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散文
老子故里
終于確定渦陽鄭店為老子的出生地,已是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二年了。這一年的秋天,文物考古工作者對殘破如荒寺的天靜宮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地下發(fā)掘,大量出土文物表明,老子就生于此地的“流星園”。
有一些美麗的傳說,至今還在這一帶流傳。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一顆碩大的流星墜落在園中,老子的母親因而受孕,產(chǎn)下了一個男孩。這個孩子,后來以五千言《道德經(jīng)》,風流兩千余載。傳說老子出生時,有九條龍破土而出,噴水為其沐浴,此處遂遺九龍井。其時老子家的門前李花盛開,千樹萬樹瑩白如雪,指李為姓,所以老子又名李耳。老子生活的春秋時代,是古代中國史上一個天旋地轉(zhuǎn)的大時代,諸侯起來了,周天子失勢了;卿大夫起來了,諸侯又沒落了,二百四十年間,戰(zhàn)爭二百九十七次,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一。坐在東周宮廷的典藏室里,記述這些成敗興亡的歷史,老子的心中,彌漫了“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慨嘆,不知不覺就落下淚來。
與他同時代的孔子,或許也是有感于這樣的春秋動蕩,曾向老子詢問禮儀方面的問題。這次會面,后來被孔子形容為“今見老子,其猶龍邪!”可以想見,這位北方大儒對楚國的哲人老子,是十分欽佩的。吳國的伍子胥自殺的那一年,老子忽然辭去官職,騎著一頭青牛逶迤西去。過函谷關時,守關的尹喜對他說:先生,您就要隱居了,希望能留下幾句話來。于是老子口述“道德五千言”,希望在政治、社會的劇烈動蕩中,找到一個不變的“?!?。
老子出關后,莫知所終。又過了兩千五百年,美國一個名叫里根的總統(tǒng),在他的就職演說中,引用了老子的一句話:“治大國如烹小鮮!”
鄉(xiāng)村之夜,冬日之夜,在這片平原上,會有一些老子的故事流傳。這樣的夜晚,天空就會跳出一顆美麗的大星,而昔年那輪金透透的大月,也會跟著飽飽地浮上來。
雪落九華
紛紛揚揚的大雪依然在下,佛山九華于滿天飛雪中端然而坐,法相莊嚴。這是丁丑年的最后一場大雪,宇宙間的萬物都在溫暖的白雪下萌動,一樹早開的紅桃,于渺無人跡的背景之上,開得鬧嚷嚷一片。這是九華佛山冰清玉潔中的一點凡心,一縷俗情。在以往那些無雪的日子里,這里是綿延百里的原始森林,一些珍稀而富有詩性的樹種,在這片山巒上分布,它們都有著美麗的名字,比如望春花、青錢柳、紅豆杉、香果樹……一些同樣美麗的鳥類,黃鸝、翠鳥、杜鵑、白鷺,就飛翔歌唱于這些樹林之上,重復著古人的詩句,鳥鳴山更幽。當然此刻,你只能感受到藍松白雪所構(gòu)成的單純美感,一如雪中的九華后山,佛心寧靜,呈示出一種大境界。
有許許多多的寺廟隱藏其間:雙溪寺、九子寺、福海寺、心安寺、廣化院……佛門所獨有的黃墻,在白雪中從容站立,溫情而悲憫。這一抹佛黃,是人類慈悲為懷的愿心。一株老樹在瞑目沉思,如千年修煉的老僧,安詳?shù)?。幾百年晨鐘暮鼓,魚板梵唱的熏染,使九華山上的一松一石,一水一木,都有了守成殉道的砥礪,和“語默動靜,無非示教”的大法相。
不知這座茅屋里住的是誰?想象中應該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人,你看他屋外的樹枝,都成了一柄柄利劍,遠遠地就能感到劍氣沖天。雪飛雪落無聲,正如歲月漫掩劫痕,總是難斷一縷塵緣。卻還有蒼黑如鐵的蛤蟆石,在雪中靜臥,日日看九華山下,青陽城里,燃起一世又一世人間燈火。
雪越下越緊了,這是丁丑年的最后一場大雪。
漁梁殘照
