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傳統(tǒng)文化的角度審視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創(chuàng)作并不是一個銳意的話題,我們甚至可以說,對于這一問題的關注始終就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歷史使命和社會責任之一。向上進行追溯,我們就會發(fā)現在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魯迅等人就開始了嘗試,他們將傳統(tǒng)文化中的經典范例進行適度消解,使得它們呈現出全新的面貌?!棒斞敢砸环N不同于《吶喊》《彷徨》《野草》的輕松、灑脫乃至游戲的超然心態(tài)自由地創(chuàng)造性地改寫《列子》《淮南子》《山海經》中的神話及古代典籍中孔、孟、老、莊等圣賢形象?!边@一傳統(tǒng)在中國現代文學中得到了很好的繼承,讀者仍舊能在當代作家創(chuàng)作的文學文本中洞悉出他們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消解。
一、薩滿所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的被消解
小說《不死的核桃樹》講述了一個發(fā)生在長白山腳下的小山村的故事,這里生活著被村里人稱為老高太太的人。在村里人看來,老高太太是村里的活神仙,不僅是因為她的年齡,更為重要的是她的另一特殊身份——村子里最有資格的薩滿。在她的身上曾經上演過怎樣的故事以及每一個村里人記憶中老高太太分別是怎樣的形態(tài),我們都已經無法去了解。在作者看來,這一切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她真正看重的是薩滿所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當所有的一切在現代社會的滾滾洪流中被人們遺忘之后,留給當代人的就只有殘存的記憶碎片。
老高太太?葉秀文不覺脊背一凜——她可是村子里的活神仙,年齡最大不說,她還是村子里最有資格的薩滿,不過這是文明世界的叫法,村里人只知道老高太太是“領仙的”,幾乎所有的村民都找她瞧過病擺過事,葉秀文也不例外。
小說的主人公叫葉秀文,她的童年曾親眼目睹了一場老高太太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法事。作者輕描淡寫地交代了她的特殊身份——村子里最有資格的薩滿。這種原始的宗教曾指引著我們的祖先走過蠻荒的時代,成為他們認識世界、理解世界的唯一選擇。當人類改造自然的能力不斷提升之后,薩滿教的信仰逐漸退出了人們的生活,成為消失在記憶深處的碎片。伴隨著薩滿一同消亡的則不僅是人們認識世界的方式,也是人們的傳統(tǒng)文化。
薩滿信仰是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間的原始先民最重要的宗教信仰,它始終與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普通民眾保持著緊密的聯系,實現了從內容層面到形式層面的相似性。我們應該認識到,“與少數民族文化系統(tǒng)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民間文化,同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總系統(tǒng)中不可或缺的子系統(tǒng)。它同中國文學的關系更為密切,從形式到內容,民間文化與現代中國文學具有相當多的同質同構性”。當村里人逐漸不能理解老高太太諸多的特殊舉動時,并非是老高太太已經不再勝任薩滿的工作,而是人們選擇以現代文明的科技思維去認識傳統(tǒng)文化。兩種誕生于不同背景之下的文化使得村里人的認知思維發(fā)生偏差,直接表現為人們遺忘了祖先的生活方式。
當科技文明在現代社會迅速崛起之后,人們獲得了一種認識世界的全新方式,使得他們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物質生活和精神體驗。當習慣了這種生活的人們回首去審視自己的祖先世世代代奉行的生活方式時,他們的頭腦中不禁會產生各種各樣的疑問。葉秀文就是一位多年生活在現代都市的人,她的生活和思維已經徹底適應了外面的世界,這使得他與老高太太所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之間的鴻溝有了超越村里人的差距。作為文化形式的薩滿,或許將以非物質文化遺產或者文物的形式繼續(xù)存留在我們所生活的社會當中,但薩滿所代表的生活方式以及它所象征的認識世界的思維模式卻永遠不會重復了。小說《不死的核桃樹》所講述的正是傳統(tǒng)文化逐漸被遺忘、被消解的客觀事實,我們需要以更為客觀、更為理性的態(tài)度去面對發(fā)生在久遠的山村里的一切。
二、薩滿所守護的核桃樹 作者在小說《不死的核桃樹》中描寫了一位被稱為“老高太太”的薩滿,她不僅擁有著超強的生命活力,更以驚人的毅力守衛(wèi)著生長在自己院中的核桃樹。村里的人都認為這是一棵能夠辟邪的核桃樹,所有的人無時無刻不覬覦著獲得這棵樹——甚至是樹枝都令他們感到無比興奮。薩滿曾經是村里人心目中擁有著溝通神靈與普通人之間聯系的通靈者,在他們的身上閃耀著介于人與神之間的神性之光。
晚飯過后,葉秀文的母親神秘兮兮地把葉秀
