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亂中受托,為猶太朋友保管藏書
1889年,林道志生于浙江黃巖。少時嗜書的他,是遠近聞名的“天才少年”。當年的私塾先生曾經(jīng)找到林父,將預支的學費退還給他:“孩子太聰明,沒有更多可教了?!蓖顺鏊桔觼淼缴虾?,林道志即前往商務印書館做工,一邊謀生一邊讀書習字。曾每頓只靠豆瓣撒鹽拌飯,即便如此,他還是很早就萌生了辦個義校,讓窮苦孩子也有書讀的念頭。
上世紀30年代戰(zhàn)事紛亂,全家人的生活僅靠林道志與長子艱難維持。年幼的女兒求學一度時斷時續(xù),但最重讀書的林道志從未讓她真正輟學。待到生活略微寬裕時,林道志決心辦學校。在讀了幾冊化學方面的書籍以后,他在自家辦起了生產(chǎn)肥皂和復寫紙的手工作坊,然后拿著做生意賺來的錢,辦起一座私立小學——“慕義學?!薄1M管是成本不菲的私立學校,篤信“有教無類”的林道志,依然以微薄的收入免費招收貧困百姓的孩子。
正是那一時期, 希特勒決意滅殺猶太種族,很多國家怕惹禍上身都對猶太人關上了大門,不許他們?nèi)刖场6虾3闪霜q太人求生的“諾亞方舟”。當時提籃橋地區(qū)一下?lián)砣?萬多名前來避難的猶太人,林道志的學校也接收了一些猶太孩子。其間,猶太人卡爾同他不斷有所接觸,他倆由熟悉而成知心好友。林得知卡爾曾在德國任過校長,于是請他到慕義學校任教。
1943年前后,日軍即將開始轟炸的消息四起,一部分猶太人開始撤離??栃iL無奈,在他離開上海之前,將2000余冊重要的英文、德文、希伯來文書籍,包括一些珍貴的宗教書籍全部寄存在林家,書上多有編號,很多蓋有“保羅中學”圖章,想必保羅中學是卡爾在德國任教的學校??柊萃辛窒壬骸罢埡煤帽4孢@些圖書,我會回來取的!”
林道志看到,這些珍貴的藏書,大多是布面燙金精裝,既有《圣經(jīng)》故事,也有印刷精美彩色的童話繪本,有些畫冊中人物、動物的手臂、腿腳等肢體可活動,構(gòu)思巧妙。
就在猶太難民撤離不久,提籃橋不少本地居民也開始舉家逃難,林道志帶著全家逃往家鄉(xiāng)浙江黃巖。他們來不及帶太多行李,卻雇了10名挑夫,用一個個大籮筐挑走了所有的書。與書同坐在籮筐里的,還有不滿6歲的次子林尚義。
不久炸彈果然投到這片區(qū)域,大多數(shù)房子被夷為平地,林老先生的家和周圍很多房子都遭到很大破壞。值得慶幸的是,這些書籍因為跟著林家人而安然無恙。
奇跡!數(shù)次遇險均轉(zhuǎn)危為安
去黃巖走水路。上船前,書一度被日本人扣下。他們告訴對方這是猶太教會的書,這才涉險過關。
而在水上,他們又遇上一艘來勢洶洶的強盜船。當時,一葉扁舟似的小舢板在水面上全速行駛,船老大奮力劃槳不止。這時小舢板上擠靠著林道志和他的全家老小,小船中間還擺放著裝有2000多冊書籍的幾個籮筐。
林道志始終擔心小船超重倏然傾覆,書被大雨淋濕澆壞,憂心忡忡的他不斷用油布等物加蓋那些大籮筐。忽然,有汽船“嘟嘟”的引擎聲傳來,他循聲望去,只見船后面有小汽輪強盜船一路全速追來,水面風平浪靜。強盜船步步逼近,書被搶只是時間問題。林道志近乎絕望,眼看著要失信了,情急之中的他拉著船老大,拼命喊道:“撐帆!撐帆!”
