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政商關系，或許將發(fā)生某些變化。

習李體系接班一年多來，反腐力度、尤其是持久度，可謂空前。既打老虎、又拍蒼蠅，對政商兩界產生巨大的震撼。在腐敗與反腐敗的長期拉鋸戰(zhàn)背后，其實是“政治制度化”的缺位在政商關系中的體現，正如亨廷頓所言：“腐化乃是缺乏有效的政治制度化的一種表征?！?/p>

中國特色的政商關系，概括言之，其特點在于：一、本質上的規(guī)則缺失；二、表象上的錢權交易。如此政商關系，若能發(fā)生變化，更為根本的推動力，并非高烈度的反腐，而在于規(guī)則的確立。這才是“道”、是“本”，而反腐敗僅僅是“術”、是“末”——當然也是不可或缺的“術”與“末”。

庇護與掠奪

對于腐敗在現代化過程中加劇的原因，亨廷頓在《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中，總結了三方面的原因：一、社會基本價值觀在現代化的過程中發(fā)生轉變；二、現代化開辟了新的財富和權力來源，卻缺乏相應的規(guī)范；三、現代化過程導致了政府擴權，成為刺激腐敗的溫床。

除了第一個原因主要與文化慣性相關之外，第二、三個原因，所涉及的都是政府在現代化進程中的角色定位，尤其是權力擴張，并且這種權力的邊界過于模糊，容易導致“尋租經濟”的滋生。

對于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政府、尤其是地方政府及其官員所扮演的角色，曾有西方學者歸納為四種：第一類是制度發(fā)展型，政府不直接參與企業(yè)經營活動，而是通過創(chuàng)造好的制度環(huán)境來實現地方的經濟發(fā)展；第二類是政治企業(yè)家型，官員為了追求經濟增長，像企業(yè)家一樣直接介入經營活動；第三類是庇護型，官員與企業(yè)家形成一種錢權交易的庇護關系；第四類是掠奪型，官員利用手中的權力直接對轄區(qū)內的企業(yè)實行掠奪。

以這一分類作為參照，從1979年迄今35年的改革實踐中，傾向于“制度發(fā)展型”的政府官員相當罕見，更多的是直接介入經營的“政治企業(yè)家”。這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制度發(fā)展的難度大、見效慢、政治風險高；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在現有的官員考核與升遷體系下，直接參與和干預經濟發(fā)展，更容易短平快地出效益，政治風險也更為可控。

無論是“制度發(fā)展型”還是“政治企業(yè)家型”，體現的都還是政府與市場之間的宏觀關系。而在微觀層面，“庇護型”與“掠奪型”構成了中國政商關系的主流。

在權力依然是實際上的第一生產要素的前提下，“商”尋找“庇護”，“政”提供“庇護”，無論從公益還是私利的角度看，都符合經濟人理性的必然選擇，也因此，造成了狄忠蒲（Bruce J. Dickson）所謂的“裙帶共產主義”的蔓延，形成了一個個由不同的政商群組合而成的“狼群”。至于“掠奪型”，有兩種情形：一是沒有私心的掠奪，或是出于公益、或是出于道義、或是干脆出于對改革的無知；二是有私心的掠奪，作為掠奪者的政府官員，往往已經是某個政商“狼群”的成員，而被掠奪者正是其競爭方。

中國特色的利益體單元，正是這類“狼群”式的政商小團體，而非一家家企業(yè)或者一個個行業(yè)。權力和資本，是鞏固“狼群”內部“庇護”凝聚力的兩條基本紐帶，也是造成“狼群”相互之間進行“掠奪”的基本動力源——畢竟，在同一個層級上，無論是權力的草場還是資本的草場，其總量都是有限的，不可能容納所有的“狼群”而形成“帕累托優(yōu)化”，何況，還不斷地有新的“狼群”加入?！氨幼o型”與“掠奪型”往往共生——庇護了這一批，就要掠奪另一批，這構成了近年來相當多的經濟沖突及腐敗大案的鮮明特點。

以腐敗為表象特征的政商關系，大眾耳熟能詳的后果，是其敗壞了黨風、政風、社會風氣。其實，這種解讀多少有點因果倒置——腐敗，并非敗壞這些“風”的原因，而恰恰是這些“風”所代表的制度缺失的結果。