當薄暮的天空中,出現(xiàn)丁香一般的顏色,古壩漁梁的黃昏就又來了。這是古老練水一天中最為恬靜的時刻,先是魚鷹們呼扇著翅膀棲息下來,接著,天光也開始一點一點地柔和黯淡,將碎金一般的效果,撒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古老徽州的水墨畫總是這樣的簡凈,魚鷹在水邊冥思,邊上,是被中國詩人們不絕如縷地詠嘆過的那一葉扁舟。
這是梁下的風光,緩流平水,白沙淺灘,在有月的晚上,杵衣聲此起彼落。然而上溯百步,那景象就很有些驚心動魂了。練江翻越漁梁呼嘯而下,湍急的水流在嶙峋的亂石之間卷起如雪浪花。這時,訇訇的水聲也開始響徹于天地,給人以無比的驚詫。
這條新安江上最大的石質(zhì)滾水壩,始建于唐代,它的砌筑工藝十分巧妙,上下層之間的豎石插釘,和各條石之間的石銷,將整座水壩固為一體,在漲水的夏季,抵御突如其來的山洪暴發(fā)。于是練水至此,也就一改“靜江如練”的柔情,飛流直下,聲震數(shù)里了。
明清之際,漁梁一帶商賈云集,桅桿林立,船舶沿練江進入新安江,可以直達杭州,是古代徽州一條著名的黃金水道。如今,這座水埠小鎮(zhèn)依然保持著古老的風貌,濱江而建的青石屋基高聳數(shù)丈,遍體布滿水漬與蒼苔。沿著這些年代久遠的石階走上去,就是漁梁老街。鵝卵石鋪就的街道曲折蜿蜒,舊式的木板街面上,飄拂著的還是百年老店的市招。小鎮(zhèn)歲月悠長,居民無多,人們操著古老的行業(yè),織網(wǎng)或者制硯。狗和雞們,在暮色中尋尋覓覓。有人家已經(jīng)開始吃晚飯,又一個溫情安詳?shù)男℃?zhèn)黃昏,如期而至了。
這時,徽州民居那顯著的白墻黑瓦,也漸漸染上了懷舊的暖紅,街下的練水,更是滿江絢爛,如同潑下萬斛胭脂,美得無以訴說。
虞姬墓
美人死去的那年,也不知芳齡幾許。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經(jīng)年追隨項王于軍中的女人,一定是有著驚人的青春和美麗。發(fā)生于兩千兩百多年前的那場戰(zhàn)爭,如今已是煙消云散了,昔年千軍萬馬、十面埋伏的垓下古戰(zhàn)場,悲風裊裊,倦陽無限,空留下一座名為虞姬的美人墳塋。
說起來西楚霸王項羽,那是一個何等英雄的人物啊,二十四歲起兵,身經(jīng)七十余戰(zhàn),所當者破,所擊者服,威伯天下,名傳四海。但百戰(zhàn)百勝也難保垓下一戰(zhàn),這最后的一戰(zhàn),竟使他成為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失敗了的英雄。歲暮天寒,雨雪霏霏,淮陰侯韓信將兵三十余萬,合圍數(shù)十重。這是己亥年的深冬,楚軍已經(jīng)兵弱糧盡。項王掀簾出帳,信馬由韁而行。那一夜垓下的月色清麗絕俗,如身邊隨侍的虞氏美人。四周圍暗沉沉盡是漢軍營壘,霜空月殘,燈火錯落,刁斗無聲。就是這時,楚歌自四面聲聲而起,項王驚問道:難道楚軍已經(jīng)全部投降了嗎?為什么四面都是楚地的歌聲呢?他反身入帳,坐下,撥亮燈火,與美人對飲。楚歌仍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滔滔不絕,入耳驚心。這時項王不由得就愴然淚下了,他說虞啊虞啊,天要亡我了,我可怎么辦呢?
虞姬緩緩站起,拔出腰間的雙劍,凝注項羽說,大王,讓我為您歌一曲吧。說罷翩翩起舞,且舞且歌道: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這是美人生命的最后一刻,天地間涌動著一股凄絕艷美的氣氛。末路的西楚霸王項羽,再一次泣不成聲。后來,美人虞姬就仆地而亡了,鮮血將土地染成了血紅。此后不久,人世間就開始生長出一種名叫虞美人的花朵,詭媚如狐,妖冶如魅,在這片土地上恣意叢生。
美文
北 方
說是在遙遠的北方有一個人把我等待等待得風消了雪住了不見我歸來,說是那個人已經(jīng)等了很久很久,一世紀兩世紀或者更長的時候。
說起來也許是一個夢夢見北方的冰天雪地一株蘑菇灼灼的紅。黑了板障子根黑了木刻楞的燈火還有那無邊的過火林也黑成一片沉默。后來北方就飄起了殷紅的大雪紛紛揚揚平了山丘和村莊渲染出無比的絢爛,沒有太陽沒有星星只有不倦的風吹過殷紅的山川。
