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劉震云小說的語言富有幽默感,其幽默感的生成,首先是由于其通達機智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由此形成的小說敘事態(tài)度,其次也得力于夸張、錯位的幽默手法,再次是由于繁簡搭配、莊諧雜出的語言技巧。
關鍵詞:幽默 敘事態(tài)度 錯位 莊諧雜出
劉震云是當代影響巨大的作家之一,也是當代有著獨特風格的作家之一,其作品語言風格也有著發(fā)展變化,正如有論者指出的,他的小說語言經(jīng)歷了“實話體”、“夢話體”、“冷話體”、“閑話體”的演變。{1}但也有一個不變的特征,就是語言的詼諧幽默。其幽默感的生成,首先是由于其通達機智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由此形成的小說敘事態(tài)度,其次也得力于夸張、錯位的幽默手法,再次是由于繁簡搭配、莊諧雜出的語言技巧。本文主要結合劉震云比較晚近的兩部小說《我叫劉躍進》{2}和《一句頂一萬句》{3}來論述。
一
汪曾祺說過,寫小說就是寫語言。語言不僅是語言,語言里就包含了作家的一切,世界觀,小說觀。文如其人,語言如其人,不用看說話者是誰,只要看說的話就知道說話者,就是說言語即人。所以說,語言有幽默感,首先得人有幽默感,作者有幽默感。對劉震云作品的幽默感,可以說早有定評,人們稱之為“劉震云式幽默”或者“河南式幽默”,因為劉震云是河南人,寫的也多是河南人。劉震云自己就說河南人“面對世界的態(tài)度特別不一樣。河南人面對世界的態(tài)度,最基本的一點就是河南人特別幽默。河南人他們自己見面,村里任何一個人見到另外一個人,很少正常說話”?!爱斆鎸ι退赖臅r候,河南人的態(tài)度都是不一樣的,你肯定會覺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一個人餓死會覺得很悲慘,但是河南人回答‘我死的時候,我首先想到我有一個好朋友,比如講叫楊百順,他比我早死了三天,我臨死的時候,嗨,老楊三天前都死了,我比他多活三天,我值了’。當生活特別冷酷和嚴峻的時候,你用冷酷和嚴峻對付他,是不產(chǎn)生任何效果的時候,幽默就成一湖水、一江水、一個大海一樣把冷酷和嚴峻這塊冰瞬間消解和融化?!眥4}可見,幽默首先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也可以說是一種人生智慧,它首先必須包含一種達觀與機智。
這種幽默的人生態(tài)度,首先體現(xiàn)為小說的帶有溫情的調(diào)侃的敘事態(tài)度。敘述語言與小說的敘事視角有著緊密關系,這兩部小說都采用第三人稱全知敘事模式,這是傳統(tǒng)小說最常見的敘事模式,而且,每逢書中一新的人物出現(xiàn),都采用就此介紹一番,從頭說起的模式:“楊百順他爹是個賣豆腐的。別人叫他賣豆腐的老楊?!薄袄贤舸筇柾魤粝肿用??!薄袄险彩莻€意大利人,本名叫希門尼斯·歇爾·本斯普馬基,中國名字叫詹善仆,延津人叫他‘老詹’?!薄扒咴从袀€牛家莊。牛家莊有個賣鹽的叫老丁,有個種地的叫老韓?!边@是中國歷史悠久的敘事方式,讓人想到《史記》中“廉頗者,趙之良將也”的開頭方式,也讓人想起“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的民間故事開頭方式,它確實是舊的,常見的,但正因為如此,顯得老實,質樸,平易近人,有了與讀者促膝談心的平等敘述姿態(tài)。這有點兒像汪曾祺的風格,但汪曾祺的語言,正如有論者指出的,是“詩化生活型”的語言,他的小說里寫的人和事,雖然都是普通人,但透著不普通,透著仙風道骨,他是把生活詩意化了,其語言,也是在平淡質樸里流淌著詩情畫意。