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的,像一個走不出去的夢境。濕漉漉的街道上,汽車后輪濺起一層藍灰色的雨霧,隱約能看見一輛載客三輪車,背影消失在不遠的十字路口。整個三四月份,差不多有一半時間在下雨。這場曠日持久的雨,把幸福路居民臉上的幸福感下得所剩無幾,人們郁郁寡歡,隨便從街上拽一個,就可以拉去演劇情沉悶的文藝電影。
丁也穿了件紅藍相間的晴雨衣,從一間采光嚴實的出租房里走出來,轉身穿過一條幽暗狹長的弄堂。水泥地面因為潮濕有些滑腳,他走得小心翼翼的,在路過門口黏黏糊糊的公用廁所時,他習慣性地屏住呼吸,最后他站在弄堂門口。
現(xiàn)在可以看出來,這是一幢八十年代的筒子樓,和它一模一樣的樓總共有三幢,猶如三個孿生兄弟整齊地排列在一塊。這樣的樓已經(jīng)不多見了,很難想象它們?yōu)楹芜€立在那里,報紙里整天都是保護舊東西的報道,包括這三幢舊樓,可它們老不死得讓人心煩。誰會想照顧一下居民的心情,這是毫無疑問的。
就在這幢樓的旁邊有個報刊亭,有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家伙坐在一堆報刊雜志后面,架在鼻尖上的金絲邊眼鏡,使他的樣子看起來很討厭。此刻他正表情木然地望著對面的巷子,巷子里有一輛淋濕的舊自行車,已經(jīng)停放在那里快一個多月了,這一個多月以來,老家伙天天盯著它兩眼放光。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老家伙可怕的目光,他仿佛在瞻仰一場即將來臨的世界末日。也許這正是他希望的,反正他已經(jīng)是快要死的人了。
丁也抬頭望了望天空,臉上神情有點恍惚。這會雨不大,雨絲細得像看不見的微生物,可畢竟是在下雨,躲是躲不過的。一個撐紅色雨傘的女孩走到報刊亭,買了一本雜志和一份報紙,抱在胸口朝三號樓走去。丁也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女孩,直到她走進三號樓里,像一抹紅色消失在雨霧中,他才往另一個方向的街道看過去。他有意觀察了會車里的人,尤其是目光傲慢又不得不說漂亮的女性駕駛員,看久了他似乎覺得這么干是件很無聊的事。
這個早晨談不上平靜,也沒有丁也想象中那么不同尋常,只是一個容易讓人無所適從的早晨。丁也走到報刊亭買了包香煙,雙手合在細雨中點燃一支,仿佛煙頭上的一星火光,能給他帶來一絲溫暖。然后他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這種天氣連出租車也沒什么生意,一上車司機就向他抱怨起來:
這鬼天氣,真讓鬼操了,沒完沒了地下雨!
司機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眼睛不大,滑來滑去的,看上去挺機靈的一個人,可惜生了一張不得志的臉,這類人的脾氣多半也好不到哪里去。抱怨完天氣他問丁也去哪,丁也望著側窗玻璃上往下滑的雨珠,不怎么想搭理他。過了一會丁也卻說,怎么不來段音樂,你太暴躁了,你需要多聽音樂。
你腦子有毛病吧,司機扭頭說,我在問你去哪,不然你叫我往哪開?
丁也搖了搖頭,伸手摸了把鼻子,又搖頭怪笑起來。接著一番好意地說,多聽點音樂沒壞處,信不信隨便你。
你什么意思,你是個聾子嗎,沒聽見我說的話啊,你他媽到底要去哪?
我不是聾子,你才是聾子。丁也表情平靜地說。
司機定了定神,知道犯不著跟這種莫名其妙的瘋子多說什么,一個急剎車將車停在了路旁,差點把一個等著過馬路的老頭嚇煞過去。司機視而不見地斜視一眼老頭,沒當回事,這種事?lián)Q成別人也許不容易對付,但對出租車司機來說就平常不過了,充其量只是往朋友肩上拍那么一下。司機鐵青著臉對丁也說,你現(xiàn)在要么告訴我去哪,要么給我下車!
