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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風的河流

        2014-04-29 00:00:00羌人六
        野草 2014年4期

        我的岸很低,死亡只要上漲兩厘米,我就會被淹沒。

        ——特朗斯特羅姆

        第1章

        霧蒙蒙的河流,光滑、沒有任何磨損的河流上浮著密密麻麻的尸體,猶如一堆被時間翻出河水的死魚。時間不等人,時間會挨餓,也會跳閘。有限的生命里,唯一能坐懷不亂的只有死亡。很早很早以前的夏天,本地人就經(jīng)常到河里炸魚,雷管、炸藥、導火線,我記得這些看似其貌不揚的幫兇。仔細一看,這些“死魚”不過是些本地人??梢钥隙ǎ覜]有眼花。他們?nèi)ナ酪呀?jīng)有些年頭。我默默閉上眼睛,以為這突如其來的相遇只是一場夢。

        我死死抱住一棵根部深深嵌入河底的大樹?;艁y之中,我看見樹的每一片樹葉也都捏緊了拳頭。也許,過不了一分鐘,我就會葬身于湍急的水中。生與死對我來說早已輕如鴻毛,但我還是本能地抱緊了這棵樹。沒等我緩過神,浮在河流之上的本地人竟接二連三地站了起來,他們在水面上打哈欠、撐懶腰,甚至在上面若無其事地走來走去。然后,他們不約而同發(fā)現(xiàn)了我。說實在的,這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似乎沒有一點同情心,全在那兒指指點點看稀奇,對于我的窘態(tài)樂不可支,而不是施以援手。

        “喜河,喜河!”隨著河流而起伏的人們聲音飄渺,就像隔著時間隔著霧氣。我有點納悶,雖然聽見他們喊我名字,但他們的嘴角幾乎沒有一點裂縫。他們根本就沒有張嘴。我一把年紀,耳朵卻好使,像用劍削過一般,尖。

        我聽得清清楚楚,啞巴的聲音最為洪亮。這倒讓我頗感意外。打穿開襠褲開始,我和啞巴就在一起玩泥巴。那時候,我們用泥巴捏了很多玩具,雞鴨豬狗,送子觀音太上老君。捏好了,就放在燃著木炭的火盆里燒。有一次,啞巴捏了一只男人才有的鳥兒塞進班上女同學的書包里,差點闖出大禍。有長輩告訴我們,只要把握好火候,這些泥巴玩意兒就能燒成金子。金燦燦、貨真價實的金子。我們半信半疑。無數(shù)個憧憬都無一例外地變成失望之后,我們終于頓悟。臭烘烘的泥巴怎么可能會變成金子呢?和啞巴玩泥巴的日子,我們的友誼就像那些被火燒過的泥巴一樣牢不可破。我已經(jīng)有太多年沒見到過啞巴了。

        接下來所見讓我大跌眼鏡:順著一窩蜂般涌來的人群,我還看見我那死了七十多年的媳婦周夢蓮,據(jù)說,在她出生當天,她的娘,夢見蓮花,故以此取名。天吶,這么多年,她簡直一點沒變,還是那么年輕漂亮。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還真像一朵盛開的蓮花。想起當年我們當年相濡以沫的情形,我的心不由得一陣狂跳。

        “就要落水了,你們還好意思在那里看熱鬧?”河水仍在不斷上漲,我渾身早已濕透。逼不得已,我只好對著人群繼續(xù)祈求:“快來救我!”

        “兄弟,別害怕,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這條河什么都裝得下,難道還容不下你?”

        啞巴大著嗓門說,生怕別人再把他當成啞巴似的。啞巴啊啞巴,沒想到現(xiàn)在還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石頭也會唱歌兒啦。即便如此,有一點我比較確信,那就是我們的友誼——我們的友誼永遠不會褪色,我們的友誼從來都沒有在我們的心里死去。我還沒有來得及為見著啞巴開口說話而高興,河水已經(jīng)順著我的褲腳爬上了我的腰,然后是我的脖子,我的腦袋。河水帶著一股子尿腥味兒鉆進我的鼻孔我的嘴。我嗆了一口水,問了啞巴最后一個問題:“告訴我,你們?yōu)槭裁丛谶@兒?”

        啞巴回答:“我們也不知道,我們一直都在這兒,不過也挺好,生在這兒,死在這兒……”

        我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臉。毫無反應。

        當我再次將絕望又充滿哀求的目光投向我媳婦的時候。一切突然消失了,憑空來,憑空去,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我孤零零地在河水的體溫里下沉,像隨風飄落的花瓣,斷線的風箏……

        我醒了。幾只討人厭的蚊子頓時嗡嗡散開。我剛才真的遇到他們了?大腦,一片空白??磥?,我是真的老了,人一老,就不中用。想到自己就要跟那些離散多年的好友親朋相會,激動的眼淚,忍不住流出來。其實,溺水這個地方就像我拿起筆和紙寫自己的名字一般熟悉。我將啞巴說的那句話喃喃重復了一遍“生在這兒,死在這兒”,我才確信我的的確確做了一回夢,確信自己真的遇到他們了。

        現(xiàn)在是公元二零八七年。距離我出生的日子差不多整整一百年。

        現(xiàn)在,我老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哪兒也去不了,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

        天氣越來越熱。蒼蠅在屋子里飛來飛去。舊風扇呼哧呼哧轉(zhuǎn)著,好像空氣中有無數(shù)個正在轉(zhuǎn)動的齒輪。聒噪而繁復的聲音在耳膜里穿行。我越聽越不舒服,越聽越不耐煩,仿佛身上的骨頭像散架了一般。好在,還有知了在窗外的櫻桃樹上唱著,替我解悶。望著從亮瓦滲進堂屋里的陽光,我的思緒也隨著它們溫暖、活躍起來。再過幾天,我一百歲,滿打滿算的一百歲。能活到這個歲數(shù),真是出我意料。不過,還是要說句良心話,到了這樣的年紀,活著和死掉真是沒有一點分別。一百年,整整一個世紀,放在歷史的大河流里,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再過幾天,我將是我們本地這些年來第一位百歲老人。人們稀奇我,卻很少有人主動跟我聊天,聽我說從前的故事。不過,我也習慣了,不跟人說話聊天,身體、記憶、靈魂……都活在一種深不見底的沉默里。

        我到了這樣的年紀,存在和虛無的界限就混沌了虛脫了,不再涇渭分明。閉上眼睛,我還能看見那個十三四歲年弱無知卻又肆無忌憚的我;睜開眼睛,我就只能看見一具被時光浸泡了百年的身體,丑陋、頑固,真實得有些殘酷:干枯的毛發(fā)潦草地彎曲著,就像一些無人認領(lǐng)的孤兒,低著頭,委屈、羞愧、憂傷、無可奈何。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看鏡子了。不是我害怕什么。快一百歲的人了,再說害怕,別人不說肉麻,恐怕自己也該臉紅??墒?,就在剛才,我確確實實發(fā)自內(nèi)心地恐懼過。我不知道我在恐懼什么。也許,我僅僅是有些矛盾和多愁善感罷了。

        我穿好衣服顫顫巍巍下床。家里空蕩蕩的,我的心空蕩蕩的。中午吃過的飯菜還擺在餐桌上,我搖了搖頭,現(xiàn)在的人真是越來越懶。掛在墻上的時間咔嚓咔嚓走著,不緊不慢,在我眼中,它不過就是一個鐘表一堆麻木的數(shù)字而已。我慢吞吞地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坐了下來。藤椅就在院子里那棵櫻桃樹下,濃濃的樹蔭擋住了陽光的照射,因此,不管曬多大的太陽,這里都陰涼得很。櫻桃樹差不多也有我這般年紀了,我爹劉青山當年栽它的目的,就是為了給我們解饞。印象之中,整個平通河谷就屬我家的櫻桃最大最甜,很早我們就知道這種櫻桃的名字了:白櫻桃。這么多年,河流改道,物換人移,唯獨沒變的就是白櫻桃在舌尖上釋放出來的那一抹溫暖。說來也怪,每年我在院子里吃櫻桃的時候,我都感覺自己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年輕時代。櫻桃樹老了,結(jié)出的櫻桃越來越少,今年總共結(jié)了七十三顆,我吃了十三顆,其余的六十顆都讓院子里別的小兔崽子吃了,我倒是不心疼,看著他們吃,我的心里也甜滋滋樂呵呵的。

        坐在藤椅上,清新的河風撲鼻而來。家里早就安上了空調(diào),我還是比較偏愛這種來自自然的觸摸,或者說是交流也未嘗不可。人是社會動物,但始終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無論精華還是糟粕,我們最后的歸宿還是大地。我們身體里的那一部分時間,早晚都會熄滅,但我相信,大地和泥土里的那些時間,是不朽的、永恒的。

        很早很早以前,每逢夏日降臨,平通河谷的歡聲笑語也會漸漸多起來。男女老少,不約而同來到河邊,除了垂釣或者游泳,還有專門跑道岸邊看風景的,那些胸脯碩大飽滿穿著泳衣的少婦和年輕女子,通常是這一類人的最愛??达L景歸看風景,這一類人,也確實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聰明。因為看風景的同時,你總會發(fā)現(xiàn)他們手上不是牽著一頭牛,就是拿著一把鐮刀,或者有模有樣地背著個裝滿豬草的背簍。他們給人留下的印象總是和善、優(yōu)雅而忙碌的,沒有幾個人清楚他們心底在想著什么好事,當然,說“清楚”的這些人里面,包括男女之事剛剛在身體里長出些嫩芽的我和啞巴。那時候,平通河谷的水湍流深,也清澈見底,陽光的映照下,河底的沙子、白石頭和不知何年何月的瓷片清晰可見。據(jù)我爺爺劉華貴說,他小的時候,平通河還不叫平通河,叫清漪江,江與河,自然沒有可比之處,我之所以說水湍流深,也僅僅是相比而言。爺爺還說,在山上砍根竹竿撐不到底。也沒有人敢嘗試潛水,害怕撞到河里的水鬼是原因之一。另外,水的壓強也很大,潛到兩三米處,腦袋就會嗡嗡的疼。河里的魚多得嚇人,一兩米長的魚,隨處可見,在綠幽幽的水里就像射箭一樣。不過爺爺說他們那時候幾乎不怎么愛吃魚,最主要的原因是缺少調(diào)味品?!百M油費鹽巴”,聽爺爺唾沫橫飛地說起這些見聞和經(jīng)歷的時候,我時常被驚得目瞪口呆,恨不得帶著自家的廚房時光倒退。兩岸怪石嶙峋,絕對算是一個避暑的好去處。到我這一輩,清漪江業(yè)已變成平通河,而現(xiàn)在,平通河業(yè)已奄奄一息。我老了,河也跟著老了,我們都跟著自己的命運老了。我想其實這樣也好,活著有活著的好處,老也有老的好處,生命總歸要走這條道,無一例外,也可以說無一幸免。

        我和啞巴并不住在同一個院子,啞巴的家在另一條山溝里。我和啞巴的相識純屬偶然,他偷過我家門前的白櫻桃,我領(lǐng)著幾個伙伴偷過他家后院里的蘋果。在我們這地兒,蘋果有兩種,一種是青蘋果,個不大,但好吃;還有一種蘋果我們當?shù)厝私凶霾侍O,個比較大,皮上有好幾種顏色,不是很甜,但吃起來比麻花還要脆。不偷不相識,加上年齡不差上下,我和啞巴很快成了好朋友,目的在于資源共享,互通有無。我曾分析過,這樣的好處是——原本使我們難以啟齒、自慚形穢的盜竊行為瞬間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變得光明正大、順理成章。啞巴雖說是啞巴,但我們交流起來一點也不困難,甚至比正常人之間的交往還要容易。只需要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彼此心里想說的要說的,瞬間了如指掌。心有靈犀,習慣成自然,很多年后,我都沒有將自己指手畫腳的毛病改正過來。

        從小到大,我和啞巴一起經(jīng)歷了許許多多難以忘懷的事情。這些貌似平常的經(jīng)歷,拉開了我人生的序幕,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這個年頭,除了功名利祿,爭先恐后地往錢眼里跳,人還能干什么呢。

        我是一名將近百歲的老人了,除了回憶,我差不多什么事也做不了。沐浴著這午后的寂靜與瘦小的河風,往事再次浮上心頭。于是,我情不自禁針一樣扎進記憶的裂縫里,去消磨這殘忍的光陰了……

        我十三歲那年,夏天,天氣像現(xiàn)在一樣熱。我和啞巴光著屁股在河里游泳,玩得不亦樂乎,見我們一絲不掛而離去的姑娘、婆姨們大有人在。悲哀的是,我們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正在被周圍的人孤立,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就在這時候,我和啞巴老遠就看見我的表姐劉美麗端著一盆衣服向河邊走來。我拍了拍啞巴的肩膀,又指指表姐,啞巴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興奮地在水中轉(zhuǎn)了好幾圈。我對天發(fā)誓,那舉動不像是一個啞巴所為,更像一個吃錯藥的神經(jīng)病。

        表姐十七八歲,正值芳齡,名如其人,長得如花似玉,落落大方,胸前那一對奶子簡直就跟打足了氣的足球一樣,既鼓又沉。樹大招風,旁觀者清當局者迷,表姐劉美麗很可能從未意識到自己的美麗也是一種危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依我看,村里的老流氓馬笑天就不是什么好鳥。有回我在山上放牛,馬笑天也在山上放牛。馬笑天嘴上叼著一棵草,臥在茂密的草叢里,像一只吃飽喝足的毛狗子。

        “喜河,小兔崽子,放牛來啦?把牛看緊點,別讓牛打架哦,叔先補會兒瞌睡?!瘪R笑天大大咧咧地沖著我喊。“老烏鴉,牛在放你吧。躺著說話不腰疼是不?你可聽好了,我家五頭公牛,你家三頭母牛一頭公牛,你讓我?guī)兔淳o點,憑什么?我家公??瓷夏慵夷概#慵夜V荒芨芍?,要是打起架來才好呢,胯子下面都夾著卵蛋子,我不管!”我唾沫橫飛地說了一氣,恨不得用口水將他淹死。馬笑天見我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立刻滿臉堆笑,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種奸笑:“真不愧是劉青山的種,夠兇!”

        我瞪了馬笑天一眼,準備揚長而去。

        馬笑天卻問了一個令我措手不及的問題:“你敢摸你表姐劉美麗的奶子么?敢摸的話,這些糖都是你的!”馬笑天說完,就從荷包里掏出幾粒水果糖,種子一樣撒在面前的草叢里?!捌ù簏c事,用得著放嘴上么?”我淡定地走到馬笑天面前,彎下腰,將地上的水果糖一粒粒拾起來。然后轉(zhuǎn)過身,將屁股對著馬笑天的臉,氣沉丹田,一個響屁便冒了出來。馬笑天絲毫似乎沒有料到我會來這一手。他被我的響屁熏得暈頭轉(zhuǎn)向的時候,我已經(jīng)腳底抹油,一溜煙地跑遠了。我邊跑邊喊:“馬笑天,老流氓,回家摸你老娘的奶子去吧!”

        ……表姐劉美麗端著洗衣盆搖搖晃晃走了過來。她走得小心翼翼,胸前那對奶子晃得人頭暈眼花。我和啞巴簡直看得有些傻眼了。世界突然安靜下來,我們的心撲通撲通跳著,那么清晰,“怦怦”地撞擊著河水。此刻的表姐,無疑像濺濕了夜晚的星星,孤獨而耀眼,散發(fā)出來的光芒,濺濕了我們年少的身體、靈魂,某種原始的渴望。在不知名的力量的牽引和驅(qū)使下,我和啞巴開始奮力地向蹲在河邊準備涮洗衣物的表姐游了過去。為了加快速度,我們將狗刨式換成了自由泳。我們使勁兒拍打著河水,仿佛渾身有著使不完的勁兒,晴朗朗的藍天下,我們竭盡全力朝著我的表姐劉美麗移動著。顯然,她也看見我們了,她的臉色掛著少女特有的溫柔與芬芳。想到這些,我的心就醉了,電流般的愉悅在我的身體里搖晃,搖晃,在快要游到表姐面前的那一瞬,我和啞巴像兩股噴泉一樣跳出水面。毫無疑問,我們很愿意這樣毫無保留的讓各自的裸體呈現(xiàn)在表姐面前。但表姐臉上的表情似乎沒有任何愉悅的反應,反而,顯示出一股突如其來的恐懼。她失聲尖叫起來,接著用雙手蒙住眼睛。的確事發(fā)偶然,用雙手蒙住眼睛的表姐,似乎忘記了洗衣盆里涮洗的衣物。滿滿一盆子的衣物隨著表姐那一聲尖叫頃刻間滑進了河里,衣盆里的內(nèi)褲、乳罩、裙子、花花綠綠……在水面上浮了片刻,便沉進河底。這些衣物滑入水中的那一刻,因為表姐近乎夸張的表情,我分明感到剛才那種快樂也從我的身體滑了出來,幸好,時間不長。失去的歡樂很快物歸原主。

        “緊急情況!”我只喊了一句,于是,啞巴緊隨其后,跟著我開始了緊張而又耐人尋味的搜救打撈工作。很快,衣物都被我們及時的撈了上來。她一邊將衣物重新放回洗衣盆,一邊在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她轉(zhuǎn)過身體,說:“我真要好好感謝感謝你們兩個小流氓!”見情況不對,我和啞巴立馬鉆進河里,躲藏起來。在水下,我清晰地聽見石頭落水的“撲通”聲??梢钥隙ǖ恼f,這是表姐劉美麗對于我們的鄭重感謝。我和啞巴鉆出水面的時候,剛才還在岸邊扔石頭的表姐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河面上空蕩蕩的,整個平通河谷的夏天空蕩蕩的,我的身體空蕩蕩的。帶風的河流里,除了有些悵然若失的我和啞巴,什么也沒有。這種空蕩蕩的感覺,直到現(xiàn)在,我都記得一清二楚。難道我們?nèi)潜斫闵鷼饬?,她會不會去我家告狀,說我耍流氓?我和啞巴一句話沒說,流動的河水也無法稀釋我的悵然若失。我們孤零零朝著對岸游去,表姐走了,我們的歡樂和沖動也真正意義上的滑出了我們正在發(fā)育的身體。

        我們氣喘吁吁地爬上岸,四仰八叉躺在熱烘烘的沙灘上,想要休息一會兒。想必是在水中呆了太久的緣故,我發(fā)現(xiàn)啞巴的嘴唇桑果子一般烏青,臉色毫無血色。而他胯下的那只鳥兒,更是不容忽視,直挺挺、光亮亮,跟平日有著極大的不同。我又看了看自己的鳥兒,問:“啞巴,你的雞巴怎么腫了?”啞巴看了看我,又望了望我的表姐劉美麗消失之后空蕩蕩的對岸,似乎不愿意解釋什么。過了良久,他扯了扯我的胳膊,要我跟在他后面。

        太陽很大,我明顯感到黑色素在身上不斷凝聚。我們的皮膚將會越發(fā)黝黑。我和啞巴知道,黝黑的皮膚是我們身體健康的說明書,抵御疾病的擋風玻璃。在學校,我和啞巴是最黑的,分不出第二。正是這個緣故,冥冥中,我們在同類人當中多了一絲優(yōu)越。因為,這足以說明我是河邊長大的孩子,跟那些在山上長大的旱鴨子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成年以后,我漸漸明白人與人其實并無分別,無論富貴還是貧窮,頭頂著同樣的天空,腳踩著相同的大地,能有什么不同。公元二零零七年到二零一一年,我在省城讀大學,盼望著畢業(yè)以后留在城里,盼望著自己能像城里人那樣生活,直至老去。后來,我如愿以償,才發(fā)現(xiàn)城里并非如我想象的那樣豐富精彩,鄉(xiāng)下,也并非我想象的那么糟糕那么荒涼貧瘠。

        我和啞巴一前一后,赤條條地朝著下游方向名字叫猴子灣的河段走去。河谷里的風很大,搖得兩岸那些樹嘩啦直響。不知名的鳥兒在藍藍的天空盤旋,幾朵慵懶的白云掛在天邊。河里游泳的人越來越多。河風把他們的嬉鬧聲也刮進了河里。最后,變成那些魚鱗似的波紋,漸漸消失在我們身后。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我們。我不知道啞巴帶著我去那里干什么,也沒想過。我們似乎走了很久,快到猴子灣的時候。啞巴突然轉(zhuǎn)身示意我不要說話,仿佛怕我驚擾了什么。猴子灣就在河的拐彎處。在這里,高大綿延的群山用自己的腳背將平通河折成直角,也許是由于山洪的原因,這里堆積著許多高大嶙峋的石頭。它們?nèi)宄扇旱鼐墼谝黄?,中間卻留出一個很大的水潭,就像一個天然魚缸,陡峭的山壁倒影其中,格外幽深。

        我曾經(jīng)聽爺爺說過,早年猴子灣的峭壁上生活著很多猴子,猴子灣亦由此得名。每次到這里,我都會情不自禁想起成群的猴子在陡峭的山壁上在樹和樹之間飛來走去的情形。我和啞巴其實很少到這兒來。因為這里實在太僻靜,僻靜得讓人害怕。幽深的潭水很容易讓人想起與水鬼有關(guān)的傳聞。因此,若不是人多,我和啞巴絕不會輕易到這兒來。啞巴在前邊東張西望了好一陣子,這才帶著我慢悠悠地進入目的地。我們繞過高大的巖石,一汪綠寶石一樣的河水陡然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但我知道,啞巴帶我到這兒來,不是為了游泳。

