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運用格雷馬斯的“符號矩形”對《狐入瓶》進行結構分析,揭示文本隱性結構下意義的復數性,由此考察文本被忽略的所指構成的可能性,探討結構主義語言學視野下對傳統敘事文本進行詮釋的可能性。
關鍵詞:“符號矩形” 狐 話語權 女性覺醒
“符號矩形”是法國詞匯學家A.J.格雷馬斯對意義、話語的結構及相互關系進行研究時所提出的,也稱之為“施動者模型”,他認為各個施動者之間存在著某種類型關系,“設定一個施動者具有行動能力,而另一個施動者則被賦予一種惰性”,在發(fā)出者與接收者之間也存在同樣的關系,并借此關系“建立起交換,在兩者之間設定一些對象,而一個是這些對象的原因,另一個則是它們的結果”,由此提出“這樣一種建立在對信息結構透徹描寫基礎上的類型學就構成一個客觀的框架,而在此框架內,與語義微觀域同一的內容體現就是唯一的變項”{1},在此基礎上,格雷馬斯結合哲學上的“對應”觀念與數學領域“二項對立”的觀念,將模型進一步構建為:
S(s) VS 非S(非s)
S’(s) VS 非S’(非s){2}
弗里德里克·杰姆遜曾運用此模型分析《聊齋志異》中的故事《鴝鵒》與《畫馬》{3},揭示出富有啟示性的意義?;诖耍疚脑噲D選取《聊齋志異》中最短的一個“狐”故事進行結構分析,進一步探討運用“符號矩形”對古典文本分析的可能性及其意義。
狐入瓶
萬村石氏之婦,祟于狐,患之,而不能遣。扉后有瓶,每聞婦翁來,狐轍遁匿其中。婦窺之熟,暗計而不言。一日,竄入。婦急以絮塞其口,置釜中,湯而沸之瓶熱,狐呼曰:“熱甚!勿惡作劇?!眿D不語。號益急,久之無聲。拔塞而驗之,毛一堆,血數點而已。{4}
一、第一個“符號矩形”
格雷馬斯認為,首先應對文本的能指進行分析。{5}由文本《狐入瓶》可知,能指依次為:石氏之婦、狐、婦翁、瓶。杰姆遜認為格雷馬斯的敘事分析關鍵是把文本中的符號分解為構成性的符號素。{6}故事中,“石氏之婦”(簡稱“婦”)作為首要的施動者,代表的是傳統漢文化占統治地位時期的“媳婦”一類形象,她們往往被賦予“相夫教子”的角色,被迫遵守“三從四德”“貞潔觀”等抑制女性自由、抹殺女性權利的道德規(guī)范。在滿族統治的清帝國時期,雖然給女性帶來了某方面的解放,但另一方面也是女性受壓制的頂峰時期。{7}
“狐”作為文本中的一個符號,具有作為自然界的動物與作為文化的雙重象征含義。透過故事中狐所說的話——“熱甚!勿惡作劇”的特點可知,它作為自然界的動物但具有社會人的特點,因此,相對于“婦”作為“人”,“狐”作為“非人”,作為某種對“婦”的“相夫教子”家庭關系構成沖擊的外因。其實,“鬼狐文化”在中國由來已久,其源頭至少可追溯至《易經》《山海經》時期。{8}狐圖騰崇拜早在上古涂山九尾白狐神話中就已有,經歷代流變,清朝時形成興盛的狐文化。{9}日本學者吉野裕子甚至從“陰陽五行”的角度對“狐”崇拜進行分析,提出了“土氣即狐”的觀點。{10}
“婦翁”在文本中只出現了一次,卻是推動整個故事發(fā)展的一個關鍵點。故事中,由于“每聞婦翁來,狐轍遁匿其中”,“婦”才能“窺之熟”進而施計謀之?!拔獭笔且环N對男性老人的尊稱。“婦翁”背后所代表的是整個以男權為中心的社會,且社會中男性權力是一種“世襲制”,這種男性所享有的權利并不受“年齡”“身體”等條件的影響。因此,“婦翁”與“婦”體現的是兩性在當時社會中的權力關系。
“瓶”是構建模型的第四個符號。在故事中,既是“狐”的藏身之地,也是其喪身之地。據考證,“瓶”()原是盛水、汲水用的容器,自遠古時代開始,民間就已廣泛使用。{11}作為婦女“鍋碗瓢盆”世界里的“一員”,“瓶”與婦女的關系密切,故事中“婦”以“瓶”克“狐”也就順理成章了。另外,自東漢時期始在某些地區(qū),死者家屬常請術士制作陶瓶即“鎮(zhèn)墓瓶”作為隨葬品,用于讓死者進入陰間世界的工具,勿干擾陽世生者。{12}《狐入瓶》可題解為生與死的分離承接。結合前文吉野裕子“土氣即狐”的觀點,故事中“婦”以火燒狐體現的是“陰陽五行”觀念中的“火生土”?!拔逍袌D式”在傳統中國有著深厚的社會基礎,尤其是“周而復始很少變動的農業(yè)小生產,自給自足的封閉的自然經濟,久遠強固的宗法血緣的規(guī)范”更是鞏固、維持了這一現實基礎。{13}因此,具有如此背景的“瓶”也就成為故事發(fā)展關鍵的不二選擇了。