總聽見遠遠的一個人呼喚我如正午的一聲雞啼在寂寥的曠野讓人驀然驚覺不知身在何處魂在何處;總看見隱隱的一個人對我笑暖得像太陽下山了牛羊回來了女人吆喝孩子炊煙升起來了;總想著只要一步跨出去走啊走啊走到天盡頭地盡頭就能走到那人身邊,縱然是千山萬水長長的路途只要有人在那等著便不管要走多遠。于是我到北方去也許那場殷紅的大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向往多久了呢我不知道只是我家門前的那條大河已經(jīng)干涸。都說別去了別去了那是一個傳說已經(jīng)傳說了幾千年了,關于北方大地飄起的殷紅的雪花只是一個美麗的神話。
那人還在嗎?還在等我嗎?我漂泊得夠久了已經(jīng)累了我這就去,走過一個一個村莊我詢問,可人們都說在北方是有過這么一個人可那是一個傳說。
燈 火
多少年了,我再沒有看見過那樣的大雪。
莽莽淮河完全融進漫天飛雪中去了,似乎不再是水的奔流,浪的翻卷。那只是大朵大朵雪的堆砌,堆砌成一條耀眼的雪川。雪的峰巒向著下游緩緩緩緩地涌動,有時是淤滯不前。
那真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大雪啊。
一踏上河岸,我就再沒有回頭看一眼那條大河,那涌動著雪堆的河流,將十五歲的我深深震撼。然而雪的河流接著就涌上了陸地,大地也成了雪浪滔天。我在天與地的雪流中沉浮,沒有人跡,沒有狗吠,沒有村莊和炊煙。寂寥中只有涂山佇立,大禹石化了的妻,在飛雪中無言。
而我也只能在冰谷和雪濤中掙扎,分不清東西南北,天地成了白茫茫一片。孤獨如同雪光,一層層包裹著我,寒蝕著我——我成了冰雪世界里一枚孤獨的核。
天黑了,涂山上禹的石化了的妻,無言地對著我。
但我很快就覺出了自身的石化;石化中的我,無言。
可是倏忽間,就有一盞燈火燃起來了,如豆的、溫黃的光亮,在沉重的黑中熠熠,將所有的一切洞穿。
我向著那燈火走去,回頭看了一眼無邊的暗夜。
敘事散文
常姨太
抗戰(zhàn)挨前邊,三幾年那一片,徐淮一帶,土匪多如牛毛。鄉(xiāng)村間十里一王,五里一寇,搶男霸女,打圩子綁票,攪得百姓不得安寧,像草上飛、沙克銀等等,都曾經(jīng)名震一時。夜里小孩子哭鬧,只要當娘的說一聲:老沙子來啦!那小孩聽了,立馬噤聲,縮在娘的懷里瑟瑟發(fā)抖,再不敢吭一聲了。
老沙子是沙克銀的諢號。
所以,那年月要是誰家的閨女生得好,就是一塊心病。常姨太就是她爹的一塊病。這時的常姨太還不叫常姨太,十五六歲的年紀,眉間一顆美人痣,方圓幾十里出名。常姨太的爹是個小地主,守著祖上撇下的百十畝好地、一掛子打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就是閨女生得太好,外頭名聲太大,讓他不安生。婆家是早已經(jīng)說妥了的,徐州北邊十多里地,大圩子一戶姓胡的人家,也算門當戶對,就是喜日子還沒最后定下來。支去討喜期的人前天一早就走了,到這會兒,天快合黑了,還沒回來。這里把天黑叫合黑,暮色四合的意思。常姨太的爹就有些犯急。正和老婆念叨著呢,就聽見大門外邊人聲鼎沸,剛想起身去看看,卻見嗚呀呀涌進一鋪人來,領頭的那一個,連邊胡子,黑紅臉膛,手里拎著把藍汪汪的盒子槍。這時已經(jīng)有勃朗寧、德國造了,不過鄉(xiāng)間土匪用的還多是土造火槍。眼前這土匪拿的卻是一把嶄新的王八盒子,在那時,少說也值個百十石小麥。常姨太的爹當時就尿了一身,出溜到地上癱成一堆。待醒過來時,看見一家子正呼天搶地地在哭,土匪卻早已經(jīng)呼嘯而去了。
沒拉牲口、沒搶錢糧,也沒綁兒子、孫子的票,人家這是專門沖著閨女來的。老地主絕了拿錢贖票的望,只覺得心里頭猛然一黑,又一頭栽了下來。
苦了常姨太。先是跟那土匪頭子,胸脯子讓啃得鮮血淋淋,一夜夜不得安生;后來,一次綁了黃口鎮(zhèn)一個肉頭地主的票,得了八百塊現(xiàn)大洋,那土匪頭子一高興,就把她賞了眾人。荒天野地,月黑風高,那一夜常姨太幾生幾死,幾死幾生。再醒來時如同又是一世,身底下一攤子烏血,抬頭看看,一漫天的老鴰哇哇叫著撲向落日,老墳灘上一片火紅。
一個下集回來的牲口販子帶回了她,不久又把她帶進徐州,賣進一個做綢布莊生意的人家做小婆。
