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說說黛玉這位話題女王,只是找不到合適的著落。這孩子成天哭哭啼啼,不敢想象她若入主榮國府該是個怎樣的情形,會不會也突然“變臉”呢?愛哭,大抵跟性格有關(guān);“變臉”,則取決于環(huán)境因素。當(dāng)我們不去高估性格的影響不去低估環(huán)境的作用,我的立論也就成了。
在《紅樓夢》第七回里,周瑞家的送宮花,黛玉的情緒變化,就有點“變臉”的意思。周瑞家的,王夫人的陪房,一個下人而已,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跑腿做具體事兒的。以階層論,黛玉犯不著跟她一般見識,如果黛玉做了“寶二奶奶”,人家還怎么在榮國府混飯吃?
那么,黛玉為何會“變臉”?是有意還是無意?我們該如何去理解并從中提煉出某些啟示呢?
一
劉心武先生解讀這個橋段時,依據(jù)脂評里的“將顰兒天性從骨中一寫”這句話,推斷出黛玉為了維護自尊,近乎偏執(zhí),是有意而為,通俗發(fā)地說,就是耍小性兒。我沒有跟大師叫板的意思,只是就事論事,因為人在不確定情境下的任何表現(xiàn)都應(yīng)該多角度去考量,不能太武斷。她的忽然“變臉”,未必就是性格使然的故意,而是跟環(huán)境有關(guān)的自然自覺,這也預(yù)示著她將來完全有能力管理好這個“家”。
黛玉“變臉”,有著太多的因果。
本來賈府上下都認(rèn)為寶玉黛玉是鐵定一對兒,誰料忽然來了個人見人夸的寶姐姐,這種變化擱誰身上不焦慮?這是其一;其二,如果宮花不是薛家的,又或者送花人不是周瑞家的,而是平兒或鴛鴦等人,黛玉也不會“變臉”;其三,即便周瑞家的先送黛玉再送王熙鳳,黛玉沒了“撿剩下的”這個借口,恐還會有其他的借口。這就是不確定情境下的自然自覺表現(xiàn),我把這種素質(zhì)稱為潛在應(yīng)對能力之上品。
現(xiàn)實生活中這種現(xiàn)象也很常見,比如一個干部面對誘惑,是無所為而然,還是猶豫不決勉強而然,抑或是有所怕而然等等。如果是第一種,那就是自覺且自然地不亂取亂受,即上品之廉。任何人事的應(yīng)對,一旦流于刻意或故意,不敢說不可取,起碼有些變味兒。
以此,請記住黛玉的這種自然自覺,有好處。
二
周瑞家的這個人,比起賈府里的其他老媽子,雖算不上壞,但好人堆里絕對找不到她。其為人圓融世故、趨炎附勢、狐假虎威,被寶玉形容為“比男人更可殺”。寶玉說的固然是氣話,但以管窺豹,黛玉對她“變臉”,是錯,亦不是錯。錯,在于身份上的不對等,不值當(dāng);不錯,在于權(quán)謀上的無意識運用,水到渠成,“罰一以懲眾”,對于下人的規(guī)范養(yǎng)成可起到治標(biāo)的作用。
在賈府奴才里,周瑞家的無疑是位中不溜兒值得打壓的刺頭典型,她有一定地位和權(quán)力,老公是賈府車隊的頭兒,女婿冷子興還是個當(dāng)官的,許多時候,她連寶玉也不放在眼里,又怎會高看黛玉?