        啞巴躬著身子,像一只靈敏的獵狗在那塊平坦的巨石周圍找來找去。終于,他在草叢里翻出了一個我之前根本沒有見過的東西,類似于“氣球”。這就是啞巴帶著我到此一游的目的?啞巴顯擺似地捏著“氣球”在我面前晃了晃,我看得清楚,“氣球”里還裝著黏糊糊的白色液體。啞巴將“氣球”放進水里洗凈后交給我,示意我將“氣球”吹脹。他臉上將好處讓給我卻毫不心疼的慷慨表情著實令我感動。

        我拿著“氣球”呼哧呼哧吹起來。由于“氣球”沒有清洗得十分徹底,我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魚腥味。但“氣球”并未按照我想象的那樣變大,它紋絲不動。我的腮幫子都吹疼了,可是“氣球”依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啞巴嬉皮笑臉地從我手中搶過“氣球”,扔在河里洗了洗之后,將他那根大得怪嚇人的鳥兒塞進了“氣球”。啞巴小心翼翼的捏著“氣球”,生怕掉在地上,好在他的鳥兒也慢慢硬了起來,將“氣球”頂?shù)美细?。這時候,我注意到,啞巴的臉上,開始呈現(xiàn)出一種無比滿足陶醉的表情。啞巴興奮地揉捏著他的鳥兒,最后,他將“氣球”取了下來,里面又有了那種黏糊糊的白色液體。我這才算是明白了“氣球”的用途。

        我氣急敗壞地朝著啞巴撲了過去,啞巴似乎早有防備,他螢火蟲一樣靈巧地閃開了。惱怒、慣性、被捉弄后的羞恥,霎時在我的身體里風起云涌、電閃雷鳴。以至于我沒有控制住身體的重心,失去平衡,“撲通”一聲栽倒在平通河涼悠悠的臂彎里。

        啞巴見我一副此仇不報非君子的架勢,非但沒有害怕,反而興高采烈。他興奮地拍著巴掌,朝水中狼狽不堪的我做著鬼臉。我氣得七竅生煙。如果岸上有蕁麻,我一定要用蕁麻的葉子去咬啞巴的屁股;如果這河里真有水鬼,我一定會請求水鬼把他拖進河底跟她睡覺;如果他啞巴哪天能張口說話,我一定會重新割掉他的舌頭。

        我唾沫橫飛地聲討了一通。不說他個落花流水,不說他個口干舌燥,實在不足以熄滅我心中之怒。但啞巴并沒有理會我。他將頭側(cè)向一邊,表示注意力根本就不在我這兒。側(cè)著頭的啞巴,有些滑稽,他的腦袋尖尖的,耳朵有雨后的菌子那么大,脖子卻很短,腆著個瓜皮肚,比豬八戒還要丑許多。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啞巴雖然無法用語言跟人交流,但他的眼睛和耳朵卻很靈光,風吹草動,都逃不過。好像有人來了。啞巴沖著我比劃了一個要我安靜的手勢。

        我仔細一聽。的確,隱隱有人的腳步聲,順著河風灌進我的耳朵。確實有人來了,我深深喘了口氣。啞巴滿臉神秘地跟我招了招手,好像在說我們得趕緊躲起來。我敏捷地鉆出河面,上了岸,跟啞巴跑到一塊巨石后面躲了起來。方才還燃燒著仇恨怒火,轉(zhuǎn)眼煙消云散,如同一塊扔進河里的石頭,了無蹤跡??臻g很小,將我和啞巴擠得緊緊的。我們躲在巨石后面大口大口喘氣。啞巴嘴里飄蕩著一股大蒜味,熏得我眼淚直流。啞巴將盛著白色液體的“氣球”扔進水潭,很快沒了蹤影。隨著腳步聲的逼近,我的心跳和血液一起陡然加快,未知的事物和命運,總是令我感到緊張和刺激。

        我和啞巴默默觀察著周圍的動靜。而我們自身,就像是這些動靜里的一個窟窿。腳步聲疊著人說話的聲音,離我們越來越近。這些人可能是來這里游泳的,但是,誰會來這里游泳?我的腦子轉(zhuǎn)得飛快。第一個就想到馬笑天。自從我上次用響屁偷襲了這個老流氓,他就像我的響屁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遇見他。想到這里,我的心又一次懸到了嗓子眼上,我生怕我的預感會成為現(xiàn)實。要真是馬笑天,我就慘啦!按理說,這個水潭比較隱蔽,一般人是不會到這兒來游泳的,被巨石和峭壁抱成一團的水潭幾乎是夠不到陽光的,因此感覺有些陰森恐怖,膽子小的人,不會來這里。到底是誰呢?我和啞巴一動不動地凝聽著水潭里的動靜。

        “過來吧,這邊沒人!”

        我們先是聽見一個人跳進水潭的聲音,接著便是這句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話。這聲音化成灰我也聽得出來,正是老流氓馬笑天說的!冤家路窄,我的頭皮不由得一陣發(fā)麻。不對,馬笑天的老婆不是早就去世了嗎?馬笑天該不會是被水鬼勾了魂兒吧?

        我和啞巴隱藏的位置,剛好生長著一株七里香,準確點說,是一窩。看樣子,也有些年歲,花枝肆意蔓延,非常茂密,繪制出一座蓬勃的綠色王國。白色的寂寞的小花,開得十分熱烈,它們的國土一直延伸到水潭的上方。隱藏其中,一般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我和啞巴小心翼翼地在七里香的花枝下移動著,生怕弄出動靜,也生怕被七里香刺著。我們很快抵達了水潭的上方,撥開花枝,就看見老流氓馬笑天正四仰八叉死豬一樣漂浮在水潭中央。要不是這兒地勢局促逃跑不易,我真恨不得找塊石頭扔下去,嚇他個魂飛魄散。

        “水真涼!”

        就在這時候,一個清脆得像是百靈鳥的聲音忽然飄進我的耳根。瞪眼一看,這不是隔壁家的翠四娘、張大祿他媳婦么?只見翠四娘貓著芊芊細腰,慢慢褪掉身上的碎花裙子,又脫掉里面的衣褲,亮出一身雪白而不失豐滿的酮體。她赤條條地蹲在水潭邊上朝胸口拍著水,笑盈盈望著漂浮于水潭中央的馬笑天。不知為什么,我的臉竟然火辣辣地燒了起來,心也快跳到了嗓子眼!

        我扭頭看看啞巴,他的臉上沒有恐懼。他臉貼著那些白色的小花,正色瞇瞇地瞅著光溜溜的翠四娘,目不轉(zhuǎn)睛。似乎早已忽略我的存在。

        “我的心肝,我的寶貝兒,趕緊過來?!?/p>

        馬笑天朝著翠四娘揮動著他結(jié)實的臂膀。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說,要你買的東西拿來了沒?要是沒帶,你想也是白想?!?/p>

        翠四娘說著,伸著脖子,將四周巡視一番,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一般。

        “帶了帶了,你看這是啥東東?”

        馬笑天囔囔著,將握在掌心里的一個小塑料袋揚了揚,言語之下,有些迫不及待。翠四娘赤裸裸地鉆進水潭,用清涼的潭水把她美麗的胴體縫了起來。很快,她便像一尾魚兒那樣自由自在地游了起來。剛游到水潭中央,馬笑天來了個惡狗撲食,一把將她拉進懷里,沒完沒了地親了起來。說是親,不如說是啃,餓鬼投胎一樣。我和啞巴雖然隱蔽在水潭高處,但我們清清楚楚聽到了從馬笑天喉嚨里發(fā)出的咕嚕咕嚕聲。馬笑天輕車熟路地撕開塑料袋,拿住一只“氣球”,塞進了他的下身。又是“氣球”!我忍不住狠狠地掐了一下啞巴的脖子。啞巴卻毫無反應,他的身體似乎早已在這種茍且之事當中睡著了。

        原本清風雅靜的水潭,因為翠四娘和馬笑天的“搏斗”而沸騰起來。就在水潭中央,光天化日之下,馬笑天這個老流氓,抱著一身雪白的翠四娘,拉鋸一樣辦起了茍且之事。翠四娘在馬笑天的折騰下夸張地笑著,鈴鐺子一樣的笑聲,鼓滿了水潭。她高聳的胸脯如同兩股活躍的巨浪,又像兩匹奔馳的駿馬,快樂地拍打著潭水。好在時間不長,不然,很可能制造一場謀殺——將我和啞巴從七里香的芬芳里徹底暴露出來,讓我們跌進水潭。

        “沒意思,就你這花拳繡腿,還想和老娘玩,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都說你能干,我覺得你還差得遠,看來我錯了,我真不該道聽途說!”

        翠四娘像雞毛一樣從馬笑天身上飄了下來。滿臉酡紅,像被秋風染過的樹葉,意猶未盡。她在水潭里蹲下身子,使勁兒揉著白晃晃的身體。馬笑天仿佛還沒從剛才的爆炸和暈眩中緩過氣來,他喘著粗氣,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翠四娘白皙的頸椎骨,似乎在為自己沒能滿足翠四娘而沮喪。不過,他的聲音很快繞過翠四娘的打擊,鉆進我的耳朵,也落在猴子灣的角角落落:“至少比你男人好!你男人要是厲害,你還會跟我跑這兒來耍朋友?”

        馬笑天話一說完,猴子灣就靜了下來。靜,只能聽見平通河順著史前般的河床蜿蜒而下的聲音。河風搖晃著兩岸的蔥蔥綠綠,凄美如歌。翠四娘和老流氓馬笑天已經(jīng)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水潭里消失了。我和啞巴,呆在這異樣的寂靜里,久久未動。水潭里空蕩蕩的。我的心也變得空蕩蕩,像什么也沒裝的蛇皮口袋,癱軟無力。望著奔流不息的平通河,莫名的憂愁像看不見的河風,正緩緩掠過我的身體。

        我剛要起身的時候,啞巴拍了拍我的肩膀,指了指不遠處,我知道他在說我們該回家了。我眼中的啞巴是平靜的,就像眼下這條河流。我習慣并且滿足于這種不需要說話的友誼。事實上,我們相處得還算融洽,語言并沒有成為我們交流的阻礙。

        我們都該回家了。

        我跟著啞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七里香的繁茂里鉆了出來。天已經(jīng)擦黑,望著啞巴黑黢黢的脊背,細長而光滑的身子,我不由得想起一條烏梢蛇。在水潭附近的草叢里,啞巴如有神助地找到了剛才馬笑天和翠四娘留下的罪證。馬笑天為何將它扔進草叢,我遲遲將這個細節(jié)復原。

        啞巴將裝著白色液體的“氣球”在我面前晃了晃,轉(zhuǎn)身扔進河中?!皻馇颉逼×藥酌耄驮谖覀兊难燮さ紫鲁翛]了。

        我和啞巴沿著傍晚的河流踽踽而行。

        河流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奔流不息。整個平通河谷炊煙裊裊。夜晚籠罩著我們。夜晚正在來臨。夜晚收藏著我和啞巴之間的約定:“翠四娘和馬笑天在猴子灣干的丑事,我們誰也不許跟別人說。”冥冥之中,我覺得這種丑事,可能為我們風平浪靜的生活帶來一場瘟疫。到現(xiàn)在為止,我都確信,這種毫無征兆的判斷并非是所謂的預感,而是直覺,它來自某些注定的東西。

        逝者如斯,不舍晝夜。

        (轉(zhuǎn)眼,八十多個年頭過去了。我和啞巴之間的很多秘密都被強悍的時間瓦解。很多秘密,都灰塵一樣融入我們的視線、生命乃至靈魂,變得尋常而寡淡。的確,時間可以沖淡一切,無論憂傷或是痛苦。我卻始終沒有忘記這件事。不是因為它剛好翻開了我漫漫人生路最初的那一頁。而是因為,這個所謂的秘密的性質(zhì),自始至終就是一個序言,一個事關(guān)成長和欲望的序言。“黑夜里的河流仍是河流?!爆F(xiàn)在,這句話從我的腦海里跳了出來。當天我和啞巴沿著河流比夜晚涂黑了我們的身體還要清楚直接。一次經(jīng)歷,一個簡單跟寓言毫無瓜葛的伏筆,在事實上構(gòu)成了一些人的磨難,成為一些人畢生都無法洗掉的陰影。然后是沒完沒了的復制、重疊、反復,這就是人生,這就是命。直至死神降臨,一切涂上等號。作為將死之人,如果還有話可說,那便是一種格外的恩典與智慧?;畹奖M頭,我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不是一個善于說話的人。說話,不是交流的全部。很多時候,說話會影響交流,因為豐富的語言會讓交流變得深不可測,原本可以一語道破玄機的事情反而會變得麻煩,猶如大海撈針??傊瑧{我做人的經(jīng)驗,與能說會道之人相處的樂趣,遠遠不如一個啞巴,啞巴不會說話,但啞巴有自己的語言,他們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唇、脖子……身體的每一個部分,乃至身體的每一個動作,都是這種語言的一部分,都可能在瞬間轉(zhuǎn)化或爆發(fā)出一種超出語言本身的力量。)

        夜色漸濃,我和啞巴順著河岸一直朝著上游方向走去。

        我們的衣服藏在一棵水渣子樹的下面。炭黑的夜色,先是拔掉大山的輪廓。然后是兩岸稀稀拉拉的屋宇,然后是我和啞巴的臉、脖子,還有腳。然后,是帶著風的河流。

        我感到有些冷,山里的河風總是有點冷,即使是這樣炎熱的夏天。

        幾只螢火蟲在空蕩蕩的河谷里飛翔。山頂上的荒墳,不時竄出鬼火。我和啞巴一聲不吭地走著,欲望、恐懼、刺激或許還混雜著一絲令人隨時拔腿便跑的緊張,跟著心兒強烈的跳動著,跟著血液迅速的流動著,欲蓋彌彰。

        我們不約而同地跟或許正在醞釀著某種陰謀的河流保持著相當?shù)陌踩嚯x。黑夜里的河流仍是河流,但我們知道,那陰森森的河底,那泛著幽光的水下,此刻充滿詭異,水鬼說不定早就按捺不住吃人的欲望早就開始蠢蠢欲動。然而,有一刻,如此年紀的我竟然開始巴望自己能夠遇見水鬼。并且,我希望遇見的水鬼是翠四娘或者表姐劉美麗一樣貌美如花的水鬼,而不是傳說那樣青面獠牙的水鬼。

        這是否有點愚蠢或者瘋狂?

        我想,我是不會將這個想法告訴啞巴的。我擔心我的幼稚會毀掉他的牙齒。

        “明天見!”我朝著啞巴的背影揮了下手。

        天徹底黑了,一條帶風的河流,在耳朵里燃燒著。我一邊往家里走一邊想象我就是一條岸上的魚。既能在水里游,也能在陸上走來走去。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人,還是一條魚。

        第2章

        我肚子餓得蛙聲一片。剛跨進自家門檻,就被我爹劉青山提著板凳攆了出來。

        十三歲的我個兒已經(jīng)很高了,有些力氣,跑得也快。我娘黃玉茹就經(jīng)常說我爹是個悶冬瓜,打不出糧食。我打小害怕爹,見到我爹就像耗子碰到了貓。話說我爹一聲不吭地拖著板凳朝我撲過來,我知道大事不好,迅速轉(zhuǎn)身向著屋外的黑夜逃竄。然而,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還沒來得及為自己敏捷地逃過了我爹的魔掌而興高采烈,卻一頭撞在了門框上。“嘭”的一聲鈍響之后,只覺得我的腦袋瞬間爆炸了一般,眼睛里閃爍著不計其數(shù)的星星。在門框的反作用力下,我一下子仰面倒了下去。我爹似不曾預料我會有如此遭際,原本還想將板凳朝我扔過來的他,一下子將板凳扔在地上,伸出雙臂試圖將我抱住。也許是我牛高馬大的緣故,我爹并沒有將我抱穩(wěn),五短身材的他被我結(jié)結(jié)實實壓倒在地……

        “我娃,我娃……”

        迷糊間,我聽見我爹劉青山一陣鬼哭狼嚎。額頭上有冰冷的液體浩浩蕩蕩的流了下來,我想我的腦袋一定是開花了。閉上眼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醒來的時候,診所里的白熾燈刺得我睜不開眼。過半晌,我隱隱看見我娘黃玉茹正坐在我身邊抽泣。她一邊哭一邊說:“劉青山你個烏龜王八蛋,今天俺娃要有個啥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啦!”

        我娘明顯是被氣得不行了。平日里,她對我爹劉青山那叫一個百依百順。現(xiàn)在,她傷心欲絕,這所謂的苦勞,還是要歸功于我一頭撞到門框。“我就說這幾天好像有點不對勁,烏鴉天天在山上叫喚,就估計要出事,哎喲喂,沒想到,這下把我娃害苦了喲!”我娘似乎有一大盆苦水要從她的肚子里潑出來。

        “莫在那里顛三倒四,人家醫(yī)生不是說沒事么,我看你,倒像個災星!”我爹似乎有些生氣了。

        “劉青山,我是災星?你給我說清楚,你當初想跟我好的時候,你咋不說我是災星。你個沒良心,說我是災星,我我我……大不了離婚,這日子沒法過了!”

        “離就離,說不準,我還可以找個年輕的?!蔽业鶆⑶嗌剿坪醪灰詾槿?。

        “劉青山,你個天殺的,要是跟我離婚,我黃玉茹絕對跟你沒完!”

        “我的姑奶奶,你不是說要離婚嗎?”我爹劉青山耐心地解釋。

        “鬼才跟你離婚,想得美!”我娘一記耳光朝著我爹飛了過去。我爹也不避讓。事實上,我娘只是輕輕摸了摸我爹的臉。鬼知道她心里有什么意思?

        “你們兩口子鬧夠了沒?我都要餓死啦!”我有氣無力地說。兩個人頓時停了下來,像兩株安靜的植物。我頭暈得厲害,額頭纏著繃帶,鼓鼓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摸,媽呀,我怎么長出犄角來了。

        “我的娃喲你終于醒了!老頭子,還不趕快去街上給娃弄點吃的來!”不等娘把話說完,我爹便興沖沖地走出診所,到街上去了。我瞟了一眼娘,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眉開眼笑的她眼眶里還有一絲淚光。

        真是因禍得福,雖然額上起了個大大的包,但我仍然為自己目前所享受的待遇而心滿意足。我剛說渴,娘便起身去醫(yī)生那里要了一杯水;我剛說熱,娘就順手拿起診所里的報紙,為我扇起風來。

        “我的肚子里有好多青蛙哦?!蔽引b牙咧嘴地望著娘,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其實,我是故意裝裝樣子讓娘心疼的。娘心疼我,我就會感到無比舒坦。事實上,十三歲的我已經(jīng)不太會像以往那樣在娘面前撒嬌了。即使在外受了委屈,我也絕不往娘的懷里鉆。因為,我知道我正在慢慢長大,漸漸不同以往。我的內(nèi)心不由得多了一點失落。

        “你爹還沒回來,再忍忍,等會兒回去了娘給你做好吃的?!?/p>

        “我想吃蛋炒飯?!?/p>

        “好吧,那就做蛋炒飯?!?/p>

        ……夜深人靜,我們一家三口慢吞吞往家里走去。

        雖然沒有手電,但整個平通河谷完全被一種光亮籠罩著。天上聚集著不計其數(shù)的星星。這些暴雨似的星星,看得我眼花繚亂。河風輕輕啃著兩岸的草木,發(fā)出沙沙的聲響,舒服極了。正在翻過夜晚的河中,幾道手電忽明忽暗,我就知道還有人在河里捕魚。夏天,一到夜晚,就有人捏著手電帶著漁網(wǎng)到河中捕魚。據(jù)說,在夜里,河中的魚只要被強光一照,它們便中了法術(shù)或者被點穴似的一動不動,乖乖束手就擒。我在想,萬一碰上水鬼咋辦?不過,說真的,我還真想嘗試一下,在這樣美妙的夜晚到河中捕魚,應該很有趣。我想,真要這么干的話,我至少得約上啞巴一起。喝著爹從小賣部買來的雪碧,時不時摸一摸額頭上的犄角,我突然有點擔心,要是明天啞巴看見我這副模樣,會不會拿我開玩笑?

        我們一家三口走進院子的時候,已是深夜。隔壁翠四娘家的燈還亮著。額頭上的犄角隱隱作痛。我知道傷口還在不停長大,這種感覺很不舒服。我跟在他們兩人屁股后面。水泥地院子,橫七豎八堆放著去年漲洪水撈的柴禾,有我家的,也有翠四娘家的。院子的晾衣繩上,密密匝匝掛著一排剛剛洗過的衣物。從院子下一道堡坎,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土路下面,就是那條不知流了多少年的河流。

        關(guān)好門,爹便回里屋休息了,娘準備去灶屋為我做蛋炒飯,望著娘滿臉疲憊,我的心猛然疼了起來:“娘,我不想吃,別做了,夜深了,早點休息吧!”

        “我的小祖宗,不吃飯咋成?”

        “真的不要了,你看,我這肚子,我想睡覺啦!”

        我故意指了指自己圓滾滾的肚子,又晃了晃爹為我買的夾心餅干。

        “那好,我也累了,早點休息!”

