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艷粉街北頭是一片老樓區(qū),深情而殘喘。張五月卻很喜歡這里,即便這里沒有年輕姑娘大愛的咖啡館和服裝店。后來,馮小山一語道破張五月的心境:唯有老去的,才是人生。
那天,放了學的張五月一如既往地騎著自行車回家,剛到小區(qū)門前,報刊亭老板便攔住她,說:“你姐姐出事了!”
張五月加快了速度,到了自家樓下,只見媽媽正在號啕大哭。
姐姐張三月剛剛畢業(yè),有不錯的工作,風華正茂,是全家人的驕傲??墒撬珢凵狭肃従蛹业鸟T青山。
馮青山的父母和張五月的父母在年輕的時候曾有過很深的誤會,因此這段戀情遭到了兩家人的一致反對。就在前一天,張三月和馮青山私奔了,車子開到高速上遭遇連環(huán)追尾,馮青山僥幸活了下來,張三月卻開敗在愛情的名義之下。
【二】
三年后,老樓結了一層傷疤。
無論學校多忙,張五月都堅持每天回家。第一件事,便是進屋深吻呆滯中的媽媽,然后鉆進廚房里。飯做好后,推媽媽出來,吃飯,洗澡。之后,家里的洗衣機開始工作。等五月把最后一件衣服晾好的時候,太陽的余暉還未散盡,白襯衫的輪廓極其朦朧。
五月的心,忽然潮濕了。她不小心想起馮小山畫過的那幅畫:大大的太陽,藍藍的天,慵懶的云,晾衣架上曬著白衫兩件,兩個相偎的身影,一沓草帽下面雨水打不濕的年華。
就在剛剛回來的路上,五月還和馮小山打了個照面,五月本打算就像個陌生人一樣來一場擦肩而過,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定住了腳步看著馮小山一點一點走近,有那么一瞬間,五月以為她還在夢里面,馮小山帶著股清新的真實,一點點變得清晰。
馮小山說:“五月?!?/p>
張五月咬著嘴唇:“嗯?!?/p>
他們之間再也沒什么可說了,便各自奔著相反的方向離開。其實馮小山只是不知道該怎樣與她同行,他明明就住在張五月家的樓上。
【三】
三年前,張五月說:“馮小山,求你了,別再讓我看見你這張臉。”
兩年前,馮小山哭著哀求張五月:“我哥已經得到懲罰,你去勸勸你的家人,能不能別再那么恨我家人?!?/p>
一年前,馮小山成了老樓附近的著名混混,并被學校開除,張五月在教務處的樓下看見通知后,很想沖進馮小山的班級,劈頭蓋臉地暴揍他一頓。可是,馮小山早就已經不是她的馮小山了,她以什么身份怒其不爭?她能做的,只是躲在學校南門的大樹后面,目送著馮小山漸行漸遠的頹廢身影。
那個人曾經說過:“張五月,不管我變成什么樣了,不管你變成什么樣了,我都愛你。你要是比我好,我就卑微地去愛你,我要是比你好,我還卑微地去愛你。我在你面前,什么都不是?!?/p>
所以,張五月的生活永遠那么充實而忙碌,她不想讓自己停下來,因為那些話,正在遠處虎視眈眈地看著她,會隨時抓住一個恰當?shù)臅r機,繼而鉆進她的心里翻攪,痛如刀割。
馮小山真的變了。一天,張五月在樓下看見馮小山在自家的小超市門前,從一輛貨車上卸下一箱飲料,并接過那個司機拋給他的一根煙,兩個人靠在車廂上,一邊吸煙一邊閑聊。張五月這才看清,馮小山已經留了胡須,眼神破碎,笑容滄桑,他的臉上,寫著令張五月又愛又恨又陌生又辛酸的迷茫與放縱。
再見到馮小山是在圍觀的人群中間,馮小山和小區(qū)門口另一家超市的店主打了起來,馮小山很能打架,可是自從和張五月好了以后,就再也沒有動過手。那個渾身刺青的店主比馮小山彪悍許多,仍被馮小山壓在了身底下,馮小山舉起身邊的一塊磚頭……
人群中忽然響起一聲尖叫:“馮小山,不要!”
馮小山擎著磚頭的手定格在半空,歪過頭去,看見那張熟悉的臉,就像忽然之間得到了某種靈魂上的凈化一樣,馮小山的臉上綻放出許久不見的單純與快樂。就在這時,他身下的那個男人趁機推翻了馮小山,搶過他手里的那塊磚頭,狠狠地拍在了馮小山的頭上。
馮小山的臉上帶著被張五月溫暖過的滿足躺在地上,腦袋下面,綻放著一簇刺眼的花朵。張五月沖過去,抱住馮小山,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馮小山拍拍張五月的腦袋說:“你陪我去醫(yī)院好不好?”
