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2年的春天,六歲的顧芷安被爸爸送進了幼兒園。那天下了小雨,顧芷安踩到地上的積水,新買的粉紅色公主鞋便一片泥濘,她牽著爸爸的手,站在幼兒園門前號啕大哭。
林遲南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他穿著哆啦A夢的雨衣,手中握著一把天藍色的雨傘,細密的劉海兒附在前額,眼里似盛滿星光,就站在幼兒園門口盯著顧芷安看了許久,儼然像童話里走出的王子。顧芷安抽搭幾下就不哭了,她用手背抹了眼淚,走向林遲南,一步,兩步,三步……他們的一生大概就是從此刻開始交錯纏綿。
顧芷安的記憶里,那場雨持續(xù)了很久,太陽出現(xiàn)得很晚。只是再等到天空放晴時,兩人已打成一片。
顧芷安會用俏皮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叫他,“大南瓜,大南瓜。”林遲南這時便會皺起眉嚷嚷,“愛哭鬼!”
彼時他們最愛玩的一個游戲便是捉迷藏,每次林遲南都能一下就找到顧芷安,然后得意到不行地說:“哈!愛哭鬼,我可是有火眼金睛的,無論你躲到哪,我都能一眼就認出你來!”
“無論在哪里,無論在什么時候?”
“哈對!我可是林遲南,所以無論何時何地。我都能揪出你來,別想躲著我!”他拍拍胸脯,表情認真。
年少的顧芷安眸中閃著靈動的光,她并無法說出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只覺得心田有大片大片的花朵盛開,很美很美,絢爛了一整個季節(jié),在以后不夠美好的光陰,也可以笑出聲來的回憶。
[2]
2006年末飄大雪的時候,顧芷安的爸爸被外調(diào)到另一個城市。那里的住所、工作地點都已安排好,離他們乘坐的火車啟動不剩半天,一切都已成定局。
顧爸爸拍拍顧芷安的頭,“芷安,你會有新的學校,有更好的朋友,在另一個城市,我們會快樂地生活?!鳖欆瓢泊怪鄄€,那一刻她突然想到林遲南,眼睛比星星還好看的林遲南,在走廊陪她罰站的林遲南,拍著胸脯說顧芷安無論何時何地我都能把你揪出來的林遲南。
她想告訴那個大南瓜,這次她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會被找到了。想著想著便跑出家門,凜冽的寒風刮在她的臉上,刀割般疼痛。
忽然意識到,林遲南一家都去了外地的外婆家。短期內(nèi)不會回來,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她恍惚地想著,覺得自己在做夢。仿佛昨天還在跟林遲南拌嘴,比賽開學那天誰先報的到??裳蹨I撲簌,那么洶涌。
顧芷安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然后癱坐在地上,任淚水滂沱,比第一次上幼兒園弄臟公主鞋時還要難過。邊哭邊叫囂著什么,仔細聽時,才知念叨的是,大南瓜,大南瓜。
后來顧芷安坐著火車走了,和爸爸一起。
她趴在窗前,看逐漸遠去的房屋和人群。小城里知道他們離開的人都說,顧芷安和她爸爸去別的城市過好日子了。
[3]
2011年,顧芷安轉(zhuǎn)學到瀝北中學,
她終于又回到這里,闊別十年的小城。
十年前穿粉色花邊公主裙的愛哭鬼已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樣,有整齊的劉海兒和被隨意挽起的長發(fā)。
十年前的鄰居好多人已認不出顧芷安來,在她自報家門后恍然大悟,“噢,原來是愛哭鬼回來了??!”她只是笑笑,恍惚間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男孩兒來,記憶中的她總是追著他一邊又一遍地叫,大南瓜,大南瓜。
林遲南,你怎么樣了呢?
走在學校的走廊,顧芷安把手插在口袋,忽然想到。
身旁有形形色色的同學與她擦肩而過,在看見某個男生之后她腳步一滯,記憶中穿哆啦A夢雨衣,有細密劉海兒的男孩仿若踏過千山萬水而來,與面前穿著白色T恤衫,模樣俊朗的男生在他腦海交錯,最后只剩下一個她心心念念的名字,林遲南。
她抑制住心中翻涌的欣喜,開口問:“林遲南?”
男生聞言頓住腳步,卻是禮貌而疏離的口氣,“你是?”
