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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閣樓上的少年(短篇三題)

        2014-04-29 00:00:00朱斌峰
        安徽文學 2014年2期

        作者簡介

        朱斌峰,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曾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佛山文藝》、《萌芽》、《天涯》、《安徽文學》、《山花》、《鐘山》,獨立或合作編劇廣播劇《大通風云》、《彩虹升起的地方》,獲全國第十二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等。

        風之舞

        我去采訪那個叫酷公社的街舞隊是在下午,在小城六樓的練舞廳里,看見幾個少年在打蠟的地板上,在明凈的玻璃鏡前,卷起小型的颶風。這支隊伍常常出沒于小城廣場、企業(yè)慶典晚會等諸多場合,為社會主義文化事業(yè)增姿添彩著。他們的領隊是個頭束黃帶的少女,叫桑,蓬勃著青春的身體似乎在喚醒什么。我飛快地用相機拍下她的舞姿,就站在窗口吸起煙來。我習慣于隔著煙霧看這座小城,雖然我們的小城歌舞升平,但有些東西是不便看得過于真切的。

        桑像一條魚游過來,胸部隨著呼吸大幅度地起伏,她笑:朱記者,一起跳呀!

        我擺擺手:哦?我可不想摔壞老胳膊老腿,這些零件已經為我服務多年了。

        桑嘻笑:你沒那么老吧?我看你頂多三十多歲嘛。

        我笑笑:也是。我沒指望你叫我叔叔,可我的身體生銹了。

        ??粗遥拖窨匆粋€怪物,然后小公雞打鳴似的笑了。

        我從小就知道自己長得擰巴,不適合跳舞。我身材瘦小眼睛也小,加上嗜睡的習性,顯得萎靡,若換成別人長成這個模樣,我一定會用小白鼠來比喻他??稍绞窍嗝膊患训哪腥嗽绞强誓矫琅谝恍┌胨胄褧r分,只要老婆不在身邊,我的腦海里就會走進一個身材婀娜的美女,起云手,走水袖,翩翩而來,翩翩而舞,翩翩而去。這不是什么艷遇的想象,她只是一個在我少年記憶中起舞的女孩。十多年前,在與小城一江之隔的荷葉洲,我常常站在自家的閣樓上,看街上一個少女如風滑過。她扎著綁腿,穿著牛仔褲,就像飽滿的蓮蓬蹦跳在青石路面上,越走越遠,直到滑進陽光燦爛的深處。

        我記得她叫娟兒。

        在娟兒出場前,我得說說少年時代的荷葉洲,那是一個平常的江邊古鎮(zhèn),就像長江的臍帶打了個結兒。那里,一溜長街從清朝末年曲曲折折延伸而來,風雨剝蝕的粉墻上殘留著“和悅記水作坊”“人民公社大食堂”“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之類的文字,那都是長街的胎記。臨街的店鋪松木門板開開閉閉,面水的閣樓飄飄搖搖。街上還有刷著綠漆的郵政代辦點、臺布嚴重缺損的臺球桌、午夜閃著紅綠燈光的游戲廳以及其他。那時,少年的我們夜晚睡在閣樓上,聽不遠處江水嘩嘩流動,讓水聲流進我們的睡眠;白天就站在閣樓上,眺望對岸的城市,抑或春風舞動的日子。

        十多年前,就在這種半明半暗的背景中,娟兒出場了,和她一起來的還有建國和為民。這三個少年就住在長街后的菜地深處,他們是菜農的兒女,一直被我忽略著。他們似乎是在一夜之間長出來的,讓我在那年夏天猝不及防。在我的印象中,以前的娟兒只是個臉上長著雀斑的不起眼的女孩。一些傍晚,我穿過街巷走向一望無垠的油菜地或青菜地,往往會與一只黑狗迎面相遇,它從泥土路上躥出,對我氣訇訇地狂吠。我怎會怕它?再往前走,一些綠油油的植物便一壟壟地舒展開來。偶爾,我會看見一對父女穿行在菜地里:那個穿著舊軍裝的男人背著農藥噴灑筒,左手不停地擠壓曲桿,右手舉著噴頭將霧狀的藥水噴向瓜果蔬菜。他的身后,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蹦蹦跳跳著。男人不時地回頭呵斥:娟兒,離遠點!農藥有毒呢!女孩聞聲停住腳,仰起營養(yǎng)不良的臉咯咯地笑,臉上的雀斑飛過一群蝴蝶——她就是娟兒。至于建國和為民這兩個男伢我就沒有什么印象了,只記得他倆在放學的路上常常圍著娟兒打打鬧鬧。沒想到他們竟然抽芽吐青,以十五歲少年的姿態(tài)走進長街,走進了我少年的視野。

        娟兒們是跳著張狂的舞而來的。

        當年,荷葉洲家家戶戶浸潤在江水聲中,浸潤在咿咿呀呀的黃梅戲里,跳舞尚屬于新生事物——那是鎮(zhèn)中學年輕的老師們帶來的。鎮(zhèn)中學就在糧站后的洼地里,是個呈豁嘴“口”字形的三層水泥樓,那在洲上滿是閣樓的破舊建筑群中顯得鶴立雞群。學校每年都會分來幾個教師,又有教師調走,就像棲棲落落的水鳥。那年,好幾個男性師范生分來,他們高矮胖瘦不等,唯一相同的是都對好看的女生很友好。他們分配到人生地不熟的洲上,顯得驕傲而又孤零零的,但很快就鼓噪起一片火熱。他們以校團委的名義,把學校前那個早已廢棄的糧站倉庫拉上彩帶,安上燈泡,并積極與鎮(zhèn)上幼兒園、地毯廠的姑娘們聯誼。于是,每每周末之夜,那臺為我們播放過千萬遍廣播體操的錄音機就會在糧倉里響起,年輕的老師就會擁抱住街上美麗的姐姐們磕磕絆絆跳起交誼舞來,讓糧倉蓄起一股股騷動的江水。我們比老師們還興奮,爬上窗臺擠向門前,把糧倉團團包圍,向里面探看,發(fā)出怪叫和怪笑。漸漸,我們看到,就在那些成雙成對的擁舞中,有一個身材不高的平頭老師從不與姐姐們共舞,總是一個人自己跳自己的。他聳肩撅臀,忽如機器人搖擺,忽如電擊似的顫抖,忽蹲身玩起類似于托馬斯全旋的體操,動作怪異、夸張,但好看。后來我們才得知平頭老師跳的是曾流行于八十年代后期的霹靂舞。那平頭老師就是娟兒、建國和為民的英語老師,這是娟兒們的幸運。更為幸運的是,在平頭老師調走之前,娟兒們竟然悄悄學會了霹靂舞。

        于是,長街的黃昏,三個少年舞者來到后街,在干涸的水池上擺起一個手提式錄音機,像當年走過二萬五千里長征的革命先輩一樣扎起綁腿,在青石板上跳了起來。建國和為民是一對高矮相映的家伙,他倆舞姿笨拙:高個的建國作拉繩狀,頭部向上鉆動,恍若在攀繩而上;矮個的為民提肩下蹲,將全身關節(jié)松弛,恍若木偶般踢踏著。娟兒忽如云中漫步,忽如風擺楊柳,她柔軟的身子里像是注滿了江水,流動著一股令人神往的波浪。于是,后街上人越聚越多,少年的我們忍不住前來圍觀,艷羨、氣忿而又欲罷不能。建國、為民那倆小子讓長街少年嫉恨得吐血,我們很想把他倆揪下來,換成自個兒上場??墒牵欠N舞跳了一場又一場,卻沒有哪個長街少年上前砸過場子。那種舞太好看了,娟兒太好看了,讓我們自慚形穢,不敢輕舉妄動,就連那個曾把生物老師命根子踢傷的何三都咬著牙躲在一角,一如磨牙的小老鼠。我們悄悄圍來,靜靜觀看,又目送娟兒們驕傲而去。我們只能在夢中,用拳頭趕走建國、為民,獨自傾聽娟兒體內美妙的水聲。

        記憶中的后街黃昏,陽光被江風吹得如栽了一地亂亂的小黃花,娟兒們在盡興而舞,他們腳踩小黃花,扭胯出臀,起起伏伏。忽地,一聲尖叫聲傳出,娟兒腳下一滑“叭”地摔在青石板上。四周靜了靜,接著爆發(fā)出哄然的笑聲。那笑聲就像決堤的江水,讓我們笑得淋漓盡致,笑得暢快極了。然后,倆少男上前攙扶著崴了腳的娟兒,提起小錄音機慌慌而去——那是他們唯一一次倉皇的離去??蛇@個記憶不一定真實,也許是我為了虛妄的滿足而生出的想象,我們很擅長于此道。

        荷葉洲后街之舞,是一朵開在時光深處的花??勺詮牟宿r用大棚種植技術把季節(jié)搞亂后,自從小城因溫室效應一年四季開滿姹紫嫣紅的花兒后,我就沒有看到過真正的舞蹈了。也許那種舞只能屬于少年,屬于叫娟或桑之類的女孩,那是能喚醒沉淪的肉體之舞。

        看著面前的桑,我問:聽說你是藝校畢業(yè)的,為什么不去劇團上班,卻選擇跳街舞呢?