你這會叫我下車,我可不付車錢。丁也聳聳肩,對著司機苦笑一聲。
司機惱羞成怒地喊道,隨你的便,滾蛋!
丁也嘆息了一聲,但不是對著司機,而是望向窗外。他盯著人行道上一只空可樂罐子自言自語說,好吧,我下車。說完慢吞吞地推門下車,歪著腦袋瞇眼笑起來,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看了眼被出租車驚嚇到的老頭,正想上前說點什么,出租車卻一溜煙地跑遠了。他望著草綠色的車尾消失在雨霧中,臉上的神情再一次恍惚起來。這時候老頭終于等到穿過馬路的空隙,他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頭也沒回一下,雨霧加重了他緩慢的步子。
整條幸福路上沒有一個幸福的人,關于這一點,丁也從沒像現(xiàn)在這么確信過。要不然他不會笑得那么離奇,仿佛所有人都欠他錢不還,他們的不幸福都是活該,他們都在遭受應有的報應似的。
街對面站著一條渾身濕透的流浪狗,一條上了年紀的金毛犬,無意中正眼巴巴望著對面的丁也。車子時不時地從它倆的視線穿過,但這并不妨礙什么,它好像嗅出丁也身上有一絲不對勁,于是朝丁也汪汪叫了兩聲,順便挺了挺四肢,將毛上的雨水抖落。它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丁也,前爪試探性地邁出一小步,可就在那一小步的時候,它覺察出丁也看它的目光不太友善,所以打消了靠近他的念頭,隨即退回到原地,腦袋朝四處張望起來。
此時的丁也十分后悔出門沒帶雨傘,盡管他認為此次出門以后,自己不會再用到傘了,沒必要給自己增添煩惱。他沒有想到頭上很快就濕透了,透過商鋪的玻璃窗,他瞥了一眼自己耷拉下來的頭發(fā),懶得再去看自己。他轉身望見了街對面的流浪狗,和從它背上耷拉下來稀疏的狗毛,發(fā)現(xiàn)那條流浪狗正一臉憂郁地盯著自己,第一個念頭是它大概把自己當成同類了,于是就氣不打一處來地瞪了它一眼。過了一會,他向幸福路出口的紅綠燈走去。
丁也走路的姿勢背有些駝,像一枚掰不直的別針,兩只手大部分時間都插在褲袋里,眼睛只盯著晃動的路面。這是因為五年前他開始思考了,他認為這樣的走路姿勢有利于他集中思考,后來他不再思考那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壞習慣卻一直沒改回來。事實上關于這個問題,他從來也沒認真想過。
他從幸福路走到迎賓南路,又從迎賓北路走到育才路,細雨有時淋在他臉上,有時吹在他背上,可能他自己還不知道,他差不多在細雨中行走了一個多小時。可實際上還要長,比這長遠得多了。他的思緒大部分陷入回憶中,從他記事的那一天起,他就馬不停蹄地走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三十歲了,他的回憶之路在他三十歲剛一到來的時候,就命途多舛起來。就像他時常夢見自己走在一片看不到邊際的沼澤地里,到處是要人命的泥坑,他在夢里清楚地意識到,這下恐怕是走不出去了。有時候人困在某個處境里,想不認命也沒處使勁。
丁也的回憶之路是在一座后現(xiàn)代建筑門口中斷的,他停下來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甩了下濕漉漉的頭發(fā),最后抬頭望了眼藍灰色的玻璃幕墻。這是一座一站式購物中心,差不多有一個足球場的范圍,酒店、會所、數(shù)碼、服裝等消費欲求應有盡有,很明顯,這里就是丁也坐上出租車時應該告訴司機的地方,他卻沒說,像是有意跟司機賭氣,可他并不認識司機。
