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江少賓,1970年代生于安徽樅陽,現(xiàn)供職于安徽廣播電視臺。
散文和小說作品多見于《人民文學(xué)》、《天涯》、《散文》、《清明》、《安徽文學(xué)》等刊物,先后獲得2007年度人民文學(xué)獎、第四屆老舍散文獎,第四屆全國冰心散文獎等。
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打開的疼痛》、《愛著你的苦難》、《無處安放的鄉(xiāng)愁》。
那些與我無緣的生命
出血。大出血。那么多的血,揪心而疼痛。
妻子一直在痛。從清晨到正午,到午后,比月經(jīng)更多的血,還有血塊,一直流個不停。我在旁邊,焦慮、無助,我不知道究竟該怎么做,才可以止住它們。一個生命正在妻子的體內(nèi),我相信正是TA的掙扎,才使妻子的血流個不停。TA才兩個月,或者更大一點,但TA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力量,來折磨TA的母親。TA是有理由反抗的,我們僅僅是以愛情的名義,就讓TA有了一個父親和母親,而在此之前,我們都沒有足夠的健康和信心。那剎那間的歡樂,終于讓妻子,也終于讓我,在手足無措之余,開始了漫長的等待和更為漫長的心理準(zhǔn)備過程。
我預(yù)感到了流產(chǎn)的可能。在此之前,妻子已經(jīng)有過一次流產(chǎn)的經(jīng)歷,那同樣來自于我們瘋狂的愛情,只不過那一次,是我主動放棄了孕育的過程。那樣的過程不具備法律認(rèn)可的可能,盡管妻子(其時還是我的女友)比這一次更為強(qiáng)烈地想留住那個生命。女人更為注重自己的第一次,愛情如此,孕育也如此,但我,卻仍然以種種理由,扼殺了那個小生命。那個生命使妻子的靈與肉,都留下了長久的陰影和疼痛,最為明顯的反應(yīng)是,后部和腰部的脆弱——它們時常隱隱作痛——不再柔軟和充滿力量。而在心理上,妻子一直對懷孕持有莫名的排斥,那些冰冷的鐵器以及男醫(yī)生觸及內(nèi)部的探視,使妻子在經(jīng)年之后,一直懷有巨大的驚悸,和持久的惡心。我不在場,陪妻子進(jìn)去手術(shù)的是她的一個密友,這同樣使得經(jīng)年之后的妻子,對冰冷的分娩臺,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拒絕。我知道,妻子希望我在場,希望我能夠抓住她的手,給她足夠的力量和信心。
我蹲在婦幼保健院的走廊里抽煙,時間是三年之前。那么多的孕婦,隊伍排到了我面前。她們都驕傲地挺著肚子,急于把自己的秘密,讓外人看見。站在我面前的那個,一直在撫摩自己的肚子,像是在告訴自己的孩子,這是在醫(yī)院里,你有必要安靜一些。我一直盯著她的肚子,她注意到了卻沒有回避,在這樣的場合,她知道我不會有任何邪念。她似乎還注意到了我的落寞,嘴角銜著一絲鼓勵的笑容。沒事,很快就會出來的,她說。我點點頭,說,是啊,很快就會出來的。說完這句話我就站了起來,銳痛,開始震顫于心尖。我其實非常羨慕她們,她們都是一個人,在等待檢查另一個人,而我,卻是在等待扼殺一個與我無緣的生命。
在等待一個生命即將來臨之前,是否,人都會變得更加善良一些?
