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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霧

        2014-04-29 00:00:00李劍鳴
        野草 2014年4期

        我從值班室回來的時候,魯師傅正在宿舍洗臉。那是早上六點剛過,天還黑乎乎的。魯師傅說,洗個臉我們就走,今天倒班趕上好天氣了。他的聲音很低,在幽靜的暮色里像一只蒼蠅,嗡嗡的。

        我走進宿舍,我的兩個同事睡得很沉。其間鐵皮門吱呀響了一聲,有一個就翻了個身,含含糊糊地說了句什么。我借著手電光收拾東西。這時隔壁宿舍的魯師傅把活動板房的墻壁敲得砰砰響。我壓著聲兒問咋了。他說,穿厚些,冷。

        我把幾本書和最近寫的一些草稿裝進手提包里,刷了個牙,又把靠著墻的被子往床中間挪了挪。石灰板的墻壁潮濕得能捏出水來,被子挨墻的地方已經(jīng)濕了。做完這些,我出來時,魯師傅正在脫褲子。確切地說,是把外頭的褲子脫下來,在里面加上一條絨褲,再穿上。然后,他從墻上一只塑料袋里取出一套迷彩綠的雨衣,又套在身上。他戴上頭盔的時候我感覺他像個宇航員,要往太空飛了。

        他一邊往下巴上系頭盔的帶子,一邊瞅著我,說沒洗臉么?我說沒,電爐子燒壞了,沒熱水。他把摩托車推出廠鋪大院,我們站在廠鋪門口撒了泡尿。后來我點上一支煙,他歪過頭打了個尿顫,看著我說,一早就吸啊。我吹了吹煙灰,把尿滋得老遠。魯師傅拍拍我的肩,說,到底是年輕人,頂風尿三丈。

        臨上車時他問我穿了多少。我拍拍胸,說,夾克里邊是絨衣;下面,牛仔褲里面是內(nèi)褲。

        沒了?

        沒了。

        那冷哩,去再穿點,我等著。他把車撐好,說。

        我說算了,想穿也沒衣服,就帶這么多,全套身上著呢。

        他用腳蹬啟動桿,蹬了十來下,摩托車像頭奄奄一息的老牛一樣;喘了一口氣,又睡了。天冷,他解釋說,車不愛著火。又蹬了幾腳,摩托車還是吭哧吭哧地半死不活。魯師傅說,咱溜吧。

        眼前就是下山的路,長長的陡坡盤在半山上,像許多個“之”字。魯師傅用腳劃船似地劃了幾下,摩托車就憑慣性順著陡坡往下跑。速度慢慢加快,風在我耳邊呼呼地響起來。我說,魯師,慢點,慢點。魯師傅似乎沒聽清楚,轉(zhuǎn)過頭大聲啊啊了兩聲,說,啥?我沒說話,風在耳邊吼得更厲害了。

        這段坡經(jīng)常溜車。礦上的車子如果打不著火,就借坡溜。我想起一個月以前,那個姓趙的年輕司機開著他的柳特翻斗車也從這坡上溜下去,就再沒回來。那是個中午,在白晃晃的陽光里,我看著他的尸體,從車廂底下被慌亂人群拉出,變形的臉上沾滿血與土的泥糊糊。他的尸體開始流血,衣服和蓋在身體上的床單就被滲出的血染紅。天卻就陰了,風呼呼地在我耳邊刮個不停。

        料理后事的親屬晚飯時才趕到,有人嚎哭了幾聲。然后,我在遠處看著那里點起一團火,也許是在燒紙,火光詭異地在暮色里跳躍。白色的棺木——嶄新的,還來不及刷上黑漆——從一輛車里抬下來,載著尸體,呼呼遠去,像一陣風一樣刮向遠處。

        那天夜里我一直睡不著。宿舍的同事沒有關燈,刺眼的燈光里,他們翻身,嘆氣,一直到深夜。反復說著諸如“如果不……就不會……”之類的話。半夜里風又刮起來?;顒影宸康教幎际强p隙,風一陣緊一陣慢。緊的時候像瘋了一樣,似乎要把這搖搖欲墜的簡易房屋掀掉。屋頂上壓著油毛氈的磚頭被風掀起來,重重砸在地上。幾只飲料瓶在風中噼里啪啦亂響個不停。依舊是呼呼的風,從我枕頭側(cè)面的墻縫里灌進來,涼涼的,灌進我的被窩。

