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的“休克”到底是來自黎明的哪一個地址,或者哪一重平行宇宙?在這個叫“藍角”的守夜人的詩歌里,從早期“在一首詩里等待黎明”到他晚近的《厭惡及其他》里,突然指給我們看的那“病”之詩歌的國家和田野,“黎明越來越近/它不讓一個人呼吸?!边@樣的黑色電影般的非繆斯視野,僅僅是為了哀挽于詩歌的“休克”嗎?多年前我就知道這個來自南方的名字——藍角,但是直到20多年后我才能收到來自他的詩歌國土的“另外的通知”,這本《狂歡之雪》,出版社居然是北方之北的寧夏人民出版社?!拔缫沟幕疖?收到另外的通知?!边@是維系平行宇宙意義上的南方詩志寫作嗎?既然“黎明”是如此困難,甚至如曼德爾斯坦姆的一本詩集里指出的那樣,如同“被竊失的大氣”,那么這詩歌,更加不可能的詩歌,是如何以“不讓一個人呼吸”的呼吸來持續(xù)/休克著這“被放棄的合肥城”和這個暫時稱作為“藍角”的前詩歌編輯和詩人呢?
緩 沖
緩沖往往意味著更為激烈的鐵。多年前,我收到的來自《詩歌報》編輯部那南方樣式的便簽上潦草的落款“藍角”,對于我們這些人來講都是一種繆斯的通行證。這個名字的“地址”把我們,把整個時代的激情給“緩沖”成詩人。
詩歌總是無辜的嗎?對藍角來說,它需要的是什么樣的起搏器和X光機,需要的是什么樣的復(fù)活和依舊“被繩索包裹”的回頭?藍角的詩歌里這樣意外的“襲擊”是嚴厲的,甚至粗蠻,甚至比死亡本身更激烈。藍角的詩歌在最初的浪漫主義過后,直取詩歌的核心——這個核心真正就在它們所偽裝成“緩沖”的“藍角”地帶。緩沖意味著比高潮還要危險的內(nèi)中心,意味著連結(jié)局都未可深入的內(nèi)宇宙,意味著詩人之所以成為詩人的命數(shù)所在?!皣乙呀?jīng)是中年了”。
就是這樣,“被放逐的人”讓這個“五月的嘆息比往日平靜”,讓“力量簡單。聲音多么微弱/樺林的腹中 閃電裹緊鐵流”。這是藍角詩歌中的“白樺林”,這樣的“白樺林”是在向什么應(yīng)和呼應(yīng)?!白尶罩械南鯚熝蜎]這整個清晨”,而且“我相信這是來自人間的消息”。藍角自認為是現(xiàn)實主義的詩人,但是他詩歌里的幻覺是如此讓人意外和感慨: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前,“我分辨留在空中黃金的縫隙”,全力于如此詩歌內(nèi)宇宙的聽和看,以至于藍角疏于對他詩歌外在語言的精美“偽裝”。有時候并不是我們的耳朵遲到了,而是時代讓我們在這個時刻才能讀懂這樣的詩句。
藍角或從每一首詩歌中猛烈抽出“另一個手術(shù)臺”,為了讓艱難的黎明“呼吸”或“不再呼吸”。在他多年的詩歌寫作中,我們看到的是詩歌意志力的升起,看到的是走向不同于他我和自我的新路。藍角的詩歌讓我驚異的是,他如外科醫(yī)生般的審視和思考,建立起來詩歌的病歷群。
“國家已是中年。”這一切指向的是那個在南方之夜里的人,“三月,月沉蜀山”,當“雷的鞭子一節(jié)一節(jié)繃緊,抽打群山里颶風(fēng)的羅盤”(《夢游》)。讀著這樣的詩歌,我們還能交出些什么,我們還能為自己葆有些什么?即使是幸存下來的人,也是在夢游里奔波的人,這無主的大地從此將更無助,我們的詩歌將更孤立無援。藍角詩歌考慮的是當下的“疼痛”。
藍角是兇蠻的堅韌的,當你讀到這樣的句子:“黑暗里的壁虎不言不語,它仇恨的白樺林也不言不語?!边@樣的“觀察”或自謂一以貫之這個人的全部寫作,這樣悲烈的承擔性質(zhì)的寫作,當然是“孤立無援熱淚已盈目”的交出,為你傳遞被詩歌猛擊的休克和死,為你傳遞那“慢慢解放著的一根繩索。乘著天沒黑”。
換 氣
寫至此我想起策蘭中晚期有部重要的詩集,策蘭將之命名為《換氣》。策蘭的“換氣”在他詩歌的所謂“晚期風(fēng)格”的進程中,將這個“概念”移植詮釋到藍角的詩歌創(chuàng)作上,作為1964年出生的“最后一代”詩人,藍角詩歌的“換氣”不僅發(fā)生在他的中年寫作時期,其實從他開始成熟期寫作,這樣的“換氣”一直有“微弱地同時性”。是的,這樣無牌照的中年,就這樣無牌照地進入了詩歌的禁地的“另一個人”帶著他的那些“另外的詩篇”,那個我們看不見的踉踉蹌蹌的“他”出現(xiàn)了,或者說向我們顯現(xiàn)了,詩歌,依舊開著這“無牌照的農(nóng)用車”。不止于你用詩歌哀悼,不止于這個人以前寫下的“靈視”:“黎明越來越近,它不讓一個人呼吸?!?/p>