我看見了那個與我無緣的生命。只是一團(tuán)血塊,凝結(jié)的血塊,借助陳放它的透明的器皿,我看見它,黯淡、蜷縮。一絲冰冷的光暈。仿佛不是真的生命,僅僅是一朵滴血的花蕊。
我僅僅只看到了一眼。那個與我無緣的生命,就去了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今天想來,我其實比妻子更為懷念他,我甚至在夢里見過他的樣子,性別,如我;面容,如妻。我還聽見過他的叫喊,夾雜著妻的普通話和我的樅陽方言。我甚至預(yù)備讓他將來去讀工科,干一個實實在在的技術(shù)活,而不是像我一樣,在凌晨的鍵盤上,敲打自己虛妄的歡樂。
但現(xiàn)在的他,只是一團(tuán)血塊。在自己預(yù)想的未來面前,我顯得虛假而虛弱。
妻子出來了。她隱忍著的傷心在見到我的那一瞬,終于流成了河。我無法勸止她的淚水,就像我無法阻止另一個偶然存活的生命。
我說去醫(yī)院吧,不能再憂慮了。妻子的顧慮依然無法取消,她依然對冰冷的手術(shù)臺持有巨大的排斥,而且她同我一樣知道,此一去,兇多吉少。
我去掛號。專家門診。那些我所不認(rèn)識的字跡,此刻不再是生命的通行證,而是一個生命去留的疑問。坐診的是個女醫(yī)生,她用一種見多識廣的口氣對妻子說,你來得太遲了,先去做做彩超再說。
妻子的秘密再次對一個陌生人敞開。我在走廊上徘徊,在寫著“男士止步”的彩超室門外。而那個在給妻做彩超的男醫(yī)生,顯然已經(jīng)被院方排除在“男士”之外。妻的心里一定糾結(jié)著痛,來自個體生命的抗拒和對另一個生命的畏懼。
等待的過程極為漫長,好在結(jié)果出來得很快。我看見診斷單上寫著:“1.1NG/M參考值:成人〈0.88;妊娠婦女〉3.3”。醫(yī)生說,孩子已經(jīng)在洶涌的血流和血塊中,提前掙脫了母親的子宮。它僅僅只是一粒種子,剛剛落地,還沒有來得及生根。
我無法勸慰妻子。也無法想象這個與我無緣的生命,究竟是個什么樣子。我看見了血,也看見了血塊,但我無法判斷,包容著TA的,究竟是哪一塊?這一次,我甚至沒有想象TA的性別,我只知道,我們的愛情終于有了一個結(jié)晶,有了一個可以光明正大地面世的生命。錐心的疼痛在午夜潮水一樣襲來,其時的妻,終于在疲累中安睡。
我不知道TA到底來自于哪一次歡樂,生命的蒞臨總是猝不及防,突如其來。像上一個與我無緣的生命,盡管我們層層設(shè)防,但還是有一粒種子成功突圍。我看不見他們最初的奮勇,但我看見了他們的最終。像那個我無緣見面的侄女,在我二嫂的身體里長到了六個月,最后還是在一個可以辨別性別的月份,被我二哥扼殺于二嫂的子宮。這樣的事情應(yīng)該發(fā)生過多次,經(jīng)年之后的二嫂習(xí)慣性流產(chǎn),一直無法受孕。我記得每次回鄉(xiāng)下上墳,母親都囑我多燒幾刀紙,并且在一堆早已平坦的山坡上對我指認(rèn),說,那么大了,可憐她沒有那個福分。我一直淡淡地笑著,燒紙的時候,想到的卻是什么時候回城。經(jīng)年之后的母親還提起那個無緣來世的孩子,在母親的心理,那是她命薄,終于累及到了二哥的婚姻。確實,在那個荒涼的年月,生命的來臨與成長,更多的還是一種福分。有福,就挨到了今天的光明;無緣,就早早地告別了當(dāng)時的冷。
而現(xiàn)在,我不能把這些歸結(jié)為福分。試紙上的加號像藍(lán)色的信號燈,在兩個月之前,就宣告了一個生命的來臨。TA已經(jīng)過早地學(xué)會了塵世哲學(xué)般的生存,像我一樣沒有打聲招呼,就進(jìn)入了母親的子宮。是我給了TA這樣的權(quán)利,但卻沒有把這個權(quán)利賦予TA始終。事實上這樣的權(quán)利正在逐漸喪失,在有意和無意之間,我們一直在主宰著TA的命運。我們在憂慮,我們在擔(dān)心,我們在設(shè)想出世的月份,是否合適一個生命的來臨。
子宮里的秘密無法被我看見。但我知道,那個與我無緣的生命,像TA的貿(mào)然進(jìn)入一樣,渴望自己的誕生。事實上每一次,我都在想,假如我不設(shè)防,是否都有可能孕育一個新的生命?這樣的偶然同樣無法預(yù)見,而在所有的偶然之中,總有一個頑強(qiáng)的生命。那么三年以來,究竟有多少無辜的生命,被我扼殺在自己的歡樂之中?