他走到大廳內(nèi)的電梯口,摁了上去的按鈕,電梯下來后走出十來個人,但上去只有他一個人。他摁了五樓的按鈕,電梯緩緩上升,顯示到了三樓時電梯門打開了,三樓有個數(shù)碼影院,正好趕上電影散場,很快就涌進十來個人,直到塞滿為止。丁也本來想提醒他們電梯還在上升,可突然有個畫面打消了他這個念頭。其實也沒有什么,他只不過是想到,當電梯從五樓降到三樓,電梯門再次打開,整整三秒鐘時間,門內(nèi)站著一群人,門外站著一群人,十來雙眼睛對著十來雙眼睛,好像是件挺不可思議的事。
范小天已經(jīng)在五樓電梯口等候了,五分鐘前他和丁也通了電話,丁也第一次來他上班的地方,總不能讓朋友挨個找他的辦公室。范小天一襲黑色西服,里面是件棉制的白襯衫,看上去很干練,只是人長得稍微胖了點,有福氣的人不都這樣么。他是丁也的大學同學,睡同一間寢室的哥們,剛畢業(yè)那會還經(jīng)常一起去酒吧玩,后來就很少聯(lián)系了,主要是丁也老躲著他?,F(xiàn)在他是購物中心企劃部的經(jīng)理,其實整個部門就他一位員工,他自己管理自己,自己給自己吩咐事情做,談不上有多少優(yōu)越感,也不用看上級臉色。
你怎么弄得跟落水狗似的?范小天看了眼全身濕透的丁也,衣領上還滴著水,鞋子一踩就往大理石地板上溢水,覺得不太對勁,一時又說不上什么出來。丁也倒是被他意外的表情逗樂了,忍不住嘿嘿笑起來,從上往下抹了把臉說:
沒事,我就想涼快涼快。
我看你是想發(fā)燒吧,范小天說,去我辦公室把你頭上的狗毛擦擦干。
混得不錯嘛。
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辦公室布置得比想象中整潔,兩張皮沙發(fā),一張黑桃木茶幾,一張辦公桌,一臺電腦,一個資料柜兼書柜,一臺柜式彩印機。對了,還有一盆蘭花,放在朝北的窗臺上。假如有陽光的話,光灑落在葉子周圍,但丁也沒往下想,也許他覺得那和他無關。從這里望出去,雨似乎下大了些,不過很可能是錯覺,實際上沒有改變。
范小天讓丁也在沙發(fā)上坐下,問他想喝點什么,茶還是咖啡?丁也說,我什么都不想喝,我來找你有點事,說完就走。他臉上一會笑得像打花鼓,一會陰沉得像打雷,范小天就很不客氣地罷了罷手說:
你這家伙怎么了?
沒怎么,我挺好的。
找我什么事?
一點小事。
一點小事?
就一點小事。
范小天隨便應了一聲,想想還是走到飲水機前,給丁也沖了杯速溶咖啡,端過去時臉上帶著一股明顯的冷笑。丁也看著他猶豫了一會,接過咖啡象征性喝了一口,將一次性杯子放在茶幾上。范小天說,有兩年了吧,你這家伙不聲不響地把家搬了,手機也不接,就像人間蒸發(fā)一樣,現(xiàn)在為一點小事來找我,你還真把我當哥們。
嗨,說這些干嘛,丁也直截了當說,我不是來找你敘舊的,有件小事想請你幫忙。
范小天用舌頭舔了舔嘴角,這是他的習慣動作,當他想放棄和某人繼續(xù)爭論的時候。說吧,什么事情。
丁也拉開防水相機包的拉鏈,從隔層里拿出兩個黑色的2.5寸硬盤,放在茶幾上。兩個硬盤角上都貼著標簽,一個寫著A,一個寫著B。
這是什么?范小天問他。
你該不會不知道移動硬盤吧。丁也反過來嘲笑他。
廢話,我問的是這里面存著什么?