        桑歪著頭想了想:我只想無拘無束地跳舞,跳自己喜歡的舞。我能憑跳街舞養(yǎng)活自己。

        我盯著她:那你想沒想過,等老了,你還能跳舞嗎?

        這我沒想過……現在能跳就跳唄!要不,說不定老了會后悔的。

        我不知自己該問什么了,說實話我不是一個合格的記者,我對許多欣欣向榮的事物會陷入失語。

        桑嘻笑:我最看不慣那些舞臺上假模假樣的舞蹈了!

        哦?是嗎?

        朱記者,我可是出身舞蹈世家哦!我外婆在紡織廠工宣隊跳過忠字舞,我媽穿著燈籠褲搖著綢布扇跳過民族舞……嘻!那也叫跳舞?

        我看過拉丁舞、新疆舞、芭蕾舞什么的,對國標舞卻不了解,想來跳舞跟許多行業(yè)一樣,都得有個質量體系、國家標準吧。

        我剛想跟桑深入探討舞蹈的國家標準問題,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那是我老婆打來的。我老婆是個具有節(jié)儉品德的人,每次吃飯都會像領導作總結報告似的,把所剩湯湯水水灌入肚子,因而她越來越胖。我曾批評她這樣不好,會讓我倆形成鮮明對比的。我老婆是個環(huán)保主義者,認為小城菜市場上的青菜殘留著過多的農藥,牛肉是用塑料材質做成的,因而她常?;剜l(xiāng)下從她母親的菜地里帶回一大袋天然的蔬菜。我也曾批評她這樣不好,對社會主義菜場不信任是不愛國的行為。我老婆還是個精打細算的女人,她并非會計專業(yè)畢業(yè),但有著記賬的職業(yè)愛好,我家的生活支出明細賬可以經得住任何部門的嚴格審計。這不,她打電話來,就是問我昨天買了剃須刀為啥沒報賬?我捂著手機支唔地應付后,就掛斷了電話。

        桑笑:朱記者,是你老婆打來的吧?看得出你是個怕老婆的男人。

        我也笑:是??!這么多年了,我還能做到與老婆相擁而眠,團結一致呢。

        桑向我擠擠眼睛:那你老婆肯定漂亮嘍?

        還行吧。

        看著面前的桑,想想老婆,我突然有種想喝點酒的欲望。

        酒是個好東西,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酒和指南針一樣,是中國古代四大發(fā)明之一。

        酒……酒就是中國四大發(fā)明之一,我說是,就是!

        在十多年前荷葉洲的油菜地里,為民就是這樣對建國說的,說得信誓旦旦,邊說邊把肥白的肚皮拍紅了。那時,他倆正坐在過期的小城日報上喝酒,表面上看他倆面前擺著的是一個從學?;瘜W實驗室偷來的量杯、一瓶白酒、兩袋花生米以及火腿腸若干,其實,他們面前擺的是關于娟兒的愛情問題。雖然他倆在后街的黃昏齊心協力地圍著娟兒而舞,可暗地里攢著勁兒掐架,因為他倆都喜歡上娟兒了。這是散播在荷葉洲少年中的公開秘密。而娟兒立場堅定,對他倆不偏不倚,既不犯左傾也不犯右傾錯誤,像個成熟的政治家。

        油菜地里,蜜蜂飛舞。

        建國和為民前赴后繼地又喝了一杯酒,至于每人喝了多少,那是由量杯的刻度作證的。

        高個的建國臉便漲紅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俯視為民:你小子酒量不行……還敢跟我爭!

        矮個的為民越喝臉越白,就像酒都灌進狗肚子里了。他穩(wěn)穩(wěn)地站了起來,笑:建國,你小子逞啥狠?我倆再喝,看誰把誰灌趴下!

        兩人面對面地站著,活像一對斗雞。

        那時,我跟他倆不熟,否則會建議他倆以擲骰子的方式賭一局,那比斗酒文明多了。至于那場酒誰把誰灌倒了,屬于個人隱私,我不便多說。我要說的是,就在那個黃昏的油菜宴中,兩人達成了去對岸工地的空樓上比試膽量和舞技的共識。那個空樓是兩年前開工的,起初噌噌見風長,恍若青春期的少年,可蓋到第六層時,不知何故又停止了發(fā)育。工地早就停工了,工人們紛紛作鳥獸散,吊車卡車都溜了,只留下一個樓架。每每夜晚,站在我的閣樓上隔江看去,那座空樓就像學校生物室里的人類骨骼標本,布下黑黲黲的影子。我曾擔心江上的水鳥飛過那兒,會被那水泥的怪物撞傷翅膀。

        黃昏的鴉色絲絲縷縷飛走,天便漸漸黑了,兩個荷葉洲少年噴著酒氣,走上輪渡朝著空樓而去,一場刺繡般的小雨稀稀疏疏地伴著他倆而行。

        那時,娟兒在細雨的家中有點煩,似乎有種熱辣辣的雜味在心中泛起。她已經好幾天沒去后街跳舞了,一種紅色的江水每月必至,在她體內涌起惱人的桃花汛。娟兒喜歡跳舞,為這,她被村里的大人們指指戳戳地議論著,似乎她的身上有股危險的氣息。好在爸媽是寬容的,對那些街議巷論不置一辭,也不嚴加管束她,就像對待自己種植的青菜一般。可娟兒還是覺得氣悶,她能感覺到荷葉洲少年有鋒有尖的目光追逐著自己,那既讓她莫名地快活,又嚶嚶嗡嗡讓人生氣。比如,鎮(zhèn)文化站站長的兒子,那個小鼻子小眼的家伙,總在長街角角落落窺視著她,騷擾著她,讓她氣惱。再比如,建國和為民讓她犯悐,她只想跟他們一起跳舞,沒有別的意思??伤麄z就像被蜂子蜇了似的,總在為她暗戰(zhàn)。娟兒就這樣坐在燈下,心里升起霧靄,而不遠處,兩條狗比賽似地叫著。她不知道那時建國和為民已向洲對岸的空樓走去了。

        建國和為民走到工地空樓前,雨絲不再下,天已經很黑了,比夜色更黑的是那座空樓,一團團黑氣被樓群的骨架吸納而又吐出,就像一只吞云吐霧的怪獸。兩人在空樓前站住,吸了一支煙,這才想起忘記帶小錄音機了,幸好為民口袋里裝著一只小手電筒。不知誰粗聲粗氣短促地說了句:到了!爬吧!于是,兩人鉆進黑色,向樓上攀去。那空樓是個用鋼筋水泥搭建的框架,樓梯一層層搭起,但還沒安裝保護欄扶手,每層地板露出水泥預制板的本來面目,下面空空,也沒有墻體掩護,整個兒就像陡峭的山崖。他們沿著微弱的手電筒光,馱著黑色往上爬。黑暗中傳來粗重的喘氣聲、故作鎮(zhèn)定的咳嗽聲和幾句小心翼翼的對話聲,試圖驅趕沉悶的懼意,顯然漫長的夜路已消彌了兩人酒氣沖天的豪氣。

        嗯,你說,娟兒到底喜歡誰?是你還是我?

        我……其實我也拿不準兒??晌艺娴南矚g她。

        我也是……喂,樓梯有些滑,你小心些。

        可不是嘛,剛下過雨呢。

        嗯,我倆爬到第幾層了?

        好像是第四層,我沒數。這個鳥樓到底有幾層呀?

        六層……我以前站在下面數過的。

        哦,你說這樓要是蓋好了,會是啥樣兒?

        誰知道呢……也許等我們長大了,這樓……一切就會好了。

        兩人的聲音啞啞地飄著,伴著影影綽綽的手電筒光。

        忽而,一聲低呼聲傳出:到了!我們上來了!

