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藍角，男。1964年9月出生于安徽省和縣一村莊。

1988年畢業(yè)于安徽大學，1984年開始詩歌和其他文體寫作。

作品發(fā)表于《詩刊》、《詩歌報》、《十月》、《青年文學》、《作家》、《江南》等數(shù)十家文學期刊和《九十年代實力詩人詩選》、《安徽文學五十年》等數(shù)十種選本。

詩集《狂歡之雪》由寧夏人民出版社出版。隨筆集《流年清澈》即將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推出。

潁上書

我說服不了你

說服不了

淮河岸上古老的發(fā)黃的星期天

我說服不了晨起的公雞

一聲聲

叫醒一條河的秋分和清明

我說服不了轉世的楊柳

跟著三兩只大雁

在陌生的河沿騰空躍起

我說服不了正在泛綠的土地

愈加沉默的鄉(xiāng)親

如同我無法掙脫內心的疼痛與感激

也像說服不了手指上

正在復生的螺紋

和你一樣模糊 和你一樣清晰

南中國海

太多的都是杰作了。除了海

除了海上幾只饒舌的鷗鳥

打漁的船空艙而歸

那是命運?；蛘哒f那是一個人

既定的姻緣。友誼。無法克制的激情

也可能是正在毀滅的壽辰。

風來了。風輕輕的吹

吹過沙灘。椰子林。和他們的臉

就像什么沒有發(fā)生。其實

什么就沒有發(fā)生。除了一望無際

除了大海天空上一條條靜止的曲線

梅 山

——悼友人父

梅山。一個小鎮(zhèn)的名字

我說的是金寨縣的梅山鎮(zhèn)。

亮閃閃的小河 圍著它細小的脖頸

不知道名字的父親

現(xiàn)在也成為小河的一部分

我說的是那個吐著白沫的浪花

無聲。收斂。仿佛簡短的一生

就這樣沒了。那么突然

卻曾經和我們一樣反復激蕩。

我說的是2007年的年末

沒有雪。聽不到孩子的喊叫

一個人躺在梅山的山頂上。

他獨自吸吮著永遠的安靜

再不咳嗽。像少年時我初來梅山

小雨細微 春風入懷

那一口憋著不放的清涼的驚喜

一只甘橘的命運

其實更多的是一個國家的處境

比如說北朝鮮 中東

其實更多的是槍支彈藥

比如說火箭彈 潛水艇 F16

其實更多的是一條河流

一場暴雨 一塊廣場

黃昏時刻無處躲身的荷花

其實更多的是一聲狗叫

三兩個人的詭辯 謾罵

一個城市意外的交通堵塞

其實 更多的是一滴流著苦膽的淚珠

掛在臉上 獨自憤怒

江 口

船在河中間 我想到

現(xiàn)實主義在中國的命運

我想說的是：洪水無法無天

包括船工劇烈的咳嗽 七個爛西瓜

堆放在破爛的竹筐里

一個母親 手里抱著

兩個哭泣的孩子

那個精神病人

雙目空茫 盯著遠處的一塊浮萍

他們和我乘坐在一條小小的駁船上

他們和我 現(xiàn)在要從河的這邊到達

河的那邊

我想到的現(xiàn)實主義其實只在眼前的這一刻

駁船冒著漆黑的濃煙

時間和船一樣 行在潁河的正中間

干休五所

可以讓日子分開。但不能讓方言重聚

他相信一切已經老去。除了躲藏在血液里結疤的少年

明晃晃的。和刀子一樣。越磨越快。越磨

越亮

他翻舊照片。穿黃軍衣。帶紅軍帽

想起死去的老伴為他煮爛的南瓜湯

他也打瞌睡。清嗓子。和一個戰(zhàn)壕的老鄉(xiāng)