這家子是王寨的女婿。正房太太,王家的四小姐,是再賢惠沒有的了,看男人一天天經(jīng)營盤算嘔心瀝血,生意越做越大,人卻越來越消瘦,就心疼得不得了,自作主張買了個女孩兒回來,想著也算自己體恤男人的一點心意。誰知她男人硬是不領情,也不說別的,只說狼嘴里掏不出個活孩子,這種土匪窩里爬出來的女人,弄回家來,不說禮法上有礙,也不吉利。這時常姨太也有十八九了,刀尖上滾過油鍋里趟過,知道這是一份好人家,就哭哭啼啼要留下。原本就生得好,這一哭嚶嚶嚀嚀千嬌百媚,眉心一顆朱砂痣越發(fā)紅得可人。男人就有些動心。悶了一會兒,說,如今咱這里雖說經(jīng)了商,可到底是世代書香,就是買小,也得是個清白來路。按說呢,我不該收你,只是……正說著這話呢,沒等抹過彎子來,就聽得外邊下人們驚喜,說哎喲喲,這不是舅老爺來啦?這是吹的哪股子風!夫妻倆就趕緊起身去迎接,三爺卻已經(jīng)大大哈哈地走進來了。
舅老爺行三,人稱三爺。這舅老爺?shù)囊浑p眼,進屋就瓷住了。待知道妹婿撇清拈酸不愿意要,心里那個按不住的狂喜,慌忙接口道:你們念過書的人,是該有點避諱。既是這樣,這人,我就帶回王寨去!說著伸手拉過常姨太。他妹子喜得不得了,一迭聲說好、好、好,沒有比這再好的了。她沒有聽見,她男人在她身后,輕輕嘆了一口氣。
斯文姑爺嘆的這口氣,只常姨太聽見了。
當日就回了王寨。這王家的祖上,做過正二品,據(jù)說和當時的僧格林沁親王,都很有些交情。咸豐六、七年間,大捻子橫行中原,三爺?shù)淖娓溉鹆止屠鹆苏?,幾十里方圓,東西南北四門,層樓疊砦,壕水深溝,自成一番格局。這時雖說已經(jīng)不像祖上那般威風了,也還有著三萬多畝好地,徐州、豐沛一帶,幾十家商號、當鋪開著,七進大院也還是巍巍蕩蕩的。三爺人莽撞,待常姨太卻細心,稍有個頭疼腦熱,就張揚得牌也不去打了,酒也不去吃了,出出進進不住聲地噓寒問暖,招惹得下人們哧哧地偷笑,奶奶、姨奶奶們一條聲地罵他沒出息。沒事的時候,倆人在房里鬧,又總愛去親那顆美人痣,連聲問咋著就恁紅哩,咋著就恁紅哩?常姨太說毀不就毀在這顆痣上?要不咋著能叫土匪搶去?三爺說咦?這啥話?不是那土匪,咱倆還天遠地隔著呢!倆人只管說,全不知道個避諱,所以常姨太的那段經(jīng)歷,就傳揚得各房各院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有的還添油加醋,紛紛揚揚一直傳到寨子外頭去。
說來也叫個奇,三爺正房偏房原也有好幾個,就沒誰給他生個一男半女;常姨太讓那些個男人一夜糟得幾生幾死,進寨子一年不到卻懷了孕。三爺那個歡喜,日日恨不得把常姨太吃進肚里,捧在手上,說聲要吃啥,隔州跨府鉆窟窿打洞也得掏摸了來。常姨太也爭氣,一生生了個大胖小子,上秤一稱,九斤!三爺取名叫個王朝滿,這是希望這孩子日后長大了,日日金滿斗,朝朝斗滿金。
滿月、百日、抓周,一回比一回鋪排得大。都說常姨太一跟頭翻到云頭上去了,看看,卻還是往日里那么個不急不躁意意遲遲的脾性。三爺越發(fā)歡喜,客人面前,常要感嘆,說我老三哪一世修來的好呀,讓我老了老了,還得了個大胖小子!又抱了朝滿懷里,一邊親一邊說,滿孩哩滿孩,你就是你爹的命哩!說著說著就淚流滿面。人們見了,私下里就說,怕不是什么好兆頭,疼也疼么,誰的兒子誰不心疼?咋就疼得淌眼淚哩?
不久就是蘆溝橋事變,又不久,徐州城里駐進了日本兵。王氏一族在跑反途中,于黃河南岸岳李莊一帶與鬼子相遇,老少二百多口遇難,三爺也在其中。
常姨太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正是割麥子的響晴天氣,南風一陣一陣腥得嗆人。日頭似落不落,汪在西天里火紅一團,常姨太凝視良久,驀然心驚。
就在她掙著身子去投河的那一剎,滿娃不知在什么地方“哇”的一聲哭起來了。常姨太一聽,瘋了一般地往回跑,待到從死人堆里將三歲的兒子扒出來,不由得就跪在了血泊中,連聲喊著三爺三爺,淚如雨下。
二十三歲,常姨太守了寡。也有那鄉(xiāng)間的輕佻子弟,有事沒事好往門前去的,卻讓常姨太的俊臉子一回回冷了心。日里守著兒子念書,夜里守著兒子習字,朝滿一天天長高,就沒誰聽見常姨太說過一句話。眾人都說不易,又感嘆說,老三在地底下,也閉眼了呀。