        娘說完,回了臥室。我滅了燈,脫掉衣物,一絲不掛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屋子里黑漆漆的,河水的聲音從窗戶滲了進來,忽遠忽近。蛐蛐兒在窗子外面唱著動聽的夜曲,宛轉(zhuǎn)悠揚。閉上眼睛,白天的場景再次浮現(xiàn),我的身體卻沒有在這睡眠即將到來的時刻有絲毫放松。生活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許多看似高深莫測的問題,卻在不經(jīng)意間水落石出。由此,我也大概知道夜半時分偶爾從爹娘臥室里傳來的嘎吱嘎吱聲是怎么回事了。他們一定是在做白天翠四娘和馬笑天在猴子灣水潭里做的那種事。平通河谷地處長江中上游,群山環(huán)繞,與四通八達的城市相比,這兒相對閉塞。交通的不便利讓平通河谷兩岸的圣靈萬物都慢了下來,這種慢,是作為一種靈魂而存在的。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世界上有一個詞語叫“偷情”。毫無疑問,不是夫妻的翠四娘和馬笑天在猴子灣水潭里的所作所為是可以用“偷情”這個詞語來概括的。十三歲,漫長而遼闊的夏夜,初始的欲望像一只青澀的小鳥從我的身體破殼而出。隱秘的沖動和好奇驅(qū)使我不斷在腦海咀嚼翠四娘和馬笑天幽會的情形,重復,重復,我感到莫名地興奮,身體隨之迅速地燃燒起來。那個大多數(shù)時間我都難以啟齒的地方,已經(jīng)硬得像是一截木頭。除了用手輕輕地撫摸觸碰,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方式可以瓦解或者緩沖這種破天荒似的躁動。漆黑的夜晚像是一座巨大的廢墟,填滿了時間、生命。在廢墟里,我不知疲倦地尋找著裂縫,渴望著光芒的慰藉。有那么一會兒,我的呼吸就像洪水時節(jié)的平通河一般湍急,身體與其說是身體,不如說是一團發(fā)酵的面粉,不斷地膨脹。陌生的快感隨著撫摸的速度、強度顯得越發(fā)強烈。我如醉如癡,享受著這種多少令我有些恐懼的反復。此刻,我已經(jīng)不是我了,我是一縷炊煙,一朵云,一只升上大氣層的氣球。終于,一股電流涌遍身體,我爆炸了。我像一只快活無比的小鳥,飛快地從高空朝著大地一頭栽了下來,落在地上,變成碎片。

        我靜靜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身體中那股絕望的海水漸漸退去。睡意涌來,我漸漸沉入夢鄉(xiāng),床上的被子、枕頭以及這漆黑的夜晚一定見證了我的蛻變,但是,現(xiàn)在,它們也跟著我一起嬰兒般的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

        “起床啦,額頭上的包消了沒有?飯給你蒸在鍋里的,趁熱吃?!蹦锉硨χ遥稚厦χ樉€活。娘的后腦勺還長著一只眼睛。我伸手摸了摸額頭上還系著繃帶的犄角,恨不得把它立馬折斷。

        “好些了。娘,待會兒我跟啞巴去河里捉魚行不?”我屋里屋外地看了一遭,見我爹劉青山不在家,膽子漸漸大了起來。爹要是在家,我提這樣的要求,爹非把我放鍋里蒸著吃了。

        “不行,你爹出門的時候?qū)iT交代,今天決不允許你去河里耍。你額頭上的包沒消,沾不得水,容易感染。等會兒我要去扯豬草,你就老老實實在屋里看門!”

        聽娘把話說完,我身上大部分的力氣都掉進了空氣。我撇了撇嘴,但一個字也沒擠出來。轉(zhuǎn)身進了廚房,揭開鍋蓋,好家伙,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一盤香噴噴的回鍋肉。我胃口大開。將飯菜端到桌上,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這關(guān)口,掛在墻上的鬧鐘“當當當”的響了起來,我的心也隨之癢了起來,待會兒啞巴就過來找我到河里洗澡去了,真不知該如何脫身?我抬頭瞟了一眼時間,十二點整。

        “慢點兒吃,沒人跟你搶?!?/p>

        娘依然背對著我,聲音柔和得像是一團毛線。娘的后腦勺果然長得有眼睛呢。我一邊吃,一邊盯著桌子上的兩只蒼蠅打架。盯著盯著,我的腦子里就冒出些稀奇古怪的念頭,我想,要是我和啞巴也能像它們這樣飛來飛去就好了。吃過飯,我走到屋外,在院子里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翠四娘家的晾衣繩上,那些花花綠綠的內(nèi)衣物格外搶眼。天氣越來越熱,我不得不考慮將系在犄角上的繃帶解除,天氣這么大,外加額頭是很容易出汗的地方,汗液夾帶著身體里的病毒一旦滲入傷口,非常容易感染。有一回我在河里游泳,不小心被河底一塊不知什么朝代的青瓷碎片割傷了腳,正是由于纏了繃帶的緣故,影響了傷口的愈合。吃一塹長一智,因此,想著自己有一只化膿了的犄角,我就不寒而栗。在得到娘的默許之后,我三下五除二的解掉繃帶。一股清涼便自額頭涌遍全身。不過,這種感覺很快就不復存在,這種感覺很快被空氣中的炎熱瓦解,直至灰飛煙滅。我走到屋里的穿衣鏡前一看,我的犄角像是剛從地里挖出來的土豆,白白的、亮亮的,在我黝黑的臉上簡直就是鶴立雞群。額頭已經(jīng)出汗了。到河里痛痛快快洗澡的欲望更加強烈。我只得盼著啞巴快點來。娘讓我把自己用過的碗筷洗了。我有點不樂意。娘一字一句地說:“快點去,都這么大的人了,我總不能把你照顧到頭發(fā)白、牙齒缺?!?/p>

        “等會我要跟啞巴去河里捉魚?!蔽覉远ú灰频卣f。娘抬起頭來看看我,半天沒吱聲。娘的目光把我彈進了屋子。幾只蒼蠅從碗中飛了出來。洗碗的時候,我用洗碗帕將碗洗了又洗,總覺得沒有洗干凈,總覺得碗中還有幾只討厭的蒼蠅,總覺得還有幾只討厭的蒼蠅會從碗中飛出來。我將碗在洗碗水里浸了好一會兒,這才勉強放下心來。

        事實已經(jīng)證明,我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此外,我的腦子里總會不時地出現(xiàn)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而這些稀奇古怪的念頭,顯然與我的年齡不符。這些念頭,遠在我的年齡之上。我即將升入初中的這年夏天,我總結(jié)了很多如今看來依然充滿智慧的箴言,比如,有句話我是這樣說的:“千萬不要輕易接受別人的悲憫,你將來收到的懲戒或者傷害可能大大超出你的所得?!?/p>

        (現(xiàn)在,當我以一位百歲老人的身份重溫這句話的時候,可以想象,我是如何的感慨萬千!這句話,少說也有八十七歲了,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才十三歲。歲月如梭,世事難料,而今,即使我有千萬本事,也難從我暮色將臨的身子骨里撈出那個十三歲少年所擁有的智慧與年輕啦。人們愛說姜是老的辣,可是誰又能夠讀懂我的無奈和憂傷呢?)

        收拾好碗筷,啞巴還沒有來。午飯都吃過這么長時間了,啞巴還沒有來。我憂心如焚,心里一個勁兒的詛咒啞巴,啞巴啊啞巴,你是不是讓火辣辣的陽光給烤化了?昨天分別的時候,我們說好今天下午去河里捉魚。

        “兒子,娘到地里扯豬草去了。你好好在家呆著,不許到河里去玩!”我娘說完,背著背簍出了門。

        我無所事事地在屋子里走了一遭,家里的所有名堂都死氣沉沉的,空氣封住了它們的嘴。我在屋檐下的長板凳上直挺挺地躺了下來,發(fā)現(xiàn)躺著永遠比站著涼快。長板凳主要是用來殺年豬的,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張。平日里,放在屋檐下,當椅子用。長板凳緊挨著的是風車。聽大人們說,空風車轉(zhuǎn)不得,轉(zhuǎn)了肚子會疼。其實鬼都不信,大人們只是不希望我們將它弄壞罷了。不過,有些話還是要多留一個心眼。我們當?shù)亓鱾髦@樣一個說法,說是中秋節(jié)的月亮小孩是指不得的,否則睡覺的時候月亮就要鉆進被子把小孩的耳朵割掉。當然,我并不認為這是胡說八道。我的一個表哥年前就是因為干了這樣的傻事,被月亮割了耳朵。我親眼所見,清晨,表哥去醫(yī)院的時候,滿臉是血,這些血都是從耳根上流出來的。從這以后,我們這里的小孩幾乎都對月亮有了敬畏之心。風車旁邊挨著的是卷簾筒、連枷、木梯、犁鏵,墻腰還掛著一個斗笠、一張蓑衣。

        家里空蕩蕩的。院子里空蕩蕩的。核桃樹上滿天星似的核桃在綠油油的葉子間若隱若現(xiàn)。我的夢想是當一名科學家,我要發(fā)明一棵樹,也能開花結(jié)果,像核桃樹這樣結(jié)出很多很多可以吃的鳥蛋。吃不完,就帶到鎮(zhèn)上或者城里去賣。有那么一陣子,我覺得我的犄角快要從額頭上掉下來了。我甚至做好了隨時用手去接的準備。我使勁兒晃著腦袋,巴不得它能夠瓜熟蒂落。有些等待注定沒有結(jié)果,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去想啞巴來找我去河里捉魚的事情了。河里有扎堆的人,如果沒有啞巴一起去,我還不如躺在屋檐下睡個午覺呢。

        娘剛出門不久,原本萬里無云的天霎時暗了下來。陽光像傘一般飛快地收起了翅膀。樹蔭也消失了。密布的烏云很快排山倒海的聚集起來??磥?,就要下暴雨了。我的眼睛使我看見剛才還在院子里覓食的雞群咯咯叫著跑回了雞圈。我的耳朵使我看見剛才還在河里游泳的男女老少紛紛跑上了岸,正狼狽地往家里跑。我高枕無憂般地側(cè)躺在長板凳上,享受著這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愜意。風猛烈地刮了起來,核桃樹的樹冠像一頂帽子,也仿佛要被移到河里去了一般。翠四娘家晾衣繩上的衣物在不安地晃動。暴風雨就要來了,卻不見收衣服的人。豆子大的雨點已經(jīng)開始往下落,將屋檐上的瓦片敲得叮咚響。

        “翠四娘,翠四娘,要下雨啦,該收衣服啦!”

        我扯著公鴨嗓吆喝著。卻沒有聽見回應。過完春節(jié),翠四娘的丈夫張大祿就跟人進城打工去了,說是在建筑工地上打雜,能掙些錢。兩個人剛結(jié)婚不久,還沒有孩子,平日就翠四娘一個人在家。翠四娘家里怎么沒人呢,我想了想,從長板凳上坐了起來。我走到院子里,幾顆雨落在我的額頭上,弄疼了我的犄角。遠親不如近鄰,翠四娘一家雖跟我家很少來往,這點小忙還是應該幫的。顧不得多想,我冒著越加猛烈的風雨沖向了晾衣繩,再晚一點,這些衣物就要被淋濕了。晾衣繩上的衣物實在太多,大部分都是翠四娘的?;ɑňG綠的衣物,一件件鉆進了我的腋窩下面。一只胸罩和幾只精致的女人內(nèi)褲迫使我停了下來。我一時不敢伸手,生怕自己觸電。

        我的目光因為這些女人的東西燃燒起來,想起昨天翠四娘和馬笑天在猴子灣水潭里的所作所為,我的面頰再次變得通紅。情況緊急,我不得不硬著頭皮揚起手臂,將這些隱秘的、饑餓的甚至令我有些羞愧的女人物品統(tǒng)統(tǒng)摟進我的懷中。我抱著它們,想象著埋藏在衣物里的呼吸、體溫、故事乃至細節(jié),熱血沸騰。我抱著翠四娘家的衣物在自家屋檐下面坐了下來,萬幸,暴雨沒有淋濕它們。被淋濕的,是一個少年懵懂而又青澀的心。

        屋檐水很快就拉直了。娘和爹沒有回來,翠四娘沒有回來。他們消失了。我突發(fā)奇想,覺得他們變成這些雨水,正默默張望著我。我甚至狐疑地將四周仔細巡視了一番,生怕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手仍然死死地抱著一個女人的衣物。我迷戀這樣的感覺,我還暫時舍不得將它們松開。任憑它們吮吸著我的手指,我的目光,我的呼吸,我的靈魂,扶起我心中不易言說的快感。我的心跳得厲害。我的犄角在我的額頭上跳舞、旋轉(zhuǎn)。雨水瓢潑,河水水位拼命上升,轟隆的水聲聽上去像是一個捶胸頓足的孤兒。

        蜿蜒的河流上面飄著一層白白的朦朧霧氣。從我這個位置,還能看見河流拐彎的地方,河流從那兒開始,又在下面一個拐彎處消失。兩個拐彎處相互連接的這一段,就是平通河谷。河流是大地的母親,也是人類的母親。平通河左手邊的小鎮(zhèn)就是河流沖擊而成的,河水改道之后,便成了一塊風水寶地,多年以后,人們將這條小河命名為平通河。而我們這兒出了遠門的老百姓則喜歡跟外面的人自稱平通人。為什么是“平通”呢,據(jù)我死去多年的爺爺說,我們都是古羌人的后裔。平通河流域一帶原本荒無人煙,后來,為躲避戰(zhàn)亂的羌人徙居于此,于是,老祖先們開始在此開荒種地,繁衍生息,久經(jīng)戰(zhàn)亂戕害的他們,以過平凡普通人的日子為心愿,故取名“平通”,祖祖輩輩沿用至今。由此可見,“平通”這兩個字至少有好幾百年歷史了。遺憾的是,我們作為羌族人的特征,包括民族語言、民族服飾、民族文化以及民族風俗,早已蕩然無存。

        屋頂上驚雷滾滾。這雨簡直要下瘋了。打記事起,我們這地兒,就有四個人是被雷劈死的。被雷劈死的人,老一輩的人也說被天收了。我們這里老百姓即使罵人也很少罵“遭雷打的”、“天收的”,因為這樣罵,跟詛咒沒什么區(qū)別。

        第一個被雷劈死的是我的小學同學張仁飛他爹。張仁飛心眼兒特壞,據(jù)說是繼承了他爹的衣缽,啞巴將泥塑的“鳥兒”放進女同學書包這件事就是他的主意,并親自告密的。張仁飛的爹怎么死的?被雷劈死的,被天收了的。五年級上學期的一天,張仁飛在鎮(zhèn)中心小學的樓梯口唾沫橫飛地跟我們說起他爹死時的經(jīng)過,他說他爹是在到街上趕場的時候被雷公電母看上的,他和他娘聞訊趕去收尸的時候,他爹已經(jīng)渾身焦黑的在地上“擺起”了,鬼都不是了。被惡狗咬或許還不至于如此,但張仁飛他爹是被雷公電母咬了的,雷公電母一口咬下去,還有個屁!張仁飛感慨著自己對親人的無力回天、愛莫能助,他說他爹“生的光榮,死的偉大”。后來,我和啞巴才了解到,他爹被雷劈的直接原因就是他爹不愿意贍養(yǎng)張仁飛八十高齡的婆婆,才遭了天譴。死亡并不是一件復雜的事情,但在我們這里,死亡的引申意義大于死亡本身,換句話說,它總是和人品掛鉤。人死僅僅意味著生命的終結(jié),人品的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因此,人們說張仁飛他爹的死是因為不孝遭遇了天譴,而不說這個人的死是因為意外或者事發(fā)偶然。古人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在本地人眼里,死亡沒有意外、偶然這類說法,更多的時候它被認為是一種命,一種由于個人原因造成的不幸,或者說是報應。張仁飛他爹的死便是一種報應,他的死亡與他的不孝有直接關(guān)系。

        第二個被雷劈死的人是我們村的杜彩霞,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一個破鞋。這個女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已經(jīng)小有名氣,她周圍女性朋友的男朋友都跟她有過一腿。關(guān)于杜彩霞的死主要有兩種傳聞,一種說是她在地里跟人野合的時候,天上忽然電閃雷鳴。杜彩霞家里男人就在這時打來電話。杜彩霞剛接電話,一記驚雷便從天而降,杜彩霞當場斃命。另外一種說法,說是杜彩霞在地里跟人野合的時候,天上忽然電閃雷鳴,男人的老婆就在這時候突然打來電話,杜彩霞不愿意別人影響她的好事,將男人手里的電話搶到自己手中,不料引火燒身,被一記從天而降的驚雷奪去了性命。后來,幸免于難的男人跟自己老婆離婚了,據(jù)鎮(zhèn)上開藥店的老板透露,男人離婚的原因,是因為得了陽痿,離婚之前,那個男人在他那里開過二十幾副中藥。

        第三個被雷劈死的人,是一個尖嘴猴腮的外省人。剛在鎮(zhèn)上招待所住下的那幾天,這個人整天拴著個裹肚子在鎮(zhèn)上收古玩。鎮(zhèn)上的人還不知道什么是古玩。外省人一點撥,全都明白了。很多人回到家里開始翻箱倒柜,稍微有些舊的東西都讓外省人過了下眼。鎮(zhèn)上的人賣了不少古玩給這個外省人,也從外省人哪里撈到不少實惠,真是天上掉餡餅。他們當著外省人畢恭畢敬有禮有節(jié),背后卻猜測這個外省人腦子是不是進水了?一天早上,一個去山上放牛的人發(fā)現(xiàn)這個外省人已經(jīng)直挺挺黑乎乎地死在了半山的墳塋里。因為夜里下過雨,放牛人跌跌撞撞跑回鎮(zhèn)上的時候,已經(jīng)摔得鼻青臉腫。鎮(zhèn)上的人習慣將這個地方叫做“古墳坪”,晴朗的夜晚,還能望見鬼火。我和啞巴也經(jīng)常在這些墳塋里放牛、玩耍,大大小小幾百座墳,頗有些飽經(jīng)風霜、老態(tài)龍鐘的味道了,卻并不叫人害怕,鎮(zhèn)上的人都說,這些墳里埋著老祖宗,少說也有幾百年歷史。我曾研讀過墓碑上的文字,很多墓碑都有“大清”、“順治”、“康熙”、“乾隆”、“光緒”等字眼。有些墓碑上的文字因為日曬雨淋,字跡模糊,就像人沒了身份證一般,唯有一堆黃土,孤零零地臥在時光深處。外省人死了,鎮(zhèn)上一時間人心惶惶,想起那些古玩,聰明的人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毫無疑問,外省人肯定是撞到鬼了。就是說,居心不良的外省人盜墓的時候,冒犯了地下的亡靈。后來經(jīng)過警察的調(diào)查取證,外省人的死是因為雷擊,但我們當?shù)乩习傩找廊还食旨阂姡J為外省人的死跟墳墓里的那些亡靈有關(guān)。打這以后,我和啞巴就很少去墳塋里玩。我們可不想撞見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第四個被雷劈死的人,就是鎮(zhèn)上的麻將館老板竇鎮(zhèn)良。竇鎮(zhèn)良,三十多歲,肥頭大耳,滿臉麻子,滿身的江湖氣足以讓人望而生畏。竇鎮(zhèn)良是收荒匠竇陽光的兒子,自小在廢品中間長大,精明能干。成年之后,竇鎮(zhèn)良沒有繼承他爹的衣缽,他用他爹收廢品掙來的錢開了鎮(zhèn)上第一家麻將館,這件事在二十世紀末的最后十年,可謂轟動一時?!盁o邊光景一時新”,麻將館在這封閉的山區(qū)里無疑是解悶的良藥,自開業(yè)以來生意相當火爆。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選擇”成就了竇鎮(zhèn)良的風光,也最終害了他。原本家貧如洗的竇鎮(zhèn)良很快搖身一變,成了鎮(zhèn)上的首富,娶了鎮(zhèn)長如花似玉的女兒。為了掙更多的錢,竇鎮(zhèn)良不斷擴大經(jīng)營范圍,只要是客人需要的,竇鎮(zhèn)良的麻將館里都有。竇鎮(zhèn)良是在去財神廟“還愿”回來的路上被雷劈死的。據(jù)說,當時他脖子上還帶著一根少說也有“萬把塊錢”的金項鏈,那根金項鏈也因為他的死在他的脖子上消失得無影無蹤,有人說,那是他拿去孝敬閻王爺去啦。他死以后,他那如花似玉的嬌妻,轉(zhuǎn)讓了麻將館,帶著他那還沒上小學的兒子到城里生活去了。人們背后都說竇鎮(zhèn)良開麻將館害人不淺,死有余辜。竇鎮(zhèn)良死后的幾年里,鎮(zhèn)上的麻將館已經(jīng)如雨后春筍,遍布街頭,多如牛毛。

        就在我感到百無聊賴的時候,隔著雨幕,我模模糊糊看見一個人飄進院子里來了。是我爹,我娘,還是翠四娘呢?我覺得都有些像,又都不太像。這雨下得實在太大了,大得我的眼睛都分不清甲乙丙丁來了。

        “喜河,就猜你要幫四娘我收了衣服,謝謝啦!”

        翠四娘從雨簾子里鉆了出來,濕漉漉地站在我的面前,彎下腰,一張被雨水泡得有些蒼白的臉差點我磕在我的犄角上。雨水濕透了翠四娘,她作為女人的部分,在我短暫的沉默里呈現(xiàn)出一種別致的風情。無疑,翠四娘算得上一個漂亮的女人,一個性感嫵媚的女人。我很不經(jīng)意地聞到了從四娘嘴巴里噴出來的薄荷氣味,甜甜的,還黏著她的體溫。這種味道令我飄飄欲仙,這種味道很快掃光了雨水在我心頭落下的惆悵。我靦腆地笑了起來,渾身不自在。

        “你的額頭上怎么掛了個包?”