是我這些年拍的所有照片,B盤是備份,萬一A盤打不開,你再用B盤。
你把它們拿出來干嗎?
想讓你替我保管一下。
范小天半天琢磨不透他的意思,想了想說,這么重要的東西,你自己不會保管嗎?
看得出丁也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釋這件事,也許他根本沒想過要向他解釋,他只是一臉訕笑說,幫個忙吧,哥們。
可你總得告訴我理由,范小天問他,你要外出?
不是,我能去哪。
那是因為什么?
嗨,就當我是外出好了。丁也說,什么都別問了,到時候你就會明白。
到時候是什么意思?
反正到時候你就知道該怎么做。
你這家伙究竟怎么了?
我挺好的,什么都不用擔心,好了哥們,我得走了。丁也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扭頭又看了一眼窗臺上的蘭花,窗外陰沉沉的,他已經(jīng)忘記陽光是什么味了。
范小天跟著站起說,這會你要去哪,留下來一塊吃中飯吧。
不了,丁也說,我想去江邊走走。
你不是在發(fā)神經(jīng)吧,這會你去江邊走什么路?范小天很想上前攔住他,他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但又覺得這么做不合適,就放棄了??粗∫厕D出門口,范小天獨自坐回沙發(fā)上,盯著兩個硬盤發(fā)了會呆,起身將它們鎖進資料柜里。
丁也走出購物中心,在馬路上點燃一支煙,合攏著雙手猛吸起來。有幾輛出租車不失時機地靠近他,朝他按喇叭,他連看都不看一眼。他走了一段路后,就不得不將晴雨衣后面有個尖角的帽子戴上,因為雨鉆進他領子里,他感到的不是冷,而是疼痛。他這身打扮若是走在荒郊野地里還成,走在市區(qū)里,怎么看都像一個極度危險的恐怖分子。
半個多小時以后,丁也走到一所學校門口,是一所職高。他伸長脖子往鐵門里張望,操場上不見半個人影,也聽不見朗讀聲,學生們大概都趴在教室里打瞌睡。據(jù)說這里的老師沒事也愛打打瞌睡,都他媽閑得發(fā)慌??赡懿弊由斓锰?,丁也忍不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他不知道傳達室里的老頭已經(jīng)盯上他有一會了。整所學校里,大概只有老頭一人沒閑著,丁也的噴嚏仿佛直接打在老頭的警惕性上,老頭于是趴出窗口向丁也喊道:
喂,你是干什么的?
我不干什么,丁也扭頭看著他說,我找人。
找人,找什么人?老頭的語氣很不客氣。
丁也有些惱火,歪著頭說,反正不找你,關你什么事?
怎么叫關我什么事,老頭氣勢洶洶地喊道,你找人和不找人,還都關我的事!
丁也一臉輕笑地問他,我不找人也關你的事?
不找人你在學校門口瞎逛什么,看你也不像是好人,再不走我要報警了。
逗你玩呢,我真的找人。
你找誰,我替你打電話叫出來。
那算了,我不找了。
怎么又不找人了?
丁也拍著后腦勺說,因為你的女兒剛好沒在。
碰一鼻子灰的丁也只好走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屋里,要了一杯咖啡和一份起士蛋糕。女主人是個美貌的少婦,對他還算熱情,沒有因為他衣服上的雨水而嫌棄他。她甚至遞了條干凈的毛巾給他,讓他擦擦頭發(fā),她準以為他失戀了。
咖啡屋里只有他一位客人,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刻來喝咖啡。他找了張靠近書架的位置坐下,那些花花綠綠的書籍讓他覺得沒那么孤單,就好像身邊圍坐著一群無所不談的朋友。暖氣的溫度適宜,他慵懶地靠在沙發(fā)上,望著半空中一盞水晶燈,舒坦地一動也不想動。后來他拍了拍紅色沙發(fā)的扶手,拿出手機在通訊錄里翻出一個叫林海的人,隨即撥打過去:
在哪?