        可以想象,當建國和為民爬上空樓樓頂時,就像走過了一條漫長的甬道,都輕松地喘起氣來。他們站在拼合的水泥板上,宛若站在舢板上,在夜色中央,在清冷的江風搖擺著。他們四處眺望,左邊是燈火隱現的小城,恍若春天的花蕾;右邊對岸閣樓上的燈火已矮了下去,暗了下去。而江水黑黑的,燈塔星群般隱沒在遠處。他們看著看著,飄飄渺渺地喃喃:也許等我們長大了,一切都好了。

        夜色越來越濃,不知何時,一條人影從空樓飛了下來,那是高個兒的建國。

        當人們再看見建國時,他已躺在樓下的血泊里,但臉很白。他的身旁,那個疑似廢棄的工地門上,一個上寫“安安全全上班,高高興興回家”的木牌仍醒目著,離他一米處還有一個破舊的黃色安全帽,可他已經死了。

        誰也不知那天晚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誰也不知他倆舞蹈比賽的結果,誰也不知少年建國是怎樣從樓上飛下來的。也許那個午夜,江水聽見了高樓上發(fā)出的狂嚎聲:建國!建國——可江水太健忘了,它傲慢的健忘真讓人生氣。

        關于建國之死,荷葉洲上有多種說法:有人說他患有恐高癥,只要一登上高處就會暈眩得不能自主,他小時候連蕩秋千的游戲都不敢玩,爬上那么高的樓,能不摔下來嘛?有人說他是跳舞時水泥地板打滑,又沒有墻體保護,就摔下來了。他們跳的那種舞太危險了,在萬丈高樓平地起的地兒能不出事嗎?有人說他是被為民推下樓的,那矮個小子平時就有主見,他和建國都喜歡娟兒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因而他順水推舟除掉情敵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對于這些猜測,人們試圖從遺存者為民的嘴里尋得證據,可為民就像傻了似的,任憑忠于職守的警察、好心的街坊、好奇的記者怎么問,都緊閉嘴不說話,問多了就會全身顫抖——讓空樓事故成了一個謎。此后,荷葉洲后街再也沒出現過跳舞的場景了,娟兒體內蕩漾的水意被江風吹走了,只有洲對岸的那座空樓還矗立在那兒。

        好多年后,我與老婆回荷葉洲,發(fā)現那空樓的骨架已經肌肉豐滿花枝招展,成了國際大酒店。據說樓上有陽光與玻璃一起燦爛的旋轉餐廳,還有巴比倫式的空中花園。我想進去坐電梯而上,看一看它到底有多高,可老婆說什么都不同意,她并沒有恐高癥。

        有些事物總會在時光中相遇的。

        那是一個有模有樣的黃昏,我們走在小城廣場上。和我同行的是我的老婆,她腆著肥大的孕婦衫,就像母雞一樣護在我身邊。我瞇著小眼笑,老婆懷孕了,因而我就有了陪她散步的責任,以及隨之而來的庸常的幸福。我不時旁逸斜出去看一些漂亮的事物,比如女性或《聊齋》里的狐貍。我試著跟老婆說說某個年代荷葉洲中學那個來去匆匆、會跳霹靂舞的平頭老師。我絮絮叨叨地說著,老婆對我的話題沒有興趣,她只是憂心忡忡地說著菜市場,后來終于忍不住了,就狠狠地剮了我一眼,我只好閉嘴了。

        黃昏在落日余暉和燈火初上之間轉換著,顯得溫暖而模糊。廣場上,一群群中老年人占據著陣地,他們在打太極拳,在舞動木蘭扇,在集體主義中發(fā)揮著夕陽紅的余熱。我和老婆走走停停,忽地老婆站住了,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一群中年婦女正在學習健身舞。那種舞沒什么好看的,其實就是廣播體操。我拉著老婆繼續(xù)前行,漸漸覺得那個喊著口令、教婦女同志跳舞的男子有些似曾相識。我想起來了,他就是少年時代為民的中年版。我拉著老婆向那個舞蹈教練迂回過去,突然喊:為民!舞蹈教練倏地停住動作,慢慢轉身看向我和我的老婆。接著,他向面前排列成行的中年婦女們說了些什么,就徑直向我們走來。

        我心情急切:你真的是荷葉洲的為民?!你還記得我嘛?

        舞蹈教練打斷我的話:記得!你……你們過得還好吧?

        還行……你現在……

        我的話又被舞蹈教練不禮貌地打斷了:我從鋼鐵廠下崗了,沒活干……就教她們跳跳舞,養(yǎng)活自己。

        我“哦”了聲,不知該說什么。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酷公社領隊??旎畹暮奥暎褐煊浾?!這兒,這兒——

        我有些尷尬,掃了老婆一眼,趕忙說:那個,那是跳街舞的年輕人……我們去看看?

        舞蹈教練跟我老婆互望一眼,跟著我向那鋪著紅地毯的街舞舞臺走去。

        桑頭上扎著黃色的綢帶,蹦跳迎上,用力地看著我老婆笑,又看向舞蹈教練:噫?你不就是教老太太們跳舞的那位嗎?嘻嘻!

        舞蹈教練搓搓手,有些局促。

        我笑:桑,你可別小瞧他哦!他以前是我們少年時代的霹靂舞王子呢。

        霹靂舞?就他……真的會跳霹靂舞?桑將信將疑,臉上跳著輕微的嘲諷。

        舞蹈教練臉紅了起來,我注意到他在暗暗攥著拳頭。

        后來,酷公社的街舞跳起來了。出乎我的意料的是,也許是因為桑的挑釁,也許是受到酷公社街舞的鼓舞,那個叫為民的舞蹈教練竟然也沖上臺,隨著桑們跳起霹靂舞來。那讓我恍惚回到了當年荷葉洲的后街。

        當舞蹈教練氣喘吁吁地從臺上走下來時,我聽見桑在紅地毯上歡叫:老師,你跳得真好!真好呀!我也聽見我老婆對那舞蹈教練說:為民,這么大年紀了,何必跟孩子們置氣?你這人就愛斗氣。這話被暮色鍍上了一層傷感。

        舞蹈老師瞥瞥我,兩眼茫茫地看向天空,似乎有云朵飛進了他的眼睛,這讓他像換了個人似的,雖然他仍胖,但胖得不再通俗,神態(tài)不再萎縮,就像一只復活鳥。他喘勻氣,長嘆:娟兒,那天晚上,我和建國是喝了酒后上樓的。他是被風刮下去的,不是我推下去的。

        我老婆目光濕漉漉了:我知道……我知道的。

        舞蹈教練又說:可是建國摔死了,我逃不了干系……要不是我,建國不會死。

        我老婆像是自語:怪只怪……那時我們太年輕了。

        舞蹈教練眉頭一振,像是從回憶中鉆出來:哦!娟兒……我好久沒有這么……這么高興過了。說完有些搖晃地向著那群等待他的婦女們走去。

        我目送著他,他的背影就像一只因翅膀過于肥大的鳥蹣跚而去。

        老婆像被火燙了似的,一下抓住我的手。

        我笑笑:娟兒,我們回家吧。

        我的老婆就叫娟兒,她就是當年那個荷葉洲后街之舞的主角。

        黑白棋

        何三一來電話準會說起他馳騁網上棋壇的光輝戰(zhàn)事,這不,就在我剛把一個錯別字從報樣中揪出來時,手機就蛐蛐地叫了,然后便看見何三那張像被紅磚拍得扁紅的臉從話筒里冒出,熱熱烈烈說開了。我把手機舉到離耳朵二十厘米外哼哈著,姿勢有些類似于董存瑞手托炸藥包——我不想讓他的口水污染耳朵。

        何三年少時曾向我父親學過圍棋。那時,父親在小鎮(zhèn)文化館工作,因酷愛圍棋被人們稱作“朱四段”。那時,父親常常摩挲著劣質的紫砂壺吟哦:莫將世事憂真情,且可隨緣道我贏。戰(zhàn)罷兩奩分黑白,一枰何處有虧成——那時,正值中日韓三國圍棋大戰(zhàn)時,父親常常為中國棋手戰(zhàn)勝日本國手而歡呼,似乎小小的圍棋就是愛國主義的戰(zhàn)場,只是他的說相不雅,嘴邊泛出泡沫,就像甩在灘上的魚。何三就是在那時跟我父親學棋的。少年何三是個愛鬧騰的刺兒頭,總搖晃著健壯的身體橫行街上,攢著勁兒找人打架。他的父親何屠戶為他絞盡腦汁而偶得奇想,求我父親教他兒子下棋。我父親拿捏半天才說:圍棋的確能培養(yǎng)孩子的坐功定力,就試試吧。父親說得有道理,相傳圍棋就是堯帝為鍛煉他的兒子的性情創(chuàng)造出來的,可我知道父親是看上何屠戶家當街叫賣的豬肉了。只是誰也沒料到,何三學棋后竟然性情大變,真的靜下心來讀書了,后來還考上大學,修成正果成了小城殘疾人聯合會的官員。生活有時真的很奇妙。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父親還有一個非入室弟子,他就是街東頭的黃毛。十多年過去了,偶爾在酒后醒來的早晨,我還能想起他。我會把擱置多年的圍棋拿出來,擦去落塵,擺開棋盤,然后將一粒黑子打入天元。我不再下第二手,只是盯著那顆黑子,只到它變成黃毛從時光中走出來,走在荷葉洲的長街上,一拐一拐地漸行漸遠。