在夢里,妻的呼喊讓我揪心。內(nèi)部的荒蕪,加劇了她的虛無和疼痛。她翻了個身,一只手還搭在小腹上,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動作,像習(xí)慣了一個小生命,在她的子宮里安身立命。天光露下來,微弱的光亮,讓我想到生命的光亮,像那個透明器皿里的模糊的血塊,在冰冷的日光燈下面,有一絲暗淡而冰冷的光暈。
在喧囂的街市或黃昏的小區(qū)里行走,總有些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觸痛我的眼睛。我知道那是無緣之痛,來自于那些偶然的生命。我同樣知道,正是他們的父親和母親,在有意和無意之間,謀殺了他們。這樣的拒絕來自于城市的子宮,更來自于鄉(xiāng)村生活里,香火不絕的寒冷。
再次進(jìn)入妻子的身體,一如進(jìn)入黃昏的沒落時分。器官的舌苔黯然凋敝,生命的巖漿,灼熱的火焰,帶來的不是快樂,而是對生命的濃濃敬重。它讓我感到,這是時光和生命的盡頭,偶然的歡樂,預(yù)知著偶然的命運。
逃跑的兔子
那個黃昏,晚霞如火,我獨自在喧鬧的花沖公園里散步。忽然,路邊的樹叢里沖出一只兔子,沖到我跟前的時候,又猛然停住了,仿佛迷了路。我驚奇地看著它,渾身灰遢遢的,兩只大耳朵支棱著,整個形體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消瘦。它在東張西望,我能看出它的緊張,似乎還在發(fā)抖。我試著蹲了下來,它竟沒有逃走的意思,仿佛,它之所以突然出現(xiàn),就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就是為了讓我給它一個安身立命之地。我想,它肯定是餓久了,橫豎是個死,倒不如把自己交給這個人試試。現(xiàn)在想來,動物其實和人一樣,天性里也有好賭的因子。
于是,這只來歷不明的兔子在我的陽臺上安了家。我給它洗了個澡,發(fā)現(xiàn)它原來是白色的,那么好看的白色,像一團(tuán)滾動的棉花。一只兔子到底能活多久?一只兔子到底能長多大?與生命有關(guān)的問題似乎都不能細(xì)想,想得深了,人極容易沮喪。
童年的時候,我逮過兩只兔子。一只是在巢山上逮的,尚在嬰兒期,長著一身灰不拉嘰的毛,蟄伏在一個小小的雨水沖刷出來的洞穴里。它在我的手心里掙扎,應(yīng)該還發(fā)出過一兩聲恐懼的叫喊。那只兔子我養(yǎng)了四個多月,它也在我的精心喂養(yǎng)里,一天天長大。每天放學(xué),我都會從田埂上采來它的一日三餐。毛豆的葉子,小東西最愛吃了,每次裝了半書包,一天下來,就被它吃了個精光。母親擔(dān)心它會被撐死,時常會挑出一部分菜葉,第二天再喂它。菜葉確實要“挑”,有些菜葉,根本放不到第二天——在精心的人工喂養(yǎng)里,它居然學(xué)會了挑肥揀瘦,那些不新鮮的葉子,它碰都不愿意碰一口,因此幾天下來,籠子底部就鋪了一層凋萎的葉子,而它就像個悠游的國王,肆無忌憚地在葉子上拉屎和撒尿……母親時常笑話我,說我把它慣壞了,哪怕是個人呢,也不至于會生出如此刁鉆的胃口。也不能老是喂毛豆的葉子,每隔幾天,我就得想辦法給它找來些新鮮的青草。它仿佛已經(jīng)預(yù)見了自己的命運,因此在有限的幸福歲月里,它盡情地?fù)]霍我對它的寵愛。那四個月,它是我的絕對主宰。