林道志連忙讓船老大升帆,但固執(zhí)的船老大就是不肯,“你看這河上哪里有風,桅桿上的繩子、小旗子都紋絲不動。”他比船老大更固執(zhí):“咳,你升嘛,帆升上去,風就會來的?!?/p>
船老大終于拗不過他,因被追逐于危難中,小舢板第一次在無風的晴天扯起了滿帆。沒想到奇跡突然出現(xiàn)了,揚帆的瞬間,水面上狂風大作,風帆助航,無助的小舢板終于逃出了盜匪的視線,最后僥幸地逃脫了海盜船的追趕。
此后,這批書跟著林道志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終還是從鄉(xiāng)下老家回到了上海提籃橋家里的一個亭子間。到了1966年夏,這批書再次險遭不測。當時誰都以為,它們再也躲不過一場浩劫了。那天下午,林道志的小兒子林尚義用“斯必靈鎖”死命頂住家門,外面一片喧囂,等著抄家的紅衛(wèi)兵包圍了這座習慣安靜的石庫門。他很快招架不住,紅衛(wèi)兵破窗而入。廂房、臥室、客堂間,上上下下地掃蕩,最后,所有人的腳步停在了這間神秘的亭子間。
亭子間里的書沒有逃過他們的眼睛。這些大都泛黃、發(fā)碎的外文洋書被視作“淫穢黃色書”、“大毒草”。領頭的一個家伙厲聲喊道:“拉出去燒掉!”時間不長,書被一批批拉到門外的一處空地上,紅衛(wèi)兵挖了一大一小兩個坑,將書扔進去準備焚燒。一旁的林尚義卻早已近乎絕望,他沖回亭子間,跪倒在地。
然而,就在林家人近乎絕望之時,奇跡再次出現(xiàn):只見晴朗的天突然出現(xiàn)了雨點。雨越下越大,直至紅衛(wèi)兵們無奈改變原定計劃。他們將書運回房間,貼上封條,拋下一句:“過幾天再來!”然后,一幫人匆匆離去。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
第二天,年屆耄耋的林道志親自奔赴宗教局。他反復解釋,這批書絕不是“大毒草”,“這不是我的,是別人的”。宗教局下達了封存令。這批書被原封不動封存于它所在的亭子間。原先亭子間里的餐桌被搬出,林家為此在走道上吃了一年飯,直至封條被允許拆封。
“幸虧這場大雨及時而至,才使這批藏書再逃一劫。真是命中注定,這些猶太人的書不該被奪走?!绷值乐镜男合薄?5歲的潘碌女士激動地說。
1981年2月,92歲的林道志在睡夢中辭世。因為有腿疾,他在樓下臥室的床上度過了生命的最后兩年。其間,林道志心中最牽掛的,依然是咫尺之遙卻遙不可及的這些書。未見到卡爾身影,成了他終生的遺憾。大兒子早已去世,林道志希望在小兒子林尚義手中,這批書能夠等來它們的主人。這是他的遺愿。
此后,林尚義繼續(xù)尋找和等待書的主人,但同樣無功而返。2006年,林尚義突發(fā)疾病猝然離世。他的妻子潘碌和外甥孫禮德接過了接力棒。
雖說林家3代關于他家二樓亭子間的“書庫”秘密鮮為人知,但最終還是被某些外人得知。孫禮德說,不少書裝幀精美,凹凸印刷,封面還燙金?!斑@可是二戰(zhàn)中遺留下來的東西,堪稱文物,值大錢了!”有人曾慫恿孫禮德從書箱里拿出一些當“古董”賣掉。他聞聽后深為震驚:“虧你想得出!”
為一句承諾,林家后人苦苦尋找書的主人
2013年10月11日,林家人原本打算尋找一張過去的稅單,然而在翻箱倒柜整理東西時,他們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早已泛黃發(fā)脆的牛皮紙信封,信封上寫有林道志的親筆字:“關于猶太人的書的說明”。
晚年的林道志自己都忘了這份材料,上面清楚地寫著,這位猶太校長名叫卡爾·安格爾;材料最后還有他的地址。這個大牛皮紙信封里有十幾頁紙和3個信封,里面裝有1947年9月卡爾先生寫給林先生的信。這是一封打字機打的英文短信,信中寫道:“我已回到故鄉(xiāng)德國,現(xiàn)住在岳母的公寓里……食品供應不是很好,回鄉(xiāng)的生活總算安定,也找了份不錯的工作?!毙诺哪┪矊懙溃骸霸干褡8D愫湍愕募彝?,許你們富足。我很想得悉你們的消息。”
此外,里面還有卡爾先生夫婦二人的合影和一沓圣誕賀卡。這一發(fā)現(xiàn)讓林家后人無比興奮。潘碌說,那一刻她流下了眼淚,覺得這些非常珍貴的外文書籍,離回家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當時潘女士猜想,公公一定是回信了。但她不知道林道志是否告訴卡爾,他的這批書安然無恙,而他們卻為此飽受波折。
有了線索,潘碌和外甥寫了一封信,找了兩位在上海的德國留學生,幫助譯成德文,按照猶太校長之前留下的地址寄出去。信的抬頭是“卡爾·安格爾先生或他的后人”,潘碌寫道:“如果你還記得這一批書,請與上海的我們聯(lián)系,我們一直在等你?!?/p>
令人遺憾的是,一番苦苦等待之后,寄出的信又被退了回來。德國郵局告知“收信地址查無此人”?!皯撌撬麄円呀?jīng)搬家了,畢竟好幾十年了?!?/p>
而就在這時,為使更多的舊區(qū)居民早日圓“居住夢”,上海舊區(qū)改造步伐正在加快,在“虹鎮(zhèn)老街”舊區(qū)生活了幾十年的居民,要越來越多地集體喬遷新居,上海中心城區(qū)最大的棚戶區(qū)也將徹底消失于上海的版圖。在此居住了幾十年的林道志的后人,所居住的虹口區(qū)東長治路805弄45號也在這次搬遷之列。拆遷在即,裝有2000多冊圖書的6個木制大書箱怎么辦?
