫嫣兒?！?/p>

我?guī)е虄捍绮讲浑x，不知道為何總是膽戰(zhàn)心驚，嫣兒長得很快，聰明懂事。一歲就能開口叫爹娘，柳生陌教她識字畫畫，嫣兒則拉著柳生陌到處去跑。

嫣兒兩歲那一年，柳生陌帶著我們?nèi)ナ屑椿簟ｆ虄候T在柳生的脖子上東指西點(diǎn)的，我看著覺得好笑，用斗笠遮住臉孔，低著頭同他們向前走。

人群擁擠，突然一個聲音“哎喲”一下，撞到了柳生陌。

是太傅家的公子。

柳生陌放下嫣兒，連聲道歉。

那公子卻不罷休，冷笑道：“原來是傘鋪的柳瞎子啊，你那個丑婆娘呢？聽說丑得把皇上都給嚇到了，也讓我們見識見識?！?/p>

我站在一旁，緊緊攥著柳生陌的手，只待他鬧夠了就走。

世間之人，兇惡過鬼畜的，也不勝其數(shù)。

誰料嫣兒這時(shí)候突然上去推了那公子一下道：“我不許你這樣說我阿爹阿娘。”

還是娃娃，口齒尚不清晰，但是字字鏗鏘，說得有力。

我心頭一緊，正要上去抱回嫣兒，卻不料那公子抬手一個巴掌，正甩在我臉上，打落了我頭上的斗笠。剎那四周的人向我投來驚異的目光。

多少年都好，他們看我，依然像看個怪物。

那公子哈哈大笑起來道：“丑八怪！”

嫣兒憤怒地?fù)渖先ヒ枪?，公子惱羞成怒，猛踹了嫣兒一腳，兩歲的娃娃不足斤兩，這一腳只把孩子踢得沒了聲音。我一瞬間只覺得胸口一股火燒，手腳卻冰冷。

若要此刻發(fā)難他，我一定使他粉身碎骨。

卻在這時(shí)候聽見柳生陌喊我：“娘子……嫣兒……嫣兒她……”

我哪里還顧得上尋仇，抱起孩子就快步向家里跑去。大夫看了只是搖頭，那暖暖的小手已經(jīng)沒了溫度。我撲在床上抱著嫣兒不肯松手，柳生陌在一旁安慰我，聲音都在顫抖。

他又何嘗不是痛徹心扉。

但那是太傅家的公子，欺行霸市不是一兩日，我要治好嫣兒，等我治好了嫣兒，我必然要置他于死地！

我抱起嫣兒，不顧一切地去天庭找我阿娘。

南天門的門將攔住我，我早已不是仙，哪能隨意進(jìn)出天庭。他們將我丟下天池，我落在那棵本該使我遭受雷劫的大樹旁，抱著嫣兒，渾身顫抖。

若那一日我遭了雷劫，柳生陌能雙眼復(fù)明，那么一切是不是都不一樣了？

或許是我的錯，我害了他們。

我大聲哭了起來，天空滾滾驚雷，瓢潑大雨不期而至，正如那一日我要遭雷劫。遠(yuǎn)遠(yuǎn)地我卻聽到柳生陌的聲音，雨中人影模糊，他在向我走來。

驚雷無數(shù)，從我頭頂閃過，炸得我眼前一片慘白，我失去力道跌在地上，懷里的嫣兒也跌在地上，我想要再抱一抱她，想要再看一看柳生陌，但是卻什么都瞧不見了。

***

我醒來，阿娘在我身旁，含淚看我。

她說：“海棠，我讓你回來你怎么不回來？你若早些回來，哪里還用得著受這樣的天劫?！卑⒛镎f，我本是百花園中海棠仙子，這一趟下界歷劫，早該在兩年前回到天庭。

原來那一日的夢并不是假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只覺得心口隱隱作痛，低頭才發(fā)覺自己人形無存，只剩一團(tuán)羸弱的仙氣。阿娘安慰我說：“你不要急，你的仙根我已經(jīng)替你尋回，待天帝準(zhǔn)允，你便可重拾仙格?！?/p>

而我只問：“阿娘，柳生陌呢？”

阿娘不答。

“他是不是死了？”

阿娘別開臉道：“他不過是個凡人，是來幫你度劫的，你照顧他三年，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天帝早就準(zhǔn)你回天庭，你又何必還要掛念他的生死?！?/p>

“因?yàn)槲沂撬拮?。?/p>

我試圖拽住阿娘，但一團(tuán)幻影哪里能拽得住。

阿娘含淚看我，我顫聲道：“阿娘你救救他，他本不該遭這樣的人世苦難。都是我的錯，我硬要留在他身邊，貪圖那一點(diǎn)人世溫暖，才害了他……”

我逼著阿娘用我的仙根續(xù)柳生陌的命，阿娘執(zhí)意不肯，我一狠心咬斷了自己身上的仙根，縱身從萬丈誅仙臺上跌下去，墜入斷腸崖。

我知道柳生陌即便死而復(fù)生，也不會再記得我。

但我要他活著，我要他平安喜樂。

再醒來的時(shí)候，是躺在九重門的仙草院里。

大家都睜著眼睛看我，卻沒有一雙眼里有驚恐之色。門主給我澆水，用花枝護(hù)著我說：“海棠，如今你仙格已斷，就安心留在九重門，這里日后便是你的家?！?/p>

日頭毒的時(shí)候，荷花妖拿來荷葉給我擋日頭，夜里寂寞，鏡妖會來同我說笑話，一旁的花花草草們怕我不開心，總是想出各種花招來逗我開心。

我漸漸長成一朵海棠花，化成人形，不再有臉上的烙印。

鏡妖拿鏡子給我照，一臉嫉妒。

我知道，我如花似玉。

柳家傘鋪依然生意興隆，二十載匆匆而過，柳生陌已然是城中傘王。我來到鋪前，只見柳生陌站在那里招呼客人，他蒼老許多，發(fā)絲中也有了銀白，但神態(tài)安詳，雙眼能視。

他身上有我的仙根，阿娘沒有騙我。

“姑娘，買紙傘嗎？”我抬頭，就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眉目間與柳生陌七分相似，正要開口應(yīng)他的時(shí)候，只聽見一個孩童的聲音喊道：“爹爹?！?/p>

一位婦人帶著兩個娃娃從內(nèi)堂跑出來，小的那個一下子撲到柳生陌懷里，柳生陌將她抱起騎在肩上。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那一日燈市上，我和嫣兒，還有柳生陌。

但他身邊的女子，已不會再是我。

柳生陌看見我，放下孩子朝我走來道：“姑娘可是要買傘嗎？”

我說：“給我一把傘?！?/p>

那少年忙從傘架上拿下一把傘，婦人去幫襯，柳生陌上前扶住她道：“娘子小心?！?/p>

聲音里滿是溫柔。

我走出傘鋪，就著日光撐開傘，二十四層的紙張，七種顏料，細(xì)細(xì)繪出一朵朵海棠，在日光下傘面上的紫花海棠盛放，宛如星辰絢爛。

我回頭看柳生陌，他也正笑著，眼含暖意。

人世滄桑，歲月無情，而你能安然無恙，平安喜樂，我此生余愿足矣。

我轉(zhuǎn)過身，傘光之下，星點(diǎn)之光，宛如淚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