        “碰門框上了?!卑蠢碚f,這個包其實跟翠四娘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要不是昨天我和啞巴在猴子灣偷看她和馬笑天“洗澡”,我就不可能回來得那么晚,爹也不會提著板凳打我了。

        “哈,低有三六九等,高有旦夕禍福,都怪你長得太高了?!贝渌哪镆贿呎f一邊使勁兒擰著袖子上的水。她看了看我,又熱情地說:“幫四娘把衣服抱屋里去,四娘拿薄荷糖給你吃?!?/p>

        我屁顛屁顛地跟著翠四娘走進她的家門。

        其實,我很少到翠四娘家里玩。我爹我娘還有我,都不可能是翠四娘家的座上賓。因為是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有話站院里說兩句,雖說兩家人在某些立場保持著某種默契,但適當?shù)木嚯x似乎更有助于鄰里關(guān)系的和諧;更為關(guān)鍵的,恐怕就是翠四娘家沒有小孩。在鄉(xiāng)下,在鄉(xiāng)下的大多數(shù)人中間,小孩無疑是鄰里關(guān)系的潤滑油,小孩與小孩之間的關(guān)系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他們的關(guān)系。翠四娘看上去比我娘年輕多了,額頭飽滿光潔,沒有皺紋,細皮嫩肉,不像是鄉(xiāng)下那些體魄臃腫的女人,穿得也很時髦。我跟著翠四娘進了屋,抬頭看見翠四娘家墻上掛著一幅畫,一個一絲不掛的年輕女人躺在綠幽幽的草坪上,偌大的草坪,因為這個女人的存在顯得更加生機勃勃,真是一幅好畫。堂屋中央,寫著“天地君親師”神龕氣勢非凡。家家戶戶都有神龕。我收回目光的時候,翠四娘已經(jīng)推開一間臥室的門。于是我也跟著走了進去。翠四娘的臥室不大,卻布置得十分溫馨,床頭柜上胡亂放著七八本雜志,一個煙灰缸,煙灰缸里還扎著好幾根煙頭。翠四娘要吃煙,我吃了一驚。

        “全都擱床上吧?!贝渌哪镙p聲細語地說,指了指床上那張簇新的繡著鴛鴦的紅色被蓋。我彎下腰,將抱著懷里的衣物全都小心翼翼放在床上,生怕出差錯,生怕自己的心也跟著這些花花綠綠別的衣物鉆了出來。

        “你稍等,我換好衣服就給你拿糖吃。”

        翠四娘當著我的面無所顧忌地脫掉了她濕漉漉的碎花裙子,她開始脫剩余的部分的時候,我終于失去勇氣轉(zhuǎn)身走出了臥室。興許,在她眼中,我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長大了。本能和羞恥使我必須趕快離開翠四娘的臥室,因為更糟糕的情況出現(xiàn)了。起床的時候,我竟然忘記穿內(nèi)褲?,F(xiàn)在,我的鳥兒將我的褲子頂?shù)煤芨?,堅硬程度絕不亞于我額頭上爬出來的犄角。我在堂屋里深深吸了幾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畢竟,我還是很想吃薄荷糖的。這么兩手空空地回去,也劃不來。墻上那個赤裸裸的女人似乎并不愿意放過我,存心跟我作對,無論我站在堂屋哪個位置,我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都沒有離開過我的眼睛。我尷尬地摳了摳我的后腦勺,翠四娘換衣服換得真慢。我忍不住朝臥室看了看,翠四娘正迅速地將一件T恤套進她的脖子。那一對結(jié)實的乳房被剛剛我摸過的那件胸罩捧著,雪光閃爍,呼之欲出。

        我飛快地扭過頭來,但夾在眼角的余光還是告訴我,翠四娘看見我在看她了。我能清晰地感到我們的目光在空氣中撞在一起,又迅速分開。我莫名緊張起來,恨不得拔腿就跑,但真是奇了怪了,我的腿就像被膠水黏住了一般,一動不動。我舍不得我的薄荷糖,暗暗告訴自己,堅持就是勝利,哪怕往屋外挪動一步,就會功虧一簣。

        “喜河,你的額頭還疼不疼,我這里有藥水,要不要幫你涂點,效果還不錯?!贝渌哪飺Q好衣服,滿臉春風地走了出來。一件白色T恤,一條咖啡色短褲,將翠四娘的優(yōu)美身段完美地呈現(xiàn)出來。她偏著頭,將一根浴巾按在她濕漉漉的腦袋上面反復揉搓。樣子好看極了。

        “謝謝四娘,醫(yī)生開了藥,就快好了,不用麻煩?!蔽覈肃橹劬s不敢看翠四娘。雨越下越大,隔著屋頂,我聽見萬馬千軍的雨水從天而降。我不確信自己是不是還要再等一等,因為翠四娘似乎還沒有立刻給我拿薄荷糖吃的意思。我的兩只手背在身后。我的手將我的另一只手捏得隱隱作痛。

        “過來,我給你涂一點,腦殼上長這么大個包,怪難看?!贝渌哪飳⒃〗泶钤诩缟?,風情萬種地從電視柜里拿出一個白色小藥瓶。

        她將我拉到她的面前,耐心地在我的犄角上涂了起來。

        “疼不疼?把頭放低一點,小伙子,躥得比四娘都高啦!”翠四娘小嘴微張,在我的額頭吹了口氣。我低著頭,不敢將臉對著翠四娘那高聳的胸脯。不知何故,我總感覺自己仿佛快要被這一絲兒溫柔化掉一般。

        我滿眼感激地搖了搖頭。我覺得此刻說什么都是多余。

        “好了?!贝渌哪镉盟睦w纖細手輕輕摸了摸我的犄角。我將頭埋得更低了。我看見我的短褲已經(jīng)勢如破竹般地鼓蕩起來,好像那里也長了一只犄角出來。我不愿翠四娘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喜河,你把電視機打開看,我去洗個澡?!?/p>

        涂完藥水,翠四娘將幾片薄荷糖塞到我的手中。我堅定地搖了搖頭,表示不想看電視。家里沒人呢。接過薄荷糖,我便三步并作兩步走出屋子。院子里,墜落在水泥地上的雨水,尖叫著慢慢匯聚到一起,像春天里還沒有完全變成青蛙的小蝌蚪,搖搖晃晃,順著墻根淌進水溝。它們很快就會匯入院子下面那條帶風的河流。

        娘還沒有回來,爹還沒有回來,我的心還逗留在翠四娘家里,也沒有回來。

        我端端正正坐在屋檐下的長板凳上,將一片翠四娘給我的薄荷糖輕輕含在嘴里。只是含著,舍不得細嚼慢咽,舍不得一口吞進肚子里。

        我試著揉了揉剛剛被翠四娘摸過的額頭。

        她不過是摸了一下我的額頭而已,我卻深信她的某種東西已經(jīng)在那兒深深的扎了根。

        第3章

        雨水并沒有停下來休息一會兒,甚至連減速的意思都沒有。

        爹幾年前植樹節(jié)種下的核桃樹有氣無力地站在雨中,耷拉著葉子,像只收攏了翅膀的鴕鳥,一臉無奈。院子下面的河流磁鐵般吸引著蜂擁而至的雨水。河水開始猛漲。雨水攜帶著泥沙裹進河水,原本清澈的河水已經(jīng)變得無比渾濁,迸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氣勢蔚為壯觀。我估摸這樣的水勢和爺爺所描述的他小時尋常日子的水勢有得一拼。如今,原本蕩氣回腸水勢滔滔的河流,也只有在這樣的雨季,還能找到一絲澎湃。

        被暴雨緊抱著的群山,模糊的輪廓在濃霧里閃爍著一種古老的意趣。不遠處的小鎮(zhèn),同樣駐足于這種朦朧的景致里,如同一首憂傷的小詩。就在這關(guān)頭,隔壁家翠四娘凄厲的尖叫聲像一匹閃電,穿過用白石灰抹過的墻壁,拐進我的耳膜。我潛意識地從屋檐下的長板凳上站起來。翠四娘突如其來的尖叫聲將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上。正常情況下,一般人不可能發(fā)出這種聲音,急促、有力、撕心裂肺,透著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恐懼。

        有情況!

        我一溜煙似地跑進翠四娘家門。掛在墻上的裸女圖依然醒目,卻沒見到翠四娘的半個人影。

        “四娘,四娘,你在哪里?”

        我用聲音在空氣里搜尋翠四娘的蹤跡。片刻,一個女人微弱的呻吟從廁所里傳了出來。我迅速拉開廁所門,只見赤身裸體的翠四娘臉色蒼白地半蹲在廁所的角落里,瑟瑟發(fā)抖。

        我木頭人似地站在廁所門口。臉火辣辣的,不知是該進去還是轉(zhuǎn)身而去。如果說,昨天看見翠四娘和老流氓馬笑天在猴子灣幽會純屬巧合。那么,今天再次看見翠四娘在自家?guī)锵丛?,完全是個意外。的確是個意外。正當我鼓起勇氣準備問翠四娘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的時候,翠四娘撕心裂肺的聲音再次朝著我飛了過來:“救——命——!”

        我頓覺毛骨悚然。一時間,翠四娘的恐懼讓我完全摸不著頭腦。翠四娘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紅色的澡盆。我順著她的目光,仔細一看,娘呀,一條蛇正在澡盆里優(yōu)哉游哉地洗澡!

        借著廁所里的白熾燈,可以清晰地看見蛇頭上有個王字,我立刻判斷出澡盆里的蛇是大王蛇。事發(fā)突然,我嘴巴張得大大的,硬是半天沒有合攏。

        可能的危險讓我本能地后退了三步。

        由于恐懼,我覺得我的頭比剛才大了三倍。紅色澡盆不時濺起幾點水花,大王蛇的心情應該是不錯的。翠四娘蹲在邊上嚇得一動不動,這家伙卻若無其事一般,在水里游得不亦樂乎。翠四娘被嚇得渾身癱軟無力,我又不能走上前去將赤身裸體的她扶起來,要是被大王蛇咬一口,肯定完蛋。

        “咋辦咋辦?”我腦子轉(zhuǎn)得飛快,但依然拿不定主意。本想去廚房拿火鉗將大王蛇夾出去,但大王蛇的個頭太大?;蛘甙言枧瓒顺鰩拥皆鹤永镆残校液ε缕茐牧舜笸跎呦丛璧呐d致,突然咬我一口。猶疑之際,我不時瞟幾眼赤身裸體的翠四娘,那對又大又圓的奶子真是看得我心慌氣短意亂情迷。

        “翠四娘,你能不能自己跑出來?”

        我似乎找到一個折中的辦法,一個完全不會傷害到我自己的辦法。我話剛出口,心里便生出一絲愧疚,與電影里那些英雄救美的故事相比,我這樣是不是太過自私?翠四娘貓一樣躬著身子靠在廁所的最里邊,一動不動,完全不配合我的營救工作。她整個人哆嗦著。

        翠四娘沒有回答我,她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澡盆里的大王蛇。情況緊迫,我必須盡快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以我這樣的年紀,要對付這樣一條大王蛇,難度很大。據(jù)說大王蛇有的是力氣,且力氣驚人,要是發(fā)起飆來,纏得死牛。

        雨水在房背上慘叫。屋子里有些暗,還陰森森的。我陡然看見電視柜下面放著一把二錘,像握緊的拳頭。二錘旁邊,還有一根鋼釬。有辦法了。我走上前去,拿起鋼釬便向廁所跑去。不過,我馬上又折了回來,鋼釬太細,無法擊中蛇的要害。我放下鋼釬,拿起二錘。但我發(fā)現(xiàn)這同樣毫無用處。我不敢保證自己能否一錘定音,將大王蛇砸死在澡盆里。我沒有把握。萬一失手,那么就很有可能激怒澡盆里的大王蛇,不管我還是翠四娘,都可能將其激怒,受到它的攻擊。

        時間在墻上的掛鐘里,在空氣中,在我們的身體里,在大王蛇的快活里,咔嚓咔嚓漫不經(jīng)心地流逝。這種漫不經(jīng)心對我來說卻是漫長的,甚至難以忍受,真不知道大王蛇在澡盆里呆多長時間才會盡興。就在我像渾身爬滿了雞虱子一般坐立不安的時候,我爹劉青山的聲音從屋外飄了進來。

        “喜河,喜河。兔崽子又跑哪里游山玩水去了?”我扭頭朝屋外一看,我爹也正好朝著屋里面張望。我爹劉青山就站在翠四娘家門口。濕漉漉的爹穿著一件滿色補丁和泥垢的背心,坑坑洼洼的臉,像一片被足球運動員踢壞的草皮,繡著滄桑。

        “老頭子你快進來,翠四娘家里有蛇!”我招呼著我爹,如釋重負。說起來,我爹不算老,身子骨結(jié)實,一看便知道是種地好手,除了模樣比較粗糙比較毫無觀賞價值之外,其他方面還算令人滿意。

        “蛇,哪里有蛇?”老頭子似乎有些不信。我只好指了指廁所,滿臉焦灼地說:“就在翠四娘的澡盆子里,你就別在那里啰啰嗦嗦了,趕快過來救人!”

        爹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伸著腦袋往廁所里一看。人頓時就石化了一般,動也不動。我站在爹后面,搞不清他是在看澡盆子里的蛇,還是在看翠四娘那對又大又圓的奶子。我爹足足在廁所門口站了一分鐘,一個字都沒說,他轉(zhuǎn)身鉆進翠四娘的臥室,那種熟悉和自然的樣子,跟在我們自己家里沒什么兩樣。眨眼間,我爹抱著翠四娘那床嶄新的棉被從臥室里走了出來。

        “別傻站在那里,別擋路?!蔽业е薇蛔哌M了廁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棉被扔進澡盆。大王蛇就被死死的關(guān)在里面了。好一個雷峰塔壓白娘子!

        我爹使勁兒摁了摁棉被,撇過頭來,說:“臭小子,快過來幫忙,把澡盆端到院子里去?!?/p>

        盡管有些害怕,我還是顫抖著將廁所里的澡盆端了起來,飛快地朝著屋外跑去。

        澡盆很大,我不得不用肚子頂著澡盆。紅色的澡盆,是塑料制的,并不太重,我卻有點擔心被捂在被子下面的大王蛇忽然從里面鉆出來咬我一口。我跑到院子里,瘋狂的雨滴很快將我淋濕了,當我試圖把澡盆放下的時候,意外出現(xiàn)了。我腳下一滑,重心不穩(wěn),摔了個人仰馬翻,端在手上的澡盆也瞬間從我的手上飛碟般棄我而去。

        紅色的澡盆跌落在雨中,像落地時絲毫沒有減速的飛碟,頓時四分五裂。飛快從地上爬起來,屁股疼得我齜牙咧嘴。劉青山,你個王八蛋,我一邊在心里罵著我爹一邊望著被子里的動靜。奇怪的是,紅色的澡盆猶如一個尚未受孕的女人,何來動靜?我看了看趴在暴雨中棉被,心想大王蛇可能躲進被子里睡覺去了。

        “劉青山,澡盆摔壞啦!”

        我說完,扭過頭,看見我爹抱著赤身裸體、花容失色的翠四娘從廁所里走出來,轉(zhuǎn)身進了臥室。更可恨的是,翠四娘躺在我爹懷里鳥兒般安詳,我爹走得很快,就像他手上抱的不是一個沉甸甸的女人,而是一朵輕飄飄的云。我爹抱著那一朵美麗的白云飄進了翠四娘臥室。我恍然大悟,我爹讓我端澡盆,自己卻抱著翠四娘出來了。我爹的人品,我爹在我面前樹立的威信,立刻像牙膏一樣在我的心目中被擠得一干二凈了。我傻乎乎地站在雨中喘氣,任憑雨點打在我的身上,真想這些肆無忌憚的雨水能夠淋濕我的憤怒。出門扯豬草的娘在哪兒,我真希望她也能和我一起欣賞我爹英雄救美的場景。顯然,我的期望居心叵測,很不靠譜,但報復的欲望還是像夕陽中的河流一樣面不改色的燃了起來。至少,我得跟娘提個醒。

        足足過了一分多鐘,我爹才從翠四娘的臥室戀戀不舍地走了出來。一分多鐘,我卻覺得比一個多世紀還要漫長。爹看看雨中狼狽的我,再看看院中被摔得七零八碎的澡盆,還有那張在雨中顯得有些詭異的棉被,氣得鼻子、嘴唇都長歪了,臉黑成關(guān)公的他,拳頭捏得嘎嘎響:“喜河,你腦殼被門夾了還是被驢踢了,這點屁事都辦不好,搞什么名堂!你把你翠四娘的澡盆子給摔壞了,你得賠!”

        我爹似乎要在這件事上大做文章。我爹有他的文章,我也有我的文章,要打敗一個人,必須抓住要害,我就成功地抓住了我爹的要害:“賠就賠,你讓我端澡盆,自己卻抱著翠四娘英雄救美,要不,咱等娘回來評評理?”

        我爹劉青山聽完我的話,立時愣在那里,呆若木雞。他不知道我已經(jīng)不是內(nèi)心單純的我了,他不知道我已經(jīng)能夠站在男人的方面思索人生了。他惡狠狠地看著我,那冷得叫人窒息的眼神里,分明寫著一種名字叫做六親不認的東西。我不屑一顧,得意洋洋地看著我爹。

        我正準備轉(zhuǎn)身而去的時候,我爹便開始滿臉堆笑地討好我了。他的臉從來就是不適合笑的。那是一張?zhí)焐紵陋?、憂愁和苦悶的臉,他故作平靜地說:“小孩子家,別胡說八道,小心你叔回來掌你的嘴!你爹我這還不是助人為樂嗎,你最好別讓你娘知道,你娘要是知道的話,我絕對饒不了你。不過,我相信我兒子是不會不聽話的,對吧?”

        沒等我吱聲,我爹又打了一張牌:“兒子,別在那兒淋雨,會生病,把吃藥的錢拿去買糖,你說哪個劃算?”

        爹從荷包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塊錢,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徑直走到我爹跟前,將那張皺巴巴的鈔票接過來,塞進褲兜。

        我爹大方地拿出五塊錢鎮(zhèn)壓了我的挑釁。一場風波似乎很快就拐了彎。這五塊錢就是這場風波的墓志銘。

        隨后我們的注意力繼續(xù)回到院子里那床已經(jīng)被雨水揍得毫無生氣的棉被。大雨繪制的水線倚著棉被一層一層蕩漾開來。過了這么長時間,大王蛇依然躲在里面毫無動靜。我眼巴巴地站在屋檐下看稀奇,時不時抽兩聲鼻涕。我爹在雨中圍著棉被繞了一圈,仿佛在做試探。他的樣子太滑稽,滑稽得像是個圍著篝火跳舞的小矮人。我爹用腳尖碰了碰棉被,似乎想看看里面的反應,但他很快就將腿收了回去。我爹又在院子的柴禾堆里找了一根木棍,捏在手上,在距離棉被一米遠的位置蹲下去。他蹲著比站著還要吃力。我看見一股線從他的額頭上趕集似地流了下去,分不清汗水或者雨水。我比我爹還要緊張。

        興許剛才淋雨的緣故,我冷得直哆嗦。能明顯感到長得有些潦草的牙齒咯咯響著,好像一群老鼠在那里歡天喜地嚼著硬邦邦的金屬。

        “回屋讓你四娘找個麻袋過來,還要一把火鉗?!蔽业吨拇笊らT兒,說道,“麻袋找個沒洞的?!?/p>

        我點點頭,心想這是一個好差事,于是,風一般朝翠四娘臥室跑去。

        翠四娘的屋里在漏雨。雨水繞過瓦片。雨水滴答滴答落在神龕的菩薩身上。我定眼看著被雨水打濕的菩薩,菩薩也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我。她的眼眶里有淚。

        我瞅了瞅臥室,翠四娘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前對著鏡子梳理頭發(fā)。房間里光線不太好,背對著我的翠四娘頭發(fā)又黑又亮。

        “四娘,我爹讓你找個麻袋還有火鉗?!?/p>

        翠四娘轉(zhuǎn)過身體,一張毫無修飾卻纏綿悱惻的臉瞬間將我照亮。她伸了個懶腰,走出臥室,去拿爹想要的東西去了。

        撥開雨幕,我慢吞吞走到我爹身邊,將蛇皮口袋扔到我爹面前。我爹依然全神貫注地觀察著棉被里的動靜,不想?yún)s被我的舉動嚇壞了,他本能地朝身后一閃,仿佛棉被里的大王蛇對他發(fā)動了突然襲擊。我爹一屁股坐在早已濕透的水泥地上,臉上的驚恐像雨水一樣密集。還未及我笑出聲來,我爹手上的棍子已經(jīng)狠狠地咬了我一口,咬在我的腿肚子上,疼得我齜牙咧嘴,差點再次摔個人仰馬翻。我爹準備再次出手的時候,我靈巧一閃,成功躲過一劫。我站在雨水瓢潑的院子里看著我爹,我爹同樣惡狠狠地盯著我。他的目光是如此的陌生和殘忍。換作以往,我可能會哭。此時此刻,我不想哭,不愿哭??薜挠袷呛恿骼锬切┚К摰臅r光,轉(zhuǎn)眼便在洪水的覆蓋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爹,想要看出爹的原形,世上哪有這么狠這么無情的爹。爹的身體里住著青面獠牙的魔鬼。和爹對視的空隙,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疼得撕心裂肺的腿肚子。拜爹所賜,昨天,我的額頭上多了一只犄角;現(xiàn)在,我的腿肚子上又多了一道閃電。要是有力氣,我真恨不得將我爹扔到河里去?;蛘撸瑢⑺M院子里這床棉被,讓大王蛇咬上幾口,解我心頭之恨。