可惜它最終死于非命,那時候它已經(jīng)很大了,體態(tài)豐滿,一身灰不拉嘰的毛發(fā),散發(fā)出一種富營養(yǎng)的光澤。那個夜晚,我們?nèi)バ虑f看露天電影,《渡江偵察記》,等我們回家的時候,籠子里已經(jīng)空了,地上是一堆凌亂的毛發(fā),還有一攤新鮮的血。兇手是鄰居家的大黃狗,對于這只肥碩的兔子,它垂涎已久。等我找到大黃狗的時候,它居然已經(jīng)酒足飯飽,幸福地睡著了。大黃狗也是我的好朋友,每天放學(xué),它總是守在村口的大橋上,風(fēng)雨無阻。一看到我,就遠(yuǎn)遠(yuǎn)地朝我追上來,爾后,在我的身前一路小跑……我原本拿了根棍子,準(zhǔn)備教訓(xùn)教訓(xùn)大黃狗,但一看到大黃狗,我又放下了。我傻傻地看著一地兔毛,難過得哭了起來。從夢中醒來的大黃狗顯然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它一聲不吭,低著頭,慢慢地?fù)u著尾巴,默默地消失在夜色深處。那一夜,我呆呆地守著空空的籠子,始終不肯上床,始終在想象它被撕咬的疼痛、恐懼和垂死掙扎的樣子——如果我不去看露天電影,如果我記得關(guān)上它的房門,它就不會死于非命。它會恨我嗎?我不知道。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母親總是含糊其辭,姐姐總是辭不達(dá)意,最后,她們都被我問煩了。它不是人!所以不會恨!不是人,就一定不會恨嗎?那時候,我總覺得它是會恨的,不是人,但它也會恨。
另一只兔子是在小圩里逮的。是秋天了,我和二哥在挖荸薺,它忽然出現(xiàn)在荸薺田里,一路狂奔。我丟下鐵鍬就追了上去,我那個跑啊,心臟都快蹦出來了?,F(xiàn)在想來,我已經(jīng)無法理解自己為什么要去追一只兔子,按照常理,人是不可能追上兔子的,但事實上,我追上了。我居然一直沒有放棄,居然一直追到了兩里之外的小圩埂上。最后,它赴死般地躍入水里,在水里掙扎,張皇,大約,還有一絲對人的絕望。
在水里,我把它按住了。那是一只成年的兔子,如果它是人類,至少已經(jīng)超過了五十歲。它掙扎的力氣太大了,即便是在水里,我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上岸的時候,我?guī)缀跻呀?jīng)精疲力竭,它還在我的手里,驚恐萬狀,一直沒有放棄過掙扎。在村民們的指使下,我抓著它的兩條后腿,將它狠狠地?fù)ピ谯坠∽o(hù)坡的石頭上。再摜!已經(jīng)不需要再摜了,我只摜了一次,它就放棄了掙扎。
我傻了。那時候我還不到十歲,雖然已經(jīng)養(yǎng)死過一只兔子,但我還是無法面對自己制造的死亡。在把那只死兔子丟給二哥之后,我就獨自回家了。我知道,兔子不僅是狗的大餐,對于鄉(xiāng)下的農(nóng)人們來說,也是難得的美味。
母親不敢動手,只好請來了春明大嬸。那個秋天的黃昏,春明大嬸的雙手沾滿了鮮血,一把觸目驚心的菜刀,染紅了夕陽的臉。我駭然地站在她的身邊,看著她剝皮,看著她開膛,血光中的春明大嬸容光煥發(fā),仿佛,她宰殺的不是一只窮途末路的兔子,而是一匹狼。更令我駭然的是,春明大嬸竟然還摳出了兔子的眼睛,用水簡單地洗了洗,在眾目睽睽之下,微笑著吞了下去!在牌樓的母輩們口口相傳的偏方里,生吃魚眼和兔子眼,可以防治眼睛老花。那時候的春明大嬸已經(jīng)四十好幾了,她已經(jīng)吞下去無數(shù)雙魚眼,每吃一次,就要拉一天的肚子。最厲害的一次,幾乎來不及提褲子,在茅廁和后門之間奔走了一個星期。