打招呼

在院子里走三圈。伸伸背。彎彎腰

伺弄花草。摸摸石榴。把一個咳嗽分成二

三個

他看著天。表情無異。云是云。云還是云

先在屋檐。再在樹梢。接下來會跑到自己的

腳下面

他沒有扔掉手上的榆木拐杖。他握緊著它

像握著八十六年前母親的手

在中國。貴州省。一個沒有名字的山凹里

偶 見

兩個喇嘛

穿著好看的紅色

打著雨傘

從北大街走向西大門

一個少女突然地叫了一聲

兩個喇嘛表情有異

一個默不作聲

一個回過頭去

在茶吧 兩個喇嘛坐了下來

拿出餅干和一瓶紅茶

很慢地吃

若有若無地吃 也看著

色彩絢麗的少女

打著雨傘

從玻璃窗前走過

一個喇嘛站起身來

他去了廁所

剩下的一個喇嘛

穿著好看的紅色

坐在茶吧

動也不動

落 葉

落葉

如銅鐘。

冰涼的圓形。三角形

欲說又止的多邊形狀。

垂老的環(huán)衛(wèi)女工 撿起

其中腐爛的一枚。

她在揣摩一個人的暮年

是否就在昨天。

在農學院林蔭道的拐角

她默默看著四五張年輕的臉。

哭著要奶喝的嬰兒的臉。

發(fā)黑的輪椅上不愿說話將軍的臉。

他們都是波瀾不驚的深秋

或者說。他們

不過是季節(jié)里一枚枚不同的樹葉。

她不想再聽見任何聲音。

落葉

如銅鐘。

竹音寺

我剔除體內的殘渣和余溫 竹林安詳

響聲碧綠 一次次擊打都是天生的

沒有一絲痕跡 沒有造作的吶喊與呼吸

魚嘴里吐出的星期六清晰得讓人驚詫

它只是它的前世 也是藏經閣上蟬鳴的

余生

經書一頁頁翻 再一頁頁翻

就像日子慢慢的走 麻雀踏碎一片瓦

被換上另一片瓦

有正義的程序 至上的戒律 無需被告知

無需拭擦落灰的月色和鍍上黃金的佛光

誰低低說：有一只寂寞的睡蓮

就有一萬只怒放的荷花

我不愿意是寺廟里多余的看客 也不愿是

小徑上突然反復的松鼠的禪宗

一個人 熟悉的廟宇 黃昏惶惶陷入神仙

的夙愿

我們是一體的 我們只是緩慢長出的一片

片竹葉

懸在萬事俱放的人世 空蕩蕩銅鈴之上

北 方

經歷幾個中年 他才不讓黃鸝

飛進漸漸發(fā)白的胡須？在安徽的某地

河水逆流而上 陌生的來客

被棄嬰重新當作爹娘。一張臉有五個鼻孔

呼出來的或叫流放 或者就叫

故鄉(xiāng)。茅草屋一排排的 隔成泛灰的土菜館

里面擺放著青椒 甲魚 饑餓的雛雞。

公路一直向南。仿佛天生注定

不遠處的濕地 落滿了白鷺和天空的發(fā)屑。

道路因為是道路 顯得危機四伏

他不能移動 就像鼓樓里雪藏的經書

遭遇必然的元年。每一天的黎明都被重生

僅僅因為沒有原因的嘆息?；▓@里的梔子花

開在善良的六月 一點點白 莫名的絕望

與虛假。賣西瓜的老人與它們有著同樣的無辜

不需對證 更無申辯。這是又一天的開始

人群漆黑 遮掩著眾生的聲音與宿命

另外一個自己有誰在剝開。和農民手上的

玉米

突然有了相反的歸屬——黃燦燦的

沒有印記 堅硬如石 你我不可逾越

蚯蚓記

說得早了。天才擦黑?；疬€沒有冷

僅是一個段落。一個段落。還是一個段落

一生是怎樣寫成的？他問他的左眼。左眼的

另外一只眼。世界模糊不清

但已是全部。一根斷裂的鐵鏈就是他們的全部

比如臺歷。線裝的古籍。搖搖欲墜的股市

黏稠不分的部分——風浪在涌動

仿佛最廉恥的核心。對恃著出海的野人

在落荒的井中。反而鎮(zhèn)定自若 紋絲不動

不是一只手。不是一只手里噼里啪啦的刀刃

只有日歷在慢慢的發(fā)黃。像新的一樣

不能涂改。不許政變。泛著惡心的薄荷味道

緩慢與生俱來。星期一不許田螺回頭

這便是風水。被誰締造了一切只得聽之任之

七八回疼痛。細小的微不足道。而她剛剛

長出了心臟。紅通通的——呵，再美的宮廷

只不過是天生的監(jiān)獄 受虐者 黑漆漆的

囂張的槍管

伸出的一只腳。卸了眼霜。布滿了蜘蛛網(wǎng)

可它們突然變得透明。就像雨里的南方

一瀉千里。長出不同的蝴蝶和傳統(tǒng)

——新的山峰。可能已是一條正在干凅的

河流

盛滿無法預知的陽光。雨水。和慢慢呼吸

的年輪

候機廳

她 黑色的臉

赭紅色的三角披肩

坐在吸煙室

安靜地看著煙圈

她的航班在她的包里

沒有絲毫征兆

她看著煙圈 一圈又一圈

沿著她的上方緩緩攀升

緩緩消逝

有一個煙圈優(yōu)柔寡斷

落在她的前方 停住

她微開雙眼

形成和煙圈的簡單對峙

也只十分鐘

她離身出去 沒有一點聲響

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沒有人想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身后的煙圈由白變灰