        “劉青山,瘋子?!?/p>

        我沖著我爹咆哮。我沒有無理取鬧,只是想挑釁我爹。等他沖過來,然后像男人一樣去跟他拼個你死我活。然而,奇怪的是,我爹聽到我的叫罵幾乎毫無反應。我這才想起有一年他也這樣罵過他的親爹。他還罵我那老態(tài)龍鐘的爺爺,罵爺爺“老不死”。老不死是平通河谷很常見的植物,葉子肥嫩,以旺盛的生命力著稱。我爺爺當年在平通河谷一帶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傳說,他力氣大得嚇人,能夠?qū)⒁活w碗口粗的樹順手提起來,還能將一個上百斤重的男人隨手拋出七八米遠。爺爺可以說是“養(yǎng)兒防老”這句古訓的重要實踐者,他和婆婆的人生聽上去不免有些荒誕悲壯,甚至不可思議。但事實的確如此。婆婆在連續(xù)生了七個女兒之后,終于破天荒般的生下一個兒子,也就是我爹?!凹蕹鋈サ呐訚姵鋈サ乃?,爺爺?shù)钠邆€女兒陸陸續(xù)續(xù)嫁做人婦,家里終于清靜下來。遺憾的是,老是防不住的,我爹并不像我爺爺期望的那樣爭氣那樣管用。一貫的溺愛,使我爹養(yǎng)成了好吃懶做游手好閑的德性。這種德性在爺爺年老的時候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家里兩位老人相繼離世之后,我爹才慢慢變得老實沉默起來。這種沉默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的沉默,在我看來,還多少有些“貓哭耗子假慈悲”的成分。我用我爹罵我爺爺?shù)脑捔R我爹,我爹毫無反應,這種感覺就像是自己端著一盆冷水潑在自己身上一般無趣。雨水瘋一般下著。我的心也濕潤了。我摸了摸身上早就濕透的衣裳,像一只渾身濕透的鳥兒撫摸著它的羽毛。要是真有那么一對可以任我飛行的翅膀,我便可以逃離這個家,撇開所謂的親情,逃離平通河谷,四處漂泊。我愿意嘗試嘗試漂泊的滋味,在遠離故土的大地上獨自生活。我已迫不及待。

        翠四娘撐著一把褐色雨傘將火鉗遞到我爹手中的時候,我正麻利地將一把鼻涕擲鉛球一般擲向我爹的后背。我確信雨水可以為我掩護,不至于讓爹發(fā)現(xiàn)我對他的報復。翠四娘滿臉心疼地看著那床裹著雨水和塵土的棉被,似乎并未注意到我臉上的變化。

        大王蛇還在里面,不安和恐懼還在里面。按我的想象,用亂棍將大王蛇打死是最為便捷的方式。但我爹并沒有這樣做。他用火鉗小心翼翼掀開棉被,在確定沒有安全隱患之后,我爹直接用右手將棉被一角猛地提起來。看來,我爹劉青山是想和大王蛇來個正面交鋒。無奈的是我爹劉青山還沒有翠四娘的一床棉被高,因此,他不得不在惦著腳尖的同時,用力將被子舉到頭頂。我緊張地看著我爹。他一邊用力抖著棉被,一邊仔細觀察著地上的動靜。翠四娘站在一邊,身子扭來扭曲。不可思議的事情出現(xiàn)了,大王蛇并沒有從懸空的棉被里掉下來。事情還不在掌握之中。我爹顯然也覺察到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順利。他不知所措地看看翠四娘,又看看除了嘩嘩流淌的雨水一無所有的地面,表情呈若有所思狀。“我的姑奶奶”,我爹使勁兒抖了抖棉被,說:“蛇呢?”

        “蛇跑哪兒去了?”翠四娘冷不丁問了一個幾乎等于白癡的問題。我爹劉青山和翠四娘的目光全部匯集在那床隱藏著大王蛇的棉被里。我想我爹是騎虎難下了,我覺得是我讓我爹走上了不歸路。如果不是我率先沖進翠四娘家中,可能這條大王蛇還依舊在翠四娘的澡盆子里瀟灑快活?,F(xiàn)在,雨還沒有收尾的意思,那種酣暢淋漓的架勢原封不動地籠罩著整個河谷。比櫻桃或是彈珠還要大的雨點兒,打在臉上頭上肩上眉毛上的雨點兒,為我?guī)淼氖枪^望的幻覺:被歲月折騰得四分五裂的巖石,麻灰色的屋檐,拔地而起的樹木和零星掛在樹梢上的鳥窩,我爹劉青山和翠四娘在雨中搖曳的人體,都因為雨水的襲擊在各自的背景中淪陷了,支撐生命的搖籃業(yè)已被蜂擁而至的雨水注銷,末日的氣息覆蓋著原有的一切,大地上萬千的事物只剩下慘白的骨架。我閉上眼睛,想要將被雨水切斷的思緒重新合攏……

        “回屋把連枷拿來!”

        我爹劉青山的大嗓門兒野蠻地將我從回憶之中拉了回來。

        我飛快將連枷從家里取了出來。我爹接過連枷的時候根本沒看我一眼。他看了看翠四娘。翠四娘在一旁用她的百靈鳥嗓子跟我爹說:“哥,你小心點兒喲。”最后這個“喲”字,我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我爹劉青山卻很享受這樣的待遇。他又用他那死魚一樣的眼睛瞟了一眼翠四娘。瓢潑的雨水像鋒利的鐮刀,恨不得將整個大地都變成泥濘。我爹熟練地將連枷握在手里,一看就是伺候莊稼的好把式。亂作一團的棉被已經(jīng)被攤開,趴在院子里,睜大眼睛,還能隱約看見大王蛇在里面拱。大王蛇已經(jīng)不出意料地鉆進了棉絮?

        “閃開?!?/p>

        我爹用連枷捅了捅我的肚子。這是個令人反感的動作。我爹一定是覺得他已經(jīng)很久沒在我身上松土了。但我還是本能地閃到了翠四娘面前。因為我知道接下來我爹將揮舞著連枷將躲在棉絮里的大王蛇打成肉醬。按理說,家蛇是不能打的,打了會遭報應。要是爺爺在,我爹恐怕下不了手,爺爺是絕對不會容忍我爹干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家蛇,可是家里的菩薩呢。

        “喜河,快過來,挨緊四娘,別淋感冒了?!?/p>

        忽然,翠四娘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過去和她一起打傘避雨。

        我沒敢看翠四娘的臉,但心如撞鹿。我還想起我在課本上學過的一個成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雨雖然冷,但這一刻我的心里很暖和。我木頭人似地站在翠四娘面前,她的呼吸正好對著我的后腦勺,異性的氣息,源源不斷朝我噴了過來。我聞到一股好聞的桂花香,我恨自己不能把這種香味捆起來珍藏。不過,說實在的這種氣味不像是她的呼吸,氣味來自她的身體。劉青山開始熟練地照著棉被揮舞連枷的時候,我本能地往身后挪了挪身子。這樣一來,我跟翠四娘挨得更近了,我甚至能夠感覺到我的后背已經(jīng)蹭到了她的胸了,輕輕的,卻像觸電一樣。我站在那兒,凳子一般,被人點了穴一般,絲毫動彈不得。

        劉青山大氣不喘沖著棉被將連枷猛烈地揮舞了數(shù)百下,終于停下來。簇新的棉被已經(jīng)被連枷打成了一攤破布,白花花的棉絮,從星星點點的窟窿里跑出來,飛了約莫半米高,重新落在地上。

        “沒事了。”

        劉青山用他那結(jié)滿了繭子的手指指地上。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臉,掛在翠四娘臉上。

        翠四娘跟著喃喃地說:“沒事了。”

        我爹劉青山將連枷遞到我面前的時候,上面還爬著他手里的余溫。我緊緊地握著連枷,我們的體溫重疊在一起,但這說明不了什么,也緩解不了我們之間的障礙和矛盾。

        “可惜,我的棉被?!?/p>

        翠四娘撐著傘繞開我往前走了兩步。我背后那種塞滿了彈性的柔軟隨之煙消云散。突如其來的分別,令我悵然若失。起風了。我的身體輕得像一根鳥兒墜下的羽毛。風里夾雜著河流的氣味,泥土的氣味,或許,還有一股死亡的氣味。有河流的地方就會有風,就像有水的地方一定有人出沒一樣。風,是河流的兒女,是河流的仆人。翠四娘的話語很快在風中飄得無影無蹤。我用右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頭發(fā)像河底性感的青苔一般又濕又滑。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換床新的?!?/p>

        我爹劉青山一邊說話一邊蹲下身子,將棉被右側(cè)的拉絲猛地一拉到底。不出意外,該死的大王蛇就躺在這些“泥濘”的棉絮里。并且,很可能已經(jīng)被連枷斗爭得體無完膚支離破碎。我想象著大王蛇慘不忍睹的模樣,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翠四娘蹲下身子,用纖秀的手指小心翼翼試探著棉被的動靜。棉被不是棉被,而是一團隨時可能把人灼傷的火苗。褐色的雨傘傾斜著,傘的頂端剛好碰到我爹劉青山的額頭。我爹劉青山本能地閃開了。

        “蛇的影子都沒有?!?/p>

        我爹劉青山滿臉疑惑地望著棉被,他臉上結(jié)實的橫肉讓人望而生畏。他的手已經(jīng)在棉被里來來回回摸了三四遍。棉被里除了被連枷搞得四分五裂的棉絮,大王蛇的影子都沒有。

        “不可能,不可能,那么大的蛇,還會在眼睛鼓得二筒樣的我們面前飛了不成?”翠四娘嚷著。她紅潤的臉上閃爍著一絲突如其來的恐懼。

        “多半跑了。大王蛇聰明得很。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遇到這種事。”我爹劉青山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將棉被里的棉絮一團一團掏出來。大王蛇的影子都沒有。我爹劉青山用腳在棉絮上面結(jié)結(jié)實實地踩了幾腳,然后,滿臉詫異地望了望頭上滿天的雨水。他拍了拍他自個兒的腦袋,仿佛想要拍出個錦囊妙計,或者別的什么。但事實上他已經(jīng)無計可施了。一件原本可以說是小菜一碟的事情,現(xiàn)在卻因為某種神秘的力量或者意外,使得結(jié)果大大滑出我們的預料。眾目睽睽之下,大王蛇莫名其妙地消失,這種結(jié)局,匪夷所思。

        “兔崽子,是不是剛才你放跑了大王蛇?”我爹劉青山似乎準備著手調(diào)查大王蛇失蹤的原因。我爹劉青山臉上烏云滾滾,要不是翠四娘在,估計他早就惡狗一樣朝我撲過來了。

        “算了算了,這些事兒在咱這地兒也不是頭一回。世上能夠不翼而飛的東西多了去,到底怎么回事,恐怕也只有時間自己說得清楚?!贝渌哪镆娢业荒槂聪?,生怕對我不利,匆匆說了些解圍的話。

        聽完這些話,我爹劉青山就背著手在雨中消失了。

        “世上能夠不翼而飛的東西多了去,到底怎么回事,恐怕也只有時間自己說得清楚?!?/p>

        翠四娘的話在我耳畔久久回蕩。是的,一切都在不翼而飛。比如,輕飄飄的時光,帶風的河流,還有我們這些靈魂布滿裂縫和鐵銹的人。

        一切都在不翼而飛。

        第4章

        天氣目中無人,尤其是壞天氣。

        清晨。暴雨并未消停。肆無忌憚的雨,對于整條平通河谷的污垢、塵埃來說,絕對算得上一位暴君。暴雨目中無人。暴雨的目的就是要刪除或者說是消滅這些污垢、塵埃。我一度想到風和雨水合力掀翻我家屋頂?shù)那樾?。不可否認,我已經(jīng)過了對于清晨和夜晚倍感驚奇的年紀。很早很早以前,我還以為清晨和夜晚也是人發(fā)明的;很早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具備高級智慧和生命的人發(fā)明了城市、馬路、飛機、船,發(fā)明了硬幣、書籍、電視、廣播、電話,發(fā)明了智慧、純真、樸素、勤勞、善良、童話,發(fā)明了暴力、嫉妒、陰謀、戰(zhàn)爭、政治、藝術(shù)、文學……總之,這些玩意兒沒有一樣不使我堅信清晨和夜晚也是人類的發(fā)明、產(chǎn)物。只不過,平通河谷四面環(huán)山,群山就像一道道堅固的屏風,將世界還有人類的那些偉大發(fā)明擋在大山之外,我不能親眼目睹罷了;同樣是在很早很早以前,我的想象力已經(jīng)帶著我漫出了平通河谷,就像眼下這條正在流出山谷的河流,有著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魔力,令我膜拜和激動。

        六七點鐘的樣子,剛剛起床的我跟我娘黃玉茹沉默地坐在屋檐下忙活。

        一年以前,六七月份。村里來了幾個背著儀器的外地人。村長跑前忙后的遞煙送水,使得這些穿著體面的人在我們本地人心目中地位一路瘋長。他們一絲不茍地在我家后院的玉米地里擺弄著他們的儀器。后來,等那些人走了,村長才指著被糟蹋得潰不成軍的玉米地跟我爹說:“九環(huán)線要從你屋后過。以后,咱們這地兒出行就更加方便了?!?/p>

        我爹不解其意,便問:“啥是九環(huán)線?”

        “土包子,九環(huán)線就是成都到九寨溝環(huán)線的簡稱……”

        不等村長把話講完,我爹劉青山已經(jīng)急火攻心:“村長,你說,那今后我這地兒咋辦?種不成莊稼收不成糧食咋辦?”

        “你還真是鼠目寸光!這地兒肯定得占用了,可人家也不是白占,國家要賠錢的呢!再說,人家從頭到尾打的是水泥公路,你說那得花多少錢?你這地不過二畝,估計能賠個幾千塊?!?/p>

        村長說完,便在我爹劉青山欣喜若狂的目光中拂袖而去……

        隔著雨幕,綿延不絕的暴雨,讓清晨的平通河谷陷入巨大的混沌與模糊之中。

        我分不清這些雨水是從天上落下來的,還是地上噴出來的,天和地,被死死扭在一起。厚厚的晨霧像鎧甲一樣掛在村子的上空,卻并沒有擋住洪水那驚天動地的咆哮。洪水咆哮的聲音侵蝕著村莊,侵蝕著平通河谷這些三五成群的屋頂,侵蝕著人們的耳朵。就像一條另一端連接著城市的水泥公路,正悄悄地來到平通河谷,侵蝕這里的土地、人心、古老的生活方式。水泥公路在山的褶子里不斷延伸、深入,也在不斷地創(chuàng)造、毀滅著什么。

        我娘黃玉茹正坐在屋檐下熟練地做著針線活兒,那件滿是補丁的黑色外套是我爹劉青山趕集才穿的,平時他還舍不得穿。要是在黑漆漆的夜里,在外套里用手電一照,保管外套會漏出無數(shù)璀璨動人的星光。

        我爹劉青山準是到河里撈柴禾去了。平通河谷兩岸的老百姓幾乎年年都這么干。每年洪水時節(jié),都會有許多的柴禾從上游順著洪水源源不斷地沖出來。洪水越大,沖出來的柴禾也就越多。洪水為平通河谷兩岸的老百姓提供了不少便利,尤其是對于那些不想到山上背柴的老百姓來說。找好位置,在岸上撈半天,能抵上在山上背一個冬天。在我們這兒,背柴一般是在冬天,因為冬天天冷,森林里出沒的蟲獸少,山上的空氣好,也可以活動筋骨增強體質(zhì)。每年冬天,我娘黃玉茹都會帶著我到山上背柴,老實說我一點兒都不想去??晌夷稂S玉茹說了,她就是這么長大的,年年背柴,雷打不動。我聽了,有些絕望。我想起電視上那些在城里長大的孩子,被爹娘架在脖子上,去購物中心、肯德基、圖書館,去電影院、動物園、游樂場,而我只能將腦袋輕輕倚在我娘黃玉茹肩上,看山中的暴雨慢慢匯聚在河床里,形成一股振聾發(fā)聵又四平八穩(wěn)的力量。

        洪水的聲音淹沒了屋頂,也淹沒平通河谷兩岸原有的寂靜。空氣中,那清新的河流的氣味混合著一股狂野和蠢蠢欲動,濕潤、豐腴。我覺得洪水已經(jīng)不在河床里了,洪水在我的耳膜上流淌。

        “漲洪水了,今天哪兒都不準去。”

        我娘黃玉茹擔心我到河里玩耍,她一面做針線活,一面用她的命令限制我的思索和行動。我娘不像我爹劉青山,她的話是直的,從來不會拐彎抹角。我娘的話一下子將蠢蠢欲動的我凍在那里,我只好將我剛要脫口而出的“娘我想跟啞巴去河里釣魚”這句話重新咽回肚里。我已經(jīng)整整兩天沒有見到啞巴了,這個從不說話的家伙,肚子里的餿主意多得像是天上的星星。隔壁翠四娘家的大門緊閉,看樣子是出門去了。水泥院子里的晾衣繩空空蕩蕩的,不過,很快就有一只渾身濕漉漉的豬食鳥歇了上去。雨下得這么大,豬食鳥飛到上面去干什么,我猜測著它的遭遇。豬食鳥的羽毛是金黃色的,很好看,這種鳥兒在我們這里已經(jīng)十分少見,我想這或許跟我和伙伴們冬天四處打鳥有關(guān)。我眼睜睜地看著歇在晾衣繩上的豬食鳥,它的爪子抓得很穩(wěn),晾衣繩在河風的吹拂下猛烈搖晃,但站在上面的豬食鳥卻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無動于衷??吹截i食鳥,我就想起我那光榮犧牲的彈弓,要不是我那吝嗇又小氣的舅舅老是在我面前提我爹劉青山借了他三十塊錢一直沒還這件事,并且,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還充滿挑釁地用他那雙長滿汗毛的大手使勁兒地揪著我的耳朵,我也不會惱羞成怒用包著彈珠的彈弓瞄準他的褲襠。士可殺不可辱,我爹劉青山借他錢沒還關(guān)我屁事,可我舅舅硬是得理不饒人,在我面前三番五次地羞辱我,一邊羞辱一邊掐著我的脖子,直至將我惹毛。不過,事實證明我的準星還差點火候,彈珠打在舅舅的膝蓋上面,發(fā)出“咔嚓”一聲脆響。脆響之后,接著就是我舅舅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娘——”,他的臉瞬間皺成一張紙。等著這張紙重新鋪展開來的時候,一記響亮的耳光也餓狼般的撲到我臉上?;鹄崩钡奶弁搭D時鉆心刺骨,我惡狠狠看著我舅舅將我手上的彈弓搶過去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彈弓撇了個稀巴爛。舅舅將彈弓朝著我砸了過來,我敏捷地避開了,彈弓落在地上,很容易叫人想起那些比雞毛還要輕的親情。我幸災樂禍地望著表情痙攣的舅舅,那肉乎乎的臉,仿佛就要爆炸一般,彈弓沒了,但我心頭卻充滿復仇之后的快感。

        豬食鳥孤零零地在晾衣繩上呆了好長一陣子了,傻瓜似的,一動不動。如果不是我娘黃玉茹在旁邊,我很愿意走過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將它捉住。我的房間里還有一個用來捉老鼠的長方形鐵籠子,我很想將這只豬食鳥關(guān)在籠子里面,以此取樂。事實上,我一直想捉點什么關(guān)在鐵籠子里面,老鼠、壁虎或者麻雀,貓頭鷹也行。望著豬食鳥,我?guī)缀跤行┐来烙麆?,它正在晾衣繩上打盹兒閉目養(yǎng)神,正是下手的好機會。我腦子里的陀螺轉(zhuǎn)得飛快,可我娘黃玉茹的警告就像鏟車一般,很快就將我的這些念頭鏟得一干二凈。不過,即使行動,也很可能會竹籃打水一場空。時間磨損了人與人的關(guān)系,也磨損了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經(jīng)過漫長的繁衍生息,人類與自然間的臍帶已經(jīng)脫落了,人類主動割掉了臍帶。現(xiàn)在的鳥比人還要聰明,說不準我剛走過去,豬食鳥便已經(jīng)逃之夭夭了。人不過是比鳥多了一雙手罷了,并且,鳥有翅膀,能夠在天地間自由出沒。奇怪的是,我知道這個鐵定的事實,鳥兒懼怕我們,大自然里那些飛禽走獸,無一不懼怕我們這些擁有所謂的高級生命的物種。不是懼怕我們穿著衣物、印在手臂上的胎記,而是懼怕我們與天俱來的邪惡與冷漠。

        多年以后,當我,作為一個在平通河谷長大的男人在記憶里進行這些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梳理與思索的時候,我看見了這些一直深藏在我們身上的幽靈。這種被荊棘刺穿的感覺,猶如堅實粗糲扁長的歲月終于起了一道裂縫,那一刻,歲月本身已經(jīng)失去了作為歲月的意義與承擔,它更像是一位與我并肩同行的友人或者情人,被允許分享它的秘密。作為一名除了行動有些遲緩、思維卻像鳥群一般活躍的老人,我很清楚自己的境況。我與年輕時候的我已經(jīng)截然不同,作為一名老人,我更像是平通河谷里的一粒沙子、一塊石頭或者一只飛過大地的小鳥,只是這大千世界蕓蕓眾生里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客。