這一守就是十年。土改那年,實在守不住,常姨太改嫁鄰村的一戶貧農(nóng),朝滿也人高馬大地跟了去,隨了人家的姓。
馬老克
馬老克是俺莊南三里程村人,沒聽說大號叫什么。我奶奶活著的時候,常常提起他。因著奶奶的娘家也姓馬,我們就叫他克舅老爺。
舊社會,一個莊子,或是一個集面,總得有個把熱心好出頭的人幫著排解個糾紛,說和個人情,在各種人中間都能周旋得開。馬老克就是這樣的人。在馬蘭集、曹村、桃山集一帶,不論誰家有事,也不論啥事,只要他到場了,憑著一張臉面,就能把事情給了了,所以在我們那一片官稱“克爺”。
抗日戰(zhàn)爭中期,徐州一帶成為游擊區(qū),日、蔣、偽、共來回拉鋸,今天頑軍抓了八路,明天鬼子抓了國軍,后天八路又抓了頑軍。馬老克這個人,沒什么政治立場,不管是誰抓了誰,只要不是鬼子二鬼子,他都出面作保。今天說起來不可思議,但在幾十年前,四方混戰(zhàn),敵我難分,有不少事情,確實是靠馬老克這樣熱心地方的人出頭說和。
一九四二年冬,我父親左臂負傷,部隊沒有醫(yī)療條件,傷口久不收口,潰爛見骨。那一年是抗戰(zhàn)最艱苦的一年。農(nóng)歷臘月,父親奉命回家養(yǎng)傷,由洪澤湖轉(zhuǎn)道邳睢銅根據(jù)地,然后跟在郝家莊一個私鹽販子的驢馱子后頭,以接閨女為名,當天合黑,到了我母親的娘家馬蘭。臘月二十三,正當家家戶戶祭灶的當口,父親回到了房上,把正在堂屋磕頭的奶奶,驚得一屁股坐在了地當間。那時形勢就很緊張了,遍地是鬼子的據(jù)點,黨在農(nóng)村中的活動開始轉(zhuǎn)入隱蔽。我父親當夜就把組織關系交給了路東區(qū)委書記朱冬巖。我的家鄉(xiāng),興大年初一早晨上祖墳上燒紙,只要這一房頭還有后人,這年初一的上墳是萬萬少不得的。所以馬蘭的偽軍半夜出發(fā),一大清早趕到俺莊西頭的潘家老塋,把父親給擄了去。這也不知是啥人告的密。我奶奶急得當時就起了滿嘴的燎泡。找到馬老克一說,馬老克站起來,說:姐你別急,我這就找人去。
頭天,馬蘭的偽軍大隊長上了徐州,只大隊副在家。我爺爺活著的時候,和這人有過交往,我父親一讓抓進來,他就暗示他,趕緊捎信家去。我父親就托依橋的一個老親,帶了一封信給區(qū)委,說是生意虧了,讓趕緊送點本錢來。兩天后,區(qū)委來了人,指示不要暴露,讓家庭出面保釋。取保的前一天,我大伯來送飯,馬老克踱著方步走過來,訓斥父親說逢俠你個丈人孩子,得罪誰啦?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保你,我保不死你個不孝的東西!又對跟在身后的偽大隊副說,四爺活著時,你們可是好兄弟,你小子可不能不是個東西!偽大隊副連聲說那是、那是。這么笑罵了一陣子,就又踱著方步走了。
第二天下傍晚,馬老克又晃晃蕩蕩地走進來,身后領來十個保人。這時父親已經(jīng)被帶到了偽區(qū)公所的堂屋里。我父親喊了一聲克舅爺,馬老克沒理他。馬老克對著偽大隊長說,逢俠這孩子,平日里怪仁義的,這也不知是哪個狗日的給下的蛆!偽大隊長拖長了聲說:怎么有人說你是共產(chǎn)黨?。课腋赣H不說話。馬老克接口道:共產(chǎn)黨個 !還不是沒為住人,讓狗日的們打了黑槍!偽大隊長就哈哈一笑,說克爺,我信你的!人,你領走,到家好生種莊稼,別再跟在共產(chǎn)黨后頭瞎胡混了!
父親站在燈影里,始終不吭聲,氣氛就有些僵。馬老克一看,忙打哈哈,說官爺,咱有情后補,人我就領走啦。又罵:逢俠你個熊羔子孩子,還戳那兒不動,你還想把你娘氣死呀?!
一九五六年審干,父親的這次被捕被列為重點審查。其時,他正擔任縣委書記,為這事,還停職了一陣子。后來組織上給作的結(jié)論是:經(jīng)組織指示,家庭保釋。我父親一生共被捕過三次,最長的一次三個多月。而這次短短七天的被捕,之所以被屢屢審查,就是因為出面作保的馬老克政治面貌不清,背景復雜?!拔幕蟾锩逼陂g,軍代表說蘇民你看看你看看,保你的都是什么人?馬老克!這種吃喝嫖賭抽大煙的痞子流氓,本身就是我們的專政對象!父親覺得這小當兵的簡直不通,就不理他。軍代表異常氣憤,把桌子一拍,說蘇民!敵人讓你不要跟共產(chǎn)黨跑,你為什么不反駁?你這是典型的叛徒嘴臉!父親也一拍桌子,說:你個毛旦孩子,你懂什么?