這一幕,成了牌樓人一個最為持久的娛樂性的笑料和談資。然而春明大嬸依舊執(zhí)迷不悟,在漫長的寡居歲月里,春明大嬸成了一個狂熱的魚眼愛好者。她幾乎活成了一只貓,循著魚腥味,笑瞇瞇地出現(xiàn)在剛剛買回一條魚的人家里……如今,將近三十年過去,春明大嬸已經(jīng)成了半個盲人,另一只眼睛勉強(qiáng)還能見光,不過也只能模糊地看見晃動的人影。這真是個絕妙的諷刺,然而誰能相信呢?生吃魚眼和兔子眼,依舊是牌樓的母輩們篤信不疑的偏方之一。在她們看來,偏方?jīng)]有任何問題,只是春明大嬸的命,實在是太硬了,她三十多歲就尅死了丈夫,四十歲不到,又尅死了唯一的兒子——偏方,通常都不適合命硬的。我始終無法理解這些怪論,尤其是到了今天,一個求醫(yī)問藥已經(jīng)很便捷的年代,那些兇險的偏方,何以仍會讓牌樓的女人們篤信不疑?在漫長的年少歲月里,總有一些依賴偏方的老人,第一天還在地里忙活,有說有笑的,第二天,突然莫名其妙地撒手人寰。我相信,所謂的偏方只是一個人的或然的命運,而某一些偏方對于某一些人,本身可能就是致命的。
兔子肉的味道我已經(jīng)忘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兔子肉。有一年春節(jié),一個遠(yuǎn)房親戚送來一塊風(fēng)干的兔子肉,母親用紅椒加小蔥爆炒了,紅的紅,綠的綠,看上去非常誘人。但我始終沒有動筷子,母親于是說起了那個秋天的黃昏,母親說,為了爭吃一塊后腿,兔子肉還沒下鍋呢,你和妹妹就在吵架了……我有些將信將疑。那個秋天的黃昏,我在其中,許多細(xì)節(jié)已經(jīng)模糊,只有春明大嬸血糊啦啦的手,還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里。事后我專門問過妹妹,對于那頓美味,妹妹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記憶,她已經(jīng)忘卻了那個秋天,甚至忘卻了我曾經(jīng)喂過一只兔子。人類是最善于健忘的動物,很少有人能記住自己無意中犯下的惡,也很少有人愿望為之懺悔,并在漫長的人生里,真誠地修為。
這是與我相遇的第三只兔子。雖然來歷不明,但我決定好好喂養(yǎng)。我從小區(qū)里拔了一籃子青草,但它只是潦草地吃了幾根,就懶洋洋地臥下了。我又從超市里買了一斤紅蘿卜,切成一丁一丁的碎塊,它用鼻子小心地嗅了嗅,一天過去,居然沒有吃一口。我急壞了,它非餓即病,我急忙向獸醫(yī)求救,但那時候,合肥還沒有專門治療兔病的獸醫(yī),也沒有一個醫(yī)生愿意給一只兔子打針或開藥。它會死的!我坐立不安,事實上,我無法再目睹一只兔子走向最后的死亡。思慮長久之后,我決定回到花沖公園,重新放了它?;_公園里有許多賣兔子的小販,或許,它能找到自己原先的“家”。
但它不肯走。一開始,它只是蹲在路牙子邊上,懶洋洋地,仿佛隨時都會倒斃。它會死的!那一刻它讓我深信,它確實已經(jīng)不久于人世。游人越聚越多,它終于奪路而逃,渾白色的身軀,像一團(tuán)滾動的棉花。令我詫異的是:它逃跑的姿勢看不出任何病態(tài),第二次逃跑,疾如一道雪白的閃電,眨眼間,就徹底消失于灌木深處……原來,所有的病態(tài)都只是它的偽裝,它終于得以成功逃脫。第二次逃脫。然而花沖公園是開放式的,過于喧囂,對于一只兔子來說,環(huán)境其實并不適合。好在除了孩子們,沒有人會真正在意一只逃跑的兔子,它的饑餓、病痛和最終的命運,從此和它的影子一起消失了——仿佛,它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