        我曾在小說中說過荷葉洲,那是長江南岸的沙洲,洲上街巷深深,曾是帆檣林立的千年商埠。那長街上臨江的閣樓曾是我們少年的棲處,我們常常站在閣樓上眺望江面,眺望對岸小城,目光被水鳥的翅膀拍打得紛紛揚揚。那時的江面在黃毛的眼里,一定是個江風中的棋盤,黃毛曾對我說過:長江上總飛過兩種鴉,一種是黑色的烏鴉,一種是白色的白鴉。他說得認真執(zhí)拗,讓我不忍反駁——也許那黑白鴉就是黃毛布在江上的棋子吧——

        少年黃毛是個瘸子,他是在他父親清一色的麻將和牌聲中健健康康出生的,是在他父親大三元的麻將和牌聲中被燒瘸的。那是個冬天,雪下得很厚,讓荷葉洲對岸的山上野麂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而被黃毛的父親捉住燒成了熱氣騰騰的火鍋。黃毛的父親就著美味的野麂肉喝了半斤酒,就去生生庵找人打麻將了。為了取暖,他把黃毛小小的身子放進烘桶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那夜,黃毛撕心裂肺的哭叫聲被大雪淹沒。當他的父親回到家時便發(fā)現黃毛已經昏了過去,接著又發(fā)現黃毛的右腿從烘桶的鐵篩網穿了過去被火烤熟了,那時黃毛只有一歲半,他的右腿從此就變成了一個沒有腳丫的木槌般的物件,從此也就跛了。

        在那個青澀的年代,殘疾兒是要受到伙伴們欺負的,黃毛也不例外,他理所當然地成了長街少年嘲弄的對象。少年何三就喜歡模仿兩個人的動作,一是黃毛走路的樣子,一是偉人一手卡腰一手指點江山的姿勢,他模仿得很像,常常引得伙伴們笑聲不斷。某個早晨,也許你會看見一群搖頭晃腦的豬,在駝背老人的驅趕下走在長街上,把黑色的糞便毫不吝惜地拉在青石板上。這時,一個宛若葦稈頂著大腦袋的少年站在街角皺了皺眉,慌忙避開,卻一不小心被豬拱翻在地,引得行人哄堂大笑——那人一定是少年黃毛。于是,黃毛不常出門,但喜歡在黃昏的余暉中,一個人靜靜地蹲在江邊,觀看一種叫作“豚”的家養(yǎng)水鴨戲水,默默地注視著水鴨的腳掌。他喜歡吃鴨掌之類的動物器官,荷葉洲的老人們說,吃啥補啥,可老人們的話能信嗎?

        年幼的黃毛對來自長街的欺辱一直逆來順受,可十五歲的黃毛終于生氣了。

        那是個夏日黃昏,剛剛過了十五歲生日的黃毛拎著酒瓶在街上跛行,他走得很慢,似乎在尋找青石板上的螞蟻,但低垂的目光不時地旁逸斜出看向前面。他的前面,豆腐店侉婆婆挑著空空的木桶走街串巷歸來,跟在她身后的是她的女兒萍兒姐。十六歲的萍兒姐已是綻放的花兒,她用紅色的涼鞋踢踏著青石路面,綠色的連衣裙在風中擺動,那個背影讓荷葉洲少年夢里長滿水草,身殘志堅的黃毛也不例外。街上三五行人擦肩而過,丟下幾聲熱情卻模糊的話兒,飄入不遠處絮絮的江水聲。就這樣,三條人影游在黃昏的光影中,仿佛是一幅木刻畫。

        這時,少年何三呼朋引伴走來了,他們的到來讓長街頓時喧囂起來。何三很壯實,這與他父親屠戶的職業(yè)有關,過剩的營養(yǎng)讓他有些早熟,嘴唇上生長的須葺就像一筆淡墨。那個年代,荷葉洲少年崇尚力量,一有空就躥到岔河的柳林里,對著高懸的沙袋拳打腳踢,張牙舞爪。何三和伙伴們就是從柳樹林練拳歸來的,他們肆無忌憚地議論著戰(zhàn)果。

        何三先看見萍兒姐,不自覺地舔了舔厚嘴唇,接著又看見黃毛,便笑了。他突然橫沖過來,攔在黃毛面前。他裸著上身,露出結實的肌肉,一對拳擊手套從肩上吊兒啷當地披掛而下,渾身熱烘烘的。

        黃毛眼前一黑,他沒有抬頭看何三,只是晃了晃身子,試圖從何三身邊鉆過去。

        何三識破了黃毛的意圖,飛快地瞥了眼萍兒姐,轉臉嘻笑:黃毛,想過去嘛?

        黃毛怯怯地抬眼看向何三,咬咬嘴唇,沒說話。

        何三慢慢叉開腳,張開胯部,笑聲更濃了:嘿嘿!你得從我何三胯下鉆過去!

        黃毛不是古代那個能受胯下之辱的韓信,他低下頭,縮手縮腳地站在一旁。

        此時,萍兒姐站住了,她捋了捋額頭的長發(fā),眼珠烏溜溜地看了過來。

        何三后腦勺像長了眼,他被萍兒姐的駐足觀看鼓舞起來,忽地戴上拳擊手套,高喊一聲“左勾拳”,并一拳砸在黃毛的身上。黃毛身子搖了搖,竟然沒有摔倒。這讓何三有些生氣,又高喊一聲“右勾拳”砸了過去。黃毛這才“叭嘰”仆倒在地,手中的酒瓶竟然沒有摔碎,在青石板上滾了滾,泛出粼粼的光波。

        滿街的少年歡笑聲一時迭起。萍兒姐也發(fā)出了花腔女高音般的叫聲。

        就在萍兒姐余音繞梁的叫聲中,黃毛腫著臉爬了起來,他的神情并沒有多少變化,但如若細細去聽就能聽見他咬緊的牙齒發(fā)出細微的“吱吱”聲。他穩(wěn)穩(wěn)身子,低頭尋了片刻,慢慢把逃散的酒瓶撿了起來,然后搖擺著走向何三。

        何三仍在笑,笑得臉上五顏六色。突然,他的笑聲戛然而止了,因為黃毛已砸碎酒瓶,將碎瓶口扎在了他的肚子上。那碎玻璃瓶口就像尖利的嘴,把何三的肚子咬出了血,混和著醇香的白酒流了下來。

        少年們的笑聲也停住了,只剩下萍兒姐裂帛般的尖叫聲。

        黃毛仰頭看著何三,臉上一陣抽搐,嗓子里古怪地響動,接著就大笑起來。他的笑像是積蓄多年的金幣,叮當作響。

        好像過了很久,嚇傻了的何三被人送到了鎮(zhèn)衛(wèi)生所。接著,何三的母親急急趕來,把肥碩的臀部蹾在青石板上,雙腳叉開,邊哭嚎咒罵,邊啪啪地拍打著青石板。她哭罵了半天,可黃毛家沒人應聲,只依稀可見他家閣樓燈下挺立著一條身影。

        此后,荷葉洲的少年再沒有人敢欺負黃毛了,雖然他的腿仍是瘸的。

        多年后,我仍能想起那個黃昏何三母親的叫罵聲,她的話直指向一個主題,那就是殘疾人歹毒。這種歧視殘疾人的觀點顯然是錯誤的,尤其與她的兒子何三現在從事的工作是背道而馳的。雖然何三正在積極活動想從殘聯調到別的部門任職,但為了全市殘疾人事業(yè)他是作出過突出貢獻的,比如,曾為小城眾多市民頒發(fā)了殘疾證。

        殘聯官員何三常約我去茶樓喝茶,對我大談圍棋與為官之道的關系,說黑與白、舍與得、攻與守之類的辯證。何三曾在中學任教,極為偶然地與小城一位雅好圍棋的頂層人物成了棋友,自此就做活了一個“眼”,走上了領導崗位,但不知何故又被調到清閑的殘聯。究竟何種緣故,他從來不說,我也不敢妄加猜測。有時他不無頹喪地感慨:媽的!現在的處長比處女還多,弄個處級有啥意思?有時,他不無真誠地說:我之所以想走上更高的領導崗位,就是想為人民更好地服務——這些話信不信由你。殘聯官員何三常在網絡圍棋道場下棋,并在江湖上立下了名頭,這讓他在虛擬的空間意氣風發(fā)起來。在我看來,何三只是把圍棋當作某種欲望的游戲,或者正常生活之外的一個安全出口了。

        那天晚上,我和何三又面對面坐在老船長茶樓里,看著窗外燈火明明滅滅。

        何三玩著手機,半晌才抬起臉:弟?。∧阍趫笊缱雒耍ㄓ洠?,那么清閑,為啥不下棋了呢?