對這次被捕,軍代表多次要定性為自首變節(jié),均遭到父親的殊死反抗。最后的結(jié)論是:經(jīng)組織示意,家庭保釋。父親不同意把原先的“指示”改成“示意”,為此,又進行了長達兩年的申訴。我大了以后聽說這事,覺得不解,說何必呢?不就兩個字嘛。
我奶奶活著時多次和我說,那年你爹讓人從老塋地上擄了去,是三老頭使的壞。又說好人哪,你克舅老爺。依著仇家的意思,使錢買,也要買去你老子的人頭。這三老頭不知是誰。奶奶不識字,但一輩子膽大心細,能擔事。她知人論事,只以“仁義”二字作標準,雖常常與階級觀點相悖,卻往往能入木三分。
馬老克至孝,在我們那一片很有名聲。他這人能喝酒,若是遇上紅白喜事,能一氣連打幾十桌通關。那時桃山集是十天四個小集,小空集他背一個三斤重的小酒嘟嚕子,大空集他背一個五斤重的大酒嘟嚕子,在集上吃罷喝罷,再打滿滿一嘟嚕子酒回家。一九四三年,形勢好轉(zhuǎn)后,路東區(qū)委曾接連抓了幾個漢奸二鬼子,有人去找馬老克說和,看見他正抱著酒嘟嚕子喝得爛醉如泥。因為好酒,他娘沒少罰他跪。四五十歲的人了,一跪就是多半天,還跪得鐵直。
如今,也不知在鄉(xiāng)村中,還有沒有馬老克那樣的人了?
二姑的死
據(jù)奶奶說,她四十歲那年,去趕桃山集,徐州一帶有名的算命先生瞎劉,當街攔住她,要給她算命。說,你三壇子酒,兩壇子空,還有一壇不能養(yǎng)老送你的終;說——,奶奶攔住話頭,說瞎劉,你咋恁會謊哩,錢給你擱下啦!說著,扔下幾枚銅制錢兒,抬腿走了。
我奶奶是出了名的膽大,說是有一年,八月節(jié)前后,大月亮地兒,潘家老祠的屋脊上一溜兒坐了幾十只黃鼠狼,對著月亮作揖。這在鄉(xiāng)下,有個說法,叫做黃仙拜月,要出事的。一族人黑鴉鴉跪了,不住點地磕頭,仙們只是不理;奶奶氣了,抬手一坷垃砸上去,“轟”的一聲,仙們抱頭鼠竄。族長厲聲斷喝:老四家!奶奶笑笑,抿抿頭發(fā),問:咋啦?
我爺爺行四。
所以她怎么也不信瞎劉的話。我的父親,瞎劉斷言將來要去“跑響馬”,也就是做土匪的老二,那會兒也就十一二歲,清清秀秀,跟了先生念書,《上論》、《下論》,《上孟》、《下孟》,都念過了,心眼兒一盞燈似的,怎么就能去當響馬?閨女呢,出挑得鮮鮮亮亮,剛剛過了十五,婆家也說妥了。奶奶想了一會子,搖搖頭不信,說:這瞎劉的個嘴!說著,笑了。
瞎劉說的那個不空的酒壇子,就是我二姑。過去人家,把女孩子比作酒壇子,那意思無非是說,生個閨女,大了聘出去的時候,也就落下一壇子酒喝吧。二姑的婆家,說在離俺莊不遠的褚欄,奶奶私下里訪訪,人家還不錯,酒也送過兩回了。所以奶奶對二姑管教很嚴,溜個門子也得告訴。平日里在家,除了做飯,就是做針線。大裁小剪,插花描朵,都會;還能憑了一把剪子,剪出張果老騎驢,麒麟送子,喜鵲登梅枝。都說她心里出。逢了有人來求,奶奶就說,小孩子家家的,能會個啥?眾人抬舉吧。說是說,心里臉上,還是遮不住的歡喜。
就在那一年,打罷了秋,二爺爺家辦喜事,給他的獨生子娶媳婦。新媳婦進了門,引得一村人稱贊,說嘖嘖,這是哪輩子修好修來的?!雙眼皮,銀盤兒臉,一笑倆酒窩兒;嘴又甜,手又巧,未曾開口先帶笑,人前人后,三嬸二大娘地恭敬,喜得奶奶逢人就夸:好,好!
最高興的還是二姑,整天進進出出,三嫂三嫂不住口地喊——二爺爺?shù)膬鹤哟笈判欣先?。年歲又相仿,又合脾氣,刻雙鞋底,納個襪墊,針鼻大點兒事情,也湊在一處。村里的閨女媳婦,更是有事沒事,往她房里跑,拖拖不斷。新媳婦有人緣,姑嫂和睦,這在過去,也是日子紅火家門興盛的事,所以我們這一支,奶奶這一輩的人,對這新進門的三媳婦,全都說不出的可心可意。
但不久就傳出風聲,說這媳婦子在娘家為閨女時,不大安靜。究竟怎么著,也沒人說個清楚,但這種事兒,只要一傳,沒事也有事,沒影也有影。先是閨女媳婦來串門的少了——家家都管住了自己的人:看她那個勾人勾魂的樣兒,不許去!接下來,一個院子住著,奶奶也不許二姑去東屋了。偶爾遇上了,當院里站著,過句話兒,奶奶就扯著喉嚨喊:二妮——二妮!