“狼群”式的政商關系，最大的危害在于，破壞了整個社會、尤其是經濟建設中資源配置的有序、有效、公平、公正，從而難以實現資源配置的最優(yōu)化；并且因此而影響到了社會的穩(wěn)定，推動整個社會進入霍布斯所謂的“叢林”化。“叢林”最大的特點，就是規(guī)則的缺失，這既賦予了“狼群”極大的紅利空間，也同樣造成了極大的風險，沒有狼是絕對安全的。不同的“狼群”在享受自己群內的“庇護”紅利的同時，既要擔心獵人的攻擊——雖然從歷史經驗看，獵人通常并不兇猛；更要擔心其他“狼群”的爭奪——同樣從歷史經驗看，這往往更為兇悍和堅決；甚至，也要擔心自己的群中出現內訌，中國合伙狼往往容易變成中國散伙狼。

在這樣的“狼群”式的政商關系中，無論是“庇護”還是“掠奪”，其交易成本和風險的不確定性越來越大，對紅利的對沖力度也越來越大。以至于有不少官場人中都感慨，當官日益成為高風險的職業(yè)。因此，即便是那些已經有了“狼籍”的“政”或者“商”，也對更為規(guī)范的制度建設，多少抱有某種樂觀其成的期待——當然，前提是不能清算他們的“原罪”。

邊界與規(guī)則

在反思中國特色的政商關系中，往往容易出現“道德控”。近些年，一些企業(yè)家社團和媒體，掀起了所謂“新商業(yè)文明”的討論熱潮，其核心正是政商關系。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場討論中，企業(yè)對于利潤最大化的追求，往往被看作是當下各種問題的根源之一，諸如腐敗和環(huán)境污染等，以至于有企業(yè)家開始高調提倡“利他”，要求企業(yè)的決策應該“先問是非、再論成敗”。

這是一種危險的傾向。

欲望如果是發(fā)展的油門，規(guī)則才是發(fā)展的剎車，撇開規(guī)則建設，一味強調依靠道德自律，約束欲望，從中國人的普遍經驗看，這實在是緣木求魚、癡人說夢。道德自省是疲軟乏力的，試圖依靠道德對本能的欲望進行閹割，最后只能產生偽君子以及偽太監(jiān)。要控制發(fā)自本能的欲望，最可靠的就是建立外在的約束機制。任何道德上的潔癖、尤其是偽裝出來的潔癖，對于推進新型的政商關系，毫無作用，甚至有害。

我們當然無法斷言，腐敗的政商關系是現代化轉型進程的必然產物。但是，從統計角度看，它們之間的確存在著強烈的正相關關系。正如亨廷頓所言：“必須看到，腐化程度與社會和經濟迅速現代化有關”。18世紀的英國、19世紀的美國，其政商關系的腐敗程度，都比此前一個世紀和此后一個世紀更為嚴重；而香港廉政公署創(chuàng)立之前，腐敗橫行與經濟飛躍是幾乎同時發(fā)生的，這顯然“與新財源的開發(fā)、新權力的創(chuàng)設、新興階級的出現及其對政府的新的要求等息息相關”。

拋開依賴道德手段的天真及偽天真，并非放棄對于建立新型政商關系的努力，而恰恰是要將焦點集中到更為實際的“技術”層面。其中，最為重要和根本的“技術”，就是劃定政府公權力的邊界，即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的，發(fā)揮市場對資源配置的決定性作用。這是新型政商關系的核心。

發(fā)揮市場對資源配置的決定性作用，與其說是十八大的一個新增亮點，不如說是去除了一個盲點，將一個本就發(fā)亮、本應發(fā)亮，卻黯淡了的燈塔，擦拭掉灰塵，添加上燈油，重新發(fā)出亮光。因為，讓市場發(fā)揮更大的作用，本就是改革應有之義。遺憾的是，一段時間來，在各種利益的召喚下，由于缺乏規(guī)則的制約，政府那雙“有形的手”過于自大，乃至在某種程度上恢復、甚至超越了改革前的計劃經濟時代的無所不能的自信，其結果是有目共睹的：政府干預越多、市場自生功能就越衰弱、繼而又反過來“證實”并強化了更多政府干預的必要性，進而導致政府權力不斷擴張，尋租空間日益增長，腐敗的廣度和烈度都在跳躍式發(fā)展。