        “名妓”是何三對“著名記者”習慣性的簡稱,我們習慣用簡稱,比如“五講四美”。我笑笑,我十三歲時就曾奪得過全市圍棋大賽少年組冠軍,并在全國職業(yè)圍棋定級賽中成功定級,可謂名冠小城。那時,我缺乏愛國主義精神,不喜歡比林則徐還民族英雄的聶衛(wèi)平,卻喜歡小日本宇宙流的武宮正樹,這讓父親很生氣——不知為什么我們總讓長輩們生氣。父親不能容忍我的惡習,訓了我一遍一遍。于是,我慢慢厭煩圍棋了,終于在三十歲那年徹底“棄子”把圍棋拋棄了。再說,如今的小城,人們行色匆匆,為了生計和財富精打細算,爭分奪秒,與清風明月手談已是一件奢侈的事了。

        于是,我推推鼻子上即將下滑的眼鏡說:據《周易》乾卦說,天有六龍,其一為亢龍有悔,當蒼龍星宿到達離太陽最近的高處時,就會龍體下沉,落下地平線。哥啊,圍棋不就是一幅星象圖嘛!

        何三笑:弟啊,你不虧為名妓,總說些不著調的話,你得去心理醫(yī)院看看了。

        我們報社的確有兩名以上的記者瘋了,但我沒病,只是對人們熱衷的某些事情厭倦了。

        何三呷口茶,賊賊地笑:弟呀,你這么多年沒摸棋了,還能下么?機器不用會生銹的,要不咱倆下一盤?

        我知道何三對少年棋事耿耿于懷,那時,我的棋力讓他望塵莫及,從未讓他嘗過贏棋的滋味。那時,何三一輸棋就會遺憾地說:如果棋盤再大些,我一定能贏!十多年過去了,我倆再也沒有交過手,他不厭其煩地跟我說棋,就是想讓我跟他殺上一盤,以雪少年之恥。用他的話說,是用圍棋激發(fā)我的昂揚斗志。

        我默默地盯著何三,突然問:哥啊,你還記得你跟黃毛下的那盤棋嗎?

        黃毛?何三臉色變了變,像吞了顆槍子,呷著茶不再說話了。

        我知道我的話揭疼了何三那塊少年的傷疤,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有時人們的記憶是需要必要的提醒的。

        我轉臉看向窗外,城市上空沒有一顆星,就像一盤等待對弈的棋盤,可是,橫穿多年時光,黃毛能從哪兒鉆出,又會把黑子落向何處呢?我們能讓時光倒轉,再將那盤棋復盤嗎?

        少年何三和黃毛的那盤棋是在荷葉洲黃毛家的閣樓上舉行的,從黃燈初上一直下到星光燦爛。

        那個年代,荷葉洲圍棋之風頗為昌盛,那是我父親、一個從事三十多年群眾文化工作的人一生最大的貢獻。在父親的影響下,不少長街少年喜愛上圍棋,他們在大關口碼頭上,在一間間閣樓里,擺開棋局,讓小鎮(zhèn)不時傳出“點、斷、扳、殺”的喊殺聲。正如你所知,何三學棋并非出于自愿,而是他父親強迫的,可自從那個黃昏他的腹部被黃毛扎出一朵蓮花后,竟然愛上了圍棋。而黃毛起初并沒有引起我們的注意,那個豆芽似的少年常常站在一旁觀棋,是個可有可無的影子。他不跟人下棋,只像白癡或者老僧似的閑看一盤盤棋風生水起或煙飛灰滅。可就在那個蓮花盛開的黃昏后,黃毛如春筍般鉆出來,跟人對起局來,并很快就技壓群小。我父親說黃毛很有天賦,但不愿指點他,他說:即使黃毛棋藝精進也無法進入中國棋院征戰(zhàn)日本,因為他的瘸腿形象不能代表中國。可我看得出黃毛嗜棋,每每贏棋后他就會幸福得瑟瑟發(fā)抖,就會盡力仰起臉追逐江面上的水鳥。

        何三和黃毛棋風迥然不同。何三棋風尖銳霸氣,擅于對殺,落子處滿是刀槍棍棒之聲。黃毛棋風怪異,飄飄忽忽卻一招直取人命門。奇怪的是,何三和黃毛從未對過局,兩人互不侵犯,只是偶爾目光一碰閃出火花。我知道他倆才是真正的對手。

        是對手總是要交手的。

        那個五月的黃昏如約而至。那天,江水靜靜東流,在暗地里醞釀著水汛,黑黑的水鳥在空中點點逗逗。洲上,油菜花開了,絢爛而耀眼。大關口碼頭上,一盤棋擺在青石上,吸引住了一群少年。圍觀的少年中,何三摩拳擦掌,憋得臉通紅。黃毛屏聲靜氣,眼珠緩緩地轉來轉去。不知何時天就黑了下來,當我們從淡墨中抬起頭,輪渡正從對岸開來,一些街人和菜農就像放生的家禽散開,說說笑笑走上碼頭。人群中,萍兒姐漸行漸近,她青春洋溢地走在暮色中,就像一朵初開的睡蓮。少年的我們經受不住誘惑,紛紛將目光瓷瓷地落在她的身上。萍兒姐走過來:喲,你們在下棋呀!我們嘰嘰喳喳地點頭,跟搶食似的。萍兒姐好看地笑笑,向街上走去,走了兩步忽又轉身,看看何三,又看看黃毛:嗯,聽說你倆從沒對弈過,是嗎?何三的臉“嘭”地升上一朵火燒云,黃毛的臉倏地翻出魚肚白。萍兒姐沒再說什么,兀自走了。等到萍兒姐背影消失,我轉過身看見何三和黃毛目光已落在棋盤上。忽而何三抬起眼:黃毛,我倆下一盤?他說得過于生澀,似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黃毛聞聲目光搖了搖,在何三的臉上找到最佳位置穩(wěn)穩(wěn)落住,笑了。何三也笑了。兩人笑得輕松,似乎一塊高懸的石頭終于落地了。于是兩人約定吃過晚飯后,在黃毛家的閣樓決戰(zhàn)。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過來:那是一盤關于愛情、尊嚴的棋,是少年的成人禮。

        那盤棋終于在黃毛家的閣樓上展開了。黃毛家的閣樓對于長街少年來說是個頗為神秘的地兒,因為黃毛脾氣古怪,很少有伙伴上去過,那里似乎彌漫著怪異的氣息。其實,那間閣樓跟我們的閣樓相仿,是由舊木板、小窗戶組成的,只不過一個45瓦的燈泡下,一個上寫“熱烈歡迎”的賓館紅色塑料地毯上,擺放著一個矮木桌,使那閣樓有著日本榻榻米式的家裝風格。那天出奇地靜,豆腐店侉婆婆家的黃狗不叫了,就連附近的江水都沒了聲息。

        就在比賽前,何三悄悄找到我,央我在關鍵時刻幫幫他,他許諾給我買旱冰鞋,并說:你總不希望你父親的弟子輸棋吧?我想了想就應允了,帶著那買酒贈送的微型手電筒走進了黃毛家。閣樓上燈光昏暗,伙伴們早就到了,搖晃的人影不時把棋盤遮黑了。棋賽開始,黃毛堅持不猜先,因為他下棋從來只用黑子。兩人開局似乎都很慎重,只在角處斜飛,盡量不去靠近對方的棋子,有那么點禮尚往來的感覺。終于,何三忍不住了,一飛一靠打入,把黑子強硬地斷開。黃毛虛以應和,若即若離。兩人漸漸露出各自的本性,中盤格斗不可避免地開始了。觀棋少年一反往日指手劃腳的做派,都成了觀棋不語的君子,只是偶爾把目光從棋盤中拔出掃向我,似乎要在我的臉上看云識天氣。

        這是沒打過棋譜的雛兒的亂纏,我興味索然。聽著“噼啪”的落子聲,我的神經慢慢收縮,鼻翼像知了似的鮮活起來,竟然聞到了桂花的香氣。五月怎么會有桂花香呢?我心游局外,忍不住走下閣樓,跑到萍兒姐的窗下,向她窗口那棵桂花樹望去。那棵桂花樹在夜色中輕輕搖動,沒有半點要開花的意思。我撒了泡尿,又走回黃毛家的閣樓。

        閣樓上,棋局已險象環(huán)生,雙方加快了落子的速度。何三不知是痛苦還是高興,拍打著肚皮上那朵蓮花。黃毛的頭越來越低,似乎要把他的眼珠當作黑子落在棋盤上。我看出來了,何三松散的軍隊已成功地將一條黑色長龍縛住了,如果黃毛不能將那條長龍做活,這盤棋就完了。我嘻嘻一笑,認為黃毛難以絕處逢生了。黃毛盯住棋盤卻不肯落子,忽地像患上瘧疾似的顫抖起來,將一粒黑子撲下。我瞪大眼睛,明白過來:那是一手妙著,從外間飛問一手,打在何三急于攻擊的破綻上。如果何三應手,那黑龍就會泥入大海成活;如果何三不應,那他就只能絞去黑龍的龍尾,而黃毛則可利用棄子收氣取外空。觀棋少年接二連三發(fā)出低呼聲,似乎從睡夢中醒來。