        摩托車快到那次事故的地點時,魯師傅踩了踩剎車,掛上檔,車幽幽地喘了幾聲,啟動了。我回頭看看白生生的路面,那曾停放過尸體的地方,已經(jīng)看不出任何跡象,只有路旁燒過的紙灰,黑乎乎的一個橢圓,扎眼地夯在那里。

        風依舊呼呼地在我耳邊吹著,只有風,不知厭倦的風,無所不在的風,呼呼作響的風。摩托車風一樣下山。在山溝里時,我看著兩邊黑壓壓的山,似要隨時都滾落下來一樣。我回了回頭,薄暮里廠鋪的院子像死人一樣安靜,或者,像一所古老的莊園,透過皚皚的霧氣,朦朧而蒼白地,隨著摩托車的顛簸忽閃忽閃著,漸漸小而模糊了。

        魯師傅又跟我說了句什么,風大,我沒聽清。我側(cè)過頭把左耳轉(zhuǎn)向他的腦后,說,???他問我冷不冷。我說還行。他就轟了油門,速度又快了。路面殘破不堪,摩托車跳得厲害,我雙手抓緊了車尾的鐵架。呼呼的風在摩托車錯亂而無休止的跳躍里變成了一支打擊樂,歇斯底里地撞擊著我的耳膜,像一個瘋子敲擊出的節(jié)奏,抑或,是重金屬或者野獸派。

        十幾分鐘以后,摩托車跳躍著走出山溝。黑黝黝的瀝青路安靜著,一頭在我的眼前,另一頭隱匿在暮色里。天稍微白了些,依舊安靜,安靜的路邊小賣鋪和幾所破破爛爛的矮泥房。路上沒有車也沒有人,空空的。在這樣的曠野里摩托車的突突突的吼聲顯得更響亮了。魯師傅松了松油門,有些擔憂地問我,領導不會下來吧?我說估計不會,領導這陣睡得屁眼里脈都不跳了。魯師傅說,難說。

        我們的領導行蹤難以捉摸。他姓劉,細高身材,鷹鉤鼻。這位姓劉的礦長是我們這家隱匿在山上的破爛國營金礦的廠長,最高行政長官。他掌握著所有工人的生殺大權,除非你背景過硬,跟縣里某位高官有關系。不然,如我和魯師傅這種,擠破了腦袋才混進來的員工,只消他老人家一句話,便能砸掉這飯碗。沒有開除這樣的說法,那叫待崗,卷鋪蓋回家,等著上班通知。通常這一等就遙遙無期了。

        魯師傅的憂慮讓我想起老陳。那個沉默寡言的五十多歲男人,上班的時候他總會拿一只銹得暗紅的茶缸,一邊喝茶一邊低頭想事。他不怎么說話,一說話準是罵人。咒罵。罵所有的同事,若有人上班遲到了幾分鐘,他會獨自嘀咕:日他娘去了嗎?!還是跌崖底下絆死了?!他上班幾乎不怎么管事,憑著斑白的頭發(fā),他有資歷。跟我和魯師傅一樣,他在夏天的一個早上,提前下班兩小時,騎著摩托車回家。在山溝里時,跟劉廠長的三菱越野車碰個正著。這事的后果是,領導認為老陳早退,月底扣工資的十分之一即兩百元,然后待崗。老陳來單位收拾鋪蓋那天,依舊獨自小聲嘀咕,說是哪個不得好死的東西告密之類。之后全廠員工都趿拉著拖鞋站在廠鋪大院里,目送著老陳把鋪蓋卷綁在摩托車后架上,緩緩走出廠鋪。與此同時,風輕輕地吹起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

        此后我再也沒見過老陳,據(jù)說他有兩個女兒,都考上了大學。老婆似乎沒有工作,老陳曾不止一次跟別人借錢,說是給女兒寄生活費。

        事后我們紛紛猜測,劉廠長為什么會天不亮就來礦上?從縣城到這里,至少需要一個半小時的路程,這樣說來,劉廠長是在早上四點多從城里出發(fā)的。怪,真怪!猜測的結(jié)果是有人告密,但也不排除這次碰面是劉廠長心血來潮之后的一個巧合。