無論是腐敗日趨嚴峻，還是調控頻頻淪為“空調”，都標志著既有的政商關系在臺面上和臺面下都走入了困境。其代價之高昂，并非僅僅在于政風敗壞或調控失敗，亦非僅僅在于市場自生機能萎縮，甚至亦非僅僅在于地方政府異化為“逐利主體”，更在于其對于一種極難再生的稀缺資源的破壞性使用——政府的權威資源，尤其是中央政府的權威資源。而這種資源，恰恰是保障改革順利推進、社會穩(wěn)定發(fā)展的關鍵因素。

縮小政府的權力、劃定邊界，這是建立新型政商關系的基礎，也是政府的自我診療。李克強在首次政府工作報告中，將“深入推進行政體制改革”，看作是“政府的自我革命”，也提及要“以壯士斷腕的決心、背水一戰(zhàn)的氣概，沖破思想觀念的束縛，突破利益固化的藩籬”，凸顯了新班子對此至少已經有了清醒的認識。

除了政府限權、回歸市場之外，對建立新型政商關系來說，“技術”層面上還有一個可以著力的抓手，那就是建立規(guī)范的政商游說機制。

美國的政商游說體系，或許能給中國提供極大的經驗教訓。根據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國會不得制定法律剝奪人民和平集會和向政府訴冤請愿的權力，而游說（lobby，或者lobbying）就被廣泛看成是人民行使這種神圣權力的主要手段。但是，要有效“游說”，首先要對法律和美國的政府運作十分了解，這就構筑了一道專業(yè)知識的壁壘；其次，有效“游說”要依賴專業(yè)人員，要有財力的投入，這就構筑了一道經濟的壁壘。在這兩道壁壘的攔阻下，美國“游說”行業(yè)的主要“消費者”，就基本是企業(yè)。

在巨大的利益誘惑或者壓力下，“游說”往往成為極具美國特色的“官商勾兌”、“錢權交易”的平臺。因此，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游說”在美國幾乎成了貶義詞。奧巴馬出任總統后的頭三把火之一，就是簽署了一項法令《行政部門人員操守承諾》，嚴禁行政部門人員收受說客們的禮物，并禁止官員離職后從事與其原工作有關的“游說”業(yè)務，政府公務員在離職后兩年內不得為私人企業(yè)游說，曾經擔任過說客的人，在離開游說行業(yè)的兩年內不得加入政府。

盡管美國的“游說”有著各種各樣的問題，但其與中國式的暗箱“游說”相比，是一種顯規(guī)則，基本能在臺面上運行，能被公眾監(jiān)督，并且這種顯規(guī)則越來越細致和嚴格。而中國式的暗箱“游說”，其作為“潤滑劑”的灰色和黑色資金，雖然沒有任何統計材料，但在政府的年度“三公消費”都超出美國總統大選經費數百倍的領先優(yōu)勢下，這筆來自商界的“潤滑劑”總數應該更為龐大。且因為是暗箱操作，規(guī)避了公眾監(jiān)督，因而也失去了在臺面上不斷改進與完善的機會。同樣，因為是暗箱操作，其投資收益率也有著極端的不確定性，而導致風險畸高，參與者固然可能獲得巨大紅利，也可能如同“俄羅斯輪盤賭”一樣，收獲了左輪手槍里的那顆子彈。

承認利益博弈的存在，規(guī)范利益博弈的方式，這是建立一個法治化的市場經濟、乃至建立一個法治化的國家的基礎。“游說”的公開化、規(guī)范化，能夠激活各種行業(yè)協會及企業(yè)家團體，令他們的“政治參與”和政府的“經濟參與”都更為規(guī)范、安全，這也是某種程度上的擴大執(zhí)政基礎。

將一切博弈放到陽光下來，這是建立新型政商關系的不二準則，也是解放所有“狼群”的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