時光仿佛轟然退至多年前,馮小山又做回過去的那個馮小山,霸氣收斂得干凈利索,為了張五月,向全世界綻放著最極致的溫柔。
兩個人靜靜地坐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張五月希望時間就在這一刻停下來,她會帶著馮小山偷偷地回到過去?;腥婚g,過去那些美好的片段一遍又一遍在張五月的眼前播放,她很想問問馮小山:為什么不能為了她,好好活著。
【四】
張五月懷著一顆涼透的心,靠在馮小山的肩膀上,她說:“馮小山,請你別再讓我遠遠地難受。”
從那天以后,張五月再也沒有見過馮小山,無意聽到鄰居說,馮小山去廣州了,去深圳了,或者干脆說,他進去了。張五月就騎著自行車飛快地穿過這些謠言。
自從上次在醫(yī)院分開以后,張五月由衷地變得快樂起來,她相信,總有一天,她和馮小山會在某個街頭重新相遇,他們還能走到一起,就算不會像從前一樣快樂無憂。
然后在馮小山離開的第二年,媽媽去世,張五月步入了人生最輝煌的階段,她已經成為當?shù)匾患抑馄蟮娜肆Y源主管。每到夜深人靜之時,從忙碌中抽身,她都很想念馮小山,常常想到痛徹心扉。
有一天,爸爸在飯桌上忽然問她:“你和馮小山好過是嗎?”
問得張五月的心里,七葷八素。
爸爸說:“我知道,你媽在的時候,你們肯定走不到一塊兒去。但現(xiàn)在事情已經過了這么多年,我不想管了,你和誰能過得幸福,你就去找誰?!?/p>
張五月哆哆嗦嗦地放下了筷子,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撲進爸爸的懷里,她說:“爸,可是我找不到他了?!?/p>
【五】
馮小山回來的事情,過了一個星期張五月才知道。那天下班路過馮小山家的超市,看見貼出了出兌的廣告,那分明是馮小山的手筆。張五月想都沒想就沖了進去。
馮小山聞聲歪過頭,看著張五月。張五月站在門口,她有很多話想說,想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的,想告訴他,他們可以在一起了。但她終于發(fā)現(xiàn),馮小山又變了樣子,不是陽光的馮小山,也不是頹廢的馮小山,他變得冷靜而平淡,看見張五月,既無大悲也無大喜,一臉平和,轉身從身后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大盒子,說:“五月,我給你帶的禮物?!崩^而將目光停留在張五月的高檔套裝上,說:“裙子很便宜,不喜歡就扔了吧?!?/p>
那是一條棉麻裙,張五月最喜歡的卡其色。
張五月捧著裙子,嘴角哆嗦著,一直說不出話來。馮小山一邊打理著手頭上的貨物,一邊低聲說:“我這幾年過得還行,就是沒混出什么名堂,想回來自己開個小畫室,帶帶學生,接點活兒,不過我的錢沒攢夠,我媽決定把超市兌出去?!?/p>
張五月倔強地站在原地,等著。
馮小山說:“我的未來,什么都不確定,只能一個人過點平平淡淡的生活?!?/p>
張五月還在原地等著,捧著那條裙子,心被馮小山的冷漠扎成了篩子,溫度正在一點一點流失。
馮小山再也沒和張五月多說一句話,只顧不停地招呼客人。那個曾經視她為空氣般重要的男人,時隔多年,仍把她當成空氣。只是彼時,空氣是致命的;而此時,是可視而不見的。甚至連張五月離開了,馮小山也未做挽留,哪怕是禮貌性的。
【六】
張五月每天都去馮小山的畫室,他卻已當她為陌路人。后來,干脆關了門,出去寫生。讓張五月的思念,無處安放。
被大家談論了很久的拆遷終于落實,張五月的爸爸用回遷款在城西老樓區(qū)買了一處小房。搬家那天,老鄰居們都出來送別。馮小山那天破天荒地打開了畫室的門,只是,他不知躲在哪里,一直沒有出現(xiàn)。揮別了眾人,坐在卡車上的張五月,眼睛一直盯著汽車的后視鏡。“小山畫室”那四個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一轉彎,牽掛戛然而止。
直到最后,馮小山也沒有出現(xiàn)。張五月走的那天,特意穿著馮小山送的那條裙子,風把它吹成了一面愛情的旗幟,可惜,馮小山沒有看到。
從此后,他在城東,她在城西,中間隔著八千萬人口,大概是真的遇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