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產(chǎn)水果的城市。失去工作的她
黃昏,走出郵局,在路邊一個豐盛的水果攤前,她撥通了家里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媽媽。
她歡快地說,媽,我發(fā)獎金了,剛給你和爸寄了兩件羽絨服,家里冷,你們可別不舍得穿啊。
媽媽在那邊責備她,跟你說了別亂花錢,你剛工作,賺錢哪有那么容易?以后別買了啊……還有,工作累不累?每天吃得好不好?同事欺負不欺負……
又嘮叨!嗯,更年期了吧!她用玩笑的口吻打斷媽媽,你就放心吧,我在這里什么都好,你知道,你閨女是有本事的。你跟我爸,享福的日子在后面呢。
身旁的水果攤不知道哪一種水果散發(fā)出香甜的味道,她下意識扇動一下鼻翼,鼻子忽然就是一酸——這個南方城市盛產(chǎn)各種美味水果,但是她很少買了吃。畢業(yè)兩個多月后才好不容易找到工作,每個月的薪水除去房租也就只夠維持溫飽。她知道家鄉(xiāng)冬季的寒冷,給爸媽買件厚實的羽絨衣是她好久的心愿,為了這個心愿,好長時間,她每天都有一頓飯是泡面。
爸媽并不知道,在這個南方城市,她只是一家小公司的小前臺,收入低廉也看不到什么前途,但她無路可退。他們更不知道,兩天前,就連這份收入低廉的工作她也失去了,明天,為了生存,她還要重新奔波在人才市場,奔波在她自己的人生中……
什么都不能跟他們說,爸媽都是普通的工薪階層,她讀大學的時候,媽媽的工廠效益不好,剛44歲的媽媽便“被內(nèi)退”。為了多賺幾百塊錢的加班費,爸爸連續(xù)好幾個除夕都在廠里值班……他們艱辛的付出,她默默看在眼里。現(xiàn)在,是她該自強自立并回報他們的時候了,所以她必須選擇承擔,隱瞞生活真相,在遠離父母的城市咬牙堅持。
醫(yī)院。每天只睡四個小時的他
直到凌晨1點,爸爸才睡著。天氣太熱,而因為爸爸的身體狀況,病房里又沒有開空調(diào),不得已,他只好坐在那里給爸爸扇扇子。
爸爸恍恍惚惚,前半夜的睡眠很淺,斷斷續(xù)續(xù)睡去又飛快醒來,下意識問他,累不累?
他回答得爽利,累啥?一把扇子沒有二兩重。
爸爸會接著問,不早了吧?困不困?
他笑,白天睡了一整天,晚上哪里還能睡得著?
爸爸就放了心,閉目養(yǎng)神,偶爾睜開眼和他說幾句話。也聊別的,家里那些花草,或者剛剛落幕的奧運會……當然,每天必須說到的話題,還有在醫(yī)院的花銷。
他知道爸爸心疼錢,每次,他的口吻都輕描淡寫,沒多少錢的,你也太小看你兒子了。再說,還能報銷大部分,你就安心養(yǎng)病吧,別操心了??!
這口氣,倒和爸爸年輕時很相似,很有點男人的擔當。
爸爸信了,也終于累了,沉沉睡去。
他依舊輕輕晃動扇子,過了片刻確定爸爸確實睡著了才停下手,后半夜天氣終于不再那么炎熱,摸摸爸爸手臂,微微涼爽。
他這才站起來,把折疊椅輕輕展開,放平,躺下去,不消一分鐘,閑意便襲來了——實在太困了,每天大約只有4個小時的睡眠,白天又何嘗睡過一分鐘?爸爸這次的病來勢洶洶,從檢查到治療,花費巨大,能夠報銷的也只是一小部分。他所有積蓄已所剩無幾,故此更不能失去這份工作,必須堅持上班。
白天換班的姐姐幫他瞞著,只說他回去補覺晚上值班。而事實上,白天他要做的事耗費更大的體力。
好在他年輕,相信自己能扛過去,只是這一切,必須瞞著爸爸還要瞞得滴水不漏。這是作為兒子的他,在光陰里不知不覺學會的愛的謊言。
去往大理的路上。疼痛的她
接到媽媽的電話時,她在去往大理的路上。一個人。
去玩唄。她小孩子一樣撒嬌地在電話里笑,下次放假回去看你們啊。
這個沒心沒肺的丫頭!媽媽說,下次沒準又去哪里了,就知道你不想爹娘……
充滿憐愛地“責罵”完,媽媽又忽然想起來,那么遠,跟誰一起去的?可要注意安全。
一大幫人呢。她把電話拿離自己遠一點,大巴車上,她臨時跟的旅行團的導游正在鼓動游客唱歌,車廂里熱鬧非凡。
鬼丫頭。媽聽了,又嗔怪一聲,收了線。