        我娘黃玉茹忽然起身一聲不吭地朝著屋里走去。長板凳上空出的一截,卻忽然鉆出一股只有在廚房里能夠聞到的氣味。顯然,我娘黃玉茹并沒有把廚房搬到這里來,這股氣味是娘身上的味道。值得感激的是,這個女人,為了我們,一天三頓飯從未落下。

        我朝著被我娘黃玉茹坐得熱乎乎的長板凳看了看,好像這兒馬上就會重新長出一個什么出來。等我再次把視線投入到在暴雨中顯得格外孤獨的晾衣繩的時候,那只豬食鳥已經(jīng)杳無蹤跡。晾衣繩上空蕩蕩的,一排亮晶晶的雨水掛在上面,很快就被后面趕來的雨水推了下去。豬食鳥已經(jīng)飛走了,但這群山環(huán)繞的平通河谷不就是一個巨大的鐵籠子嗎?我有些憤慨地想。

        這個清晨,諦聽漫天的暴雨和洪水奔流不息的聲響,目視著那些白象似的在山間穿行的濃霧,任憑思緒在記憶的領(lǐng)地徜徉,我悵然若失。原本有如白駒過隙的日子仿佛在一夜之間慢了下來,慢得讓人找不到東西南北,慢得讓人無精打采。啞巴兩天沒有過來找我玩了。簡直有些不可思議。我娘黃玉茹又不許我出門。其實,她管得了我的手腳,哪里管得住我的心。此時此刻,我的心已經(jīng)隨著剛才那只晾衣繩上的豬食鳥,飛向平通河谷兩岸那些最為動人的細節(jié)和深處了。我娘回屋半天沒有出來,翠四娘家大門緊閉,目光所及,居然看不到一個人的影子。天地混沌一片,只有河流流淌的聲音,在朦朧的霧靄中摸索著光明的肋骨,清晰可辨。

        我想躺在長板凳上打個盹兒。每年,都會有一頭年豬在這條長板凳上走向極樂世界,成為我們的盤中餐。我在長板凳上躺了沒多久,就想起一個可怕的故事,這個可怕的故事像火焰一樣擦亮了我的記憶喚醒了我的恐懼,我只好重新坐了起來。這個故事是我從外公那里聽來的,他沒有交代故事的年代和背景,只說這件事是有些年頭了。聽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的乳牙剛剛開始更新,現(xiàn)在,我的外公再也不能為我講這個故事了,一個春暖花開萬物蓬勃的季節(jié),一副黑色的棺材帶走了他,也帶走了這個故事。

        準確地說,這是一樁離奇命案,和殺年豬有關(guān)。我外公說的故事大意如下:

        早年,我們這條流域有個殺豬匠,名叫斗安珠。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斗安珠就是殺豬這個行當?shù)臓钤?。斗安珠殺豬的手藝非常了得,但凡見識過的人,無不豎起大拇指。斗安珠殺豬一刀就夠了,從來不會往豬脖子上抹第二刀。每逢春節(jié)前夕,很多人家都愿意請斗安珠。據(jù)說,斗安珠殺豬的那幾年,整個平通河谷找不到第二個殺豬匠,那些原來干過這個行當?shù)娜耍娂娏碇\生路。古話說得好,金碑銀碑不如老百姓的口碑,斗安珠憑借著殺豬的本事很快過上了好日子,并且娶到了本地一個大地主的女兒,一個美貌的女人。除了身份地位懸殊,兩個人可以說是郎才女貌。每年春節(jié)前夕,依然是斗安珠最為忙碌的日子,家家戶戶都要殺年豬,請斗安珠殺豬都需要提前預約,但他還是有些忙不過來。好不容易忙完,這年就要開始了,而自家的豬還躺在圈里呢。話說這一年,除夕夜的前一天,斗安珠好不容易幫人殺完年豬,已是深夜。主人家為了犒勞斗安珠,特意拿出一壺好酒。盛情難卻,從不喝酒的斗安珠推辭不過,接連喝了好幾杯,酒灌進肚子,腦瓜子也就不那么好使喚了。眼看主人家還在往杯子里斟酒,斗安珠這才想起女人還在家里等著自己回去殺年豬呢,斗安珠立馬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準備動身回家。主人家見都快三更了,也不好再勸,擒著火把將斗安珠送到村口。話說這天夜里,斗安珠的女人將殺豬的長板凳早早擺在了院子中央,請了幾個熟人幫忙在豬圈里捆綁了豬,可左等右等,斗安珠硬是連個影子都沒有。女人不好再讓大伙兒等下去,只好請大伙兒先回去休息,等斗安珠攏屋了再說。眾人散去后,整個屋子就安靜了,墨汁般的夜色更加急不可耐地撲了上來,陰森森的,連白花花的燈光也能輕易地叫人想起死人的白骨,女人有些害怕。她不想呆在屋子里,就決定到院子里等男人回來??纱蠖斓模谕饷嬉膊缓檬?,平通河的風像是亡靈們憋屈的慘叫,撞擊著人的耳膜。為了給自己壯膽御寒,女人喝了一大口用來招待大伙兒的白酒。酒很烈,像夏日午后的陽光打在臉上,女人瞬間感到一股火從喉嚨竄到肚里去了。這滋味真是難受得要命。不過,效果出奇的好,女人的臉瞬間被肚子里的酒烤紅了,身子骨柔軟得像是剛捏好的泥人。她吐了吐舌頭,大汗漓淋,像是被放在鍋里蒸過一般。后來,她跌跌撞撞地走到院子中央,在那張用來殺豬的長板凳上躺了下來。也是生平頭一回喝酒,女人覺得腦瓜子沉沉的,暈暈的,像是壓著幾塊秤砣。加上已是深夜,她很快熟睡過去。這天晚上斗安珠究竟喝了多少酒,怕是斗安珠自己也不記得,他背著殺豬刀一搖一晃朝著家里趕去。斗安珠覺得自己走得比風還快,可事實上,幾百米的路,他走了將近一個小時。酒精在他的腦子里沸騰著,世界也在他的腦子里沸騰著。斗安珠摸進院里的時候,他忍不住責備自家女人竟然連燈都舍不得亮一盞。責備歸責備,斗安珠的心里卻是暖暖的,畢竟,能討上如此賢惠會過日子的女人,真是福氣。斗安珠心想女人大概已經(jīng)睡了。望了望黑燈瞎火的家門,斗安珠猛然發(fā)現(xiàn)長板凳上躺著一頭豬,豬怎么會在長板凳上躺著,并且還打著呼嚕?殺了那么多豬,斗安珠還沒有遇過如此溫順的豬,居然如此主動地躺在長板凳上。為了確認自己是否看錯,斗安珠還親自走上前去,摸摸豬的鼻孔,那均勻的呼吸似乎也在說明這是一頭正在呼呼大睡的豬。以前殺豬豬都會有些反抗,斗安珠還從未殺過這樣呼呼大睡的豬,要是普天之下的豬都像是自家養(yǎng)的豬這么乖順多好。殺起來幾乎不費吹灰之力。斗安珠心疼女人,心想干脆讓她多睡一會兒,等自己先將豬殺好了,再讓女人起來幫忙也不遲。斗安珠小心翼翼地從背簍里拿出殺豬刀,熟練地朝著豬脖子抹了一刀,躺在長板凳上的豬都沒來得及哼兩聲,便斷了氣。斗安珠將臉盆放在豬脖子下面,接了足足半盆豬血。用麻木擦了擦殺豬刀,又凈了凈手,斗安珠這才意得志滿推開家門,開了燈,徑直朝著臥室走去。不過,斗安珠很快發(fā)現(xiàn)女人根本不在床上。斗安珠見此情形很快酒醒了一半,他轉(zhuǎn)身將屋子走了一遭,還是沒見到女人的身影。等他點了燈,重新回到院里的時候,整個人立刻驚得癱倒在地……翌日,鄰居發(fā)現(xiàn)斗安珠也死了,他的肚子上插著那把給他帶來榮耀的鋒利無比的殺豬刀。

        外公講完這個故事的時候,輕聲嘆了口氣,他瞇縫著眼睛,用枯木一樣的手捋了捋他銀白色的胡子,就像一頭飽經(jīng)憂患的老山羊。

        每個人都是一種動物,人的世界就是動物的世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相信自己的這個判斷。我的屬相是兔子。我照過鏡子,我的臉,我的牙齒,都和那種叫做兔子的動物很像。屬相是我無法選擇的,命運也是我無法選擇的。要是可以選擇,我愿意自己的屬相是一只鳥,不管是什么鳥,只要能飛就行,不幸的是,屬相里唯一的鳥就是雞。思來想去,我覺得還是當一只兔子比較好。

        就在我天馬行空胡思亂想的時候,我爹劉青山背著一捆柴禾回院里來了。暴雨淋濕了他的衣服,他的頭發(fā)依然亂得像個鳥窩。將柴禾扔在院子里,我爹立馬將身上濕透的衣服剝了下來,露出肩膀上兩道紅色的勒痕,濕透的衣服搭在肩膀上,便一聲不吭地進屋了。

        自始至終,他沒看我一眼,好像我是空氣一般。我很想說點什么,至少,該喊他一聲,話到了嘴邊,又被我咽了回去。看著我爹劉青山那疲倦而佝僂的背影,我突然后悔起來,后悔昨天不該趁火打劫以他英雄救美的事向他要了五塊錢。那條后來不翼而飛的大王蛇也怪可惡的,為什么非得在翠四娘洗澡的時候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說起翠四娘,我又不得不為我娘感到悲哀,因為她的兒子我親眼看見她的男人抱著別的女人。

        暴雨仍然沒完沒了地下著。我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我爹劉青山剛剛背回的那一捆柴禾上面,別看只有短短幾根木頭,其實很重,剛撈上岸的柴禾,如果有一百斤的話,那么,等弄回家晾干以后就只有五六十斤了。打我學會走路開始,每年洪水時節(jié),我都免不了要遭受一場皮肉之苦——撈上岸的柴禾。我每年都在參與這件事。我爹我娘總是恨不得將剛弄上岸的柴禾弄回家,他們干這些活的時候,通常都會叫上我。

        我爹劉青山進屋有一陣子了,屋子里還是沒個動靜。

        我猜我爹劉青山正在換衣服。

        我娘黃玉茹愛說我爹劉青山換衣服比大姑娘還勤,這倒是事實。我爹的衣服有兩種,一種是他剛才剝下來的那種,濕的;一種是他現(xiàn)在正在換的這種,干的。反正都是穿了若干年的舊衣服。這也是事實。

        第5章

        我家堂屋擱著一張老祖宗傳下來的八仙桌,造型奇特,古風昂然,刻在桌腿上的梅花更是栩栩如生。關(guān)于材質(zhì),眾說紛紜,有的說是黃花梨,有的說是紫檀木,也有說是烏木的。像我爹劉青山這種整天在泥巴地里打滾兒的農(nóng)民,根本說不明白,只知道這張八仙桌是老祖宗的遺物。村里沒少人打過這張八仙桌的主意,甚至拍著胸脯說要以舊換新,我爹卻舍不得,說這是老祖宗丟下的家什,舍不得。我們這地兒人愛說:一輩親,二輩表,三輩四輩認不到。話說有一回,我爹趕集遇見一個陌生人,這個陌生人是另一個鎮(zhèn)上的,兩人一扯,竟然是同一個姓,于是兩人沒完沒了地瞎扯了半天,沒想到最后竟然扯上了血緣關(guān)系。不可思議,兩人祖爺?shù)牡谷皇怯H兄弟。后來,說到八仙桌,那人竟然激動得差點在我臉上親上一嘴。那人告訴我爹,那張八仙桌的來歷和興建報恩寺的土司王璽有些關(guān)系。傳說當年土司王璽興建報恩寺的時候,四處派人在境內(nèi)尋找良木。有一天,當他的一幫手下走到平通河谷這一帶,道上恰好遇上了老祖宗。于是為首的向其打探這條流域有什么比較特別的樹沒有。老祖宗見來人非同一般,摳了半天腦袋,這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向來人介紹,這地兒最特別的樹種就是果梅。一聽有譜,眾人立馬要求老祖宗帶路準備實地考察。老祖宗卻不慌不忙地將眾人引到家里,要大家休息片刻,稍安勿躁。正值初夏,但整個平通河谷就像一條火爐,熱得這些人心煩意亂。老祖宗雖為一介草民,倒也大方熱情。晌午時分,老祖宗讓家人為大伙兒備好飯菜,由于沒有桌子,只好在屋子里鋪了一張席子,眾人,只好在屋子里蹲著吃了一頓飯。吃過飯,老祖宗便帶著一行人到了自家后院,指著幾棵結(jié)滿了果梅的樹說,說這便是了。眾人一看,心底不由得失望起來,這種樹根本不適合搞建筑。為首的覺得老祖宗耽擱寶貴的時間,頗為不快,便問老祖宗:“尿長一截路,為什么要留大伙兒吃了飯再來看樹。”老祖宗沒等那人把話說完,臉便豬肝一樣紅了,見隱瞞不過,只好說出了實情:“剛才有村里人在這里偷我的果梅,咱突然來了,怕嚇著別個?!睘槭椎谋焕献孀诘囊幌捳f糊涂了,有人偷你的果梅,你還怕嚇著別個,又問老祖宗究竟是怎么回事。老祖宗如實回答:“都是村里人,一個寡婦,上有老下有小,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做人何必那么無情無義,就當是做一回善事吧!”聽完解釋,眾人瞬間被老祖宗的淳樸善良感染了。后來,這幫人在平通河谷找到了良木,為感激老祖宗的那頓飯,為首的特意讓修建報恩寺的木匠為老祖宗做了一張八仙桌。四百多年來,八仙桌就在老祖宗的子孫后代手上傳來傳去,歷經(jīng)歲月的洗禮,最后傳到了我爹手上??梢韵胂螅绻麤]有我爹在大街上的巧遇,這張八仙桌的來歷可能會永遠地埋在時光深處。我爹劉青山在偶然中獲知了這個極為有價值的線索之后,也很欣喜,他用割肉的錢請那個有緣人在館子里好好吃了一頓,喝得酩酊大醉?;氐郊抑?,他圍著有些蓬頭垢面的八仙桌興奮得手舞足蹈。他將八仙桌背到院子里,又命令我娘黃玉茹拿來洗臉帕打來開水,將八仙桌好好的清洗了一番,他親自動手,仿佛這張桌子是金子做得一般貴重。忙完這些,我爹突然鄭重其事地跟我們娘兒倆宣布:“以后吃飯不能用這張桌子了?!彼f這可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文物,而不是遺物了,用文物來當飯桌,簡直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我爹劉青山說得唾沫橫飛,我娘黃玉茹卻一口否決:“文物?文物管個屁用,不用它當飯桌,我不信我們一家人還要站著吃飯?”

        “婦人之見!”

        我爹劉青山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自顧自地將八仙桌搬進了里屋。不過不是放在原來的位置,而是放在堂屋的角落里。但凡他做的決定,一百頭牛也拉不回來,為了不讓人動八仙桌,我爹還專門上街扯了幾尺羌紅蓋在上面,搞得挺莊嚴的,很像那么一回事。只是不知出于什么樣的考慮,我爹很快就出爾反爾,取消了將八仙桌像文物一樣保管的做法。八仙桌又恢復到它本來的位置。這件小事竟也讓我悟出了極不平凡的道理,一件被時間磨舊了的家具,可以被定義為文物,但它的本質(zhì)沒變,還是一件家具。

        我娘黃玉茹弄了一桌子菜,看得我口水直流。我們一家三口坐在飯桌上準備吃中飯。翠四娘一陣風似地沖進我家門口,她的頭用一只灰綠色的塑料袋包著,看上去既滑稽又有趣。紅潤的臉上則流淌著一種看不出是喜悅還是恐懼的神秘感,這種神秘感就像是一塊巨大的磁鐵,牢牢地將我們的目光牽引到她的嘴唇上去。

        “快坐下來吃飯?!蔽业鶆⑶嗌揭笄诙皇е艿降卣f。

        我從他的這句話中嗅到了非常不好的氣味。

        翠四娘的屁股已經(jīng)大張旗鼓地落在了我家的板凳上。她將戴在頭上塑料袋取下來,抖了抖雨水,然后擰成一團順勢揣入荷包,那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fā)頓時暴露在空氣中,瞬間甩出一股香噴噴的洗發(fā)水味道,塞進我的鼻孔。我爹和我娘一定也聞到了。

        “快去為你嬸子拿副碗筷?!蔽业鶆⑶嗌较衽奈鞴夏菢优牧伺奈业哪X袋,仿佛在擔心我拒絕服從他的命令。我機械地鉆進廚房,在飄著一股潲水味兒的廚房里很快翻出一副碗筷??曜拥念伾钗沂植豢?,幾乎家里所有的筷子都面臨著同樣的問題——老齡化問題,舊得幾乎不能夾菜了。但我娘黃玉茹還是堅持將它們留著,讓它們繼續(xù)在我們的生活里發(fā)光發(fā)熱,我一度懷疑這些筷子比我的年齡還大,我娘卻矢口否認。

        “河里漂了一個死人下來?!贝渌哪锍粤Φ卣f,仿佛要將死人從她的嘴里吐出來似的。她順手接過我遞到她胸前的碗筷,“上面的人說是失蹤好幾天了,今天才在我們這里浮上來?!?/p>

        翠四娘一邊侃侃而談,一邊往嘴里夾了一口菜。

        “好久的事?”我娘問。

        “就剛才,我還在河邊上撈柴,馮秋就用簻竿把人拖上岸了,赤裸裸地放在那里。那些男人圍了好幾圈,腳桿像被釘子釘起來一樣?!贝渌哪锝蚪蛴形兜卣f著。

        “人是大印的,前幾天跳的河,家里人到處找,都往這下面跑了好幾趟了?!蔽业鶆⑶嗌浇舆^話,就像這天上的雨水一樣,綿延不絕,“人家打了招呼,不管是誰把人撈起來了,都要給一千塊報酬?!?/p>

        “是不是?那我還真該在那里守著,見者有份。當時我就和馮秋挨在一起的,真該過去拖一把的,哎。”我爹的話一下子點亮翠四娘的神經(jīng)。

        “這人也真是,活著多好,跳河干啥?!蔽夷镎f。

        “聽說她男人好賭,欠了一屁股債。有錢了可以三天三夜不回家,沒錢了要么跟人借、要么回屋里問女人要,拿不出來的話,就往死里打。這女人一時想不過,就跳河自殺了。當時還有人想跳下去救她,但眨眼間人已經(jīng)順著河水沖跑了”

        我爹劉青山劈里啪啦說著。其間他朝我娘的碗里夾了片肥肉,顯然是出于某種目的討好她。但答案很快揭曉,我爹劉青山用濃重而詼諧的口吻告訴我們:今天是他媳婦三十五歲生日,生日快樂。我恍然大悟,午餐如此豐盛,今天原來是我娘生日。我基本算得上是一個缺少表達欲望的人,說不出什么溢美之詞,一句“生日快樂”也會讓我覺得難以啟齒,這真是丟臉。為了彌補,我想把娘的生日記下來,可又想不起今天是幾月幾號,只好繼續(xù)埋頭大嚼大咬。坐在飯桌上,自始至終,我只顧埋著頭吃菜。屋頂上的雨聲變小了。余下的雨聲猶如一首催眠曲,又像是一片片時光,在一個人的身體里慢慢地破碎。很奇妙的感覺。但我無法跟在座的每一個人分享這些成長中的秘密,我們有各自的靈魂和出發(fā)點,對待問題的角度和方式也不一樣。因此,這些談話可以說是毫無意義。我洗耳恭聽的目的,也僅僅是為了讓自己不顯現(xiàn)出內(nèi)心的孤立無援。

        “反正這條河每年要死幾個人才太平?!?/p>

        翠四娘說這話的時候,一只綠色的蒼蠅正好嗡嗡地在她肉嘟嘟臉上降落,但她似乎沒有意識到。

        “我們小時候那陣子,日子過得那么苦,沒死這么多人。水再深不見底,也沒人心復雜,我看還是日子好過了,這人心也變了?!?/p>

        我娘黃玉茹邊嘮叨邊往翠四娘的碗里添飯,翠四娘一面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一面將手伸到我娘添飯的勺子下面。

        吃過飯,我爹劉青山第一個離開桌子。他抹了抹油光光的嘴,說:“我去看看。”我跟著下了桌子,想去看看熱鬧,想看看這個從上面漂下來的溺死鬼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翠四娘還沒走,說要留下來幫我娘收拾碗筷,我娘卻不讓,一個勁兒地說:“你去忙你的?!薄澳窃趺春靡馑寂丁!贝渌哪锞透覀兿铝俗雷?,好像這話不是她說的一般。我爹還沒有走出院子,松了松褲腰帶,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接連放了三個響屁,舒服了之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回頭觀察情況。我只好趕忙蹲下身佯裝系鞋帶,耳畔卻聽到他的一句話:“不要到處跑,一會兒雨停了就跟我下河背水撈柴?!眲⑶嗌綄⒁粋€大得能夠裝下一個成年人的背簍挎在肩上,另一只背簍懸在半空,慢悠悠朝著河邊走去。他走到院子下面的土公路上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背影變成了兩個背影。很快,我便看清了那是村里人黃幺娃,黃幺娃瘦得跟蘿卜干似的,也背著一個背簍,他向我爹取了支煙,兩個人交頭接耳地說著什么,一起消失在平通河谷白生生的河霧里了。