顧芷安忽然就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她只是想到好多年前的某個午后,他們都還只是孩童,他告訴她說,他有火眼金睛,無論何時他都能認出她來。
只是時過境遷,那一年他們之間的承諾,最終只有她一人記得。
她有千萬種情緒,想開口卻如鯁在喉。
最后她笑了笑,然后說:“沒什么,林遲南,再見?!?/p>
轉(zhuǎn)身離開,她努力睜大眼睛,生怕一眨眼就會有大顆的淚珠落下。
他沒有認出她來。
[4]
翌日醒來已是白天的光景,芷安匆匆洗漱就抓起書包蹬蹬跑下樓,顧爸爸朝著遠去的背影大喊:“先吃了早飯再去上學呀……”芷安微微回頭,“來不及了!”然后理一理凌亂的發(fā),有冬天凜冽的風刮在臉上。
忽然就停住了腳步。
五米開外有一少年,細密的劉海兒附在前額,黑色的衣裝、紅黑的格子圍巾很是顯眼,零下幾度的天氣,鼻子通紅。
是林遲南!她吃驚而睜大的雙眼,被寒風吹得有點兒痛,像是隨時就會掉下眼淚。昨天的事倒帶在她腦海,爸爸的晚歸,絮絮叨叨地說什么……拜訪了老朋友?!她以為是自己在做夢,沒想到卻是爸爸坐她床邊的絮語。
她輕撫額頭,不知該打個招呼還是掉頭就跑,思索間男生已注意到她,“芷安?!备蓛舻萌缤L拂過。她捏著衣角,不知如何是好,便低下頭去。
林遲南露出懊惱的神情,手插在口袋然后大步走向女生,“昨天沒認出你來,對不起?!?她想起昨天的事來,咬住下唇,然后倔強地抬起頭,故作鎮(zhèn)定地笑,“沒關系,畢竟是多年前的朋友,你以后裝不認識我也行。哈哈!”然后自顧向前走去。
男生跟上她的腳步,“不行!朋友就是朋友,過多久都不會變的?!?/p>
芷安低下頭,盡量地縮進頸間的圍脖里,“小時候,你跟我說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認出我來,還不是狗屁一樣忘了。”然后抬頭看他,長成大男生了呢,遲南,你比以前那個掛著鼻涕的小孩好看多了,她想。男生似回憶往事,顯出努力的樣子。
“忘了嗎?”顧芷安有些氣惱地想伸出口袋中的手去拍他腦袋,卻被寒風嚇住。
“沒。”男生看向她,笑容淺淺的,“我在想昨天看見你的時候,你用很好聽的聲音叫我林遲南。我沒認出你來,然后你落荒而逃。那一刻我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短頭發(fā)、胖墩墩的小女孩,她用軟軟的聲音叫我,大南瓜……
“剛開始覺得好煩,后來變成了一種習慣。很奇怪的習慣呢,對吧……后來我從外婆家回來,一直想著怎么跟你道歉才好,因為沒能在大年夜和你一起放煙火。我想著你是不會記仇的,我跑到你家門前,咚咚地敲,手都紅了也沒人來開門。是住你家隔壁的王阿姨看見了我,然后將凍得瑟瑟發(fā)抖的我拉起來,她告訴我說,芷安和她爸爸已經(jīng)走了。
“那時候我不知道‘走’意味著什么……只是固執(zhí)地覺得你是生我的氣才故意偷偷躲起來,讓我找不到你的。那我就等你好了,還沒跟你道歉,還沒一起放過你說的星星模樣的煙花。我等啊等,卻再沒等到你,我問爸爸你去哪了,爸爸便告訴我說你不會再回來了……那一刻我難過得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你不知道你回來了我有多開心。所以,愛哭鬼,我再也不會把你弄丟了好嗎?”
[5]
很久以前顧芷安一直想不通“溫暖地落下淚來”是怎樣的一種感覺,現(xiàn)在好像知道了呢,她咧著嘴笑開,卻有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來,她的鼻子好酸好酸,然后終于嗚咽出聲,像極了當年哭得稀里嘩啦的小孩。
昨日還一副“從此蕭郎是路人”心情的顧芷安,也曾無數(shù)次或惦念或埋怨面前這個有著星星一樣好看的眼睛的男孩子,卻只因他的一句承諾而心軟———
“我再也不會把你弄丟了,好嗎?”
她終于不再畏懼寒風,勇敢地伸出手,然后很用力地抱住眼前的男生。
畢竟他是比這世上最美的衣服、最大的鉆石還要珍貴的存在啊。
一瞬間這個冬天就溫暖起來了。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