        何三高高舉起的白棋便落不下來了,就像白色的水鳥一時找不到降落地。他在艱難地長考,木塑一般。不知過了多久,何三將無奈的眼神瞥向我。我知道他向我求助了,便按亮小手電筒,似乎想照亮迷霧重重的棋盤,卻讓一星亮光在棋盤一處停了三秒才閃開。何三咧咧嘴,他讀懂了我的手電筒光,仍故作沉思片刻,將一粒白子落下。那一手力挽狂瀾,讓白棋穩(wěn)住了陣形。黃毛疑惑地看看何三,似乎不相信那一著是何三下的。

        兩人又糾纏在一起,因何三圍追堵截得過于倉促,他的一條白龍被黑子反包圍起來,整個棋局成了你死我活的屠龍地。雙方互相收氣,越收越緊,十三步后竟出現了“生死劫”,就要立見分曉了。何三顯然算出自己比對方多出一劫材,他穩(wěn)操勝券地笑,向觀棋少年分發(fā)了一圈煙,鼓搗出一片煙霧來。黃毛被煙霧嗆得咳嗽起來,他顯然意識到自己的劫材不夠,大腦袋在葦稈的身子上就要枯萎了。黃毛的心跳聲撞擊著我的耳鼓,我想了想,決定幫他一手。屋內煙霧彌漫,棋盤漸漸模糊。我閉上眼,讓那盤棋子飛入腦海,按照各種選擇跳動起來。終于,我的腦海里一個星點亮起來,我知道只要將一粒黑子落到那里,整個棋局就會出現循環(huán)劫,那就意識著兩人將以和棋告終。我為自己能和平解決何、黃爭端而得意,于是偷偷伸出手掐了一下黃毛的腿。黃毛轉過臉迷茫地看向我。我不理他,目光一動不動地聚向棋盤。黃毛意識到什么,順著我的目光向棋盤尋去,片刻又瑟瑟抖動起來。他顯然收到了我發(fā)出的信號,向我投來暖暖的一笑,陡地舉起黑子,作勢欲落又收住,并閉上了眼。我有些著急,催促道:黃毛,快下啊!都到讀秒的時間了!何三和觀棋少年并未察覺到什么,跟著嚷起:快下呀!快下呀!

        一粒黑子準確地落在了我暗示的位置,我正要高喊“和棋”,黃毛突然掀翻棋盤,身子晃晃悠悠地站起,酒醉一般喃喃:我輸了!

        沒想到黃毛竟然在勝利和失敗、作假和誠實之間選擇了后者。我看向閣樓窗外,滿天的星星砸疼了我的眼睛。

        那盤棋后,少年黃毛就一拐一拐地從長街上消失了。他失蹤了,據說有人在某個城市街角水泥地上看到過他,他在那兒擺著一個古老的殘局。

        那是一盤沒有收宮的棋。

        許多年過去了,我偶爾會向何三提起那盤閣樓燈下的棋。每次提及,何三都會說:一招不慎,滿盤皆輸。那次若非老弟幫我一手,我就輸給黃毛了。我真不知那時自己輸了會怎樣?我有可能跳江的!

        可何三還是不小心輸了。就在那次老船長茶樓一聚后,他就沒了音訊。他的手機打不通,我的手機里再也沒有鉆出那張像被紅磚拍扁的臉。好幾個月過去,我收到市紀委發(fā)來的一篇稿件,說的是殘聯官員何三因貪污被判入獄的事。這個新聞是必須要發(fā)的,據說對反腐倡廉工作具有警鐘長鳴的意義,可與我沒有關系。

        在一個黃昏,我抵達百里之外的監(jiān)獄,探望何三。他不再是昔日眉飛色舞的何三了。我勸他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他直直地看著我,只說了一句:弟呀,下次來給我?guī)ПP圍棋吧。我澀澀地笑,抬眼看見鐵窗外竟然真的飛過如黃毛所說的兩只鴉,一只是白的,還有一只也是白的,那么,黑色的鴉去哪兒了呢?

        刀之鋒

        堂哥出事那個黃昏,我正站在小城新聞大廈窗口,居高臨下俯視著藍玻幕墻下穿著黃馬甲的環(huán)衛(wèi)工人,他們顯得微小,就像黃色的螞蟻。我又抬起頭,視線在樓群中跌跌撞撞好一會兒,才看見天上亂絮般的云。那些云團就像被一只手胡亂地撕扯著,越扯越多,越扯越亂,向我包裹過來。

        就在那時,手機鳴叫嚇了我一跳。

        電話是堂哥打來的,他說,他被人砍了一刀。

        我急問:呀?浩哥,那你傷著哪兒了?

        沒事兒!堂哥興奮地笑:刀砍在屁股上了。

        我怔了怔,恍惚看見堂哥肥碩的屁股上插起一只金屬的翅膀,在風中發(fā)出顫悠悠的響聲。我不知道堂哥為啥還能笑得出來:如果此事屬實,應該是一條有價值的新聞,標題可為“我市企業(yè)家李浩遇刺”。我那堂哥是個地產商,他體型龐大,頭圓肚圓,足以代表小城改革開放以來豐碩的成果,他的被刺能不上報紙頭條嗎?可是,聽他快活的口氣,中刀之人仿佛不是他,難道是他用刀把別人捅了?作為資深新聞從業(yè)人員,我深知不管怎樣,還是應該去看望他的。

        我問:浩哥,你在哪家醫(yī)院?我來看你。

        不用!我不在醫(yī)院。

        那你在公司還是在家?我追問道,雖然時光治愈了我少年的偏執(zhí),但好奇仍是殘留在我體內的頑疾。

        我不在公司也不在家!你小子別來!堂哥的話從話筒里飄來,顯得有些慌張。

        我更好奇了,輕輕關上手機,想了想,向著與小城一江之隔的荷葉洲出發(fā)了。我了解堂哥,他只要一犯錯,不被公安帶走,就會回到荷葉洲。

        荷葉洲是堂哥的老家,也是我的老家。

        荷葉洲就像少女的身影早就離我遠去了。

        記憶中,十多年前的荷葉洲就是個鐵錨錨在長江邊,一面是流逝的江水、飛逝的水鳥還有西風,一面是破落的老街、傾斜的空船還有老人。據說,荷葉洲曾經繁華過,青石板鋪就的長長街巷、松木門緊閉的沿街店鋪,就是確鑿的證據。那里的居民祖上大多來自異鄉(xiāng),口音相雜。多年前的黃昏,我站在自家的閣樓上,曾認真地端詳過對門豆腐店的阿婆。她坐在門前矮凳上,呆呆地看著街上三三兩兩的行人。她唯一的女兒去南方打工了。她是北方人,滿嘴淮地方言,我們都叫她侉婆婆??删驮谀莻€黃昏,當夕陽的灰燼落在她花白的頭發(fā)上時,她忽地笑了,自顧自地說起皖南山區(qū)的土語,說得熟稔而流暢,就像江水管涌似的。她的聲音陌生而古怪,讓她顯得來歷不明起來。果然,她就此老年癡呆了。這件事堂哥也是親眼所見,為此,我倆深入探討過侉婆婆的籍貫。

        那年那月,荷葉洲與我們密切相關的是閣樓。街上人家大多是前店后居、上下兩層的格局,上層就是由木板搭起的閣樓。閣樓很矮,一扇小小的窗戶面對長江或長街開啟,陽光透過殘缺的玻璃或風中呼呼作響的塑料薄膜照射進來,就亂了暗了。閣樓很老,木板往往被踩得顫抖不已,發(fā)出老鼠般“吱吱”的叫聲。黃昏的荷葉洲,總有少年站在閣樓上眺望江面,江上機駁船緩緩駛過,少年抬起頭,目光倔強地掠過江水,在水氣中越伸越長,噼里啪啦地撞向對岸小城此起彼伏的樓群。那時,臨江的閣樓里不僅有我們孤獨而迷惘的眺望,而且藏著我們秘而不宣的秘密、江風吹不散的騷動。而現在,我們站在少年目光抵達的地方,站在小城長高的樓群上,回望荷葉洲時,卻什么也看不清了,不知是空氣能見度低,還是我們的視覺功能退化了。有時,我會懷念那些被時光偷去的感覺,比如,每年長江水汛時,江水發(fā)情地愈漲愈高,淹沒前灘雜樹的樹頂,漫上街面,直向我們的閣樓逼來。大人們忙碌著,將家具搬到船上。我們堅守著閣樓,迎著腳底下簇動的江水,快活地吹響口哨,我們喜歡堅守,喜歡那種四處逃散的感覺。