你在哪?電話那頭反問他。
你們學校傳達室的怪老頭不讓進,我在附近的咖啡屋等你。
我在上課呢。
你還有多久下課?
半個小時吧。
那你半個小時后過來。
沒等對方把話講完,丁也就把手機掛了,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又吃了一口蛋糕。蛋糕的味道似乎還不錯,沒幾下他就吃光了。他在想剩下的半小時該干點什么,這幾個月他總在想怎么打發(fā)掉剩下的時間,日子就像飄在太空一樣漫長。
他心不在焉地翻了會雜志,后來又抽了支煙,百無聊賴的時候,他看見漂亮的咖啡屋女主人在吧臺里用一塊干凈的白布擦杯子。女主人穿了條白色的褲子,一件咖啡色的毛衫,毛衫上的牛角扣是一種質(zhì)地細膩的木紋色,一看就是富有生活品位的女人。一頭與其氣質(zhì)相符的短發(fā),臉頰精巧典雅,鼻子從側面看顯得挺拔高翹,目光一絲不茍地查看杯角的情況,給人一種哪怕是最細微的灰點,也別想逃出她雙眼的印象。
丁也十分癡迷地看了一會,像是突然意識到什么,一轉身,迅速從相機包里拿出相機,一架徠卡M9相機,然后趁咖啡屋女主人防備之前,用最快的速度給她拍了兩張照片。女主人聽見快門聲扭頭看了他一眼,先是皺了皺眉,很快又抿著嘴角微笑起來,將擦干凈的杯子放在吧臺上??吹贸鏊胱哌^去和丁也交談幾句,也可能只想看看照片上的自己,但她站在那里始終沒挪一下步。接下來她似乎不曉得該干點什么好,只是沒事找事地開始擦吧臺,她剛剛已經(jīng)擦得一塵不染了。丁也將相機放在桌上,也沒事找事地點了支煙抽起來。
林海帶著一股雨氣推門走了進來,右手拿著一把灰底紅點的折傘,一進屋就大跨步地走向丁也。丁也歪著腦袋朝他笑笑,實際上是因為他手里的雨傘,林海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早上出門穿的是雨衣,就問同事借了把傘。
丁也說,你用還是挺合適的。
你就別笑話我了。林海哈哈笑著,不管在哪,碰見什么人,他總是哈哈笑著。
林海比丁也大五歲,語文老師,空閑時喜歡拍照片。他們是在拍照片的時候認識的,在一座廢棄的化工廠里,一個殘缺的大爐子下面,他們的相機取景框里不約而同出現(xiàn)了對方的身影。于是他們找了個可以坐下的地方,邊抽煙邊聊了一個下午的攝影,彼此都覺得相見恨晚,從此經(jīng)常約好一起去無人區(qū)拍照。他們自認為拍到了人類世界百年之后的畫面,那些畫面大多讓人無法接受,說觸目驚心也不為過,但這就是他們共同的愛好和理想。在此后的兩三年里,林海大概是丁也唯一談得來的朋友。
林海坐下來后,丁也問他,喝點什么,我請客。平時都是林海請他,教師的收入比他睡的床還要穩(wěn)定,所以他強調(diào)這次由他來請。
不用了,一會還得趕回去上課。林海說,順手拿起桌上的徠卡M9把玩起來,什么事這么著急叫我出來?
你覺得這架相機怎么樣?丁也問他。
手感太棒了,簡直是藝術品呵。林海順手又打開鏡頭蓋,對著丁也摁了張快門。透過取景器,他發(fā)現(xiàn)丁也的情緒有點不在狀態(tài),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丁也揮手說,喜歡的話送給你了。
林海沒有反應過來,什么送我了?