叔叔,你干嘛要放走它?一個孩子問我。我笑著摸了摸孩子的頭,猛然間,如釋重負(fù)。
夜行列車
盛夏的某個夜晚,我坐上了一趟去往北京的列車。車廂里的旅客,多得令人吃驚,仿佛半座城市的居民都擠了進(jìn)來,他們或站或坐或臥,占據(jù)了車廂里的每一處空隙,甚至堵住了去往衛(wèi)生間的門。一個中年婦女席地而坐,她就靠在衛(wèi)生間的門上,懷里抱著一個孩子,這個我既看不出性別也看不出年齡的孩子,正蜷縮在母親的懷里(眉頭緊鎖,像一只受傷的幼小的獸),酣然入夢。他(她)是整列車廂里唯一不被驚擾的人,他(她)的嘴角還拖著涎水,多么安靜。
我試圖閱讀麥克尤恩,但在這樣一列人滿為患、魚龍混雜的車廂里,似乎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一個閱讀麥克尤恩的男人。我看見有人在喝酒,有人在“斗地主”,有人在聽MP3,有人在玩手機(jī)游戲,還有些男人和女人始終摟在一起,手上和嘴上的動作無所顧忌,放肆的青春一覽無遺……我看見有人在很響地翻著報紙,但沒有人看書,是真的沒有,我發(fā)誓!這確實不是一列適合閱讀的車廂,盡管我有些感冒,但我還是嗅出了車廂里彌漫的煙草味、汗味、酒味、復(fù)雜的體味以及某種難以名狀的魚腥味。事實上,這樣一列車廂已經(jīng)和一盒密封的鐵罐頭相差無幾,我深陷在沒有提前買票的懊惱里。
坐我對面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短短的平頭,濃黑的八字須,右手腕里刺著一個朱紅色的“忍”字(仿宋體,一號字)。這么觸目的刺青猶如上古的黥刑,它赫然出現(xiàn)在一個旅客的手腕上,多么令人生疑,多么令我驚異。我暗暗地打量著他,暗暗地猜測著他的身份,他此行的目的地……車窗玻璃影映著他瘦削的臉,無邊的夜色湮沒了我們的旅途,只有列車,這個喧囂的爬行動物,將墨黑的夜色,飛速撕裂。車窗玻璃里,他始終在東張西望,偶爾瞟一下我,或者看一下手機(jī)。再無別的。這個陌生的男人和我一樣坐立不安,同時又無所事事,或許,他也對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個男人充滿了警惕和好奇,他可能也暗暗地觀察過我,甚至也猜測過我的職業(yè)和目的地。這些觀察和猜測其實是旅途的一部分,在寂寞的旅途上,我們都是一個個無法破解的謎。
時間很快就越過了子夜,列車上的嶄新的一天,和前一天沒有任何差異,更多的人,掙扎在半夢半醒之間。除了那個孩子,似乎沒有人敢真正地入睡,在這樣一列復(fù)雜的車廂里,所有的人都保持警惕。尤其是在列車短暫的??坷?,我看見,有些并不下車的人甚至站了起來,死死地盯著自己的行李。這樣的嚴(yán)防死守似乎是一種傳染病,我和對面的那個男人最終也站了起來,我們一站起來,就都裝模作樣地伸起了懶腰,仿佛約好了似的。這個掩飾動機(jī)的小動作一下子拉近了我們的心理距離,他短促地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傳遞出了他的善意。我緊繃著的神經(jīng)一下子放松了下來,我相信,我的笑容也讓他如釋重負(fù),他松松垮垮地靠在座位上,片刻之后,竟安然地睡過去了。我長久地看著他,這張熟睡的陌生人的臉,堆滿了滄桑的歲月。