        那時,我們都是閣樓上的少年,堂哥也是。

        堂哥在閣樓時代酷愛刀。大伯家的堂屋墻上曾高懸著一把刀,堂哥還小的時候,常踮著腳仰望那把刀,盼望自己快些長大,長到足夠拿到刀的高度??墒窃谒畾q那年,那把刀不見了,只在滿是灰塵的墻上留下了刀形的白色。眾所周知,那把刀的消失與我的一個叫灝的叔叔有關。灝叔年歲稍長,不可避免地遇上了上世紀那個騷亂的時代,他摘下那把刀整日在洲上游蕩,恍若仗劍長街行的翩翩游俠,并由此成為洲上少年的頭兒。后來,灝叔招工進了小城機械廠。也許是因為槍比刀更具技術含量,更能讓人熱血沸騰,灝叔進廠后就棄刀不用了,而用嫻熟的磨、銑、鉆、刨等技術,用廠里的無縫鋼管,制造了一批粗糙卻具殺傷力的槍。那些槍支成了小城機械廠造反派東方戰(zhàn)斗團的標志性武器,讓灝叔顯赫一時。再后來,灝叔死于一場群毆或戰(zhàn)斗,死于自制的槍彈下——那個年代我們習慣稱之為“文化大革命”。灝叔死后,大伯就將那把刀扔掉了,于是,他家堂屋墻上的刀形留白就像老師布置的填空題,讓年少的堂哥神往不已。那時,我??匆娞酶缱诎噬希滞兄?,睜著魚眼珠似的眼,癡癡地看著墻上白色的刀形想著什么。

        但是,十六歲的堂哥終于笑了,躲在閣樓里偷偷地笑,笑得稍縱即逝。作為資深玩伴,我知道堂哥得到那把刀了,而且堅信那把刀就藏在他的那個裝著連環(huán)畫、玻璃球、鐵彈弓的暗紅的大木箱里,怎奈那紅木箱被一把永固牌鐵鎖鎖住了。

        那個夏天,我爬上大伯家的閣樓,剛從木板下探出頭,就聽到一聲尖嘯從頭頂飛過。閣樓里,木墻上懸花盤似的靶子,靶上顫抖著三支綠尾巴的飛鏢。堂哥正在練習飛鏢,他與花盤面對面站著,一個高掛在一抹燦爛的陽光中,一個靜立在一片涼涼的黑色中,無聲地對峙著。

        我叫:浩哥。

        嗯?你又有啥事?堂哥一見我就皺起眉頭,他對我一直不耐煩,他不喜歡我像跟屁蟲一樣跟著他。

        我的眼睛骨碌碌地看向紅木箱:浩哥,我要看刀!

        啥刀?堂哥眼神一跳,有些慌張。他慌張得有道理,因為大伯要是知道他藏著刀,準會用褲帶抽他的。大伯的褲帶經常壞,可能就與這種使用方法有關,而且,我曾驚心動魄地聽到過閣樓上傳出的皮帶抽打聲、壓抑的悶哼聲,只是不知那悶哼聲是來自大伯還是堂哥——那時堂哥剛剛變聲,嗓子越來越像大伯了。

        我眼珠轉了轉,輕聲笑:就是那把以前掛在堂屋墻上的刀!你瞞著大伯偷偷藏起來了!你要是不給我看,我就告訴大伯去!

        堂哥冷下臉,嘴角拉起一條硬硬的弧,手里的飛鏢瞄向我,吐出兩字:你敢!

        我一看形勢不妙,趕忙連滾帶爬地踩著木梯逃了。我知道堂哥是個狠角兒。某日,屠戶的兒子何三欺負我,堂哥聽到我的哭聲趕來,二話沒說就沖上來,把一塊紅磚拍在了何三的臉上,拍出個小型染坊來。街上的少年都怕堂哥,看他發(fā)飆,我能不逃嗎?

        我不知道堂哥為什么酷愛刀。我曾翻閱過1990年重新排訂的《新華字典》,那上面對“刀”的注釋是:“用來切、割、斬、削、刺的工具”,顯然這種解釋沒法讓人滿意。為此,我向一位人類學教授請教過“刀”的涵義,教授充滿激情地說:刀是冷兵器時代暴力與力量的象征。我非常尊重專家之類的人物,他們的話總是高深莫測而又絕對正確,與荷葉洲那個瞽目的算命先生相似。我對教授的話一知半解,但沒有再繼續(xù)深究下去,因為我是熱愛和平的人,平時只會用剃須刀把自己的臉面收拾干凈。而當年,我不關心刀的意義,只關心刀的本身。我總在想:大伯不是一氣之下把刀扔進江里了嗎?堂哥是怎么把那把刀找回來的呢?

        那時,我能預感到堂哥會用那把刀干出事兒來,并衷心地期待著。

        埃利蒂斯說:樹木和石頭使歲月流逝。我想他說錯了,讓歲月流逝的應該是江水。我坐著公交車來到江邊時,就又看見那波浪不驚的江水了。我在等待輪渡,過江去荷葉洲看望受傷的堂哥,我可以確信那個被砍傷的地產商就在那兒。那時,夜色即將來臨,江水無聲地流淌,透著無邊的涼意,對面洲上房屋歷歷可見。渡口,鐵護欄邊一群背著書包戴著紅領巾的孩子在嘰嘰喳喳打打鬧鬧,洋溢著放學晚歸的快樂。臺階上,一老人坐在竹筐前抽煙,那竹筐里的蔬菜已經銷售一空,只留下幾片枯葉殘留在筐縫里。他的身邊還有一條黃狗,不時地搖搖尾巴,對著對岸沙洲吠幾聲——顯然這個動物也在等待渡船。

        自從八年前全家搬到小城后,我就再也沒回過荷葉洲了。我很想跟渡口上人群中的誰打個招呼,可他們的臉都可疑地似曾相識著,讓我不便開口。荷葉洲上總有人在慢慢蒼老,總有人突然長大,記住一張臉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我知道荷葉洲的人不會忘記我的堂哥,我的堂哥一直活在他們熱烈的話語中。那個叫浩的人,從長街頑劣的少年到小城成功的企業(yè)家,這種傳奇總讓人津津樂道,就像長江汛期聒噪的江水,一次次淹沒或喚醒記憶。

        堂哥的履歷很簡單:高中畢業(yè)——經營打沙船——從事房地產,這種檔案式的玩意簡單得令人生疑。不過,堂哥的確是靠吸沙發(fā)家的,當年他出獄后,搖著泛著青皮的腦袋看了看荷葉洲仍然瓦藍的天,就投身到江畔吸沙事業(yè)中了。吸沙這碗飯不是好吃的,得能為了爭奪沙場豁出身家性命,好在我的祖輩自打落腳荷葉洲后,就參與過清末民初的數場搶碼頭大戰(zhàn),留下過光榮的傳統。堂哥從幫別人看護沙場到自己擁有吸沙泵、打沙船,僅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并迅速成長為此段江面黑白兩道通吃的主兒,這得歸功于他的刀,那把刀有可能就是少年時代他藏于紅木箱里的物件。關于那把刀的來歷一直語焉不詳,有人說它是太平天國英王用過的利器。有人說它出自我祖上鐵匠的絕活,并在當年搶碼頭大戰(zhàn)中立過赫赫戰(zhàn)功。也有人說它是我祖父在一次長江水汛后在前灘上撿到的。這些說法并不重要,關鍵它是刀,關鍵是堂哥用它在江面上打出了一番天地。因為刀是國家管制的工具,所以那段日子堂哥常常與公安打交道,在號子里三進三出,愈發(fā)出落得人模狗樣了。那曾讓我母親懷疑,號子比大學更能培養(yǎng)人。

        我曾去過堂哥的打沙船。那里,馬達轟鳴,震得數公里寬的江面搖晃。那里,一根輸沙管直沖云天,從江底吸上來的沙飽滿而金黃,就像堆滿稻谷的糧倉。而堂哥正站在船頭,氣度不凡地接受著數條緩緩開來的裝沙船長長短短的鳴笛致敬。

        我問堂哥:聽說江沙挖深了吸多了,江岸會坍塌的。政府就不管你們嗎?

        堂哥斜睨著我笑:河床要經常挖沙疏通,你瞧見沒,那輸沙管扎進江里,就像捅進女人的身體,真讓人興奮呢!