由此構建的第一個“符號矩形”如下:
結合模型與上述分析可知,“婦”與“婦翁”之間是一種“所屬”關系,即在當時社會中,女性只是作為男性所有的一部分,這從稱呼“石氏之婦”也可窺見?!捌俊弊鳛榫呦蟮摹拔铩迸c抽象的“器”{14},同樣也是屬于作為一家之主的“婦翁”?!昂憋@然是畏懼“婦翁”的,“狐之五畏”{15}亦是相對于男性而言的,即不管“狐”作為何者的載體,也得對占主導地位的“婦翁”躲避之。“瓶”即是狐之生死地,又是“婦”制約狐之“器”,實際上,也暗指著男權社會中女性之爭歸根結底在于“器”。
二、第二個“符號矩形”
在整個故事中唯一的說話者是作為“非人”的“狐”,而 “婦”與“婦翁”卻一言未發(fā)。實際上,這一現象反映的是“話語權”的問題。
福柯在《話語的秩序》中認為話語的存在是為了用話語進行斗爭,因為“在每個社會,話語的制造是同時受一定數量程序的控制、選擇、組織和重新分配的,這些程序的作用在于消除話語的力量和危險,控制其偶發(fā)事件,避開其沉重而可怕的物質性”{16},所以話語是必須控制的力量。以“話語權”為第四個元素構建的模型如下:
在清朝社會中兩性權力關系的不平等尤其體現在享有“話語權”方面,“話語權”是獨屬于男性的,女性并不享有“有效”的“話語權”,因此,在女性自身面臨危機、困難之時,也難以通過“話語權”來尋求幫助,渡過難關,這也正是“婦”“暗計而不言”的原因。實際上,這所映射的是在獨尊男權的社會中,權利遭受“赤裸裸”剝奪后的女性,所享有的“話語權”如同虛設,生存境況困苦不堪?!扒宄瘯r期的婦女,她們像在墳墓里,如在地獄中,過著一種非人的生活……農村媳婦上有翁姑高壓,下有兒女纏繞,推磨碾碾都由媳婦干,要吃沒得吃,要穿沒的穿,有病不能求醫(yī),有苦不敢吭聲”{17},這實際上都是女性沒有“話語權”的表現?!霸捳Z權”的剝奪是通過特定程序來實施的,而??抡J為最重要的一種程序是“真理意志”{18},如傳統社會中通過宣揚“纏足之美”“貞潔觀”“三從四德”“女子無才便是德”等觀念來剝奪女性話語權。另外,福柯認為教育是另一種存在于所謂“學科”中的限制程序,“任何教育制度都是維持或修改話語占有以及其所傳遞的知識和權力的政治方式”{19},如在康乾時期相繼出現的“女四書”{20},即以宣揚“貞潔觀”“三從四德”等為主旨,實際上只是對舊道德的推演重述而已。經此程序后,“婦”在困境中的唯一出路只能是“窺之熟”再“暗計”而為之。
作為“非人”的“狐”是文中唯一的說話者。結合故事與其所說話語不難發(fā)現,從話語效果方面看,由“呼曰”到“久之無聲”,實實在在印證了前文關于女性話語權的分析——形同虛設;從其話語特點看,在自身處于生死困境之際,卻以自諷式的話語“勿惡作劇”來求救,這體現的是話語權被特定程序控制、重新分配后的“杯水車薪”。實際上,在一系列的“狐妖”故事中不難發(fā)現其“陰”屬性{21},如上古時期的“涂山九尾白狐”、六朝時期《搜神記》中的“狐妖啊紫”、唐代馮夢龍《平妖傳》中的“女狐”、宋代《青瑣高議》與《云齋廣錄》中的“狐女”,至清朝時期更以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創(chuàng)造的“美狐”形象為極致,其實,在這些藝術化的形象背后原型是話語權遭受剝奪的女性艱難的生存境況。
“婦翁”是文本中唯一的擁有“有效”“話語權”的人。相比于上述兩者,話語權“隱形”存在于“婦翁”身上,即通過特定程序話語權已內化至“婦翁”背后整個社會權力系統,并由此而作用于“被統治”階層。因此,在故事中“婦翁”才能“一言不發(fā)”而“山河變色”。J.G.赫爾德曾說“當人還是動物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語言”,并認為“語言最初為人和動物共享”{22}。赫爾德所指的“語言”更接近“自然語言”,距離“話語”尚有一段距離,但對我們仍不無啟示:從“語言”到“話語”,“女性”被從“人”中“剝離”出來,“被驅逐”至動物般“失語”的境地。