但我始終沒有睡意,甚至沒有一絲困倦。夜行列車敲打著無邊的鐵軌,也追逐著無邊的時間。這時候,我終于放心地讀起了麥克尤恩,我相信這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人能驚擾到我的閱讀,即便是陸續(xù)有人上車和下車。這趟夜行列車幾乎逢站必靠,不斷有些陌生的男男女女?dāng)D進(jìn)這列車廂里。這些從暗夜里撲進(jìn)來的陌生人,像一株株移動的水藻,很快就流失在時間的長河里。這趟寂寞的旅途,我只記住了兩張面孔,一個來歷不明的中年男人,一個同樣來歷不明的熟睡的孩子。
麥克尤恩的短篇寫得真好,像一個人的旅途,充滿荒涼和劃痕,暗藏銳利的刀鋒。天早就亮了,火車已經(jīng)駛進(jìn)了熱浪滾滾的北京。對面的中年男人還陷在自己的夢里,很快,我們就一起消失于蒼茫的北京。
慢慢跑進(jìn)老年
母親過世之后,我忽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老了,最明顯的癥狀是間歇性的失眠和抑郁,其次是無緣無故的疲勞和健忘。在荒涼的夜里獨自醒來,我終于下定決心,恢復(fù)自己熱愛的體育運動,打羽毛球(對頸椎病有獨特的療效),或者是慢跑(老少皆宜,安全而環(huán)保)。
許多年了,我一直習(xí)慣于早起,看書、寫字,或者干脆無所事事。如影隨形的緊迫感像一只下山的猛獸,驅(qū)趕著我不敢有一絲懈怠。在天長日久的閱讀和書寫里,我已經(jīng)漸漸地遠(yuǎn)離了運動,徹底地荒廢了長期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的不再年輕的身體,甚至計劃著退休之后,再來慢慢調(diào)養(yǎng)和修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在我的意識里,青年時代是用來打拼的,既要好好學(xué)習(xí),更要天天向上。然而,當(dāng)身體一次次發(fā)出預(yù)警,意識到自己未老先衰之后,我終于明白,對于浮萍一樣的草根階層來說,身體是革命的唯一資本,如果連這個資本也丟了,所有的努力都將付諸東流。我暗暗告誡自己,寫作和生活雖然路徑不同,但本質(zhì)上都是一場生命的馬拉松,這是一場漫長的苦役,成功,只會留給那些早有準(zhǔn)備的人。而在投入這場賽事之前,我?guī)缀鹾翢o準(zhǔn)備,僅僅憑著一腔熱血,就帶著一具早產(chǎn)的先天不足的身體赤膊上陣,雖然我從未真正在意過輸贏,但我清醒地知道,我只有盡可能地跑得更快,做得更好。
晨練的,絕大部分是老人。打羽毛球需要對手,因此我通常會選擇慢跑。從家門口出發(fā),慢慢跑出小區(qū),接著跑過一排臨街的門面房,爾后是小區(qū)隔壁的一個超市小廣場。城市里的運動場地非常有限,廣場上總是人滿為患,打太極拳的,練木蘭劍的,踢毽子的,打羽毛球的,跑步的,倒著走的,抖空竹的……還有三五個老人從不參與任何運動,他們鶴發(fā)童顏,精神矍鑠,興味盎然地討論著釣魚島之爭、朝核問題、十八大、H7N9禽流感……我不止一次地看見他們從不同的方向踱過來,手里捧著一杯茶,笑逐顏開地聚集在一起,仿佛是奔赴一場不能爽約的固定的晨會。這個逼仄的超市小廣場,讓我一次次想起破罡街上的老杜茶館——十里八鄉(xiāng)的老人,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每天早晨都要在茶館里報個到,到了,便是還活著,且還能走路,身體尚好。