你手里的相機。
林海的嘴張成了夸張的O形,僵持兩三秒鐘后,他似乎明白過來怎么回事了,立刻放下相機搖頭起來,哈哈笑著說,哥們,你別逗我開心了好不好,好幾萬塊的相機,你會送給我,打死我也不信。
那你先把我打死好了。
這主意不錯,你想怎么死,一槍斃命,還是亂棍打死?
你也沒有槍啊。
可我有亂棍,嘿嘿。
行了,我不開玩笑,相機真的送你了。
你說不開玩笑,比開玩笑還要玩笑呵。
你他媽有病吧,誰有閑工夫跟你開玩笑,你要是不信,現(xiàn)在就可以把相機拿走!
林海沒有想到丁也突然會勃然大怒,腦子里一時間有點蒙,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反正給他相機的事他想也沒想,他想的是丁也肯定是受什么刺激了,所以想也沒想地就問丁也:
你受什么刺激了?
我現(xiàn)在就挺受刺激的。
你皮又癢了是吧。
丁也將手中的打火機在咖啡杯上噔噔敲了一會,苦笑一聲說,我不打算玩攝影了。
這話你說過不下一百次了,林??戳搜凼謾C屏幕,有些不耐煩起來,但哪次你不是隔天又說,我還得靠它出名呢。他學著丁也說那句話時的口氣。
這次不一樣。
對啊,哪次又兩樣了?
丁也將打火機放在煙盒上,用空出來的雙手托住下巴,像是思考了一番后才說,活著的人出不了名,死人才有機會出名,這么多年我算是活明白了。
林海似乎意料到丁也會這么說,所以他哈哈地笑起來,哥們,這話我老早說過,好作品不一定好看,沒人愛看我們拍的照片,所以我們出不了名,到死也出不了名。
可我想說的不是這個,丁也頓了一會說,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我想玩一場游戲,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我們的問題究竟出在哪。
這句話林海根本沒聽進去,他再次看了眼手機屏幕,站起來說,聽著哥們,我知道你肯定是受什么刺激了,但現(xiàn)在我必須趕回去上課,晚上我過去找你,咱們邊喝酒邊聊,咱們有段時間沒在一起喝酒聊天了。說完一轉身就急匆匆地跑了,叫也叫不回來。丁也看著桌子上的徠卡相機,斜靠在沙發(fā)上有點想苦笑,可是笑不出來。
過了一會,他走到吧臺付錢,咖啡屋女主人問他,你是攝影師?
丁也這會倒是一下就苦笑出來了,以前大概是,以后不是了。
比起丁也以后會成為什么,她顯然更關心他剛才拍的照片,能讓我看看你拍的照片嗎?
可以。丁也將相機拿給她。
她捧在手里擺弄了一會,說,瞧我笨的,怎么打開來看?
丁也于是撲過去幫她打開顯示屏,同時被她身上的香味襲擊了一下,他看了眼她豐滿的胸部,有一點不知所措。拍得挺好的嘛,他聽見咖啡屋女主人說,照片能傳給我嗎?他沒有回答她,但是問了她一個問題,我能和你做愛嗎?