文帶到儲物間,搬開幾捆柴草,葉秀文見到好大一捆樹枝:銀灰色的樹枝,上面綴著許多蒼綠的葉子,成串的小核桃蛋蛋翠綠、嬌嫩,儼然剛成型的娃娃。
母親說:“這是我和你爹搶到的,咱沒人家有能耐,就搶到了這些樹枝,樹干一塊都沒搶到——你挑些粗的,回去求人刻成桃木劍,大的放到家里,小的放到包里,去火葬場之類的地方。什么邪魔外道都不敢近身?!?/p>
一棵核桃樹的枝葉是否具有神奇的能力并不能在現實生活中得到驗證,即使是在小說文本所創(chuàng)造的虛擬空間中作者也沒有為讀者提供驗證的機會。但我們卻看到了作者所描寫的村里人會為了得到核桃樹的枝葉如此的瘋狂,甚至是不惜“毒殺”老高太太。筆者讀到此處對于這棵被薩滿所守護的核桃樹產生了無盡的遐想,它究竟是具有何種神奇的魅力能夠喚起人們無盡的聯想,甚至是做出種種超越常規(guī)倫理的事情。如果將老高太太所守護的核桃樹視為傳統(tǒng)文化的象征,村里人為了獲取它付出的努力則直接體現出傳統(tǒng)文化在現代社會面臨的尷尬境遇?!靶碌膬r值觀念體系在生成的過程中,一方面要從傳統(tǒng)文化寶庫中汲取基礎性血液,一方面因這種汲取卻是以背叛傳統(tǒng)文化、消解重構傳統(tǒng)文化為結果,這必然造成對傳統(tǒng)文化自身不成熟的揚棄,這使新的文化觀念在生成早期顯得不倫不類?!?/p>
核桃樹和薩滿已經融為一體,他們共同向當代人講述著曾經在這個山村發(fā)生過的故事。對于葉秀文和她的生活在村子里的朋友們而言,所有的一切都超越了他們的想象,也超出了他們的理解范疇。就前者而言,村里人試圖獲得核桃樹的希望表現出他們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肯定,他們深切地認識到自己始終無法離開傳統(tǒng)的寶庫。當現代文明不斷地沖擊著封閉的山村,改變著他們的生活時,他們逐漸學會了到外面的世界去謀生,卻又沒有遺忘自己的根究竟在何處。就后者來說,村里人雖然意識到了傳統(tǒng)對于自己的重要性,卻是以近乎殘酷的方式去獲得這一切。當他們的頭腦中閃過毒死老高太太的念頭時,生活的天平就已經徹底地偏離了方向。最終的結局只能是以薩滿無力再守護核桃樹為整篇小說畫上休止符,這是傳統(tǒng)文化在現代社會奏響的悲鳴之聲,也是作者有感于傳統(tǒng)文化的消亡而發(fā)出的無盡感慨。
三、不死的核桃樹所象征的根
當作者意識到傳統(tǒng)文化在現代社會的消亡已經是無可改變的既定事實時,她只能以自己手中的筆去發(fā)出呼喊。她的選擇遠離了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中關于意識形態(tài)話題的討論,也沒有更多的與時代精神纏繞在一起。讀者在他的作品中所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以作者本人的人生體驗為核心的講述,在每一個娓娓道來的講述中,生活在村里的人們所經歷的一切如同緩緩流淌在山間的溪水帶給我們別樣的感受,使人們意識到我們的傳統(tǒng)具有如此精彩的事物,如果能夠讓我們回到舊有的價值觀體系中是如此的神奇。
老高太太所守護的核桃樹始終是小說《不死的核桃樹》中無解的謎語,作者針對中國社會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的文化發(fā)展模式進行深入分析。她對于中國文學的現狀和發(fā)展進行了全面的反思,如何去理解這種反思的真實內涵,韓少功的話或許能夠為我們提供思考:“我關注本土文化資源的開始,但這種關注并不一定要直接表現于作品,更不一定直接表現為對本土素材的囤積居奇。我想,任何一個有全球眼光的人,任何一個對現實社會和現實文化有關切之心的人,都不會對自己身邊的文化遺產視而不見?!?/p>
筆者認為,小說《不死的核桃樹》的作者是一位具有開闊視野的作家,她用自己的筆描述了一個極易被人遺忘的角落中發(fā)生的故事,卻讓這個故事折射出中國社會的滄桑巨變。曾經引領著人們不斷前行的薩滿在今日的社會成為被拋棄在一旁的存在,他們所代表的那種生活方式飄散在歷史的迷霧中,幾乎無法辨識。當作者以小說主人公的特殊身份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時,她看到了淪于凋敝的故鄉(xiāng)以及那些被他們所遺忘的生活方式。曾經如此熟悉的生活、曾經如此親切的記憶都成為被遺忘的存在,而推動這一切事件發(fā)生的直接動力竟然是薩滿竭力守護的“核桃樹”——屬于民族的集體記憶。當這種記憶沉淀在民族的性格中。就凝聚為某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正如童慶炳先生所說:“是自遠古人類在生活中形成的、并且世代遺傳下來的深層心理經驗,是一種亙古綿延、無所不在、四處滲透的最深遠、最古老和最普遍的人類思想,即人類精神本體?!?/p>
小說《不死的核桃樹》注定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它講述了傳統(tǒng)文化在中國現代社會的消解,對于所有曾經從傳統(tǒng)文化中獲得精神慰藉的人們而言,屬于他們的未來都只能在虛無的精神世界中度過了。作者試圖通過小說喚起更多人對于這一問題的關注,她的愿望是美好的。或許這僅僅是一種美好的愿望,卻無法真正在現代文明不斷沖擊傳統(tǒng)文化的社會中有所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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