        雨成了毛毛細雨,在河谷的遼闊里呢喃。一次饋贈之后的無數(shù)個省略號。雨水刪去了大地的僵硬、魯莽、銹跡、斑駁,遼闊里持之以恒的灰塵熄滅,枯燥的生命變得多姿多彩。河流帶著風,風也帶著河流,恐懼與死亡夾在這種氣息里,連人也變得敏感了。帶風的河流變成一條巨大的蟒蛇,在潮濕而陰郁的河谷快速流動。洪水滔滔,記憶般渾濁;蒼勁的泥浪,彎曲著歲月的形狀。比洗臉盆還要大的漩渦,運動、變幻、下沉、消失,層出不窮,前仆后繼,排練著生命的軌跡。白生生的河霧,猶如河流的思想或者靈魂,在氣勢澎湃的河床之上攤開,勾勒出一幅寂寞而唯美的畫卷。我站在院子里,眼睛眨也不眨地朝河里望,但白生生的河霧攔住了我的目光。天上響起一種鳥叫,我抬頭一看,是烏鴉。

        烏鴉,密密麻麻的一群,像一團黑色的云朵。它們很快飄到村子上空,在那里不知疲倦地盤旋發(fā)出“嗚哇嗚哇”的叫聲。要是有桿兒機關(guān)槍就好了,我心想要是能有桿兒機關(guān)槍,我要把這些討厭鬼掃射成碎片,一片一片地從天上掉下來。

        半個月以前,我幺爺臨死的前一段時間,以及死后的那一兩天,這些黑不溜秋的家伙整天在天上吵,在天上哭。我幺爺打了一輩子光棍,為人淳樸善良,老天爺卻不睜眼,讓幺爺在貧病交加中死去。幺爺一生無兒無女,下葬還是集體出的錢。我以為這些烏鴉是在為我幺爺難過。我娘黃玉茹說這些烏鴉是來接你幺爺去西邊的。我問西邊是什么地方?我娘黃玉茹說那邊是極樂世界。幺爺?shù)乃雷屛掖箝_眼界,直到下葬那天他被埋在莊稼地里的時候,我才知道死人是要埋在地下,而不是被成群結(jié)隊的烏鴉馱向遠方。不過,我很快就想明白了,埋在地里的只是幺爺猶如枯枝敗葉的身體,那些烏鴉要馱走的,是他的記憶、說過的話、他肚子里的奇聞異事、他的淳樸善良、他的委屈之類的東西。我感覺到我的身上有這樣的東西,每個活人的身上都有這些東西,也正是因為這些東西的存在,我們才是活人。總的來說,死人就像一塊沒了電的電池,不再發(fā)光發(fā)熱。那些村里人說說笑笑,說明這不是什么悲傷的事情。他們先是認認真真地挖了一條長方形的坑,均勻鋪上一層鋸木面還有炭渣。然后鏟了些細土蓋在棺材上面。這之前他們已經(jīng)將幺爺裝進了棺材里面,并且用釘子和鐵錘封了個嚴嚴實實。最后,他們用從河里撿來的石頭壘了個包,他們說河里的石頭埋人最好了。這些硬邦邦的石頭下面,就是我幺爺睡覺的地方,也是他的棲身之所。

        我們這地兒不大,我喜歡的人也不多,幺爺算一個。我喜歡幺爺是因為他能講平通河谷的各種奇聞異事。客觀來說,比起課本上那些什么“一望二三里,煙村四五家。樓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這些在我看上去有些不知所云的課文精彩了不知多少倍。以前跟幺爺一起在山里或者河邊上放牛的時候,他總會從心窩子里掏出一些故事來跟我這樣的“小屁眼”分享,他總是叫我們“小屁眼”。幺爺是個很精神很樂觀的人,他的貧窮和孤獨并沒有淹沒他對于生活的熱愛,當然,這僅僅是我的“印象”。幺爺去世的消息被河風吹遍村子每個角落的時候,我一下子難過起來,淚流滿面,我竟然會為一個人淚流滿面。當時,我娘黃玉茹只是簡單地說了句:“你幺爺老了?!蔽疫€有些莫名其妙,幺爺本來就是個走路都帶著拐杖的老人,為什么還要“老了”?后來,我才知道,在平通河谷,當一個人說另一個人與世長辭的時候,通常不會說這個人死了,而是老了,有避重就輕的意思。幺爺老了,但他給我講過的那些故事沒有老。每每想起這些故事,幺爺?shù)囊羧菪γ簿蜁僖淮螐奈业哪X海浮現(xiàn)。無所事事的時候,坐在院子里沐浴河風,望著河谷上空的藍天白云,我時常會讓自己坐在這些故事中間,消磨時光。幺爺講述的那些奇聞異事中間,有一個我記得最清楚。

        故事是幺爺在山上放牛時講的。故事的發(fā)生地就在平通河谷。起因是一個村里人媳婦半夜臨產(chǎn),等當家的穿好衣服趕出們?nèi)フ埥由诺臅r候,他媳婦身上淌出來的羊水和眼睛里因為疼痛冒出來的淚水已經(jīng)打濕了半個夜晚。幸好接生婆住得不遠,很快,接生婆的腳步就跨進了門檻。忙活不到一個時辰,臥室里便傳來嬰兒洪亮的啼哭聲,那聲音比天上的星星還亮,那聲音差點驚飛了屋頂?!吧?,男孩,母女平安?!苯由诺谝粫r間把好消息告訴了男主人,她又問:“家里有沒有紅糖?”因為是生頭胎,男主人搖了搖頭。接生婆半是責備半是命令:“還不趕快去街上買點,你媳婦才生了娃,身子虛,要補補才行。對了,再扯幾尺紅回來,圖個吉利嘛!”雖然半夜三更,但接生婆肯定有接生婆的道理,男主人勞神接生婆幫忙照顧妻兒,往褲包里塞了些錢便打著火把匆匆忙忙朝鎮(zhèn)上趕去。到鎮(zhèn)上的路說遠不遠,下山二里,過河再走半里。人逢喜事精神爽,男主人一陣風似地趕到街上,在熟人的小賣部買了紅糖,又扯了六尺紅,便馬不停蹄地往回趕。剛走到橋上,男主人就發(fā)現(xiàn)橋上有個人影在晃?!澳膫€?”男主人警惕地用火把一照,只見一個面容姣好衣著體面的年輕陌生女人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正用一雙芊芊玉手擼著衣服上的塵土。“大哥幫幫忙,我走不動了?!迸苏f完,便嗚嗚地哭了起來,那哭聲,空靈婉轉(zhuǎn),如泣如訴,一聽就知道不是尋常人家的女人?!按竺米樱@深更半夜的,你跑到橋上來做啥?”男主人懸著的心終于平靜下來,骨子里的淳樸善良讓他的憐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不瞞大哥,我是從這兒過路的,不小心迷了路,人倒霉了喝水都要塞牙縫,你瞧,現(xiàn)在我的腳也崴了,路也走不了?!蹦贻p女人梨花帶雨地將自己的遭遇告訴了男主人?!斑@可咋辦?你一個人在外面不安全,要不,我送你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那里應該有人值班,讓醫(yī)生幫你看看,也算找個落腳的地方?!蹦兄魅穗m然惦記著家里的女人孩子,但想到人家一個外地人,而且是個女人,也挺可憐的,心想干脆做點善事,也算為家里的女人孩子積德。于是,男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走,大妹子,若不嫌棄我身上的汗臭,那……那我背你去吧?!蹦吧藥е屑さ纳袂辄c了點頭,說:“大哥,那我真是太感謝你了!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男主人憨厚地傻笑著:“大妹子,不用感謝,出門在外,不容易,咱們趕緊,我老婆今晚給我生了個帶把的,嘿嘿!”陌生女人大大方方地趴在了男主人肩上,“大哥真有福氣!”一陣風拂過他們的談話,天上的星星更加明亮璀璨……雖然背著一個大活人,可男主人總覺得肩上的女人比風還輕,他又想起自己的女人,也就知道了女人和女人的不同,除此之外,他腦子里再無雜念。男主人一口氣將陌生女人背到了醫(yī)院門口,醫(yī)院里,幾盞燈昏昏欲睡,但已經(jīng)足夠涂白二人心中的溫暖。“大妹子,我就不進去了,巴掌大個地方,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萬一遇到熟人,怕生誤會。”男主人說完,欲轉(zhuǎn)身而去。“等等,大哥,今晚上辛苦你了,要不是你,我恐怕真沒地方去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必須拿著!”陌生女人拽著男主人的胳膊,將一疊鈔票送到他面前。直到這時候,男主人才發(fā)現(xiàn)女人的力氣竟然比他還大,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女人,更加知道了女人和女人的不同。男主人推辭不過,又惦記著家里的女人孩子,只好接過陌生女人的心意。其實,故事到了這里,才剛剛開始。男主人回到家里,就忙活著照看女人孩子,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想起昨夜的際遇,他從荷包里將那個陌生女人的心意掏了出來,嚇得頭發(fā)當時就白了,這確實是一疊鈔票,并且還是死人用的冥鈔。男主人將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跟一些熟人提及之后,他們一致認為男主人遇到的是平通河里的水鬼,在此之前,鎮(zhèn)上已經(jīng)有好幾則行人從橋上落水后離奇失蹤的傳聞??赡苁悄兄魅说纳屏几袆恿怂?,他才逃過一劫幸免于難,這個想法有些浪漫,還可以繼續(xù)發(fā)揮想象力的地方,就是令人談虎色變的水鬼,也通人性,懂感情,并且,也并不是傳說中的青面獠牙,而是貨真價實的美人胚子。幾年之后,男主人的村莊已經(jīng)有了質(zhì)的飛躍和提高,通了公路,人們再也不用走路到街上去了。然而,男主人家里又出了一件大事,這件事聽來更是讓人唏噓。話說這一年男主人的兒子已經(jīng)到了背著書包上學的年紀,每天男主人的兒子都會跟著村里的其他孩子乘一輛不知從哪里撿來的二手面包車上下學,面包車又臟又舊,在男主人這個村里卻成了寶貝,成了稀奇,比馬兒這樣的交通工具不知體面了多少倍。新修的公路和索橋是村長和村委會書記一手操辦的,政府給了不少錢,村里人自己也出了不少錢。為了節(jié)約筑路修橋成本,村長和村委會書記據(jù)說頭皮都掉了一層,頭皮是掉了,膽子卻大了,腰包也鼓了。有人向政府舉報村長和村委會書記偷工減料,但政府的眼皮子也沒抬一下。于是有想得開的人就罵:“等他們?nèi)コ运?!”話說回來,這路修了橋修了,倒也不賴。人在做天在看,就在人們似乎已經(jīng)淡忘這些齷齪勾當?shù)臅r候,平通河里出了一件大事。這天下午放學后,男主人的兒子和一幫孩子罐頭一樣擠在面包車里,面包車剛好行駛到索橋正中央的時候,出了意外,索橋咔嚓一聲斷成兩截。面包車瞬間像一只被獵槍擊中的小鳥,一頭扎進水流湍急的河水里,轉(zhuǎn)眼沒了蹤影。這可得了,有目擊者趕忙吆喝“出大事啦”、“出人命啦”,農(nóng)忙時節(jié),河邊有人在割麥,年輕力壯的、身手敏捷的,衣服沒來得及脫,一個猛子扎進水里。面包車被水沖了不遠,就有一個小孩的腦袋從水里冒了出來,眼疾手快的一下子將孩子拖到岸上,小孩嗆了兩口水,便哇哇大哭起來。這個小孩,就是男主人的兒子。后來,人們在下游的找到了那輛落水的面包車,因為橋下的水很深,面包車除了尾座后面的車窗破個條籃球大小的窟窿,竟然毫發(fā)未損,面包車的其余車窗關(guān)得嚴嚴實實,顯然,司機連同其他小孩都沒來得及逃生,男主人的兒子成了這次面包車落水事件唯一的幸存者。世間總有許多事情無法解釋,事發(fā)之前,男主人的兒子就坐在副駕駛臺,并且整個面包車的車窗關(guān)得嚴嚴實實,面包車落水之后,小男孩卻從面包車里逃了出來。一個小孩子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時間做出反應并“穿越”車門迅速逃生?幾個負責調(diào)查此次落水事件的人打開面包車,發(fā)現(xiàn)副駕駛臺的車門是鎖上的,因為車窗上專門用來鎖門防盜的黑色按鈕處于最低位置。蹊蹺的是,若小男孩自己開過門的話,黑色按鈕應該處于最高位置,但黑色按鈕并沒有被人為拔起來的痕跡。有人說小男孩在撒謊,但這個說法很快被否定,因為整個面包車只有小男孩坐的副駕駛臺空著,其余的座位上都有人。按小男孩自己的說法,他說當時自己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后來,他模模糊糊看到一個穿著綠裙子的漂亮女人將他抱了起來。那身綠裙子,很像是平通河里的青苔。在平通河谷,尤其是水流較緩地帶,總能看見那樣泛著幽綠和幾絲詭異的青苔,長長的,滑滑的,像是女人的頭發(fā)。這個穿綠裙子的女人會是傳說中的水鬼嗎?小男孩說自己就是被這個穿綠裙子的女人抱出來的,穿綠衣服的女人松開他之前還吻了吻他的額頭。不管人們愿不愿意相信,反正,小男孩確確實實從面包車里穿過一扇足有兩寸厚的鐵門鉆了出來,并且幸運得救。這件事讓男主人不由自主想起小男孩出生當晚的經(jīng)歷,父子兩人所遇見的會不會是同一個人,或者說是“水鬼”?為了表示水鬼的救命之恩,男主人專門帶著兒子上街買了些死人用的冥幣、衣物、鞋子、電視機甚至還有一棟別墅,傍晚時分在河邊燒了。

        幺爺走了,我知道,幺爺口中還有一窩蜂似的故事。

        烏鴉,這些渾身上下翻不出一點光芒來的討厭鬼,又一次聚集在村子上空。它們不知疲倦地盤旋,在毛毛細雨中,用凄涼的叫聲為整條平通河谷裹上一層神秘又不乏陰郁的色彩。是什么力量讓它們擁有如此的智慧和行動?仿佛一群死亡的先知,在村子上空向人們宣告著死神的大駕光臨。這一回,這些烏鴉一定是為翠四娘口中那個從上面漂下來的女人而來,它們凄涼的叫聲,讓我的手腳冰涼。比這種感覺更為嚴重的是,我發(fā)現(xiàn)這些叫聲正在慢慢地滲進我的皮膚,鉆進我的血管。這是一種十分恐怖的感覺,因為我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輕而易舉地在我身上埋下了某些比時間更加隱蔽的東西。

        “你們這群討厭鬼,趕緊滾蛋,趕緊滾蛋!”

        在這樣一個閉塞狹長的河谷地帶生活,你總是會碰見許多奇奇怪怪聽上去總是有那么一點荒誕不經(jīng)的事情??此茻o憂無慮的生活,其實到處都閃爍著憂郁和古老的光芒,而這種所謂的古老,其實也是因為某些不能一語道破的重復造成的。河流、太陽、月亮和星星都有一把鋒利的剪刀,它們的剪刀或許就是翻來覆去的白天和夜晚。也許有一天,它們也會慢慢剪斷我們與這條河流的關(guān)系。在毛毛細雨還有烏鴉大片大片腐爛著的叫聲里,我背著手,昂首挺胸,模仿著我的長輩們在大街上走路的架勢,急切又故作若無其事地朝著剛剛漂來一個女人的河邊走去。這條帶風的河流又剪斷了一條人命。

        暴雨正在收尾,原本有些干枯狹窄的河岸再次恢復了往日的繁榮與豐腴。涂掉了寂靜的洪水仍在山間暴漲。巨大的咆哮一寸一寸地溢滿了平通河谷的角角落落,路邊那些大串大串的紫色牽?;ǎ趧C冽的河風中搖曳。卷曲的濁浪在河面上高高跳起,仿佛要抓下一片云、一只鳥來才肯罷休。河面上霧氣沉沉、沉渣泛起,木頭、塑料袋、泡沫、酒瓶等漂浮物的身影時隱時現(xiàn),偶爾,還有一些死豬死耗子死貓死狗??諝庵酗h著一股刺鼻的腐爛氣息。我沿著被暴雨沖得面目全非的小路下了堡坎,走上公路,才發(fā)現(xiàn)突如其來的暴雨也沒能阻止公路的發(fā)育。水泥公路已經(jīng)打好一半,另一半還沒有開始施工,正好形成鮮明對比。大堆大堆的沙石堆放在公路中間。相信過不了多長時間,一條嶄新的水泥公路就會在此誕生,一直從城市通往我所在的這個小鎮(zhèn),并由小鎮(zhèn)通向河的上游。河的上游,還有好幾個鄉(xiāng)鎮(zhèn)。此外,我家后面,也很快會有一條水泥公路誕生,這條公路通往縣城,也是通往童話世界九寨溝的必經(jīng)之地,簡稱九環(huán)線。之前的那條掛在半山腰上的土路,過不了兩年就會夭折,據(jù)說他們將在牛角埡打一個隧道,從而省去了翻山越嶺的麻煩。面前的這條水泥公路讓我有些悵然若失,因為它的出現(xiàn)也意味著另一種生活的結(jié)束。

        到河邊的路很不好走。穿在腳上的女士涼鞋不停打滑,我走得趔趔趄趄。我討厭我娘黃玉茹為我買的這雙鞋。這種女士涼鞋是塑料的,結(jié)實倒是結(jié)實,穿著也很磨腳。我不知道她出于什么目的要給我買女式?jīng)鲂?,而不是泡沫涼鞋?/p>

        遠遠的我看見我爹劉青山伸著脖子站在密密匝匝的人群外圍,如同一只嗷嗷待哺的企鵝。一顆顆烏溜溜的腦袋擠在一起,很像一群從天而降的烏鴉。河岸上撈柴的人基本上都聚集在那里看熱鬧。

        我趔趄著下到河邊。出于安全考慮,我始終保持著與河兩米左右的距離,這樣既能防止不慎掉入河里,又可享受洪水給我?guī)淼木o張與刺激。離人群還有七八米的樣子,我停了下來。不能靠得太近,我得先觀察觀察情況,由于我所處的位置地勢較高,剛好能夠越過外面那些人的腦袋,看到人群中央:一具赤裸裸的女人尸體躺在人群中央一動不動,也許是被水泡了太久的緣故,尸體已經(jīng)有些慘白。若是女人在天有靈,她恐怕也難以接受自己如此拋頭露面的吧,我竟然有些同情這個陌生的死者。或許是因為頭一次遇到這種場面,我既緊張又興奮。正值我目不轉(zhuǎn)睛靜觀其變的時刻,我爹劉青山已經(jīng)幽靈一般站到我面前。

        “好不好看?”接著,一記耳光毫無頭緒的從我臉上落了下來。他說,“狗咬耗子多管閑事,趕緊滾回家去!”