她的臉被驚了一下,一時有些語塞。不過一個講究生活品位的女人,是不會讓自己過于表露驚恐的,她們時刻都在提醒自己,請保持必要的優(yōu)雅。她把相機和找錢給了丁也,笑吟吟地說,請慢走,沒關系,丁也笑著說,我就是想討頓罵而已。
走在陰沉寬廣的江邊,丁也忽然有種預感,這場雨下完今天就該停了,明天會是個晴朗的好天氣。不過天晴了又怎么樣,他心想那和他已經(jīng)沒有關系了,就算還有一點關系,暖和的陽光也只是照在他冰冷的尸體上,把他濕淋淋的僵直的身子曬曬干。這樣人們在談論他的時候,或許就會多談論一些他拍的照片,而不是他死后什么可憐相。事實上雨已經(jīng)停了,老天爺大概想在這個時候提醒他,甭管明天下不下雨,和他的預感沒有半毛錢關系。
老天爺其實沒有一點慈悲心腸,對快要死的人了,還是這么斤斤計較,看來死人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丁也對此有些失望,失望之后覺得無所謂,重要的是他很快就要出名了,只可惜他看不到自己出名。他抬起右手,往后擼掉那頂難看的帽子,點了支煙繼續(xù)往前走。前面是一座跨江大橋,只要步行十五分鐘就能走到,不過他還得再走上五六分鐘,才能到橋的中間。他特地看了一眼橋中間白色的欄桿,以及距離江面的高度,大概有十五層樓那么高。他稍微想象了下一群麻雀停在電纜線上的畫面,就不敢再往橋中間看了,轉而盯著腳下晃動不止的路面,腦袋歪向一邊,左手插在褲袋里,右手夾著香煙,憋著一股牛勁往前沖??熳叩綐蝾^時,他想要不要給誰打個電話,思前想后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再說這種事情,怎么好意思說出口呢,索性什么都不去想。
什么都不去想有個好處,他不知不覺來到橋中間,回頭筆直地望過去,很長一段路像沒走似的。橋上風大,一陣風剛好迎面吹在他臉上,接著又胡亂吹在他后腦勺上,圍著他呼呼響個不停,像是在給他鼓勁,跳吧,跳吧,別猶豫了。他想這樣也好,到了這種時候他就不想退縮了,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猶豫了嗎,沒有,死開,別來打攪我。風像是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就不再繞著他了,老老實實地呆在半空中,遠遠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現(xiàn)在風終于靜止了,丁也背靠在刷過白漆的鐵欄桿上,手有些顫地抽了支煙。吐出來的煙圈貼近他的臉,形成了另一張臉的形狀,看不出是什么表情。這是最后一支煙,他隨手將煙盒扔了出去,看著它落到江面上,沒有浪花,水里似乎很平靜。
他輕拍了拍相機包,從包里拿出徠卡相機,大拇指順著它的金屬邊緣摸了一會。從咖啡屋出來后,一路上他都在想怎么處理它。他還記得兩年前的那個下午,整個市區(qū)里飄滿了大雪,美麗得就像童話世界。他懷里揣著存了兩年的四萬五千元錢,去專賣店買了一架徠卡M9相機,和一枚徠卡50mm鏡頭。那天下午丁也終于擁有了一套夢寐以求的徠卡相機,他激動地用雙手捧著它,無論從取景框里看到什么,都像是童話世界。老實說,現(xiàn)在要帶著它沉入江底,他還真有點舍不得。后來他似乎想到辦法了,他用背帶把相機綁在欄桿上面,拿掉鏡頭蓋,取景框里三分之一是白色的欄桿,三分之二是藍灰色的天空,然后他將快門調(diào)到延遲十秒鐘,表情很冷峻地試拍了一張,就像他平時拍照那樣。
這時有一輛紅色馬6從丁也身旁疾馳而過,駕駛員看見橋上站著一個人,然而等他反應過來已經(jīng)開出百米之外了,他于是跟坐在車里的哥們閑聊起來:
你們剛才看到橋上站著個人嗎?
好像看到了。坐在副駕駛的人說。
我怎么沒看到。坐在后排的人說。
你沒看到嗎?
沒有,坐在后排的人說,下著雨誰會來橋上呢?
是啊,下著雨沒人會來橋上。駕駛員的口氣像是自言自語。
可是雨已經(jīng)停了。坐在副駕駛的人這時提醒他們。
雨停了嗎,駕駛員抬頭望了眼天空說,那他可能只是下車尿尿吧。
沒見到有車停在橋上啊,你們是不是看錯了。坐在后排的人說。
他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于是就一塊笑起來。車里放著音樂,是劉德華獨唱版的《笨小孩》,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哼唱起來,歡笑聲仿佛把這場持久的雨蓋過去了。隨后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