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家唐德剛先生,曾與大學者胡適有過多年交往,二人還曾合作寫成了《胡適口述自傳》一書。唐德剛自認是胡適的弟子,對胡適這位老師極為尊敬。需要注意的是,唐德剛雖然尊敬胡適、在與胡適的交往過程中時時執(zhí)弟子禮,但在學術(shù)問題上卻毫不含糊,不因胡適是老師就盲從他的觀點,而是敢于對胡適的觀點進行挑戰(zhàn)。
1917年1月,胡適在《新青年》雜志上發(fā)表了轟動一時的《文學改良芻議》,在這篇文章中,胡適提出寫文章的八點主張:須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須講求文法、不作無病之呻吟、務(wù)去濫調(diào)套語、不用典、不講對仗、不避俗字俗語。這篇文章的影響非常大,可以說是吹響了新文化運動的號角,但唐德剛先生對這篇文章的觀點卻頗有看法。1979年1月23日,他寫了《芻議再議——重讀適之先生文學改良芻議》一文,對胡適的觀點提出了質(zhì)疑,并逐條進行批駁,“可是四十年過去了,徽州胡傳的兒子,把桐城方東美的祖宗,早已打得灰溜溜見不得人。但是胡博士從此以后就能取方劉姚而代之,來他個‘天下文章其在績溪乎’了嗎?四十年河東轉(zhuǎn)河西,這個文藝界‘徽州幫’‘黑線專政’也該到了被造反的時候了吧!”接著,唐德剛扯起反旗,開始造他老師胡適的反:“第一,做文章一定要‘言之有物’嗎?屈原的《九歌》,就沒有哪一‘歌’里面是有物的,你能說屈原的文章不好?寫文章不應‘摹仿古人’嗎?近四十年來,我的同學之中就不知出了多少小魯迅、小胡適、小巴金。不模仿魯迅、胡適,白話文就作不好……總之,話說回頭,任何至圣大賢、哲學家、思想家,他們自己的時代一旦過去了,我們學習他們的‘遺教’,就只能三七開,因為歷史總是向前發(fā)展的,時過境遷,一切口號、教條、真理……往往也就意義全非,我們只顧盲目地跟著他們跑就不對了?!?/p>
唐德剛是這樣理解“老師”一詞的意義的:“至于我這個學生對老師的學問的學習保持個什么態(tài)度呢?我認為‘老師’一詞的意義,并不代表真理的終點,但是老師畢竟是老師,所以對老師的全盤否定,甚至把老師的祖墳也給挖掉,那就太混賬了;相反,對老師的全面肯定,也是病態(tài),胡先生一輩子都叫我們做個‘不受惑的人’?!碧频聞傔€提到了胡適經(jīng)常引用的“洞山和尚”的故事加以說明,洞山和尚是云崖和尚的及門高足,有人問洞山和尚:“你贊成你的老師云崖和尚的話嗎?”洞山和尚回答說:“半肯半不肯。”那個人又問:“為什么不全部肯定?”洞山和尚說:“若‘全肯’,即辜負先師也!”如果全部肯定,就辜負了老師。
唐德剛對胡適的態(tài)度,也是“半肯半不肯”,這種態(tài)度看似大逆不道,其實是對學術(shù)的一種尊重,也是為了不辜負胡適、不辜負文化。誠如他自己所解釋的那樣:“對他們的老師不愿‘全肯’,不是不敬愛其老師,正是由于‘不辜負先師’才不愿‘全肯’?!稀瘎t沒有進步,沒有進步則文化便停擺了。做個胡老師真正的學生,就要遵從師訓,不能‘全肯’,‘全肯’便是辜負文化了。”唐德剛對胡適的這種批評精神,其實就是在踐行亞里士多德的那句名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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