但不論是《我叫劉躍進》,還是《一句頂一萬句》,都不能說寫的是詩意人生,只能說,皆寫的底層人生,《我叫劉躍進》寫的是進城務工的農(nóng)民劉躍進,陰差陽錯地被牽連進了地產(chǎn)商與高官之間的勾心斗角,一只羊誤闖進了狼群,因而險象環(huán)生的故事。無論作者的立意在哪里,劉躍進這個底層人物形象以及其生活很真切地展現(xiàn)出來了,在某些方面,比賈平凹《高興》里的劉高興更生動?!兑痪漤斠蝗f句》寫的是人的孤獨,但無論是上部的楊百順,還是下部的牛愛國,也都是底層市井人物。對筆下的人物,敘述者既有調(diào)侃,又有同情,而且這同情不是居高臨下的同情,而是人同此心的同情。《一句頂一萬句》中,人們都在尋求一個“說得著”;《我叫劉躍進》里,劉躍進為了幾千幾百絞盡腦汁;嚴格為了幾個億而勾心斗角??此葡嗑噙b遠,其實沒有本質差異,都是一樣的憂患無奈。人生就是一個悲喜劇,可笑可悲,可憐可愛,劉震云自己說:“所有的悲劇都經(jīng)不起推敲。悲劇之中,一地喜劇?!闭缬姓撜咧赋龅?,《我叫劉躍進》在悲天憫人的理性超越、崇小尚弱的小人物情結、螳螂捕蟬式的情結構架和禍福相依的人物命運幾個方面體現(xiàn)出道家思想。{5}雖不能說齊死生,但確實有著等貴賤,齊高下的道家文化眼光。有了這么一種態(tài)度,小說的敘事語言就既帶著超越的調(diào)侃,又帶著悲憫的溫情。
二
在作者調(diào)侃的筆調(diào)下,筆下的人物都顯出自身的乖謬。作者在敘述時,往往貼著人物的心理活動來寫,顯出人物的可笑來,《我叫劉躍進》里,寫劉躍進丟包一節(jié),劉躍進懷揣四千多塊錢去銀行匯款,洋洋自得,“街上都是汽車尾氣,他卻走得神清氣爽”,看到街上一個賣唱的老頭唱流行歌曲跑調(diào),自覺高其一等,又因同是河南人,怯生不怯熟,上前訓斥,令其唱河南墜子,自覺“糾正了世界上一個錯誤”,有些自得,左右環(huán)顧,打量著眾人。明明是工地一個廚子,卻指著一幢在建的CBD說那樓就是自己建的,結果讓小偷把包偷走了。再如《一句頂一萬句》里,楊百順的窩囊、縣長小韓的多嘴、傳教士老詹的嘴訥,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缺陷,都有可笑的一面,這讓人想起錢鐘書的名著《圍城》,《圍城》作為一部諷刺小說,里面的每一個人,盡管都是高級知識分子,而不像劉震云小說里寫的都是底層人物,卻同樣出乖露丑。也許,從一種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俯視人生,人生就呈現(xiàn)出喜劇性。
作者的敘事態(tài)度已如上述,作品里的人物的語言也體現(xiàn)出幽默的人生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主要是苦中作樂、自我解嘲的精神,里頭包含著生活態(tài)度的堅韌。即使面對困境,也不忘說俏皮話。劉躍進欠韓勝利的錢,一日韓勝利渾身是血,頭纏繃帶找他要錢,劉躍進明明慌了,話一出口,卻是:“今兒唱的哪一出呀,還化了妝?!薄兑痪漤斠蝗f句》里,“姜記”彈花鋪掌柜老姜,幾個兒子、兒媳為了小孩子吃雞腿不均鬧得不可開交,心里不免煩惱,但他找兒子姜虎商量,話里仍然不乏自我解嘲:“全怪我,給你媳婦說說,忘了一只雞兩條腿,看這鬧的?!辈徽f一只雞兩條腿三個孫子、孫女分不勻,考慮欠周,卻說忘了一只雞兩條腿,叫人忍俊不禁。正如朱光潛所論述的:“這是一種對困境一笑置之的游戲態(tài)度。穆罕默德自夸能用虔信祈禱使山移到面前來。一大群徒弟圍著他來看他顯這本領,他盡管祈禱,山仍巍然不動,他于是說:‘好,山不來就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去就山罷?!覀円彩峭瑯拥慕呔珰椝紒砬笫朗虑∪缛艘?。到世事不如人意時,我們說:好,我就在失意中尋樂趣罷。這就是詼諧?!眥6}劉震云筆下的人物,大多洋溢著這種精神,這就是他的作品的幽默風格形成的內(nèi)在原因。