越來越淡

和她一樣 沒有了痕跡

沉淀的音樂

床頭是它。最淡的那種

早晨你叫它花 它朝你笑

床頭的它是一段走了很遠的百合

平白無故觸到的事物

讓你回想二十八春秋

窗外的風 窄窄身子又在失重

窗外的風上畫滿走神的眼

像荻花 像刻在天上的畫

這些畫跟著秋天跑出了蘆蕩

只有輕輕的東西留下來 像一匹

柔軟的綢布

時間讓它鮮艷 發(fā)出暗暗的光

時間磨斷它陷落的腿

它無意回鄉(xiāng) 在黃昏

你望它之前它早一無所剩

郊外。月亮伸進無底的河水

你清楚看到它悄悄地返回

它落在窗上淺淺的指紋

遺忘草尖上悲傷的呼吸

它的臉。水痕下清晰的笑

郊外。它的返回

讓春天的夜晚變得脆弱又短促

無聲的歡樂

小鳥多汁的注視讓樹林變綠

早春，月光更加均勻

游過田埂的小蛇藏有自己的秘密

烏云向山上聚集

四月和三月一樣平衡 敏銳

草木經過水洗

蓬勃著向上之氣

而原野是荒涼的

漫步的云朵全然無聲

開闊的草地仿佛早晨的心情

細密西風穿過了時間

——誰是大地上的歡樂者

誰是這滾燙黑土上慈善之人

正像事物一直為自己歌唱

早春 它的喜悅是一切的喜悅

距 離

平坦的大海在縮緊

路邊的棗樹翻過了身子

靈淺淺地叫。一只燕子

把它的母親攆開

心哦 心中的馬車

正離開草地

西風也會變小

他退進陳舊的皮膚

三十年下面——

南貼緊了北

經 幡

幡在飄

經文在飄

一行行

寫在藏女的麻花辮上

幡在飄

青海湖在飄

躺在水底的天空

匆匆改變著藍色

幡在飄

心里的灰塵在飄

誦經的人

和吃草的牦牛一樣

幡在飄

沒有聲音

沒有地址

沒有方向

洞開的夜晚

夜已沉睡 紙碎的聲音

讓雨水悄悄滴落

因為夜晚

烏云的嘴唇顯現(xiàn)出欲望

烏云的肉體

他的眼下變得柔軟

梔子花停留臉上

音樂的皺紋 音樂的指甲

在秋天的夜里

盛開的白色藏緊悲歡

和雨水一樣 總有一刻

音樂也會睡去

剩下陰沉的琴師

一匹錦緞

一只呼嘯的銀器

陽光照在牦牛上

陽光落在無邊的草地

也落進我們漆黑的軀體

沒有聲音 沒有回應

太陽那么低

掛在冰涼的膝蓋邊

照亮一棵棵小格桑

真小啊，小的像是昨夜的雪

小的就像氈房邊

羊羔的呼吸

就在我們的嘴唇邊

有點澀 也有點甜

就在長袍裹住的宗教里

有點沉 又有點輕

也照亮無望的拉薩河

一塊塊幡布

一條條青魚

途 中

從阜陽到桂林。途經南昌

火車轟轟隆隆的響。把陌生的地名

切開。又縫上。吸煙的間隙