三、第三個“符號矩形”
列維-施特勞斯認為,結構分析并不能完全地回答它所提出的問題,“這種方法的抱負很謹慎:發(fā)現和確定問題,排出順序,可能解決其中幾個,但更重要的是提醒研究人員,如果想涉足那些現在并且肯定將來也會長期懸而未決的大量問題時,應該選擇什么樣的有益途徑”{23}。羅蘭·巴特也認為“在結構分析中并不存在可與社會學方法或語史學方法相比擬的那類標準方法”,在將該方法運用于文本分析時,“會使相關結構顯現出來”{24}。結合前文的分析,下面進一步探討文本的潛在意義。
在文本中,故事的發(fā)生、演變、終結都是聚集在一個家庭單位中。作為構成家庭關系的中樞成員“丈夫”卻并未在文本中出現,只是通過迂回的方式默認其存在,如故事開篇即以“萬村石氏之婦”宣明其“幽靈般”的存在。在男權主導的社會,丈夫的核心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勿論何種緣由,“丈夫”在故事中被碎裂化至“石氏”。關于“名字”與文本的關系,羅蘭·巴特在《普魯斯特和名字》中認為“名字將無任何意義,如果作家不賦予它一種象征性功能的話”?!叭f村石氏”是文本中唯一確定的“名字”,且整個故事都是在其所構建的封建社會家庭系統中進行的,一開始即以命名的方式劃分了人物的從屬關系。基于上述分析,以“丈夫”為第四元素構建的模型如下:
模型所反映的關于父權社會與女性受壓制已無需贅述,為了確切地厘清其內在涵義,首先從影響研究的角度對《狐入瓶》故事淵源的事實關系進行考究。據考證,《聊齋志異》中《妖術》《狐入瓶》與《宮夢弼》皆源于明萬歷年間周玄所著《涇林續(xù)記》一書{25}。經對比分析,在篇幅方面,蒲松齡的《狐入瓶》比《涇林續(xù)記》中的故事原本更為精簡;在主體方面,蒲松齡以“石氏之婦”替換了《涇林續(xù)記》中的“季升”與“眾”作為滅弧的力量,而且“石氏之婦”所凸顯的形象更為沉著冷靜、勇敢果決,不再是“婦大驚呼”了,而是“窺之熟,暗計而不言”。因此,蒲松齡筆下的《狐入瓶》故事已不再是《涇林續(xù)記》中的狐故事,甚至不再是以“狐”為中心的故事了,狐只是作為反面的因素來彰顯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實際上,“婦”的行為正是清朝女性“覺醒意識”暗涌下的細流。美國女權運動領袖伊麗莎白·凱蒂·斯丹通在談到女性權利與女性世界的關系時形象地比喻為:女性的魯濱孫帶著她的女星期五在荒島上,因此“在此情形下,女性為了自身的安全與幸福,將運用所有的才能來捍衛(wèi)其權利”{26}。
處于黎明前的清朝女性,暗夜與機遇并存。山川麗說“清一代的學術盛況空前,必然會而且也的確在實際生活中給了婦女以極為顯著的影響”{27}。一生科場蹉跎的蒲松齡是“重規(guī)疊矩已經僵化了的科舉制藝無法牢籠的充滿生命活力的俊逸之才”{28},其筆下的女性無論在倫理、審美方面都不再茍同于傳統的認知。{29}因此,在《狐入瓶》中,蒲松齡隱去了作為社會核心力量的男性與家庭支柱的丈夫。蒲松齡通過“困境構造”點明作為弱勢群體的女性之不易,深究造成其“不平等”的原因,并寄寓了自己對“女性”的同情。這一點,聯系稍后民國時期的女性解放大潮時,才能有所領悟其所指。
四、結語
《狐入瓶》是一個簡短的故事,“符號矩形”是一個單薄的模型,但這兩者的結合迫使我們重新思考一個問題:關于中國敘事作品解讀的可能性。正如施特勞斯所說:結構分析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但有可能導入有益的途徑。
{1}{2}{5} [法]A.J.格雷馬斯:《結構語義學》,蔣梓驊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95頁,第245頁,第8頁。