三
當然,幽默風格的形成,也需要采取一定的手法。最突出的手法是夸張和錯位??鋸堅谶@里不是指某個句子用了夸張的修辭格,而是指小說在刻畫人物性格時,著意渲染、夸大,使其鮮明突出,或者說典型化。這是小說較為常用的手法,《阿Q正傳》就是把阿Q的“精神勝利法”夸張到了極致,也就成了典型。劉震云小說也是如此,《一句頂一萬句》寫縣長小韓愛說話,“老費(省長)認為,世上有用的話,一天不超過十句。但到了延津,一天下來,老費沒說什么,小韓說了三千多句;由于小韓多話,老費又知道他下車伊始,在延津辦了個‘延津新學’,新學開辦半年,小韓到新學演講六十二場,平均三天一場?!逼渌鐚憲畎夙樀母C囊、傳教士老詹的嘴訥,夸張的手法都是很明顯的,這也是作品幽默感形成的一個因素。
錯位,也叫雙關論,是一個事物的兩面或兩個事物之間不和諧的對照,因而產(chǎn)生笑感的幽默產(chǎn)生機制論。這種手法在劉震云的小說里使用極為廣泛,他往往讓人物的身份與姓名,身份與言行等形成不和諧的對照以產(chǎn)生幽默感?!段医袆④S進》寫的是“羊誤入狼群”的故事,主人公劉躍進和他身邊的許多人物都是社會底層人物,但不是血淚斑斑的底層生活,正如小說里的“上等人”嚴格感受到的,這些建筑工地的民工,“他們每天吃的是蘿卜燉白菜,白菜燉蘿卜,但一張口,句句可笑,句句幽默?!币粋€工地食堂的體重二百多斤的做飯女孩子,名字叫做葉靚穎,一個發(fā)廊小姐,叫做楊玉環(huán);劉躍進的兒子,一個輟學小青年,叫做劉鵬舉,更絕的是他的女朋友,叫做麥當娜。一個小偷,叫青面獸楊志。底層身份與或為中外歌星,或為歷史名人或為文學名著里的英雄人物的名字的組合,形成不和諧的錯位,讓人忍俊不禁,但同時也暗含了流行文化對社會的滲透現(xiàn)狀的反映。人物言行與身份的錯位,《一句頂一萬句》中“縣長老史除了愛聽戲,平日還喜歡種菜。種菜也不是為了吃菜,像三國時的劉皇叔一樣,為了韜光養(yǎng)晦”。一個縣長為了韜光養(yǎng)晦而種菜顯然是小題大做,煞有介事。縣長小史的表叔不好好種菜,卻喜歡干政,被小史說了幾句,一氣之下撂挑子走人了,臨走留下一句話:“我不是生氣姓史的糊涂,是可憐延津的蒼生啊?!币粋€種菜的說下這句話來,也與其身份形成不和諧感,產(chǎn)生喜劇效果?!段医袆④S進》里,小偷青面獸楊志聽劉躍進說他偷的包里有六萬塊錢,急了:“啥六萬塊錢?你那破包,能裝六萬塊錢?訛人呀?知不知道有實事求是這個詞?”一個小偷講起實事求是來,也是莊詞諧用,效果幽默,不直接說“要實事求是”,而說“知不知道有實事求是這個詞”又體現(xiàn)小說人物愛說俏皮話的特點。
四
劉震云小說語言幽默感的形成,還得力于他語言上繁簡搭配,莊諧雜出的嫻熟技巧。正如有論者指出其小說語言有“閑話”的特征,就是非??谡Z化,生活化,市井化,不時插入方言詞語,地方諺語,這是“諧”的一面;但又簡練精確,多用短句,為了求簡明,常用淺易的文言詞語,這時又非常文人化,這是“莊”的一面。兩者水乳交融,又互相襯托,形成幽默詼諧的風格。下面我們來看《我叫劉躍進》中的例句:
來“曼麗發(fā)廊”不為理發(fā),也不為按摩,就坐在發(fā)廊凳子上,踢著腿解悶兒。也不是為了解悶兒,是為了看人;也不是為了看人,是為了聽聽女聲兒。工地幾百號人,全是男的?!?/p>
這一回在曹哥的鴨棚,又與前三回不同,是被打昏了。也不是被打昏的,是吊昏的。人被吊在頂棚的鋼架上,身子懸著,腳不沾地,血走不上去,臉被憋得煞白,喘氣越來越粗。也不是被吊昏的,是熏昏的。小胖子怕他喊叫,塞到他嘴里一塊抹布;抹布塞到嗓子眼,這抹布不是一般的抹布,它日常的用處,是殺過鴨子,用來抹刀。