她握著還散發(fā)著溫暖氣息的電話,慢慢把身體靠向座椅的靠背。車窗外,看得到遠處青青的山巒的輪廓,天空那么純凈,蔚藍高遠。只陽光略顯逼仄,她拉過衣服遮住自己的臉,再也忍不住,眼淚刷刷地流下來。
媽媽不知道,此刻,她一個人去那么遙遠的地方,不為散心和游玩,卻是療傷——相戀3年的男友在一場車禍中意外喪生,同車的她也受了傷,左臂骨折、雙腿大面積擦傷……她剛剛從醫(yī)院出來不久,便堅持一個人去往大理——那是她和男友說好以后度蜜月的地方。
內(nèi)心的傷痛遠勝于身體,但不管哪一種疼痛,她都不能展示給媽媽看。
她已經(jīng)不是多年前那個受了任何委屈都要回家傾訴的小女孩了,6歲時,她失去爸爸,媽媽獨自撫養(yǎng)她長大的光陰里的片段、為她曾經(jīng)受到的那些小傷害經(jīng)歷的心疼,多年后,猶如經(jīng)典的電影畫面歷歷在目。她早已經(jīng)懂得了史鐵生說過的那句話:所有孩子承受的疼痛,在母親那里都是加倍的。
現(xiàn)在,已經(jīng)24歲的她,無論如何不會再把任何疼痛交給母親。她知道下次放假,自己會回去,回去時,亦會帶著快樂無痕的笑容。
借來的房子。演戲的他
用了一整天時間把臨時借來的房子收拾利落,該收藏的收藏,該擺放的擺放,又特意放大了幾張自己的照片,用一種藝術(shù)的形式掛在電視背景墻上。
這樣看上去,房子就更像他的了。
做完,重新檢查一遍,微微松口氣。又想起來給朋友打電話,再次核準時間,去車站。
一切處理完畢,坐下來喝了半杯水,他不由有點自嘲地笑了——從來不是一個虛偽的人,但這一次,他的舉動,可是破了自己的例。
沒有辦法,爸媽忽然在電話里說,要來看看他。
之前他們不止一次提起過來他工作的城市,都被他拒絕了,說這個城市也沒什么好玩的,路途又遠,反正每個假期他都回家,不讓爸媽折騰這一趟。
事實上他只是不想讓他們看到他生活的真實境況:租住在離單位很遠的簡陋的小房子里;常常加班到很晚;經(jīng)常因陪客戶喝得酩酊大醉;有時要看老板的臉色……
可這一次,爸媽鐵了心,非來不可,因為媽媽退休了,此行便當作旅行了。
接到電話后他慌張起來,后果可想而知,一向?qū)檺鬯母改福艨吹剿谶@里生活得這么艱難,一定無法安心。媽媽本來就心思重,身體不太好……
所以,他用最快時間策劃了一出戲并如期上演。
幾個小時后,朋友開著車和他一起去車站接到了爸媽,回借來的住處之前,他帶著他們在這個城市一家豪華餐館用了晚飯。吃過飯后,他瀟灑地簽了單,如此對爸媽說,因為總接待客戶,他在公司有一定數(shù)額的簽單權(quán)。知道這次爸媽過來,老板特批招待費,這是公司的人性化。
事實上,他只是提前支付了超額的飯費。只是他說得頭頭是道,爸媽并不懷疑,反倒為他的工作環(huán)境欣慰。
住處并不很大,太大的房子他怕穿幫。爸媽已經(jīng)很放心,四下打量著點頭。爸爸更是揮著手掩飾不住的欣喜,不到三年能買起這么大的房子已經(jīng)了不起,以后有錢再買大的……
他得意地點著頭,迎合他們的喜悅。
那晚,偷偷站在臥室門口,他聽到爸媽睡得很踏實。而在朋友住所的客房,他卻幾乎一夜未眠。
因為放心,爸媽只住了三天,便以不想耽擱他工作為借口回家了。
站臺上,看著火車漸行漸遠,他發(fā)覺自己掌心里竟然握了一手細細的汗。他不確定爸媽下次什么時候會來,只知道在他們下次再來的時候,他必須圓了今日的謊言,要買下屬于自己的房子,要讓自己真正生活得好。
而現(xiàn)在他能做的,也只有隱瞞。
朋友半開玩笑地說,他有演員的天分,戲演得很像。
朋友說的時候他也笑,這是他這些年自導自演的第一出戲,也許以后,他還會繼續(xù)演下去,因為他剛剛知道,有時候在父母眼前,每個孩子都是演員。為了隱瞞演著不同的戲碼。
必須隱瞞,這不只是光陰教給天下子女的沉甸甸的愛,更因為,我們早已知道,多年以前,父母也一直這樣瞞著我們——那些他們?yōu)槲覀兏冻龅姆N種委屈和艱辛。在人生里,有時候,父母和孩子,我們都是愛的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