譬如攆司棋那一回,寶玉想和司棋說會話,她就絲毫不給寶玉面子,還公然叫囂:“我們只知遵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毙≌f里寫她送花時,特意穿插了一段她女兒來找她的情節(jié),說是女婿被人告了,她居然說:“我就知道呢。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小人兒家沒經(jīng)過什么事,就急得你這樣了?!币粋€狗眼看人低、為虎作倀的人物形象非常豐滿。所以,當(dāng)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么!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呀。”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也不敢言語。
黛玉對下人總體而言還是不錯的,像紫鵑,原是賈母身邊的二等丫頭,給了黛玉后,二人很快情同姐妹,片時片刻也離不開;像雪雁,打小兒就在黛玉身邊,紫鵑來了以后,她們相處得也很好,盡管地位發(fā)生了微妙變化,但雪雁沒有只言片語的抱怨,而是老老實實做好分內(nèi)事。這都是管理中將心比心的結(jié)果。黛玉身上那些所謂的“尖酸刻薄”,只是針對身份大致相等的小姐姑娘與公子哥兒,對身為下人的周瑞家的“變臉”,是唯一的一次,不能不令人訝異并沉思。
無疑,黛玉這次“變臉”,在社會心理學(xué)中也屬于認(rèn)知偏差,以自我為中心的思維傾向相當(dāng)明顯。因為即便對薛家抱有某種怨懟,但造成“撿剩下的”局面的人,肯定不是薛姨媽。從寶玉隨后極力安撫周瑞家的來看,很容易讓我們想起劉邦采納張良的建議封賞雍齒的故事。一正一反的兩件事,在核心價值上如出一轍,不同之處在于黛玉是自然無意,劉邦是故意狷介。
在任何一個單位里,賞與罰,都是最牽動人們敏感神經(jīng)最讓頭兒頭疼的事兒。賞罰得當(dāng),會起積極作用,反之就壞事。劉邦“先賞最討厭的部下”,既臣服了人心,又平定了天下,可謂一舉兩得;黛玉的自然“變臉”,其妙處是讓下人們可以從周瑞家的身上觀照自己將來的言行,通過“變臉”施加了她所需要的影響,在此似乎已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了。
正如呂尚《陰謀》所云:“殺一以懲萬,賞一而勸眾,此明君之威福也?!庇秩纭段闹凶?立命》所云:“賞一以勸百,罰一以懲眾,夫為政而何有!”張良不愧是一代優(yōu)秀的謀士,而黛玉的“變臉”亦異曲同工。
三
如果說黛玉的這次“變臉”是錯誤的、不理智的,那么,這種錯誤靠譜嗎?答曰:靠譜。錯誤本身是一種客觀存在,人類行為手冊中永遠(yuǎn)不會有“正確選項”,不管你是國家領(lǐng)袖,還是草民百姓,在這方面沒有異同,也就是古人所說的“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允許人們犯錯,允許自己犯錯,評估錯誤的代價大小,以改正之、修正之,才能達(dá)到最佳狀態(tài)。
舉個例子說明。假如一位首長遇到某個陌生的下級,產(chǎn)生“排外心理”,算不算一個錯誤?當(dāng)然算。但這種錯誤的代價肯定比不犯錯要低得多——想錯了,卻做對了。因為這個錯誤本身的代價,無非是暫時得罪了一個人,通過一段時間考察之后,糾正過來就行;但如果先入為主的把這位下級看成是好官,放開手腳提拔任用,他若是個瀆職之徒、貪婪之人,肯定會傷及班子的建設(shè)、事業(yè)的開展,付出的代價更大。
黛玉“變臉”的可貴,還不僅僅在于犯錯本身,而在于她年幼,需要通過不斷的犯錯來適應(yīng)這個日趨復(fù)雜的榮國府環(huán)境的變化,小孩子不摔跟頭如何長大?所謂“吃一塹長一智”,犯錯,是為了避免更大的錯。如果像她剛進榮國府時那種走一步看三步的風(fēng)格,將來何以管家?
在錯誤管理理論中,允許下屬犯錯,允許自己犯錯,出現(xiàn)認(rèn)知偏差,還需要一個臨界點,那就是在沒有造成慘重后果之前。比如說黛玉的“變臉”,只是針對某種不確定情境下的某種端倪——即大環(huán)境的變化,而非針對某種既定事實。如果一個官員常常高估自己的先天抵御能力,而低估后天環(huán)境的利欲污染,奢、占、貪、賄等病癥一旦膨脹起來,產(chǎn)生的認(rèn)知偏差就相當(dāng)危險,伴隨著權(quán)力尋租、仕途經(jīng)濟、個人主義,定力一不夠,腳跟一不穩(wěn),這時候的犯錯,叫變節(jié),叫腐敗分子,那就該由法律來修正了。
黛玉“變臉”之所以靠譜,是因為我不忍心將她歸類于心機女子,是故進行預(yù)設(shè)和默認(rèn),烘干了其中的水分。而現(xiàn)實管理者若讀到此文,請在允許犯錯前,多掂量掂量“允許”背后的存在和維持之本因,它們或能給你帶來更多的價值和更少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