所謂繁,不是指句子長,而是作者為了達到特定的表達效果,不避語言的繁復,有論者注意到了小說里頻繁出現(xiàn)的這種“不是……也不是……”句式,注意到了其敘述上的“繞”的特點以及由此形成的“擰巴式”幽默,{7}這也是很有見地的觀點。但其實從上面的例子就可以看出,這里的“不是……也不是……”否定意味已經(jīng)非常淡化,它既是一種抽絲剝繭的心理剖析,又是一種濃墨重彩的渲染,但通過這樣一種話語方式,講述有了一種從容的調(diào)子,迂回舒緩。再如:
這些閑話,媽春天說得少,夏天說得少,秋天說得少,冬天說得多。通常是夜里,圍著一盆火,媽東向坐,牛愛國西向坐,媽說完一段,一笑;說完一段,又一笑。(《一句頂一萬句》)
“春天說得少,夏天說得少,秋天說得少,冬天說得多?!笔怯幸夥睆?,釀出語言的“閑話”意味;“媽東向坐,牛愛國西向坐”是文言句式,讓人想到《史記》鴻門宴上的“項王東向坐……沛公北向坐”,這又是簡潔、莊重的風格,當然這里也隱含一個錯位,一個不和諧:市井細民的閑話與古代英雄的史傳語體糅合在一起,因而產(chǎn)生戲謔意味。又如:
可待出了村,楊百順又犯了難。(《一句頂一萬句》)
往常兩人鬧了別扭,不管怪誰,皆是老楊將楊百順捆到棗樹上,抽打一頓,事情就過去了。(《一句頂一萬句》)
趙小軍說話,皆是就事論事,就事論事中,皆是直來直去,路在世上還知道拐彎,趙小軍說話從來不拐彎。(《我叫劉躍進》)
現(xiàn)在陰差陽錯,被楊百順當成了老楊的幫兇;或者與老楊和楊百利共同作案,系主犯。主犯和幫兇倒沒有什么,作了案,又對苦主熟視無睹,甚至再吐下一口痰,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一句頂一萬句》)
曹哥眼鏡沒壞之前,讀書用功著呢,讀著讀著,也胸有大志?!瓡x罷,又掩卷嘆息,怪自己生不逢時。(《我叫劉躍進》)
一個事情出了這么多岔子,始作俑者,就是這對狗男女。(《一句頂一萬句》)
“鹽里有你,醋里有你?錢你還呀?”(《我叫劉躍進》)
“今天不說個小雞來叼米,我讓它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我叫劉躍進》)
上述諸例中,“待”、“皆”都是文言用法,而且這種用法在小說中很常見,讓小說的語言顯得簡潔而有文人味,另外諸如“是可忍,孰不可忍”、“ 書讀罷,又掩卷嘆息”、“始作俑者”都是文言詞語,而諸如“路在世上還知道拐彎”、“ 鹽里有你,醋里有你”等都是民間俗語,兩者自然糅合,相映成趣,是形成劉震云小說語言幽默感的又一個要素。
{1} 賀彩虹:《試論劉震云小說〈一句頂一萬句〉的“閑話體”語言》,《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6期。
{2} 劉震云:《我叫劉躍進》,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3} 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
{4} http://book.sina.com.cn/author/authorbook/2009-04-03/175 6253501_4.shtml
{5} 楊士斌:《論小說〈我叫劉躍進〉對道家文化的具象解析》,《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9期。
{6} 朱光潛:《朱光潛美學文集》(第一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276頁。
{7} 曾軍:《擰巴式幽默——民間社會生活視野下的劉震云創(chuàng)作》,《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10期。
作 者:劉新征,文學博士,湖南科技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教學、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