他看著窗外黃燦燦的一片。

——那是春天的油菜花 憋著氣力

追趕另外春天消失了的痕跡。

女童站在村口 穿著薄薄的羽絨衣

沒有一點點聲音。顏色

也沒有可以嗅到的淡淡味兒。

風景一下子就糜爛了。應合著

我們正在經歷的交錯的日月。

從阜陽到桂林。要么途經南昌

要么只是途經這個村口女童迷茫的眼睛。

一顆心在空空的跳。像一滴滴雨水

緩緩站立 落在死而復生的玻璃片上

寂靜的響動

蛇的游動顯得意味深長

他在路上

蛇悄悄游進體內

蛇的安睡讓寂靜不安

盤在腹內的青蛇

他怎能吐出。它讓這個春天

有了幾點清寒

屋里的光線移到了西邊

蛇的視線一點點變暗

他想這一切何等重要

吐不出 又不會死亡

蛇滑過腹部

氣候漸漸變得溫暖

他在路上

紛繁的生活已使他疲乏

蛇窸窣滑動

它張口的聲音

像面具的低唱

夢見雪萊和三只散步的天鵝

陽光落進冰涼的海里 剩余的

小小部分 落進疏散的林中

大清早 風的手指分外柔軟

而骨子中燒著的炭火染紅了海水

天使的出現(xiàn)讓春天更加焦慮

悠閑的鷗鳥沿著海岸飛遠

雪萊 三只天鵝 彎下腰的天空

還有藍色 憂郁和沙子的反光

光線慢慢轉暗 時間爬過背面的雪山

樹葉一點一點浮上水面

鐘聲還在敲響 十二下。

十三下。黑色的僧袍刮過一道道細浪

焦崗湖

躲在四月二十七日后面的焦崗湖

和村子里的流水

有著不同的顏色

采摘桃子的女人

身上留著昨晚丈夫的噬痕

——那個吸水煙的男人

就在池塘的斜對面

吊二郎當 眉頭緊鎖

（手里的魚嘴噴著濃重的酒氣）

他看著她 像什么也沒有看見

十二年前

他也這樣看著她

與今天未看見的沒有區(qū)別

“多少年了，我的天！”

她嘆了口氣

目光在他們的碰撞處 摔成三節(jié)

村子里的流水調轉著方向

一群羊闖入漸重的暮色

四月二十七日 焦崗湖放下勞累的身體

山巒空洞 慢慢變黑

和昨天相同的氣味重新在涂抹

一條條小蛇 躲回故鄉(xiāng)

它們被找到了簇新的胃腺

謠

群山在裸露

只是因為不安的大地

水不停地流淌

只是因為疼痛的四月

她慢慢走來

像陌生的魂一樣

只是因為

她突然長大

已經有了

屬于自己的秘密

一條小蛇

那么美

那么讓人絕望

只是因為北方的天氣

真的暖和了起來

梨花白生生

油菜黃燦燦

對面山上的小調

飄過來 飄過去

和她手里拈著的鐮刀

一副模樣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