二姑和奶奶吵,二姑說娘!你咋就信那些沒影的話哩?我看三嫂就是脾氣歡些,我不信那些個嚼舌根子的!奶奶說妮,是樹有根,是話有音,一個女人家,名聲上,最要緊,比性命還要緊!說著,忽然把臉一抹,說:二妮子,我可是說給你了,往后不許你去東屋,你再去,娘不依你!
說話就過年了,過罷年,二姑就十六了,褚欄那邊,她婆家已經(jīng)托人捎過話來,說是來年二月里迎娶。奶奶說妮啦,看你婆家,轉(zhuǎn)眼春荒了,有幾家娶起媳婦的?娘也算不虧你啦。娘倆正說著話呢,門外就閃進一個人來,一看,是奶奶的娘家嫂,冬里閑了,來串個親戚。奶奶慌忙迎上,拉了坐下;二姑也走上前去,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妗子,又說,我去燒口茶去。
都是老親了,不一會兒,奶奶的妯娌們就都圍了上來,家長里短地說。又都一個勁地夸奶奶,說嘁、嘁!看人家老四家!奶奶就謙虛。正鬧著呢,聽見東屋里嘻嘻地笑,聲很大。奶奶就突然變臉變色,起身站到了當院里。二姑慌忙出來,臉上靦靦地笑著,想走;奶奶抬手一巴掌,掃臉摑了過去。
勸了一會子,就都散了。先是誰也沒有在意,到了合黑臨吃飯時候,這才想起來沒見著二姑。里里外外地找,沒有,氣氛就有些異樣。忽聽得磨房里有人“嗷嘮”一聲,嚎得瘆人。急忙奔過去,看見二姑懸在橫梁上,死了總有一兩個時辰了。
發(fā)喪,褚欄那邊,還來了人,說是她婆婆很傷心。這件事后來在那一帶鄉(xiāng)村流傳了很久,但我從未聽我們家里人說起過。我少年時,學做針線,一次偶爾聽奶奶提到二姑,說插得那個花,鮮亮得帶露水!一直到臨死前的那幾年,奶奶才和我說些二姑的事。二丫呀,命哪。奶奶總是這么起頭:人強強不過命哪,你二姑,那么個好婆家。奶奶那時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常常喜歡一個人坐在門外,落日里閃著滿頭銀亮的白發(fā)。我有時守著她,聽她說些早年間的事,或是聽她突然發(fā)問:二丫頭,你說,瞎劉他,還活著嗎?
隨筆
羅裳時代
作為一個女人,一直以來,我的穿著都是很不講究的。但過去的年月,國家提倡艱苦樸素,不講究是一種社會風尚,穿的差一點,走出去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妨礙?,F(xiàn)在不行了,現(xiàn)在不僅是我女兒在單位里受了社會風潮的影響,回來后對我的穿著說三道四,且時有譏諷,就是到了社會上,也常常遭受白眼。最突出的一個例子,是有一回我拎了個破包,進了一間寫字樓,被那辦公室的時髦女人,認作了收電費的,呵斥我說:過幾天再來!我頗受刺激,第一次對自己的衣著產(chǎn)生了動搖。但一個人的世界觀一旦形成了,也像毛老人家批評林彪的那樣:改也難!年輕的時候,我的同學尤其是男同學,是常常要為我的穿著羞愧的,一半掩飾,一半也是解釋吧,他們總是要對到他們那里去的衣衫娟潔的淑女說,潘公灑脫——潘公灑脫!我畢業(yè)不久,就人稱“潘公”,由此可知我和一般女性的不同。我問我給你們丟人了嗎?他們正色道:哪里——我們?yōu)槟苡心氵@樣名士派頭的女同學而驕傲!
他們這是氣我,不過我也不十分在意。多年以前,在去往拉薩的藏北高原上,我曾遇見過一隊衣衫襤褸的藏民,他們不會講漢話,看見我過去了,卻一起對了我笑。他們的牙齒很白,那燦爛的笑容,如同高原的太陽一般明亮,剎那間照亮了他們襤褸的藏袍?;貋砗笪揖镁貌荒芡鼞阉麄兊男θ荩钡浇裉?,二十多年過去了,我還是能感到那善意的微笑對我的撼動。
所以很多時候,我會穿得很隨便的,在這座城市里到處亂跑。比如有一次,我要到我正在裝修的房子里去,就胡亂套了件舊衣服,隨隨便便地出門了。我騎著自行車,晃晃悠悠地走,猛然想起來,刷墻的師傅讓我?guī)б晦f報紙去鋪地,我給忘了。當然不會折回去拿,前頭就是報社,進去討一摞好了。 時間還早,人都還沒來上班,只幾個門衛(wèi)在門前坐著。我走上前去,說我想進去拿點舊報紙,說著就要往里走。他們露出驚詫的表情,大約是弄不懂我這樣的人,怎么會和報社有瓜葛?攔住,不讓我進,糾纏了好一會兒,又讓我登記——看你能寫出誰的名字?我拿過筆來,“刷刷刷”赫然寫上某女士的大名,把他們驚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某女士在該報社,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我于是一邊用筆點點登記簿,一邊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心說,看你們誰還敢攔我!我和某女士,其實并不熟悉,某個會議上,偶然見過一面罷了。但據(jù)我的觀察,該女士的衣著,雖說比我要“楚楚”,但絕非“衣貌取人”的那類,讓她有個破衣爛衫的親戚,也不怕她日后知道。后來,我就暢通無阻地進了某晚報的大樓,推開一個門看看,再推開一個門看看,找了一個同情窮人的小青年,要了一摞舊報紙,就向門衛(wèi)們揚揚手,行不由徑地走了。
身后拖著一串長長的詫異的目光。
我們編輯部的人諷刺我說:你要是穿的像侯露那么“?!?,人家怎么會不睬你???