        有人曾經(jīng)算過一回,每個月,我們捯班回家跟劉廠長碰面的概率在百分之一以下。九天捯班一次,一個月三次,而劉廠長大半年里只有兩次六七點來單位的情況。(另一次是半夜有人搶礦,劉廠長是跟警察一起趕到的。)這樣算來,我們跟劉廠長碰面的概率小于百分之一。而倒霉的老陳,偏偏就栽在了這百分之一上頭。

        摩托車上了柏油馬路。前面是一座大山,盤山公路像蛇一樣擰來拐去,但很平整。隨著公路的平坦,風不再是呼呼跳躍的打擊樂節(jié)奏,而是平緩的,像一條河一樣平穩(wěn)流動。持續(xù)的呼呼聲,只在摩托車加速或踩剎車的時候,才有一些緩慢的波動,這就是抒情樂的節(jié)奏了。對面偶爾會有飛馳而來摩托車,看不清對方的臉,速度奇快。

        我的身體被冰冷而潮濕的寒氣吹著,膝蓋和手臂發(fā)麻了。我動了動身體,說,身子都硬了。魯師傅說你別動,車速快,容易飄出去。冰冷沿著膝蓋,像打了麻藥一樣往腿的兩頭蔓延。牛仔褲沾上了霧氣,潮乎乎地沾在腿上。我說,魯師,咋這么潮啊。魯師傅說這還潮?。勘戎蛋嗍液枚嗔?。

        值班室是簡易的軍用帳篷,就搭在鏟去荒草后的稍微平緩的山地上。下雨的時候,山上會起霧,那里地勢高,霧就比公路上濃厚了很多。這種時候能見度只有五米左右。霧氣包裹著所有的東西,帳篷是濕的,腳地是濕的,被褥是濕的,床板也是濕的。最怕的是上夜班。我們的工作是三班捯,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是白班,四點到晚上十二點是小夜班,晚上十二點到早上八點是大夜班。

        我們會在查崗的間隙抓緊時間瞇一會。當睡眠像洪水一樣襲來,人是無法對環(huán)境做出挑剔的,唯一的辦法就是適應。冰冷而潮濕的床板,在躺上去之后牙齒打顫,哆嗦幾分鐘,也就漸漸睡著了。睡著便不感覺到冷,只有在醒來以后,身體的僵硬和酸痛隱約透露出對環(huán)境的不滿。但這種僵硬和酸痛很快也會消失——下班之后,回宿舍睡到中午。當然,這只是暫時的緩解。多年以后,關節(jié)炎或者風濕病發(fā)作的時候(這樣的先例很多),我們會想起,那間破爛的帳篷,還有潮濕,無所不在的潮濕,以及,冰冷的床板。

        那應該是世上最簡易的床了。幾塊兩公分厚的板子釘成,一張單人床,四角用空心磚支起。姓趙的年輕司機死后,也是在這樣一張床板上,安放他的尸體。我想過我們跟他的床板一定不同,但具體不同在哪里,我找不出來。也許只是,他的床板下面,少了四角支高的空心磚吧。

        魯師傅把車騎上柏油馬路以后,明顯放松了許多。魯師傅不抽煙,卻愛看別人吸煙,這時他問我,你咋不吸根煙?我說吸,停車。我們在路邊停下摩托車。下車后我先在馬路上跺腳,等雙腿活泛了,然后才摸出煙來,說魯師你也來一根吧?魯師傅揮著他那套了兩雙手套的姓張一樣厚重的手,說不吸不吸。我點上一支煙站在路邊往山上看,抬頭的時候山溝里的過堂風吹掉了煙灰,煙灰嗆進了我的鼻子。我說媽的,風!魯師傅也學著我說,媽的。又說,咋搞的,每回摩托車往路邊一停,我就想尿尿。

        魯師傅的家遠在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僻遠鄉(xiāng)村,到縣城之后,他還要往南再走兩個多小時。魯師傅說他一個人騎摩托車回家的時候,路上準要停幾次車,下來撒尿。沒想到這樣過了幾年,魯師傅養(yǎng)成了習慣,摩托車一停,就條件反射似地尿急。

