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賞三萬歐元
傅晨的微博,從2014年3月3日那天起,固定置頂著一條懸賞啟事。
“07年8月3日晚天津,女友赴其生日聚會未歸轉日發(fā)現(xiàn)被害,經警方偵查,男子谷正義有重大殺人嫌疑,山東省即墨人,當年33歲,身高1.69米體態(tài)較瘦,方臉,右眼大左眼小,山東口音,精通計算機相關知識,在濟南工作多年。身份證號:37901319750802363X,提供有效線索可將其歸案的個人懸賞 1萬歐。誠謝諸友幫轉。”
“我覺得時機成熟了。”他對《家人》說。在之前等待的六七年里,雖然也接受過一些媒體的采訪,但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影響力。同樣的懸賞,7年前也掛過,很快沉沒在嘈雜的時代里。
但現(xiàn)在,傅晨看到了希望。年初,他接受鳳凰衛(wèi)視《冷暖人生》節(jié)目的采訪,講述自己如何在遭受人生最大的打擊后,加入法國海外兵團的經歷。短短25分鐘,平淡得幾乎沒有語調起伏的敘述,他的微博粉絲卻在節(jié)目播出的短短幾個月里增加到了五位數(shù)。
1萬歐元是他的所有積蓄;懸賞登出后,兩個好友先后找到他,幫他把賞金提高到了3萬歐元。這個數(shù)字和他的經歷一樣,讓人動容。
我不是情圣
“你們一定要采訪他,經歷太曲折,用情太深,令人羨慕?!币晃慌x者把傅晨的微博連同視頻一起發(fā)送給編輯部。
每年回國探親時,他都堅持給逝去的女友掃墓。出發(fā)前,他會脫下便裝,穿上軍團的制服,帶上花,表情肅穆到壓抑。但他不是情圣,慘劇發(fā)生兩年后他就漸漸放下前塵往事,只是對女友的遇害,他還有耿耿于懷的責任感——“那天我是見到她的最后一人,是我讓她去單獨赴會的,我明知道她是去和前男友談判。這是所有人都該記住的教訓,永遠都不要讓你的女友,去單獨面對那樣的男人?!钡谝淮尾稍L結束后,他在微信上發(fā)來消息補充說。
直到今天,兇手的同村還不時在傅晨的微博上留言刷屏,詆毀死者,為兇手“正名”。面對這樣的挑釁,他不再像幾年前那樣憤世嫉俗,輕易就對生活絕望或憤怒。他的生活已經完全偏離主流方向,和他在國內的同齡人相去甚遠。
直到2007年8月3日前,傅晨的生活內容還和他的同齡人無甚區(qū)別。順應父輩的希望,規(guī)規(guī)矩矩念完大學,在深圳謀得一份國際貿易的工作,和這座城市的數(shù)百萬白領一樣,可恥地在模式化的主流生活路上越陷越深:朝九晚六,拿固定薪水,有固定女友;銀行存款低速增長,娛樂項目總在夜間,啤酒肚漸漸隆起,偶爾為身體里的都市病發(fā)一下愁。
然后,他像一輛以200碼時速疾馳的車,眨眼間,重重撞上山壁。
我想去法國,當兵
傅晨花了一年多時間走出復雜的悲痛。那是他選擇的第一種“小眾生活”方式,被動,消極。
他辭職,在深圳郊區(qū)一個三面環(huán)山的偏僻山村里住下。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能活著,傅晨長期窩在房間里發(fā)呆,很少出門;除了和父親保持聯(lián)系,他幾乎與世隔離。
渾渾噩噩了一年多,家里人商量好,最終由父親出面勸他:出國去吧,換個環(huán)境,重新開始。家里的建議是去美國或新加坡。過了幾天,他給父親打電話:我想去法國。
幾年前,朋友圈里議論過法國外籍軍團,那是入籍門檻最低的一支軍隊,任何人都可以加入,只要你通過測試。
有人號召“組團去報名”,但已經習慣了都市生活的人誰會當真?現(xiàn)在,傅晨卻把它當做了拯救自己的稻草:“我想進軍隊贖罪。進來蹲5年監(jiān)獄,把自己變得更強,經歷別人永遠不可能經歷的?!彼也坏奖燃尤敕▏饧妶F更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外籍軍團里的中國人不算多,大多來自福建,沖著服役滿5年就能獲得法國國籍的福利。偶爾也有例外,例如已經失蹤的前輩,臺灣前IT工程師小吳就和傅晨的初衷類似,都是“想換另一種生活”。
2009年,傅晨開始為這個決定買單。6年多不把身體當回事,他的體質已經垮到連伏地挺身都沒法做的程度。隨后一年多,傅晨在瘋狂查找和研究軍團資料之余,還報了法語班,在健身房像瘋子一樣用各種方法訓練自己。
2010年3月,12分鐘可以跑完2800米的傅晨以留學生身份踏上法國的土地。3個月后,他通過了淘汰率高達95%的殘酷測試,被分入外籍兵團第一騎兵團第一搜索營,達成心愿第一步。
在隨后幾年里,他的微博成為羨慕其經歷的粉絲咨詢外籍軍團情況的交流站。傅晨從不推薦中國的粉絲們“輕率做決定”,告誡每個咨詢者一定要想清楚得失。雖然每個男人都有一個戰(zhàn)場夢,但夢想成真的殘酷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
我開始感到孤獨
真正的新生活從拋棄自己的名字開始,這是外籍軍團的傳統(tǒng),受到傅晨熱切歡迎。長官按名字的首字字母從字庫里隨機找個塞給新兵們。如果你姓劉Liu,那很可能你進去就叫Li或Lu;如果你叫David,進去或許就叫Danny或Douc。長官分給傅晨的新名字是“Fang”。
