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陣子，兒子特別喜歡看一些科幻片，看的時候津津有味，晚上睡覺的時候卻有點兒睡不著，說是害怕。我問他怕什么，他說是頭腦里老想著電影里的一些讓人緊張的鏡頭，害怕睡覺的時候，電影里演的事真的會發(fā)生。我又問他，你用理智想一想，你覺得會發(fā)生嗎？他答，不會，但還是會害怕。

你看，理智有時候就是難以控制人的情緒。

上個星期六，我?guī)ьI(lǐng)一群十來歲的小孩畫曼陀羅畫。曼陀羅畫是瑞士心理學(xué)家榮格創(chuàng)造的，畫法很簡單，就是在一張紙上，先畫一個圓，然后在這個圓內(nèi)作畫，作畫主題可以隨心，也可以命題。曼陀羅就是輪圓的意思，為什么要畫曼陀羅畫？榮格發(fā)現(xiàn)，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是分裂的，所以需要一個圓將它整合起來。通過曼陀羅繪畫，我們可以靜心，可以釋放不良情緒，可以表達(dá)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心理。對于孩子畫曼陀羅，其實不用解釋那么多，只要讓他們隨心隨性地在圓內(nèi)作畫就好了。

我給每個孩子發(fā)了一張紙和一盒蠟筆，紙上已經(jīng)事先畫好了一個圓，畫的主題就是害怕。孩子們立即積極地忙碌起來。我仔細(xì)觀察著他們，發(fā)現(xiàn)男孩子畫的內(nèi)容大多數(shù)跟一些游戲或者書中恐怖的人物形象有關(guān)，比如伏地魔、吸血鬼之類。女孩子就細(xì)膩多了，她們畫的都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一些動物形象，比如蚊子、蛇等，還有一些風(fēng)景。

畫好后，每個孩子都站起來跟大家分享他的畫和心情。畫伏地魔的男孩說：“我最怕伏地魔突然從地底下鉆出來?！甭犓@樣說，就有男孩笑他：“伏地魔有什么好害怕的，那只是書里編的，又不是真的?！蔽揖托Γ骸鞍パ剑瑳]用啦，理智是知道這不會發(fā)生，可人的情感就是會控制不住地要去害怕?！毙θ说哪泻⑴e著自己的畫站起來說：“我最怕黑了，你看我畫的全是黑?！惫唬粋€圓內(nèi)被他涂滿了黑，一層又一層，真正是黑得密不透風(fēng)。我說：“哇，你的這個黑圓，讓我仿佛看到宇宙誕生之前的模樣。這個害怕好有力量?！?/p>

輪到女孩子說了，一個女孩說：“我最怕眼鏡蛇，我就畫了一條眼鏡蛇?！彼f到眼鏡蛇，讓我想起了一個笑話，我就分享給她：“一個人問另一個人，如果遇到眼鏡蛇怎么辦？另一個人說，打掉它的眼鏡。”孩子們都笑了。

以上種種，傳遞給孩子們一種信息：害怕很正常，不能完全由理智所控制；害怕也可以是一種力量；害怕也可以以一種輕松、搞笑的方式去面對。這是我喜歡的一種形式，以分享的方式將核心的信息傳達(dá)給孩子們，而不是以說教。如果說，這時候我仍然還有些刻意而為之的話，那么下面兩個女孩分享的內(nèi)容卻令我大大地意外和震驚了。

二

那個十分乖巧、做事認(rèn)真的女孩舉著自己的畫站起來說：“我畫的是藍(lán)天、大海，旁邊的是樹林，我最害怕的就是大海波濤洶涌，大海上面的天空是漆黑一片，旁邊的樹林也是黑得什么都看不見……”

我看著女孩的畫，聽著聽著，忍不住就轉(zhuǎn)身向大家說道：“你們覺得是在聽她說害怕嗎？還是聽她在朗誦一首詩？她的害怕竟然這么詩意！”

孩子們都笑了，我對女孩說：“我覺得你有這樣的害怕根本不需要去克服，就讓它陪著你好了。”