        魯師傅背過身象征性地排出幾滴液體,嘆了口氣說走吧,上山了。又是盤山公路。翻過這座大山,再走差不多一個小時,我就到家了。第一次來礦上上班的時候,我坐著班車感覺路特別遠,似乎走了好久?,F(xiàn)在走慣了,倒覺得挺近。摩托車發(fā)動的時候我說,魯師,我估計你這撒尿的毛病,是前列腺有問題,要去醫(yī)院檢查一下。

        魯師傅說,切,咱常年跟氰化鈉打交道,百毒不侵,哪能這么容易有病?要身子真這么經(jīng)不起折騰,氰化鈉早把咱撂倒啦!

        我覺得魯師傅這話不對,但又一時找不到反駁的話句。我沒話可說。在礦山上,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是百毒不侵的段譽。因為這種百毒不侵,身體就跟鐵打的一樣,對任何疾病都有了防御能力。這種瘋子一樣的想法既幼稚又荒誕。

        我們的工作是煉金子。幾千噸加了生石灰的礦石碼在堆場上,我們在一個大水池里加氰化鈉,用氰化鈉溶液經(jīng)過電泵,噴頭噴灑在上面,使其反應,液體的金就生出來,流進另一個大水池里。眾所周知,氰化鈉是劇毒,0.03到0.1克就能將人致死。我們接觸的任何東西,水泵,管道,噴頭,上面都沾有氰化鈉。四周的空氣里,也是刺鼻的氰化鈉的味道。長期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哈,也許那真是百毒不侵的吧。

        據(jù)說,有一同事,在堆場周圍被蛇咬了。結(jié)果是我的同事安然無恙,可那蛇卻死了。我的同事們?yōu)榇烁械阶院啦灰?,時常是逢人就吹這點子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每當我在值班室呆著時,我的肺會發(fā)出呼哧呼哧的響聲,不斷地咳嗽。呼出的氣體,帶有一股苦而腥的味道,我不知道這是否與氰化鈉有關。

        我常常有個擔憂,害怕食物和水里有人下毒。我們喝的是泉水,就在廠鋪的后邊。氰化鈉管制如此松散,如果有心理變態(tài)者或其他不為人知的原因,在水里下毒——不需很多,只需紐扣大一顆,那全廠人都得倒霉。我不知道這種擔憂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但每次喝水之前,我總會下意識地聞聞那水的味道,看有沒有氰化鈉的氣息。我感覺水里始終有一些東西,冰冷的,陰陰的,飄著,像一些鬼魂。

        事實證明我的擔憂是多余的。從我來礦山一年多以來,這樣的事,從未發(fā)生。倒是,周邊的鄉(xiāng)村里,經(jīng)常有命案。兇器是氰化鈉。去年夏天,后山一個女人毒死了自己的丈夫。那妻子有外遇,一心想毒死丈夫,苦于沒有機會。后來丈夫生病,她把氰化鈉放進中藥里,將那男人毒死。這是真的。

        上山的時候摩托車速度明顯慢了。一些不知道什么樹的葉子落在公路上,斑斑駁駁像一坨坨的鳥屎。其間有一片落在我臉上,把我的鼻子刮疼了。車速一慢,風就小了,不是呼呼地吹著,而是咝咝的細聲細氣地響。

        由于風小,說話能聽得清楚些。于是我跟魯師傅開始討論十一假期會不會給加班費的問題。魯師傅說估計有戲。最近廠里到處風傳,國慶六十周年嘛,又跟中秋趕一塊了。八天,一天發(fā)三天的工資呢。一天多給一百五,八天就要多給一千二。我說這是瞎傳,不可能,因為廠里就沒這么個規(guī)矩,多少年了,啥時候發(fā)過?五一清明不也是法定假日嗎?多一毛都沒!魯師傅說這次可能是真的,萬一破例呢?