這些和時間爭取時間的老人們,我大都只是臉熟。工作日我總是早出晚歸,休息日我?guī)缀蹰]門不出,在這種不規(guī)律的生活里,我和鄰居們幾乎沒有交集。在城市里浮游,個體的生命狀態(tài)其實都是相似的,而每個人的生命狀態(tài),又都是隱私。一次慢跑,我偶然碰見住在我家樓上的一位老人,老人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我??吹剿吩趯O子的身后,大呼小叫著,不要摔倒了!不要摔倒了!也在慢跑的老人主動和我打招呼,她認(rèn)識我兒子,順帶著也認(rèn)識了我。我含糊著回應(yīng)了一聲,老人的“話匣子”就此打開了。她氣喘吁吁地訴說起自己的小孫子,整天玩游戲,“憤怒的小鳥”,“植物大戰(zhàn)僵尸”,眼睛已經(jīng)近視。我啞然地笑著,科技已經(jīng)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并且還將進(jìn)一步改變,但與此同時,科技也培養(yǎng)出了一群深度中毒的少年兒童。大約是誤解了我的微笑,老人又控訴起了兒子和媳婦:媳婦整天忙著化妝,畫得跟妖精似的;兒子在外面跑出租,晨昏顛倒,根本沒時間管孩子……老人大約是壓抑得太久了,長久的壓抑使老人成了又一個“祥林嫂”,希望能有一個人分擔(dān)她的苦惱。然而,這樣的苦惱別人注定無法分擔(dān),我也不想介入她的家事,生活,總是自己的,別人永遠(yuǎn)無法把脈,也無權(quán)說三道四。我只好借故落在老人的身后,看著老人慢慢跑遠(yuǎn)的背影,一陣心酸——這個老人的今天,會是我的明天嗎?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人一旦進(jìn)入了老年,絕大多數(shù)隱私就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靈與肉的孤單,因為孤單,所以需要傾訴。
我害怕著一個孤單的老年,像某些空巢老人一樣,爬上任意一輛路過的公交車,毫無目的地循環(huán)在空蕩蕩的鬧市里,藉以打發(fā)難以打發(fā)的時間。于是,我動員妻子陪我打羽毛球,不久之后,又成功地說服了兒子陪我一起慢跑。他們是我拼搏一生的動力和依靠,人近中年,我比任何時候都希望,他們比我健康,比我長壽,能和我風(fēng)雨相依,一直到老。
跑著跑著,一抬頭,面前忽然晃動著一張似曾相識的老人的臉。老人的腰身佝僂著,行動有些遲緩,頭上頂著一堆雪,暴突的汗珠一顆顆砸下來,仿佛已經(jīng)跑了幾十年。擦肩而過的瞬間,我猛然認(rèn)出了那張布滿褶皺的臉,他是我前單位的前單位的前單位的一位退休的老領(lǐng)導(dǎo)。遙遠(yuǎn)的記憶里,他酷愛打籃球,單位里每年都要舉辦兩次籃球比賽,他親自組隊,親自上場,投出一記又一記優(yōu)雅而精準(zhǔn)的三分球……我一邊慢跑一邊悄然回頭,老領(lǐng)導(dǎo)茫然地站在原地,手里遛著一條乳白色的哈巴狗。哈巴狗興奮地上躥下跳著,看上去,和貓一樣溫順,和貓一樣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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