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 龐

很年輕時我就意識到我正在衰老。

誰不衰老？

即使在他春風(fēng)得意之時。

即使他在成都喝茶，

在廣州和同學(xué)見面，在浙江

在富春江畔，一副沉靜的心腸，他仍在不可

阻止地衰老。

敵不過自己的身體。

我曾天真地把自己的靈魂視作鐳。

——但生命更新得毫不留情，必須接受。

民國年間，

——我一直在設(shè)計自己的角色。

當(dāng)一個郵差總還可以，超越任何風(fēng)雨之外。

在灰色的清晨，懷抱著陽光

我的臉龐沉靜、卑微，從不像以后年代那樣

衰老。

艱難的窗口

其實(shí)我并不緩慢，而是疾馳。

落木呵，蕭蕭。

合肥呵，縹緲、堅實(shí)。

我的一部分身體在不斷消逝。

但又不可阻擋地迎來我的另一部分嶄新的

身體。

那殘存的極少的動物的本性，

就像童年一樣清甜。

在路燈之光細(xì)細(xì)地飛翔的

遙遠(yuǎn)的暈眩的深夜，

我偶然守住了我獨(dú)有的艱難的窗口。

雨天臥床讀一張地圖

不緊不慢之雨，穿過杏樹葉子

穿過銀杏和柳樹的葉子

穿過芭蕉耀眼的葉子

穿過梔子樹的葉子（季節(jié)清楚、有序）

天地間所運(yùn)行之物，它沒有明確地

顯示自身的行跡

但我卻能分毫無誤地看到。

雨聲穿過我的臥室，穿過寂靜的時間

穿過我手上的地圖

這一張紙呀

已被我觀察許久，煙云散盡、山川寂寥

誰把一條無聲無息的旅程

從此地嵌入彼地……

——車、船上萬象過眼。

沒有讀過地圖的人，其悲哀卻不自知。

而我的喜悅來自自身，盲目而又有明確的

線索

誰又能像我感受到那一山、一水的冷暖？

四頂山觀濤

春日之風(fēng)的軟與力——它先化為

迎面涌來的巢湖上的波濤

哦，我的足呵，在卵石灘上，在無數(shù)干硬的

螺螄殼堆積的湖灘上

那也是你的足，他的足，她的足

身后的松濤之響，一直快速向遠(yuǎn)方蔓延

一直快速涌到蔥蘢的四頂山上，如此明媚的

山體

是誰剛才輕聲說“只有，也只有南方才有”。

如此，我們的身軀多么微不足道

剛才路過山腳下靠山楊村散落的民居時

我們就迎面與幽深的時光相撞

“把我抹殺在這里吧，心甘情愿！”這又是誰心底的波濤。

斜暉只傾灑一部分湖面，姥山在湖上漂浮

仿佛沒有了根基，那樣的身姿

卻更加迷離。

巨大的飽滿的湖灣，就像海。

那只近岸的無主之船搖晃著，該有多少色彩

和聲響

曾溢滿它的船艙

能有一個得意的立足的位置，將是天地最美

的恩賜。

是呵，前有水，后有山

而你就在我的身畔，而有多少心內(nèi)的起伏跌

進(jìn)和拋起在

那連綿的波濤和松濤之中

誰能有一顆無辜的心

我不知道我喜歡什么？那滲入身體中的光芒是否被我辨識？

一個人到了中年，他的影子是否便有了荒煙

之意。

我是否修改我曾寫下的“不再與陌生人

喝酒”。

未曾去過的城市，從此在內(nèi)心中漸漸變得興

味蕭索。

我確實(shí)無意中摸到了那幅畫軸，它在漠漠的幽寂里。

我是否要將它緩緩地驚艷地打開？

誰能有一顆無辜的心，被它誘惑和折磨。

誰能拋卻、徹底忘記，把遠(yuǎn)山輕薄的肉身化

于朝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