證 詞
但是舊世界真的是“在遇到你之前,就已經(jīng)落花流水”了嗎?舊世界真的就是這樣——“詩人要敢于拆掉自己的詩歌房子”。不過,我不知道藍角是有意還是無意忽略或“混淆”了“拆違”的另一個要點:違章建筑。如何拆掉詩歌這個根本是犯禁、泄露著天機的“房子”——如何行這種意義上的“拆違”?詩歌這樣“無住客的房子”到底需要什么樣的詩人來持續(xù),用證詞來進行反證。藍角60多首的詩歌組《時間的證詞》,或是指向的是這個詩歌的“過時的房客”。
“月亮籠罩著寧波/月亮也籠罩著盧布/月亮。月亮。/不放過烏江那個凍壞的蘿卜?!?/p>
的確,在這個世紀,繆斯女神手中掌控的不會是豎琴和鮮花,不會是舊時代突然的悲傷,而就是這樣的——來自“烏江那個凍壞的蘿卜”。能“寫”出這樣句子的詩人我想應(yīng)該是無憾了。
那么我們的姐妹母親們該怎么辦?這詩歌里和詩歌外國家的中年該怎么辦?如霰彈般飛來的,沉淪著的不白之冤該怎么辦?我們時代的繆斯,早已不再是那持豎琴或握“烏江那個凍壞的蘿卜”的繆斯。那不是我們自己國土的疼痛,我們時代的繆斯是那地平線的貧困,是激勵著我們活下去的,在天災(zāi)人禍前活下去的煙花女子們,是的,沒錯,不是張藝謀虛假拙劣的電影《金陵十二釵》里的女人們,而是生活中活生生出現(xiàn)的來自于我們自己的貧困的姐妹們,和年輕的母親們——在這樣的詩歌里,在讓人忍住落淚的圣詠隊里:
“那么多煙花。/張開嗓子。開裂了。潰爛了。/崩潰在某晚的某個瞬間。/那么多的煙花女子。/穿著棉襖。拎著皮包。/篡改著寫給父母的書信。/篡改著月亮爬過家鄉(xiāng)的。/荒涼山坡。”
這才是真正的史詩之“證詞”,我們那穿著棉襖的妓女姐妹們篡改著的最珍貴的書信,寫給父母的書信,這樣的世紀要到哪里去?繆斯出現(xiàn)在荒涼的山坡上,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令黎明幾乎無可呼吸。安魂曲出現(xiàn)在她們自身的貧困中,“大地赤裸裸/雪花在寬恕。”唯有這樣的“證詞”在耽擱著我們。
厭 離
“在我身上簽字畫押。/找我的火藥點,找我的廢器皿”。
在我的認識里,藍角是帶著“暗物質(zhì)”的一位詩人。把自己交出去也好,徹底地承擔和淪陷也好,都逃不過“在我身上簽字畫押”。這就是劫數(shù),我們每個人都需要“償還”的東西。身體就是一個“壞江湖”,讓我們足夠操心它,足夠恐懼它,備受折磨。但是藍角的詩歌無力來“清算”這些身體或其他的“暗物質(zhì)”。即使“他從來不像今天這樣全神貫注/從來不像今天這樣熱血滾滾”。也許,單獨再寫一個對藍角詩歌的“病歷檔案”的細讀性分析文章是必要的。
這樣的詩歌,我想肯定讓習(xí)慣于詩人早期浪漫主義或探索性文本的讀者大吃一驚。但是即便如此,詩人的淪陷和厭離——也就是離開,還是“針尖上的孤孀,不能哭”。這樣詩歌的“看守人”并不止于藍角一人,也是我們每個人所必須經(jīng)歷的——生老病死。我將《厭惡及其它》看做是藍角的新世界觀的“重建”——他終于能找到并入住他那違禁的詩歌的房子。經(jīng)歷過30年的詩歌風(fēng)暴后,讀著這樣的絕非只是來自詩歌自身的“觀察”,讓我想到的是我前幾年第一次被前南斯拉夫行為藝術(shù)大師阿布拉莫維奇的一張肖像所震驚的那個時刻:一只黑色的蝎子被放到女藝術(shù)家的臉上。我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有蝎子的女藝術(shù)家的臉部肖像。我知道,寫下這部《狂歡之雪》的那個人也知道——這就是來自詩歌的“另外的通知”,是我們?nèi)康钠缤?,信仰,真理或威脅,是全部的徒勞,悲慟和狂喜,是雪或守夜人最終能讀出或讀錯的那封信——那封信我們30年前已經(jīng)郵遞出,那是詩歌的蝎子,但是你一如既往地——全部“仇恨”的白樺林在不言不語。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