侯露是著名編劇,省戲劇家協(xié)會秘書長,穿得比較珠光寶氣。這是說的另外一件事,有一回,我到派出所去——我的身份證丟了,要補辦一個。負責辦證的小警察帶睬不睬,讓我:到邊上等著!都來得比我遲,都站到了我前邊,都該問的問,該辦的辦,該走的走了。我有些不高興,我說同志,我的身份證……可還沒等我說完,小警察就呵斥我說:跟你說過了,沒聽明白?。吭谶吷系戎?!
我一下火了,我說你這個小丫頭,說話怎么這么難聽?你們廳長和我說話,也沒這么不客氣!她掃我一眼,鄙夷道:我們廳長?哼!你也不回家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長什么樣?還我們廳長呢,嚇唬誰呢你!
我那天穿的,實在是不敢恭維,據(jù)說和小菜場的粥棚大嫂差不多。我們編輯部的人因此很生氣,倒不是氣派出所的人,是覺得我給他們丟了人。我無話可說,現(xiàn)如今的社會,先敬羅裳后敬人,連我自己身邊的人都這樣,我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幸福的碗
我結(jié)婚的時候,什么東西都沒有,我們研究室的同志湊份子,為我買了一套鍋碗瓢盆,當天我就用這套碗筷請他們吃了飯。那是一九八年代初期,婚姻普遍有一種樸素的美感。因為多年以來一直是過“單身漢”的日子,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家庭生活方面有哪些愛好,收到了這份結(jié)婚禮物我才知道,我特別特別喜歡碗。那是一套小藍花碗,一個個都玲瓏剔透,看上去你都不忍心用它們?nèi)ナ?。我愛人抱怨說這是什么碗呀,吃一頓飯要站起來八回。又說:真小氣,一人送了一個碗!他前一句話是說碗太小,總得站起來添飯,后一句話則是對我們的人的不滿。他這個人,結(jié)婚前你看他是千好萬好,結(jié)了婚才知道,他專門愛站在你的對立面。他還對知識分子有一種天生的仇視,我的解釋,是因為他自己沒有上過大學。所以結(jié)婚不久,我們就各自撕去了溫情脈脈的面紗,開始爭吵進而廝打,而最能發(fā)泄我怨氣的方法是:摔碗。
那套小藍花碗不久就在家庭戰(zhàn)爭中尸骨無存,但你不用擔心,在婚后的幾個月里,我已經(jīng)陸續(xù)買了很多很多碗。在平常的日子里,我對它們愛不釋手,但發(fā)起火來,又唯有它們才能表達我的憤怒與不妥協(xié)。勸架的人直惋惜,說多好的碗哪,摔碎了都那么好看。又嚴肅告誡我:下回再摔,揀不好看的摔!
接下來再吵架的時候,我就想起了這句話,想揀不好看的碗來摔,但轉(zhuǎn)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因為我在碗方面的鑒賞力極高,我們家竟沒有什么不好看的碗。
說話就過了婚后的第一年,這是婚姻最初的磨合期,西方所謂的“紙婚”,最脆弱也最危險。而過了這一段之后,你的婚姻可能在中年還會遭遇危機,但至少在現(xiàn)階段,你會有較為穩(wěn)定的幸福的幾年。我們家的碗日益增多,它們多呈現(xiàn)為四個一組,而且多是藍花或是藍色圖案。因為家庭戰(zhàn)爭中它們不再是替罪之羊,碗櫥顯然已經(jīng)不能容納下它們,但即便如此,我一上街,仍然不停地逛土產(chǎn)商店,后來是瓷器商店。我姐姐說,買這么多碗有什么用啊,好看也沒用,你們家吃飯,從來不燙碗。我姐姐是一個特別特別講衛(wèi)生的人,吃飯燙碗,是她諸多毛病中比較能夠忍受的一個。我站在她家的廚房里,看她將她們家被開水燙了無數(shù)遍已經(jīng)被燙得面目全非的碗一個一個地再燙上兩遍,然后小心翼翼地盛飯,感到十分的無聊,十分的不耐煩。
所以當她最近到我們家來,看到我廚房里有一臺消毒柜時,不由得大吃一驚道:你們家過去連碗都不燙,現(xiàn)在居然給碗消毒了?
我得意地拉開消毒柜,于是我們一起看見,新買的消毒柜里,靜靜地蹲著幾組消過毒的幸福的碗。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