新生活的前四個月最苦。新兵訓練的強度大,每周都有人放棄、退出。但這是他想要的,“這是上天恩賜予我的懲罰磨練。”四個月里,他給媽媽打了兩次平安電話。
媽媽是游子永遠的歸宿,他情緒再也繃不住,在電話里激動地哭了。
在馬賽的軍營里,除了日常訓練,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做打掃、搬運等體力苦力勞動。一年后轉正,他拿到了“狗牌”(士兵身份銘牌),也迎來第一次海外任務:前往法屬殖民地新喀里多尼亞進行3個月駐扎+1個月特種突擊訓練的第一次海外任務。二十多小時的連續(xù)飛行,跨越3天時區(qū),迎來的是無與倫比的風景,這正是許多在外國從軍的中國人夢想的一部分。唯一的遺憾是,“再美的風景,一個人看多了只會更孤獨”。
在新喀里多尼亞,傅晨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2011年11月21日,他生日,沒有蛋糕和壽面。那天二十多個士兵被直升機空降到外半島深山一個高頂,沿著溪流走了一夜。這天的獎賞,是給24人中完成任務的14人頒發(fā)新喀里多尼亞訓練獎章。發(fā)獎章前,教官們抄出一盒枯樹干里挖的鮮活大白肉蟲子,“最后的考驗,不吃不給?!备党空镜谝慌牛谝粋€吃。
他想跟人說,那天是他的生日。但是他只想告訴她,“可我甚至不知她在哪?!惫陋毟性诨氐今R賽后,也沒能消去。中尉曾問他:是否志愿去國民軍(CIVILE L'ARMEE,類似于預備役部隊)。如此在南法的小城市定居下來當個預備役或者消防員成個家,未嘗不是件美事。
那天,他到主基地靶場踩點,穿過靶場踏過草叢時,才發(fā)現(xiàn)周圍都是敗落的薰衣草。他這才想起自己待了一年的地方,是無數(shù)國人夢想之地的普羅旺斯。普羅旺斯的薰衣草向日葵花海很美,美好的東西讓他想找個最愛的人來欣賞,但是,“她在哪兒呢?”
我已經無法適應和平的生活
4月中旬,傅晨結束了去西非某國的短暫任務,他已經習慣了這樣頻頻接受任務外出執(zhí)行的生活節(jié)奏。在所有關于他的報道中,2012年的馬里維和任務是他軍團生活里最重要的一筆,那是第一場有生命危險的任務,“那顆地雷差點炸飛我?!边@句話后來成為一篇報道的標題。
去馬里的消息,他不敢告訴母親。出任務前,他給父親打了電話,簡單說了接下來的安排。盡管父親極力掩飾擔心緊張,他還是聽出來了。
這次任務很危險,但他依然不打算事先寫一份遺囑之類的,“我從不寫,該說該交代的,我在電話里或回國時就給他們說了?!彼呀洓]什么遺憾。
軍團生活改變他太多,想讓自己勇敢、堅強,去保護別人,這些心愿在4年多里已經陸續(xù)達成。但對父母來說,兒子最大的改變是開始戀家。
在走遍了法國周邊國家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盡管選擇了一個非常小眾的職業(yè),骨子里對情感的依戀卻非常傳統(tǒng)?!拔也粣圻@樣獨自旅行,所以盡可能多回國看看爹媽,每年回兩三次。我喜歡珍惜一下眼前人,要不沒準哪天我去個危險任務掛了怎辦?!?/p>
軍團工資并不高,已經是老兵的他,每月也不到2000歐元。除了添置自己喜愛的武器裝備,每年花在機票上的錢不是小數(shù)。
第一次回國時,父親到機場來接他。那是他在出國前和父親的約定:第一次回國時對方一定要來機場接自己??吹礁赣H時,傅晨還穿著軍裝,情不自禁又帶著兩分驕傲地給父親敬了個禮。步出機場大廳后,他看到父親的眼神,那種“這是我兒子,我特別為他驕傲”的自豪感。
傅晨迅速掏出墨鏡戴上,阻止了父親要給自己拿行李的舉動。他扛著幾十斤的行李箱走在前面,不讓對方看到自己哭了的痕跡。
如今,他越發(fā)不適應國內的生活。起初是不適應和平的寧靜。那年春節(jié)回家,他站在窗前,突然外面響起爆竹的“砰砰”巨響。大腦還沒反應過來,他的身體已經本能地開始彎腰、迅速找到旁邊的桌子掩藏起來。幾秒鐘后,他苦笑,慢慢直起身體。
漸漸,他不適應國內的空氣。天津的空氣不好,在法國幾年都沒發(fā)過燒,每次一回家就咳嗽,生病。朋友圈也漸漸陌生了。雖然家里沒人催婚,但朋友都陸續(xù)結婚了,知道他在法國當兵,都用異樣羨慕或夸張不可思議的眼神看他,這讓他感覺不舒服。
這種不舒服,在法國也經歷過。法國民眾對外籍兵團頗受尊敬,認為這些外國人是在為法國而戰(zhàn),但他終究不是法國人,法國只是他小眾生活中的一個站點。
“我跑在路上,突然被生活推進了路旁的一個小樹林,樹林里很黑,我找不到出路,絕望,怎么掙扎都看不到明天。但現(xiàn)在,我跑出來了,雖然已經跑到了另外一條路上,但這條路,是我自己真正選擇的。”他對著鏡頭,慢慢地說。
英國華裔女富豪戴秀麗的離婚事件中,沒有誰對誰錯,只是一場生活方式的對抗:物質的奢華生活和精神的富足生活,誰是主流,誰更小眾,在中英兩國的文化里,似乎有截然相反的評判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