女孩開心地笑了，我也感到一種格外的愉悅。

接著是另一個常常會害羞的女孩站起來，她說：“我也怕蛇，我畫的這中間是蛇，兩邊是我做的夢?！比缓笏戳宋乙谎?，又羞又怯地說，“夢看見我被蛇咬了?！?/p>

聽女孩說完最后一句，我當(dāng)時就驚嘆地催促坐在她身旁的爸爸：“趕快把她的這句話記下來，說得太好了?！痹诂F(xiàn)場，我只是一味地贊嘆這句話好，下了課后，平靜下來，我才意識到這句話好在哪里，它意境深遠(yuǎn)，充滿懸念，擁有無限的想象空間。它讓我想起《愛麗絲夢游仙境》，神秘而浪漫；又想起莊周夢蝶，莊周不知是自己夢到了蝴蝶，還是蝴蝶夢到了他，女孩和夢的關(guān)系也是我是夢，夢是我，我非夢，夢非我?！稅埯惤z夢游仙境》是經(jīng)典文學(xué)作品，莊周是詩化哲學(xué)大師，可這只是孩子的一句話，她說這句話僅僅是為了表達(dá)自己一種害怕的情緒。

我第一次深刻地領(lǐng)悟到，原來害怕也有這樣多樣化的面貌，我們先前對它只有一種單一的認(rèn)識，認(rèn)為它只是一種負(fù)面情緒，需要我們?nèi)タ朔?，需要我們?nèi)ハ麥?。?dāng)孩子告訴我們，他們害怕某種東西，害怕什么的時候，我們第一時間的反應(yīng)就是你應(yīng)該要克服它，把它從你的頭腦里、從你的心里消滅掉，做一個勇敢的人，卻從來沒有想到，原來，害怕也可以這樣有力量，這樣可愛，這樣詩意，這樣美！

三

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朔ε?、消滅害怕呢？害怕，令我們行動?jǐn)慎，做事周全，這是一種自我保護(hù)的本能。我想，這種本能應(yīng)是祖先通過血脈傳承給我們的東西。如果我們的祖先沒有害怕，他們?nèi)绾味氵^野獸，避開自然災(zāi)害，遠(yuǎn)離危險，頑強地生存著，從而得以將人類的生命一代一代地繁衍下來？

今年暑假，我?guī)鹤尤?nèi)蒙古大草原玩，有一個項目是騎馬。當(dāng)時一伙人興沖沖地去穿戴裝備了，準(zhǔn)備在草原上放馬一搏，就我?guī)е鴥鹤涌s在后面。導(dǎo)游小姐本意是激勵兒子，結(jié)果她說的卻是：“你要當(dāng)膽小鬼嗎？連馬都不敢騎！”兒子的小臉當(dāng)時就漲得通紅，其實真正害怕的人是我，我從小就對身形巨大的動物有畏懼心理，可是導(dǎo)游小姐不知情，兒子也無法說清楚。

看著窘迫的兒子，我突然意識到，不能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到他，小孩本來對未知的事物都是一種沒所謂的感覺，一種中立的態(tài)度，但他們會隨著大人的影響而作出或左或右的調(diào)整和改變。想到這里，我咬咬牙，對兒子說：“兒子，老媽從來沒有騎過馬，真的是蠻害怕的，但大家都去騎馬了，落下我們也不好玩，要不我們就帶著害怕試一試？”兒子神情立即雀躍起來，說：“好啊！”

騎行結(jié)束，我問兒子：“怎樣？感到害怕了嗎？”他搞笑地說：“害怕就閉上眼睛，就當(dāng)自己坐飛機(jī)。”我們一起大笑！

感到害怕其實沒什么，重要的是我們不要害怕“害怕”?，F(xiàn)在，如果白天兒子看過什么電影，晚上臨睡之前又想起某些鏡頭感到有點害怕，我就說：“沒關(guān)系，怕就怕吧，如果你在夢里又看到了，就當(dāng)自己又看了一遍電影。”愛看電影的兒子笑了：“那太好了，睡覺還可以接著看電影。”

真正的勇者不是不害怕，而是帶著害怕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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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朱璐 zhulu83@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