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亂世紛爭的年代,這是個人物閃耀的年代,這是共和憲政的最初試驗場,也是內外各種勢力的角逐地。趙焰從大歷史角度描述自袁世凱去世后,中國社會各方面的嬗變,于悠然、蒼涼中呈現歷史的細部褶皺。
1916年6月袁世凱出人意料地死去,在中國的震動是全方位的。一個最顯著的標志就是,那種屬于舊時代,閃爍著重金屬光芒般的威懾力和權威失去了。先是皇帝消失了,道統消失了,原先附諸偶像之上的神秘東西,如霧靄一樣慢慢褪去;而現在,以權威的形式替代偶像和道統的袁世凱也消失了。
民國成立后,身為共和國大總統的袁世凱像一只山林中的老虎突然置身市井鬧市一樣困惑和悚然。袁世凱與時任內閣總理秘書的顧維鈞有過這樣一次談話——袁世凱問留美博士顧維鈞,中國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共和國?顧維鈞的回答是,“共和”意味著“公眾的國家或者民有的國家”。袁世凱困惑地搖了搖頭,表示不太明白。袁世凱的擔憂是,作為中國老百姓,他們能理解這些道理嗎?袁世凱舉例說,中國女仆打掃屋子時,會把垃圾倒在大街上,她所關心的,只是自己屋子的清潔,至于大街上臟不臟,她不管呢!顧維鈞說,民眾的無知可以通過教育、法律、制度等來推動發(fā)展。袁世凱說,那豈不要幾個世紀?
袁世凱的擔憂和幾個世紀的轉變之說,如今看來并非毫無道理。事實上,辛亥革命帶來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共和國,那種匆忙之中仿效西方建立的憲政更像是空中樓閣,甚至連倡導者也沒有系統而全盤地規(guī)劃,就匆匆上陣了。很少有中國人聽說過共和,甚至連總統這個名稱也是第一次聽到,也不知道這個稱謂與國家的關系,更不要說承認他是帝國的最高統治者了。一切都是先天不足,辛亥革命來得如此突然,等到共和國建立,才發(fā)現根本沒有機會對中國民眾普及現代社會的公民教育。對于專制的警惕,對權力的制度性制約和平衡、程序公正的意義,這些現代民主社會最基本的常識,中國人依然陌生。
英國駐華使館武官柏來樂說:“在中國遙遠西部地方的居民,對于政府是帝制還是共和,可能感覺不到任何差別,因為這個問題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還不會影響到構成中國人口絕大部分的農民、苦力、車夫等的生活。擾亂給盜匪以一個大機會,他們是危險的大根源。貪污的流弊滲透到中國人的生活中是如此之深,結果我懷疑它是否能在一個世紀以內鏟除?!庇v南京領事偉晉頌在致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的信中寫道:“值得說明的是,此地的下層人士中,通常談到孫文博士是新皇帝,他們不了解總統這個專門名詞,認為它只不過是更高頭銜的一個委婉的說法。”在溥儀的洋師傅莊士敦看來,袁世凱稱帝的失敗,與其說人們反對帝制、擁護共和,倒不如說人們反對的是袁世凱做皇帝?!爸袊鄶祰窨诶镫m然不反對共和,但腦子里實在裝滿了帝制時代的舊思想,歐美國家的文明制度,連影兒都沒有……袁世凱要做皇帝,也不是妄想,他實在見得多數民意相信帝制,不相信共和。”在莊士敦眼中,“全國人民心理多傾向共和”的說法根本不曾得到過證實,大部分中國人根本不知道共和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他們的生活和前途會隨著共和制的建立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因此對共和制的優(yōu)劣毫不關心。
包括袁世凱在內的很多人,很多時候習慣以舊的手段和方式,來推動制度的運轉。很難想象沒有去過西方、日本,甚至沒有到過江南,只是一直龜縮在中原地區(qū)的袁世凱有著現代政治的理念和追求。
與政治高層的派系相對應的是,民間也有各種各樣的勢力蔓延滋長,上千種勢力在劃定范圍,上萬種思想在扯著大旗。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的政黨和勢力,從成立之時起,就沒有學會協調和合作,而是指手畫腳分庭抗禮,拉大旗搶山頭。
“亂世”真的來了。掌握著中國命脈的強權者,他們不是規(guī)矩地執(zhí)行憲政,而是窺視時機盡可能尋求權力以及私利的更大化。他們奉承的,以及他們所做的,仍是數千年以來的陰謀政治。
亂世的另一種力量,是散落在民間的各種新生勢力——企業(yè)家、商人、銀行家、教育家、律師、工程師、記者、作家等,他們看似一盤散沙,卻富有獨立精神。他們的敵人,一直就是獨裁體制和軍事霸權。
中國走什么樣的路?中國向何處去?這巨大的、不得解的疑問,依舊擺在每個中國人面前。而且,數千年匍匐于專制政權下的中國歷史和文化,既缺乏那種寬容、合作、磨合以及共渡難關的精神和意識,也缺乏對于自由和法制的正確理解。在很多中國人看來,掠奪別人財產,把他們身無分文地掃地出門,就是實現“平等”;對別人為所欲為,就是“自由”……以這等認識左右著走向,本身就潛在著巨大的破壞性……一切都是盲人瞎馬,這使得泱泱大國在抬起腳步前進時,旁觀者感到步步驚心。
從1912年到1928年,怎么都算是一個波濤洶涌的時代。亂云飛渡之中既然上路,就得往前走吧——誰也無法計算得出,這個古老帝國蹣跚前行,到底需要付出多少鮮血與財富的代價,以及動亂與反復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