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傲

我和他是很簡單的兄妹關(guān)系，聚少離多。

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個英雄，18歲離開福利院，去火車站當(dāng)了一名裝煤的工人，然后跟著師傅學(xué)開火車，后來就聽說我們福利院出了一個開火車的司機。

他每次回來必先找到我，然后拿著從北京帶回來的新鮮玩意兒，在所有的小朋友那里招搖。于是，我就在一堆小朋友的擁簇下從后院出來。那個時候，是我最驕傲的時刻，素日的低頭羞怯，在那一刻蕩然無存。

后來，我聽說他要申請領(lǐng)養(yǎng)我，但是我們之間的年齡差沒超過35歲，而且不是親兄妹關(guān)系，所以條件不符合。

但這并不妨礙他一次次來看我。

他在我這里，身份是多變的，這多變尤其表現(xiàn)在我的作文之中。他不時變成保護我的父親，又變成疼愛我的母親，時不時還客串一下種種親人的角色。說實在的，他帶著那個漂亮的女孩來到我們福利院小學(xué)的時候，我對那個女孩有點莫名的憎恨，這憎恨于是帶了情緒，飛快地傳達到了他的眼睛里。

上初中時，我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敏感而且多疑的少女，我開始用文字來表達我朦朧的好感，那時我給他寫信，信里已經(jīng)開始用一些諸如“涼薄”“心痛”等文字，他回的信也很簡單，往往是：妹，住校一定要注意安全，錢已經(jīng)按時給你匯過去，請查收，你寫的信哥越來越看不懂了。

初中的時候，我的一篇小文章《憂傷的百合花》發(fā)表在《少年文藝》上，他欣喜若狂，聽說買了幾十本送給同事們，他說喜歡聽同事們夸，他妹妹是個小作家。

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開著火車在京廣線上奔馳，我也為他的職業(yè)驕傲著，當(dāng)別的同學(xué)談起父母讓我神傷之時，就會有人問我，楊小喜，你爸媽是做什么的？

我會白他們一眼，以盡可能輕的語氣說，沒做什么，但是我哥哥楊小歡是開火車的。

這句話會讓一群同學(xué)驚嘆，間或會有外班的同學(xué)，好奇地湊過來問開火車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跟開汽車一樣。

我笑笑，以一個洞悉一切的表情告訴他們，這種事情我不屑于回答。

其實我是回答不了，我只聽說他開火車，但是我不知火車是什么模樣，我也從來沒有往駕駛室里去過，所有的一切，都憑想象，會被人嘲笑的。

但是，我只要知道，我們是彼此的驕傲就行，這驕傲被我們相互惦記著。

惦記

高中之后，他因為把家安在了另一個城市，且跑的路線有所調(diào)整，就很少來看我了。但幾乎每周打一個電話，天南海北地跟我聊他開著火車到處跑的經(jīng)歷。他給我講編組，講各個鐵路局，講站臺上的小販，講旅客之間搶座位的習(xí)慣。偶爾，他也問問我的成績，問我準(zhǔn)備考哪所大學(xué)。

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有了孩子，他讓我聽孩子清脆的哭聲，并哄著小孩叫姑姑。他欣喜地告訴我，他將來告訴孩子，他在遠(yuǎn)方有個姑姑，是個作家。

可是他并不知道我已經(jīng)成為問題少女，成為讓老師頭疼的學(xué)生。我在校外糾結(jié)了一些不良人員，在網(wǎng)吧里打架抽煙，那一片的學(xué)校都知道有個叫小喜的女生，是這里的老大。

他突然要來看我的消息，讓我慌亂起來。我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他的突然到來，誰讓我一直在電話里裝成一個文藝女生呢？

接站那天之前，我把頭發(fā)染回了黑色，修成了短發(fā)，特意買了身小清新的衣服，老天又恰如其分地下了場雨，我撐起一把傘，在站臺出口處等他。

他走出站臺，我先看到了他眼中的驚喜。他大踏步?jīng)_我走過來，喊著，妹，妹！

我相信，那一刻他真的把我當(dāng)成了他的親妹，我看到他眼中幾乎有眼淚了，他圍著我，如久別重逢的親人那樣打量著我的一切，嘴里說，高了，高了，好看了，好看了，妹，妹。

每一個字詞，他都要說上兩遍，就這樣啰嗦著上了出租車。

他堅持要到我的學(xué)校里看看，我沒有讓他去，我怕在校門口看到我的那些哥們兒。

擔(dān)心遇到，可還是遇到了，就在我把他接到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賓館時，看到了六子。六子算是和我平起平坐的，我們兩個一起在老黑手下混，只不過我是女的，他是男的。

六子看著我怔了半天，然后迷惑地走過來，問，小喜？

我給他使了個眼色，他沒看到，然后他哈哈大笑，走過來沖我肩上搗了一拳，你他媽的誰讓你搗鼓成這個樣子的！

這是我們之間特有的語言方式，沒想到卻惹火了他，他沖過來，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一別一絆，我看到六子像麻袋一樣飛了出去，摔在地上，半天沒敢吱聲。

