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寫給明月的信

寫一封信

用我珍藏了半生的淺藍(lán)信箋，純藍(lán)墨水

和抽屜里那支古舊又簇新的鋼筆

首先寫下你的名字，遙遠(yuǎn)且溫暖

接著是流逝的

昔日榮光，衰敗和夢里溫順的村莊，舊水車和老水牛

山中老虎河的鯉魚，它們還在生病嗎

你懷抱樹枝的姐姐，是否還在月光下清掃門庭

你浣紗洗麻的母親，體健康安吧

而你是否還在星期六的紅房子寫詩

和窮人的女兒，把充滿荊棘的日子過得風(fēng)生水起

多么遺憾啊，我也是窮人的女兒，會采桑養(yǎng)蠶，月

下?lián)v衣

卻不能先她認(rèn)識你

遇你

該在唐朝

在水鄉(xiāng)的江南，在山雀子一聲兩聲的歡叫里

寫到這里

我心懷隱忍，藏起更多溫暖美好的名詞動詞形容詞

藏起

一朵葵花對云端的無限向往

最后寫下明月的地址

你是知道的

你是知道的，這一輪月

是怎樣冉冉升起

這些春風(fēng)、薄霧、雨水、河流

是怎樣迅速入侵石頭的內(nèi)部

在大地的腹部種植春天和希望

之后，綠色四處蔓延

之后，石頭內(nèi)部開出花朵

春天，有神在

一切的發(fā)生都是可能的

而我開始愛上潮濕的三月。小心翼翼

驚怕一切微小的事物

比如一只爬往月亮的螞蟻

比如蝴蝶、蚱猛、小飛蛾和小山雀

在一條通往月亮的路上

與你一起慢下腳步

這慢，是溫暖也是痛苦的

你知道，月亮升起，石頭開花

失眠

夜里她一次次失眠

去遠(yuǎn)方，去草原

明月千里照

桃花流水蝴蝶夢

一月，兩月，轉(zhuǎn)瞬十二月

江山瘦，流水瘦，魚兒瘦

她還在夜夜失眠

哎，萬里江山

端出一輪明月又一個草原

她看到一個人趟水過河去

恰好的距離

不是從南方到北方

也不是從街的這頭到那頭

只是隔著一條詩經(jīng)的河流吧

可以涉水過，可以

提一籃星光去探你

但我不打算這么做

兩岸青山，我多愛啊

現(xiàn)在的距離是恰好的美

仿佛蒹葭，仿佛四月

煙雨的江南

秋天的情書

壞啊，給你寫過整整七十封信了

從秋到春，從春到秋

仿佛除了這，我再不會別的

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落葉多么遼闊

踩著落葉回家的人民多么遼闊

草原上，風(fēng)吹過來多么遼闊

蒼涼的落日多么遼闊

帝國時代的舊理想多么遼闊

再也不管了

現(xiàn)在，我只想抱著你

一秒的溫存，勝過所有

如果還嫌不夠

再來一杯吧

要醉，就醉死在你懷抱

如果重新醒來，主啊

請?jiān)试S我做個小國寡民吧

祖國再大，不過是一只碗，一張床

再奢侈一些，就是加上你——

兩只掉瓷的粗碗，愛上彼此的罪。

這時候

風(fēng)把發(fā)絲吹亂也沒什么

雨把衣襪濡濕也沒什么

雁烏兒飛過，奇怪地瞅上幾眼也沒什么

路邊的柳眉兒，再多落下幾片葉子也沒什么

是了，就是天空長時間這樣

把云朵藏了起來也沒什么

就是遠(yuǎn)方的你，一時沒有想起我來也沒什么

我也只是偶爾站在這里，望一望那個方向

心中的石塊出來，就一塊一塊，扔往路邊的草地

我相信

我相信你體內(nèi)的燈盞

相信愛，悲憫，一切卑微的事物

相信凜冽和寒冷，也有迂回的溫暖

相信深雪之下，掩埋的種子

相信我死之后，你必深深

深深懷念，像那高山上

皚皚的白雪

致——

我愛的可能不是你，而是

你陳舊的水筆涌出新鮮的詞匯

我想念的可能不是你，而是

你詩歌里一些溫暖的句子

我在你的花園里不停的徘徊

等的可能不是你，而是

與你有著相同品質(zhì)的兄弟姐妹

我一再書寫草原、落日、月亮的美

可能不是為了讓你詩歌里的詞匯

愛上我詩歌里的詞匯，而是

使庸常的日子更像一首詩

我在陽光下低頭、流淚。你怎么也勸不住

可能不是因?yàn)槟汶S口的一句話。而是

卑微的小草和拐彎的河套

還有人不斷踐踏和亂扔石塊

（選自《詩選刊》電子稿件）

詩觀

畫+說=詩。這是流沙河說的。我很愿意讀到這樣一首詩歌，在看似簡單的畫一畫，說說中，呈現(xiàn)出詩歌的重要元素：畫面感、音樂節(jié)奏感以及遐想空間。同時，我還以為詩歌是生命的饋贈和禮遇，故而一直堅(jiān)持這樣的詩觀：詩歌既不是用來出名也不是用來驕傲，而是用來安頓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