        魯師傅說萬一,大家都說萬一。是的,我們指望著萬一,雖然我打心眼里并不相信會有這么好的事,但對這個萬一,我總抱有一絲希望。而且,每次臨近節(jié)假日我們都會有這樣的討論,一討論就是好幾天。那種時候,大家會坐在電視機旁一邊不緊不慢地抽著煙,一邊開始討論。通常開始的方式都是這樣:有人試探性地詢問,聽說今年要給加班費。然后討論就開始了。我們的人員每次都會自然地分成正方和反方,激辯內(nèi)容也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正方和反方的人員總是變動。這次你是正方,下次你也可能是反方,隨意變換。而不管正方反方,用的都是老掉牙的論材,擺事實講道理,不厭其煩地說啊說的。正方贏的可能性大,每次都是有板有眼了,說這次準沒錯,要發(fā)加班費呢。結(jié)果工資發(fā)下來一看,多一毛沒有。正方的人就蔫了。

        盡管這樣,每次節(jié)假日臨近,總能讓我們興奮。我知道,那是因為有一個“萬一”在我們心里盤桓,甚至已經(jīng)扎根了。這種討論其實是沒有意義的,而在這種常年無意義的討論當中,也許有沒有加班費這回事并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討論這個事能讓我們興奮,能讓我們浮腫的臉和灰暗的眼神放光,給那些無聊而枯燥的日子加上點作料,刺激感官罷了。討論的趣味帶給我們的興奮,已經(jīng)遠遠大于那個叫做萬一的希望。

        我知道這樣的討論沒有結(jié)果,魯師傅也知道。但我們還是要說,因為除此之外就是無聊,嘴巴緊閉像個啞巴,我們誰也受不了這個。

        摩托車爬上山頂?shù)臅r候,天大亮了。從山梁上往下看,山澗里一朵浮云,在我們的眼下。那朵云像一大塊輕薄的紗,飄渺著,很好看。我想讓魯師傅停下車,用手機拍幾張照。魯師傅說算了,路還遠著哩,咋能耽擱哩?

        魯師傅看我不說話,故意沒話找話,說這會快下班了吧。我依舊不言語。魯師傅就一腳剎車把摩托車停在路邊,說拍吧,也用不了幾分鐘。當我跳下摩托車,剛剛啟動手機的拍攝功能時,呼呼地就有一陣風吹來,那浮云便跟著消散了。我跟魯師傅相互看了一眼,嘆了口氣,說,走吧。

        路上來往的車漸漸多起來。車子帶起的大團大團的塵土把我們包裹著。兩邊的莊稼灰頭土臉地在淡淡的陽光里瑟瑟發(fā)抖。一只麻雀在路上跳了幾跳,又飛走了。

        摩托車此時在下山的陡坡上,速度飛快。風里夾雜的沙子打得我臉疼,也打得摩托車車罩叭叭響。我開始罵,狗日的塵土真多,太多了。魯師傅不理我,專注地擰著摩托車的手把。

        摩托車走到一段筆直而平緩的路面時,魯師傅踩了腳剎車,摩托車的速度慢下來,像一頭牛一樣磨嘰開了。我正詫異魯師傅為何在前邊的陡坡速度飛快,而到了平路上反而慢了時,魯師傅說話了。魯師傅有些神秘地說,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我說,魏家山么。魯師傅說,我們廠里的一個人,去年就死在這里。

        魯師傅說的是馬大力。這事我聽說過。去年夏天,跟我們一樣,他前一天捯班回家。第二天一早,騎著摩托車趕來上班。他走得晚了些,為了趕時間不至于遲到,他騎得飛快。在超車的時候,不知道怎么的,就在這個地方,鉆進一輛卡車的后輪子里,當場死亡。每次回家,魯師傅總會在這里降慢車速,小心翼翼。如果對面有車過來,他會停下摩托車,等車過去了再走。我說魯師傅你還有這個忌諱啊?魯師傅沉默不語,等走過了這段路面,他才開始說話。他說,邪得很吶。害怕,一騎上摩托車就害怕。人的命,有時候脆得就像一只玻璃杯子,稍有不慎,落地就是稀巴爛啊。

        我說那你別回呀。魯師傅苦笑,說那你咋回呢?我說,不回我呆不住,心急,憋得慌。魯師傅說我也是,要是我像老瓜那樣就好了。老瓜是我們單位唯一一個光棍,三十多歲,還找不上老婆。他是瓜子,說話顛三倒四,心眼也死。但他是一個奇跡,可以在礦上呆上一兩個月不回家,最多的一次是三個月。這個記錄沒人能打破。