{3}{6} [美]弗里德里克·杰姆遜:《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唐小兵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08—123頁,第109頁。
{4} 蒲松齡:《聊齋志異》,朱啟凱等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78頁。
{7}{27} [日]山川麗:《中國女性史》,高大倫、范勇譯,三秦出版社1987年版,第71頁,第7頁。
{8} 江玢玲:《狐崇拜淵源與〈聊齋〉狐典型的高度藝術成就》,《蒲松齡研究》1995年紀念專號。
{9}{15} 李建國:《中國狐文化》,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99頁,第267—287頁。
{10} [日]吉野裕子:《神秘的狐貍——陰陽五行與狐崇拜》,井上聰等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65—69頁。
{11} 陳溫菊:《詩經器物考釋》,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63頁。
{12} 許大海:《方術與漢代器物設計》,《藝術探索》2006年第4期。
{13} 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版,第180頁。
{14} 弗洛伊德在其著作《釋夢》(孫名之譯,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中認為,在夢中中空的物體和各種器皿代表女性器官(第354頁)。則“瓶”可視為女性生殖器。在男權為中心的社會,一切都是從屬于男性的。實際上,這反映的是女性在性與生殖方面都是從屬于男性的。
{16}{18}{19} 許寶強、袁偉選編:《語言與翻譯的政治》,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版,第3頁,第7頁,第17頁。
{17} 劉士圣:《中國古代婦女史》,青島出版社1991年版,第354頁。
{20} “女四書”即藍鼎元的《女學》、陳宏謨的《教女遺規(guī)》、李晚芳的《女學言行錄》、王相的《女范捷錄》。
{21} 李建國在《中國狐文化》中認為狐多化身為美女有“生物學與審美心理方面”的原因,第73頁。
{22} [德]J.G.赫爾德:《論語言的起源》,姚小平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2—3頁。
{23} [法]列維-施特勞斯:《遙遠的目光》,邢克超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55頁。
{24} [法]羅蘭·巴特:《羅蘭·巴特文集:寫作的零度》,李幼蒸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34頁。
{25} 朱一玄編:《聊齋志異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1—32頁,第124頁。
{26} [美]Sue Davis: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Elizabeth Cady St-anton.N.Y.: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2008,p215.
{28}{29} 楊義:《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24頁,第445頁。
作 者:黃杭西,天津外國語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文學。
編 輯: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