小旅館里面，他給我一個厚厚的信封，里面是3000元錢。他搓著手對我說，妹，先存起來吧，你嫂子看錢看得嚴(yán)，這是我攢下來的，你好好上個大學(xué)，好好念書，咱倆之間有個照應(yīng)，哥就滿足了，嗯，滿足了。

不知怎么，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不再無依無靠，什么老黑，什么六子，眼前的他，才是我應(yīng)該去依偎的那座山。

疑問

我成了讓老師刮目相看的學(xué)生，但我也知道，自己與那些尖子生的差距不是一天兩天的，可是我明白應(yīng)該把我的沖勁用在哪里，人總是要在某一個時期沉醉，又必須在某一個時刻覺醒的不是？我不應(yīng)該讓他看不起。

學(xué)習(xí)成績扶搖直上，在我每天堅持的努力下，我發(fā)覺自己并不笨。

高考時，我選擇了交通大學(xué)，但很不幸，我喜歡的大學(xué)沒考上，被調(diào)劑到了一所我并不喜歡的學(xué)校，但不管怎么樣，我都要去上。

我把喜訊第一個告訴他，他在電話里沉默了一秒鐘，然后驚喜地啊了一聲，接下來的話就有些語無倫次了，從衣服說到開學(xué)的東西，甚至提到了男朋友的事情。而且，他約我坐坐他的火車。

我還沒見到他，卻見到了兩個我并不愿意見到的人。他們雙雙來到了學(xué)校里，找到還沒有出發(fā)的我，然后告訴我，他們就是我的父母。

千山萬水的惦念與想象真的來到身邊后，我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是多么不堪，盡管他們求我一定要認(rèn)下他們，但我冷酷地拒絕了。

然后，我給楊小歡打了電話，他沉默了一會兒，問我，嗯，是不是你的父親左臉上有塊很大的青痣，說話有些結(jié)巴。

這些條件，無一不符合。而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們兩個是父女，這塊左臉上的青痣毫無保留地遺傳給了我，讓我從童年至少年，一直保持著一種冷漠的自卑。關(guān)于如何遺棄我，他們的理由是那么不充分。

他在電話里說，你應(yīng)該認(rèn)他們。

我倔強地在電話里說，不可能，誰讓他們先不要我的，我只要你，哥。

我聽到，他在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哽咽，他說，不管怎么樣，你一定要坐坐我的火車。

我那多疑的小脾氣又重新浮現(xiàn)，小說看多了，懷疑在心里也一條條清晰起來，難道他也是他們的孩子？或者說我們在福利院，某一天，我突然忽閃著的小眼睛，讓他覺得我就應(yīng)該是他妹？要么就是，當(dāng)年，我那所謂的父母，把我托付給了他。

我覺得，這個謎團，我必須解開。

遠(yuǎn)方

楊小歡給我的答案卻很簡單，我所有的疑問都不成立，當(dāng)時他叫楊小歡，福利院的阿姨給我起的名字是楊小喜，那個胖胖的、和藹的阿姨對他說了句，以后這個小喜，就是你的親妹妹了。

福利院的孩子對親情的渴望到了近乎癡迷的程度，于是，他有了我，就覺得有了依靠，這依靠漸漸隨著他的成長變得厚重與珍惜。他告訴我，火車每開到一個城市，他在閑暇時，總是會托同事打聽我這樣特征的女孩，有沒有父母來相認(rèn)。

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一定會有父母來尋找我的，就如同他相信自己的父母，也會固執(zhí)地在城市的某個角落里，以憂傷的姿態(tài)在尋找他、想念他一樣。

一直到他真的遇見了我的父母，然后就把我的特征告訴了他們。就是我在不良少女的那個階段，他讓兩位老人保證不打擾我的學(xué)習(xí)，直到我考上大學(xué)之后，他才打電話告訴了他們我的準(zhǔn)確地址。

我們兩個，站在他的火車車頭那里，透過窗戶，我看到有疲倦的顧客正在過道里打水。他哭了，他說，小喜，你的父母找到了你，原諒他們，可是我現(xiàn)在連原諒的資格也沒有，我知道他們肯定會想我，不管當(dāng)年為什么將我遺棄，但這并不意味著遺忘。

我也終于明白他的苦心，我?guī)退寥I水，哄他笑一個，告訴他，你沒有被遺棄，更不會被遺忘，你有一個在遠(yuǎn)方的妹妹，我就是你遠(yuǎn)方的惦記。

火車隆隆跑過華北平原，我們兩個，在車窗邊相互安慰，這對影子，已經(jīng)彌補了所有在福利院里的失落與憂傷，并在未來里，以欣喜的面目呈現(xiàn)。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