        老瓜他跟我一塊上班,特別愛看黃片。每當我把筆記本電腦抱進值班室,他總用那發(fā)音模糊的嘴巴嚷著:整點黃的看……整點黃的看!他是全廠唯一一個不愛回家的人。他的家里有什么人我不清楚。也許沒人吧,我想。

        除了愛看黃片,老瓜的酒量也很好。好到什么程度呢?一桌子喝酒的十來個人,一夜下來,屋里的酒瓶堆成了山,旁人早已醉得七倒八歪,老瓜卻總是喝到最后,從來不醉。酒量好的人肝臟好,就像老陳說的,這瓜子把大半個腦仁都長在肝子上了。大家都佩服老瓜的酒量,起哄說,老瓜海量!老瓜,你能哩!全廠最你能喝。這種時候,老瓜那滿臉豌豆大的紅疙瘩就會泛光,并且用他口齒不清的嘴巴嚷:用你說?娘個×的!簸箕大的癩蛤蟆見過?臉盆大的王八蓋子見過?沒見過?沒見過就對了!

        對于老瓜的酒量,只有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是一個下著細雨的天氣,廠鋪里一群人又吆喝著喝酒。半夜十二點多,我肚子不舒服,去廠鋪后面的野地里拉屎。我蹲在一堆亂石后面,半晌,突然聽到有人在輕聲呻吟。我渾身一緊,提起褲子就走。在刺眼的探照燈和濃濃的白霧里,我看到一個人蹲在一堆亂石中。我走近去,發(fā)現(xiàn)是老瓜。他把手伸進喉嚨,一邊掏喉嚨,一邊痛苦地干嘔。在他眼前的地上,一大堆的污穢。哇……嘔嘔……嘔……又是一連串的干嘔,我看到一些綠色的汁液從他的嘴里扯著線線落在地上。我知道那是膽汁。盡管我?guī)缀跽驹谒纳磉?,但是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這時,廠鋪里有人大吼:老瓜!狗日的鉆你娘的×里頭去了嗎?!老瓜清了清嗓子,吐了口痰,又深吸一口氣,才用響亮而有力的聲音答:吵你娘的×哩!來了!他猛然抬頭,看到不遠處的我,顯然感到很震驚。我有些尷尬,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該看的東西一樣,搓搓手,說,叫你呢。老瓜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他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順勢揪一把亂草,對著探照燈的光,擦了擦褲子和鞋上濺到的污點,又用手背擦了擦眼淚,走了。那天夜里,老瓜又喝到了最后,喝到全場只剩下他一個。

        娘個×的!簸箕大的癩蛤蟆見過?臉盆大的王八蓋子見過?沒見過?沒見過就對了!這是老瓜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但我總是搞不太清楚這句話的具體意思,大概是嘲諷別人沒見過世面吧。廠鋪里的男人仍舊每天喝酒,老瓜仍舊每天喝到最后。只是,打那以后,我總覺得,老瓜臉上的紅疙瘩越來越密集,根本沒有一點好肉了。

        過了幾個月,老瓜喝酒喝出了毛病。聽人說,那夜,在酒桌上,老瓜突然嘔出一口血來,噴在桌子上,然后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工友們連夜找了輛拉石頭的卡車,把他送進了醫(yī)院。聽送他去醫(yī)院的人說,在醫(yī)院里老瓜被切除了膽囊和三分之一的胃,也有的說切除了一部分肝;總之眾說紛紜,沒個準兒。從那以后,老瓜再沒來上班。有人說,老瓜說了個媳婦,現(xiàn)在他帶著媳婦去北京打工了。也有人說,老瓜那次出院以后就癱了,癱得像只狗一樣??傊?,鐵打的單位流水的人,從那之后我再沒見過老瓜,只是聽到他們喝酒時,仍舊嘖嘖稱贊著老瓜的酒量,就像一個遙遠的故事,一個傳說。

        我問魯師傅,明天早上幾點走?魯師傅說,六點,你在家門口等我,過來我給你打電話。接著魯師傅又罵了句,日他媽的廠長,整得咱一個囫圇覺都睡不好。我也說了句日他媽的。魯師傅說,咱走早些,路上慢點;這被鬼攆著一樣地趕時間,我實在是怕了。