他們不能因為這些書而拖了上海北外灘建設的后腿,無可奈何之下,潘碌又匆匆前去上海猶太難民紀念館求助,要盡快為這些保存完好的書籍覓一條“尋親之路”,希望找到那位猶太教師或其親屬,書歸原主,好了卻林先生的夙愿。
擔任猶太難民紀念館館長6年的陳儉與同事們聽到過許多猶太難民與上海的故事,但在收到潘碌的求助信時,這2000多冊書和不平凡的70年讓他還是感到“被震了一下”。“這是我們遇到的最激動人心的一件事。以往是猶太人找中國人,這次是中國人找猶太人?!钡@然,故事的特殊意義遠不止這些。
“后來有德國歷史學者告訴我,猶太難民對當年最感念的是,2萬多人一下子擁入提籃橋,生活大受影響的當?shù)鼐用?,卻自始至終沒有對他們造成一起傷害?!标悆€說,“顯然,在猶太人落難時,是同樣遭受戰(zhàn)爭蹂躪的中國人伸手幫助了他們?!焙髞恚陨姓踔吝€專門把上海人救猶太人的事寫進了小學課本。他們想讓下一代猶太人永遠記住,上海人對猶太人有救命之恩。
正是出于這樣的意念,陳儉和同事們展開了綿延至今的史料收集。林家3代的故事,顯然提供了最好的佐證?!叭绻麤]有猶太難民與中國居民的深厚信任,他為什么把書交給他,而不是別人?”
而林家的后人們并不希望自家的故事被大肆渲染。潘碌反復表示,她不想驚動太多人,不想讓人們覺得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只希望等到那位神秘的猶太人?!爸挥形餁w原主,我才心安?!?/p>
很快,上海猶太難民紀念館和德國駐滬總領事館取得聯(lián)系,并向其尋求幫助??傤I事館負責人聽到這個故事后非常感動,表示馬上聯(lián)系當?shù)卣?,通過檔案系統(tǒng)仔細查找卡爾及其家人的遷徙狀況。同時,這批書則被送往虹口區(qū)圖書館代為保管,直至找到它們的主人。
此后,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新民晚報》等媒體,紛紛對林家3代人僅為一句承諾,守護藏書70年的感人故事進行了報道。
2014年春天,央視綜合頻道的《等著我》欄目也和德國電視臺合作,對此事進行跟蹤采訪報道,使一批歐洲志愿者加入尋找卡爾先生的行列。很快,經(jīng)過大家的努力,找到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2014年6月中旬,潘碌女士在接受采訪時說,前不久在德國北部什未林小鎮(zhèn),志愿者們找到了卡爾先生和夫人寶拉·安格爾的合葬墓。令人遺憾的是,經(jīng)反復調(diào)查得知,卡爾夫婦生前并沒有子女。這讓守護藏書七十余載的林家難掩惆悵!
“這至少是一個安慰。至少對外公和媽媽,也有了一個交代?!睂O禮德語氣里有抑制不住的欣喜,他說經(jīng)歷了漫長的等待,這件事情終于有了一個突破性的進展。“當時卡爾寄來的信不是說他寄居在岳父家嗎,說不定還有其他親友,說不定還有新的線索?!睂O禮德說,他們不甘心就此放棄,要繼續(xù)找找看,“我們還是想把書親手還給卡爾的后人!”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