        我用手捂了捂那個未必摳得下來的耳光,忍不住回了句嘴:“你能看,憑什么我不能?”我爹劉青山?jīng)]有理我。他埋下身子,專心致志系好鞋帶。

        第6章

        我本打算從玉米地爬上公路直接回家的。但我爹劉青山那張可惡的臉如同一枚月亮突然從我的腦際升起。方才,他要我“趕緊滾回家去”,態(tài)度強硬得猶如一塊石頭、一個單詞、一個數(shù)學公式。我這么輕易就如他所愿,是否有點貶低自己?總之,我必須得做點出格的事情,讓我爹劉青山見識見識。雨水徹底停了下來,帶風的河流,依然洶涌澎湃,遠遠望去,汪洋一片。

        我剛走不遠,鄉(xiāng)親父老們的說話聲再次喚起我的注意。從上游漂下來的女人正在被一群人用接力的方式送上公路。公路邊上,停放著一輛破舊的貨車。顯然是來接女人回家的。車上還站著幾個年輕人,十分忙碌,雖然他們什么都沒干。我撿起一塊石頭,使勁扔向河心。女人被成功送到車上安頓好,有人放起鞭炮,放完以后,貨車啟動。貨車拉著女人的肉身,慢慢離開。

        這個女人的死讓我想到我娘黃玉茹的自殺。以前年輕,脾氣暴,兩口子總是吵架。我娘沒少干過這種事。上吊、喝農(nóng)藥、跳河、自刎……跟炒菜一樣,即使是同一種蔬菜,她也會弄幾個花樣出來。不過,每一次我娘黃玉茹都會深思熟慮,弄出很大動靜,確定我們一直在關(guān)注她的自殺以后,她才開始放心大膽的表演她悲觀厭世的行為藝術(shù)。我對此曾做過仔細分析,得到以下結(jié)論:這樣做的壞處是,每次我們都會以為她要假戲真做;這樣做的好處是,每次自殺未遂之后,家里就會出現(xiàn)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和平局面。也許,這僅僅是一個圈套,可是我們誰也不知道究竟誰是這個圈套的主人,使我們像圍著恒星一樣圍著它轉(zhuǎn)。相比跳河自盡女人的一蹴而就,我娘黃玉茹采用的方式方法更像是一種循序漸進的探索,這種探索一直持續(xù)到我十歲那年有一回她真的喝下半瓶農(nóng)藥之后戛然而止。等我娘從醫(yī)院康復出院家里請客吃飯,我爹劉青山才心有余悸地交代了整個事情的經(jīng)過。我爹說,那天兩個人其實并未吵架,兩個人一起上街購物,只是嫌他多瞄了兩眼街上一個衣著暴露的少婦給孩子喂奶。我娘氣沖沖地說了句:“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我爹說他身正不怕影子歪。況且,眼睛不會長在后腦勺不會長在屁股上面,眼睛長在前面就是要向前看的。我爹劉青山覺得我娘完全是無理取鬧無事生非,也有些生氣,就說:“你去死吧!”我娘黃玉茹把這句話聽到肚里去了,心想你讓我死,我還真不愿活,我死了,等你們兩爺子去討口。回到家,她一言不發(fā)地從屋里將藏好的“死亡通行證”——敵敵畏找了出來,跑進廚房。敵敵畏沒有開封,我娘就將標簽撕了下來,將敵敵畏的三分之二倒在地上,然后用碗將剩余的三分之一兌水,兌完以后,又重新裝進敵敵畏瓶子里,硬著頭皮喝了半瓶。我娘剛喝完,我爹劉青山跟著進了廚房,見我娘臉色蒼白、嘔吐不止,嚇得面如土色。他說他這才知道這回我娘是玩真的了。人命關(guān)天,我爹劉青山趕忙將我娘摟在懷里朝著鎮(zhèn)衛(wèi)生院跑。鎮(zhèn)衛(wèi)生院醫(yī)療條件并不完善,不能處理,于是救護車載著已經(jīng)昏迷過去的我娘黃玉茹閃電似的往下面九零三醫(yī)院趕。幸虧搶救及時,我娘黃玉茹終于醒了過來。出院以后,我娘黃玉茹就老實了,家里也太平了?!拔胰碎L得這么老實本分,咋能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呢?”我爹劉青山抖雞虱子一樣把我娘自殺未遂的囧事在大伙兒面前抖了出來,講畢,眼睛卻紅得像是得了紅眼病,端起酒杯,將滿滿一杯白酒一飲而盡。我娘黃玉茹在一旁聽完,就不好意思地躲廚房里去了。整整三年過去,我娘黃玉茹再也沒有干過這么愚蠢的事情,有一回,她偷偷告訴我:“洗胃的管子直接插進喉嚨滋味,比吃了苦膽比死還難受!”我就相信她再也不會自殺了。我也不希望她再用這些方式讓別人為她捏汗。

        貨車吐著滾滾黑煙消失在濃霧和一些樹的目光里。湊熱鬧的、幫忙的人紛紛從那里散開,回到岸邊,繼續(xù)撈柴、忙碌。我爹劉青山站在一塊石頭上面,正將一根木頭拖上岸來,他傾斜的身體,讓我想起后羿射日。我討厭我爹劉青山,有時候竟覺得自己不是他親生的一般。但我嘴角那顆黃豆大小的黑痣,完全像是從他的模子里刻出來的。我們之間隔著一層霧氣,朦朦朧朧,忽遠忽近。如果,他換一種方式,我還能給他點面子,原諒他。其實,我也挺可憐他的,每次看到他佝僂著腰身在地里干活的時候,我都忍不住要心疼,只是我難以啟齒,他也未必懂得這些。

        我和啞巴有幾天沒碰面了,雖說我們說過“明天見”,但并不存在他放我鴿子這回事。放鴿子的意思就是毀約。我們這一帶,很多話都坐在另一種話中,聽上去莫名其妙,其實別有洞天。比如沖殼子就是吹牛,殺革就是結(jié)束,扯皮就是找茬,鼓到就是強迫,哈數(shù)就是把握。好幾天了,啞巴沒有來找我,他到底死哪去了?

        我就要爬上公路的時候,公路下面的涵洞以及掛在涵洞外沿那道有些小清新的瀑布魚鉤一樣扯住我的視線?!敖^不回家”的念頭又一次在我的腦瓜子里面變亮了。涵洞的上面是一條水溝,為了防止山洪破壞公路,筑路隊專門將老涵洞拆掉以后用水泥重新打了一條涵洞。老涵洞我很小的時候鉆過,一個人,潮濕,黑黢黢的,但很刺激。我依稀記得老涵洞的頂墻是用一些古墓的墓碑砌成,靠里面的碑文由于潮濕已經(jīng)無法辨認,但靠外邊的卻十分清晰。涵洞的長度比公路寬些,周圍被青草、牽?;ê蜆渲Ω采w。遠遠望去,更像是個充滿未知和神秘的山洞。幾只巴掌大的蝴蝶在涵洞外面的牽?;ㄖ車骠嫫鹞瑁浅F恋暮?,十分少見,我見過蝶翅上那些均勻、對稱、頗具視覺沖擊恍如鬼斧神工的色彩,可惜是死的。人沒有爬上公路,探險的欲望已經(jīng)爬上心坎。我決定到涵洞里瞧瞧。雨已經(jīng)停了,水溝里的山洪能量業(yè)已小了許多。因此,這道瀑布更像是從涵洞里流出來的鼻涕。只要我走上公路,沿著水溝就能直接進入涵洞,但是我立刻取消了這個主意。我決定從靠河這一面爬上去。涵洞下面是一道約四五米的堡坎,說高不高,說矮不矮。但還算不上我的軟肋,我的軟肋是石頭上那些閃爍著寂靜與光滑的青苔。從上面摔下來,不腦震蕩也得脊椎骨斷裂。

        我仰頭看著涵洞,目光卻在同一時間觸到了旁邊枝繁葉茂的樹梢?;蛟S,我可以試著從樹上爬過去。這是一棵核桃樹,我發(fā)現(xiàn)它有根又粗又長的枝干正好可以通往涵洞的鼻孔,我決定就這么干。為了爬樹,我脫掉涼鞋,將涼鞋朝著涵洞扔了進去,這么做,就是為了破釜沉舟,不給自己留下任何余地。涼鞋很成功地扔進了洞口,不過等我爬上樹的時候,兩只涼鞋就被涵洞吐了出來。我只好罵罵咧咧地下了樹,撿起涼鞋,將剛才的動作重復了一遍。我甚至等了一會兒,確認涼鞋沒有被再次沖下來。我猴子一樣敏捷地躥上樹,然后慢慢靠近涵洞。然后,我大著膽子從樹上跳了過去。比想象要簡單得多,我辦到了。

        涵洞里風出奇的大。有流水的地方就會有風,因為流水是帶風的。河流也是。我穿上涼鞋,若無其事地吹著口哨,抬頭看了看遠處,發(fā)現(xiàn)這兒視野出奇開闊,洪水滔滔,盡收眼底。要是有把椅子就更好了,我是說,這兒絕對是一個欣賞風景的好地方。稍顯不足的地方就是山溝里的洪水要從這里經(jīng)過,地上有點潮濕。

        我轉(zhuǎn)身朝著涵洞往里走,越往里走光線越暗,到中間已經(jīng)伸手不見五指,接著走下去光線又慢慢變得柔和起來。我沒想一走到底。我在涵洞的中間位置停了下來。黑暗和寂靜讓我的身體又一次變得敏感起來。冥冥之中,我感到有莫名的力量在我的褲襠里膨脹起來。伴隨著我比洪水還要湍急的喘息,我感覺到身體里關(guān)押著一個魔鬼,已經(jīng)有些迫不及待,現(xiàn)在,我必須將它釋放出來。我感覺自己快要融化在這黑暗與寂靜交織的涵洞里的時候,一個略帶驚訝的聲音像是晴天霹靂一樣忽然從涵洞的最里端傳了過來,她問:“喜河,你躲在這里做啥?”

        聲音不是很大,可以說若有若無,卻足以刺穿我的身體,把我的心咬出一個血跡斑斑的窟窿。聲音很熟悉,我立刻聽出是誰來。我看見翠四娘正貓著腰朝我走來。涵洞里的黑暗與寂靜很快就將她包裹起來,或者說,這些帶著神秘主義氣質(zhì)的東西淹沒了她。她站在離我半米遠的位置,似乎存心要讓我無地自容。我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女人味。河流的氣息、柴禾的氣息、母性的氣息,撲鼻而來。

        “我……”

        像是被魚刺卡住喉嚨一般,我半天沒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話。我的臉火辣辣地燙著,人卻像是掉進了冰窖,冷颼颼的。突如其來的翠四娘,徹底攪亂我的好事。我很想問她到涵洞里來干什么,但立刻發(fā)現(xiàn)自己是明知故問。翠四娘一定是來這里方便的,她剛進來的時候手上還捏著一團衛(wèi)生紙。我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呆若木雞,但混在空氣里的黑暗和寂靜正在瑟瑟發(fā)抖。我知道,我哪怕輕微地動一動,也會出汗,冷汗。以前,我爹劉青山在我娘黃玉茹面前吹牛,總是愛說:“說不準哪天我搖身一變,就是百萬富翁?!庇绕涫钱敵鮿倓偟弥讼勺栏斈甑耐了就醐t還有保留至今依然完好無損的報恩寺有一腿的時候,我爹劉青山更是整天就這句話掛在嘴上。他一直巴望有人慧眼識珠,能將八仙桌賣上好價錢,過好日子。幾年過去,日子不見起色,這“搖身一變”倒是深入人心,使我難以忘懷。毫無疑問,翠四娘的出現(xiàn)讓我搖身一變——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阂呀?jīng)成為“罪人”。雖然涵洞里一片漆黑,我卻感覺我所做的丑事已經(jīng)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我必須硬著頭皮面對這個事實,面對眼前如約而至的翠四娘,面對未來。

        “我知道你在做啥。你呆在那兒,不要動?!贝渌哪锏脑捳Z完全沒有一絲責備。說完,她像樹樁一樣蹲在地上。我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是尿液沖進泥土的聲音。我使勁兒捏著拳頭,好像要捏出比星星比火柴還亮的聲音,刺瞎這一切。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打破僵局,表達此刻心中苦膽一般的滋味。“如果猜得沒錯,你在打手槍?”翠四娘款款說道,“你不用害羞,每個正常男人都會干這種事情,但應該節(jié)制。我是過來人。這很正常,真的。”翠四娘跟我挨得越來越近。我像一個迷途的羔羊,在茫茫的沙漠跋涉,被太陽烘烤。汗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從我的額頭掉了下來。“不要把這事兒告訴他們?!蔽夜钠鹑f分勇氣說道。翠四娘的臉已近在咫尺,我聞到她口中的氣味,說不上好聞,但很特別,不至于叫人生厭?!敖^對不會?!贝渌哪锪⒖趟斓卮饝业囊?,她說:“不要亂動?!焙孟袼弥话褬屩钢?。話剛落,一雙女人的手已經(jīng)滑到我的臉上。我緊張起來,有些意外,明知道她在勾引我,我卻沒有勇氣反抗。翠四娘的手慢慢地從我臉上滑了下來,掠過我的肩膀、狂跳的心,最后在我的腹部下面停了下來。她將我的褲子免去一截,然后,溫柔地握住我的“鳥兒”。

        剛才,翠四娘突如其來,我和它就分開了?,F(xiàn)在,翠四娘的手正在幫我把那些丟失的部分找回來。我有些頭暈目眩,好像掉進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身上所有的能量都在那兒集結(jié)起來,被翠四娘用她溫暖的手小心翼翼握著。在翠四娘手上,我感覺到它是那么堅硬,那么頑固,如同一位意氣風發(fā)的戰(zhàn)士。我激動得渾身發(fā)抖,感覺自己快像開水一樣沸騰起來。翠四娘的嘴唇先是貼在我的臉頰,然后是我半張的嘴唇,她把自己溫暖的舌頭伸進我的口中攪動,我才意識到我的初吻是如此輕易地獻給了一個結(jié)過婚的女人。一邊接吻,翠四娘一邊將我的手擱在她的乳房上面,感覺像在揉面。和翠四娘接吻的過程當中,我想,與其說現(xiàn)實堅如硬幣,還不如說是泥沙俱下。接著,她得心應手地脫掉了她的褲子,脫掉了我們的羞恥……

        重新穿好褲子,翠四娘臉貼著我的臉,說:“我先回去,公路上還放著一背柴禾,你等下再走?!贝渌哪锞拓堉碜幼叱龊?。她踩著被山洪沖下來的土石,聽上去像是什么人在嚼泡蘿卜。翠四娘從涵洞走了出去,上了公路,涵洞里恢復了原來的黑暗與寂靜。

        我一個人,在這黑暗與寂靜里,深知自己的命運已經(jīng)有了變化。在我和翠四娘身體結(jié)合的那一刻起,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微妙又深不可測的變化。變化是永恒的。只是,我暫時不知道自己手上拿到的是一副好牌,還是一副壞牌。我很想在這么深的黑暗與寂靜里劃一根火柴,用它照亮內(nèi)心的孤獨,可是,涵洞里的風很大,蠟燭都未必挺得住,更不要說是一根火柴。細細咀嚼著剛才所發(fā)生的一切,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我決定接受這個既令我高興又使我悲傷的事實。每個人都會在自己的肉體里過完自己的一生,這就是命運,沒有一成不變的事物。我順著黑漆漆的涵洞再次走到涵洞的出口,發(fā)現(xiàn)天就要黑了。“天短得真要命,”我頭一回意識到有一種時間叫做白駒過隙。

        濁浪滾滾的河面起了霧,厚厚一層,遠遠看去像是迷人的仙境。蒼郁的群山的輪廓,以及幾顆叼著煙在天上聚賭的星星,在巨大的河風與洪水的咆哮聲中,若隱若現(xiàn)。河風吹涼了平通河谷的草木,也吹涼了我的身體,我對著帶風的河流接連打了幾個噴嚏。該回去了。我已經(jīng)做了一件絕對能令我爹劉青山大吃一驚、絕對算得上出格的事情。每次出門放牛,放牛人都會在牛嘴上戴上用篾條編成的牛籠子,以防止牛兒偷嘴,現(xiàn)在,我覺得自己就很像一頭自己端掉了?;\子的牛兒。和翠四娘之間的秘密我絕不跟任何一個人分享。人的嘴,有時候跑得比腿還快,萬一走漏風聲,我和翠四娘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下次見到啞巴的時候,一定讓他不要將我們在猴子灣看到翠四娘和馬笑天偷情的事情宣揚出去。想完這些,我抱著膀子一臉心事似的穿過涵洞,涵洞里的黑暗與寂靜越來越濃,我感覺我的身體快又融化了一次,直到洞口才恢復原形。走出涵洞,有一道坎,一米多高的樣子,對我來說,這易如反掌。我不知道翠四娘是怎樣從這一米多高的坎下來、又是帶著怎樣的心情與沉重上去的,想起那白晃晃的身體與顫栗,我的內(nèi)心不由得再次布滿裂縫。

        我爬上坎,徑直上了公路,剛好碰見我爹劉青山背著柴禾大步流星走來。他佝僂著腰,背簍里那些沉重的柴禾壓彎了他的脊梁,人就像退燒的洪水一樣,落了好長一截。我爹劉青山鐵青著臉,瞟了我一眼,半句話沒說。我忽然覺得劉青山有些可憐,于是忍不住喊他:“爹。”像是被這句爹激活了一般,我爹劉青山重新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也緩和了許多。他問我:“跑涵洞里搞啥名堂?”我使勁兒拍了拍屁股,又指了指公路下面的“公共廁所”:“拉了一泡屎?!蔽业鶆⑶嗌綒獯跤醯卣f:“伢子,那邊公路上還放著一截松樹,快去幫忙扛回來,你娘還在等著我們回去吃飯呢?!蔽乙詾槲业鶆⑶嗌竭€在恨我,沒想到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現(xiàn)在居然要我“幫忙”。不管怎么說,難得他如此好脾氣如此客氣,我又一次雞啄米似地點了點頭,就屁顛屁顛地沿著公路跑進那被暮色、滔滔洪水與河風編織成的虛幻中去了……

        第7章

        朦朧之中,有人在摸我的臉。

        睜開眼睛,豁然看見我的“侄女兒”小美、還有重孫正笑瞇瞇地望著我。她們身上洋溢著的氣息讓我覺得很舒服。氣息和曾被我深深懷疑和傷害過的親情有關(guān),和曾經(jīng)令我感到忐忑和迷惑的歲月有關(guān)。

        毫無疑問,我本來有些生氣,雖然生氣不屬于一個老人的胸懷。我正在公路上幫我爹扛松樹木頭,扛回去就吃飯,這是我爹劉青山說的;這天還是我娘黃玉茹的生日。他們卻不知好歹活生生的把我從記憶當中蘿卜一樣拔了出來。

        望著正值盛年的小美,我的心又一次莫名其妙地疼了起來。每次都這樣。我的盛年,乃至我的大半生,幾乎是在一種深深的愧疚和自責中度過的。人生不是彩排,還可以重來。時光不會倒退,所經(jīng)歷的一切,不可能修改。

        小美和她娘長得可真像,簡直把她娘年輕時候臉上的美全都挪過去了。

        現(xiàn)在,我老了,若云老了,連她的女兒小美,也有了自己的小孩。我們都老了。心頭的那個秘密沒有老,就像一片揮之不去的云彩,在我心坎上藏了這么多年。這個秘密,只有我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有時候想想,這果真是報應,老天爺遲遲不肯要我的命,就是要讓我忍受它的煎熬和摧殘。我曾發(fā)過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把這個秘密說出來的,因為一旦曝光,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將永無寧日。我只是希望我能盡快老去,盡快解脫,盡快——帶著這個秘密鉆進墳墓。

        其實,小美是若云的女兒。若云是誰,若云是翠四娘唯一的女兒。我和翠四娘在涵洞里做完那事后的第二天,翠四娘就拖著行李去城里找張大祿去了。那一年以后,翠四娘獨自抱著一個剛好出生兩個月的嬰兒回來了。翠四娘給這個注定有些不幸的孩子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若云。還記得翠四娘回來的當天晚上,她便將這個嗷嗷待哺的女兒抱到我們家里,讓我娘黃玉茹幫忙照看一下,說是有人打電話告訴她張大祿在城里出事兒,她必須趕緊去一趟。遠親不如近鄰,遇到這種事,我們當然沒話可說。見到翠四娘,我的心中又勾起了那次美好的回憶。畢竟,那是我的初次,她帶走了我的初次,如今想來,就是那次有悖倫理的結(jié)合,我的整個人生都涂上了無法抹去的陰影。

        我本來還想跟翠四娘說些什么的,但都沒有來得及。那是我們的最后一面,竟成永別。

        翠四娘就是在那天晚上跳河自殺的,尸體在帶風的河流里泡了三天,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人們從她的衣著認出了她。

        她留下一封遺書,說張大祿懷疑她的孩子——也就是若云,來路不明,因此經(jīng)常用各種方式折磨她,還聲稱她不老實交代,就殺了她。她氣不過,就趁張大祿睡覺的時候,用買來的瑞士軍刀捅死了他,然后,用被子裹好放在了床底下。她還說,自己做了孽,也沒臉再活下去……

        翠四娘死后,若云就成了孤兒,我爹劉青山和我娘黃玉茹幾乎是義無反顧的收養(yǎng)了若云。

        就這樣,若云到了我們家里。在家里,我和若云以兄妹相稱。

        發(fā)現(xiàn)若云是我的女兒,我已經(jīng)二十四歲,剛大學畢業(yè)在醫(yī)院工作。若云那年十歲。我回老家,若云便纏著我?guī)ズ永锵丛?,我很自然地看到了若云肚臍上有顆痣,跟我身上的幾乎一模一樣。我當時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很快想起十三歲那年在涵洞的經(jīng)歷。我悄悄帶了幾根若云的頭發(fā)回醫(yī)院檢查,果然得到一個有如晴天霹靂的結(jié)果:若云是我的女兒。

        當然,我不敢也不能將這個事實從肚子里倒出來,那樣會讓事情變得更加不堪設想。漸漸的,若云長大了,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經(jīng)常愛說的一句話就是:“如果我知道誰是我的親爹,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蔽衣犃耍娜绲陡?,卻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也安慰不了自己。不過,若云一直對我這個“哥哥”很好,比起親爹這個身份,我也更愿意成為她的哥哥。就這樣,我就將這個秘密慢慢隱藏起來,一直藏到現(xiàn)在。不得不說,這是一件令我愧疚和悔恨了一輩子的事情。

        自始至終,翠四娘都沒有說這個女孩是我和她的孩子。因此,我相信她的內(nèi)心深處是善良的。她以兩個人的死為代價,獨自承擔了我們之間有悖倫理的關(guān)系和“結(jié)果”。

        “叔,你在想啥?”小美一臉關(guān)切地看著我?!皼]事,突然想起我爹劉青山我娘黃玉茹了?!蔽艺f,“那會兒我不懂事,真不該老跟他們作對?,F(xiàn)在到處都在修路,可就是沒有一條路能修回去報答他們?!?/p>

        小美聽完,莞爾一笑。

        我說的是真心話。若是有來生,我愿變成他們屋里的一匹磚、一片瓦或者哪怕是他們腳上的一根腳趾頭,去報答他們對我和我女兒若云的恩情。現(xiàn)在,我肚子里還裝著一件事,就是告訴我的滿堂兒孫,等我死后,就把我埋在山上能看得見河流的地方。我希望這條帶風的河流,能夠帶走我身上的愧疚與悔恨,減輕我心中霧靄一樣濃烈的惆悵與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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