        我跟魯師傅說,魯師,馬上就可以回家抱老婆了。魯師傅說,哪有你好,剛結(jié)婚幾個月,正熱乎著呢。我說,切,你就不熱乎?魯師傅笑了。頓了頓,魯師傅說,身上這問題,不隔三差五解決一下,還真扛不住哩。我們哈哈大笑。

        魯師傅是個騷人。騷人不是遷客騷人,騷,是騷情。別看他四十出頭,孩子都上中學了;也別看他長得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他騷情起來,可是能騷出水的。魯師傅有個外號,叫老叫驢。這外號大概來源于這么幾句瞎話:老叫驢,叫春哩,騷水淌了一腳地。光打雷,不下雨,一桿旱煙別腰里……有一次,我們下了班去山里閑逛,溝腦的山坡上有人放羊。放羊的是幾個山里娃,臉膛黝黑,只有眼珠子翻出一片白。羊群大都很肥,圓鼓鼓的像一堆棉花球。我咽一口涎水,說,這他娘要是弄一只吃肉,就肥美了!這時,一只長著長角的大公羊咩地叫了一聲,前腿一伸,就趴在旁邊一只母羊的脊背上。母羊叫了一聲,從它的胯下溜走了。魯師傅笑起來,說,這他娘的,弄不成事情么!魯師傅一把按住那只母羊,說,還不老實!欠拾搗的貨!魯師傅掀起母羊的尾巴,公羊立刻興奮地趴了上去。放羊娃并沒有不滿,而是竊竊地笑起來。母羊開始掙扎,魯師傅死死按住它,由于用力過猛,他的牙緊緊咬著,臉都擰成了一個核桃。魯師傅給公羊打氣似的,咬牙切齒地說:弄!弄!弄!弄它狗日的……那一次我發(fā)現(xiàn),老叫驢這外號是有道理的。

        因為我們上一個班,魯師傅就跟我交情深,我們吸煙總要分給對方一根,魯師傅雖不抽煙,但我有時也會遞給他,他的很多事我都知道。然而魯師傅是個好面子的人,所以我知道的都假裝不知道。比如,還有一次,我們在上夜班,深夜,魯師傅用手機看了一會兒黃片,就出去打電話了。大半天不見蹤影,我走出值班室找他,剛一踏出值班室的門,就聽到無邊的黑暗中,魯師傅幾乎用祈求的語氣說,這次我準行哩,不信你掐著時間。然后魯師傅把手機打開外音,里面是一個女人哼哼唧唧的呻吟。魯師傅跟著喘息,但僅僅幾十秒,他就長出了一口氣,緩緩蹲下身子,從兜里摸索出衛(wèi)生紙,低著頭在褲襠里擦拭。我聽到電話里傳來女人日娘搗老子的叫罵聲,接著,魯師傅嘆口氣,默默地掛上了電話。

        也是我這人太八卦了。我經(jīng)常聽到魯師傅在電話里跟老婆吵架的聲音,依此猜測他們夫妻關系并不好。但我想不明白,他既然那么討厭老婆,干嘛還這樣火燒火燎地急著回家?就是因為做那事?我疑惑。只是,幾乎每次跟他在一起上班,都聽到他往家里打電話。大致內(nèi)容就是,魯師傅問,在干啥?媳婦回答。魯師傅再問,你一個人?不知道電話那頭怎么回答。魯師傅接著問,今天都干啥了?和誰?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接著就會吵起來,最后魯師傅長嘆口氣,掛掉電話。有時候,他會躲開我,去值班室外面說話。這種時候,他回來時臉色一定會很難看。

        我經(jīng)常會想,再過幾年,我會不會也像魯師傅現(xiàn)在的樣子呢?我不知道。

        摩托車下山后拐個彎,沉睡的小城就出現(xiàn)在遠處。塵土越來越重,迷得我無法睜眼。在嗆鼻的塵土里,我看到不遠處的小城像個夢一樣安靜地臥在白茫茫的霧氣里,那霧氣被太陽照得閃光。走近了我才漸漸發(fā)現(xiàn),那不是霧,是塵。

        就要到家了,我想。

        風又呼呼地吹起來,我們在風中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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