        再后來,堂哥投身房地產,成了小城赫赫有名的老板。發(fā)了財的堂哥似乎要用體重與他在小城的身份相匹配,變得越來越肥了,早就看不出當年荷葉洲閣樓上那個瘦少年的模樣了。但堂哥愛刀的習性沒變,雖說現在是法制社會,不能再用刀東拼西殺了,但他在他的公司開辟了一個刀器展示館,說實話,那個刀器館遠比有些公司虛張聲勢地展示榮譽獎牌好得多。

        夜色越來越濃,江水越流越近。我坐在渡口想著堂哥,忽而,一聲男孩的雀躍聲傳來:萍兒姐,船來了!船來了——

        “萍兒姐,船來了!”

        這聲音怎么這么熟悉?哦,想起來了,少年的堂哥也曾這么呼喚過我家對面侉婆婆的女兒。我十三歲時就知道十六歲的堂哥喜歡侉婆婆的女兒萍兒姐,就知道他總想跟萍兒姐干點什么。萍兒姐是荷葉洲好看的女子,她常在江邊梳頭,用橘黃色的梳子把長發(fā)上的水珠拉成美麗的瀑布。街上喜歡她的人不只堂哥一個,還有何三、黃毛等,甚至我也喜歡她。當她用姐姐的目光柔柔地看向我時,我就莫名惱火,并莫名地恨堂哥,因為堂哥常常在夜晚爬上她窗前的桂花樹,去看閣樓里的風景。可是,在堂哥尚未得手時,萍兒姐就去南方打工去了。

        街上的少年喜歡萍兒姐是理所當然的事,讓我奇怪的是那個叫左軍的人竟然也經常尾隨萍兒姐在街上蹦來蹦去。那時,荷葉洲上有個水生動物保護場,是政府為保護珍稀水生動物建成的,場主就是那個叫左軍的三十多歲的退伍軍人,他的左袖管空空蕩蕩,據說他把左臂丟在南疆木棉地里了。那時,我們常被學校組織起來去保護場,參觀水中珍禽,聽英雄左軍作事跡報告,科普教育和愛國教育兼得,實屬兩全其美。左軍在我少年的眼里是個令人崇拜的英雄,和江豚一樣是珍貴的,那樣的人物竟然也喜歡女人。更令我奇怪的是,萍兒姐跟街上的少年有說有笑,可從來不搭理左軍,難道她從小沒有接受過愛國主義教育?

        萍兒姐去南方后,不時有消息從荷葉洲傳出。有人說她在外面做妓,賺了很多錢。說實話,我也相信這個版本的傳聞,因為萍兒姐偶爾回來時,都把臉涂得像狐貍,穿著裸露,眼影又深,整天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總而言之,她的衣著行止頗符合夜間工作者的特征。萍兒姐曾想用飛機把侉婆婆搬運到南方去,可侉婆婆就是不愿離開荷葉洲,直到在桂花飄香的黃昏患上老年癡呆后,才終于被萍兒姐接走了,從此再無音訊。

        關于萍兒姐的風言風語,堂哥早有耳聞,這讓他無精打采地沉默了好一段日子,可有些東西總是要爆發(fā)的。

        那天恰巧又是黃昏,堂哥提刀橫街而立,攔住迎面走來的英雄左軍,于是兩人以十六歲和三十二歲的年齡對峙著,夕陽落在他倆的肩上,拉下雕塑般的影子。

        堂哥揮起一刀,剖開手里的西瓜,將半片西瓜砸在左軍的腳下,炸開一攤紅紅的瓤汁。

        左軍眉毛跳了跳,冷聲:你小子想干啥?

        堂哥笑了笑:左軍,聽說你到處在說萍兒的事,是嗎?

        是啊!她就是個騷貨!她在南方做雞!

        堂哥走近一步:你!再說一遍!

        你小子聽清楚了!萍子在南方做雞……

        堂哥沒等左軍說完,猛地將另外半片西瓜拍在左軍國字形的臉上。堂哥之所以發(fā)怒了,顯然是因為他沒把雞當作一種家禽。

        左軍怎能忍受這種污辱,他抹了抹臉上的西瓜瓤,跳起一腳踢向堂哥,空空的左袖管就像鳥翅飄起。

        堂哥躲開,舉刀劈下,砍在了左軍的肩上。

        左軍“哎喲”痛呼,一線血由細而粗地從肩上冒出,他怔了怔,轉身向街上衛(wèi)生所跑去。

        堂哥挺身站住,對著左軍的背影大笑,笑得瘋狂,笑得不遠處的江水“嘩嘩”響起,就像鼓舞的掌聲。

        此事發(fā)生后,堂哥就在自家的閣樓上用那把刀自殺了。我沒有親眼看見堂哥躺在血泊里的情景,只在閣樓下看見一線血從樓板上歡快地滴下。多年后,我第一次獻血,看著自己手腕處的血從塑料管里流出時,心里一陣發(fā)慌,隨后就涌上饑餓感和暈眩感。我想當年堂哥割腕自殺和我初次獻血的感覺應該相類。

        當然,堂哥自殺是未遂的。他被嗚啦嗚啦的警車帶走了,又被政府以故意傷害罪抓進了號子。而左軍走在街上時,不再揮舞那空空的左袖管,就像被砍傷了翅膀。

        我終于坐著輪渡抵達荷葉洲,走進了堂哥家的閣樓。

        堂哥家的閣樓比以前敞亮多了,墻面粉刷得很白,就像小城滿街走動的女人的臉,或者像我們的報紙,里面的木板全換成鋼材了,天花板上的蓮花形吊燈更將閣樓照得燈火輝煌。

        當我走上閣樓時,堂哥正姿勢不雅地趴在席夢思上,“哦,哦”地打著電話。

        我喊:浩哥,傷得怎么樣?

        堂哥收起手機,扭過臉看我:你小子還是找來了!我沒事,只是屁股被咬了。

        我在真皮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心想還是富態(tài)好,就連肉質的屁股都能作為盾牌。我笑:浩哥,什么人敢砍你呀?

        媽的!是個小子!等會兒你就能親眼看見他了。

        我剛想說些什么,樓梯下就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接著,兩個黑衣男子押著一清瘦的少年走了上來。一黑衣男子一腳踹向少年,少年趔趄地仆倒在地,呈匍匐前進狀。

        堂哥扭頭盯著少年:說!你為啥要用刀砍我?

        少年沒說話,倔強地爬了起來。

        又一黑衣男子上前,一巴掌甩在少年的臉上。

        少年半邊臉便紅了,一絲血從嘴里像蟲子蠕出。

        我急上前,護住少年:浩哥,你們不能濫用私刑!你們得把他交給公安處理。

        堂哥笑笑:這件事就不必麻煩公安了,他們也很忙。

        我轉臉看向少年,疑惑地問:那個誰,你為什么要砍他?

        少年張嘴吐出一口血:哼!我要為我姐報仇!說著手指沖向堂哥:他是個衣冠禽獸!

        我有些明白了,少年說堂哥是“衣冠禽獸”,屬于用詞不當。堂哥自打發(fā)達后,就發(fā)瘋似的找女人,其實就是個餓急了的野獸。據我所知,他找過的女人中有女大學生、下崗女工以及舞廳里的小姐們,其中好幾個女子長得頗有幾分像萍兒姐。就在前兩天,堂哥還搖著一身肥肉對我說:弟??!我真是干不動了,我才四十三歲,可這身肉真是累贅!作為新聞工作者,我善于領會弦外之音,我從他的話中體會到一種縱欲過多的男人的無奈。而這次他的屁股應該是代替他的另一個器官受懲罰的。

        我看向堂哥。堂哥正定定地看著那少年,他應該是在少年的臉上尋找與他有過關系的女性的影子。

        半晌,堂哥挪了挪蛤蟆般的身子:那個誰,你的姐姐叫啥?

        少年眼里噴火:我不說!說出來是……是對我姐的……污辱!

        堂哥板結的臉突然綻開了:好好!來人,把我扶起來。

        兩個黑衣男人上前一左一右將堂哥扶起。

        堂哥小心地走了兩步,從一櫥柜里拿出一把刀,轉身走向少年。

        我一驚,生怕堂哥用刀砍了少年,急上前擋住:浩哥!使不得??!

        堂哥笑了笑,輕輕拂開我的手,竟然將刀遞向少年。

        少年一愣,不自覺地接過刀。

        堂哥笑:你小子夠種!你要是覺得沒砍過癮,就用這把刀再砍我吧!

        少年掂了掂刀,有些不知所措,猶豫起來。

        你小子要是不想再砍我了,就帶著刀走吧!這把刀跟了我多年,就送給你了。

        少年迷惑了,直直地看著堂哥。

        堂哥的聲音又硬了起來:你小子想明白沒有?

        少年這才回過神來,瞥了瞥我們,拖著刀扭頭向閣樓下走去。

        這一結局出乎我的意料,我就像被劣質的偵探片糊弄了似的,目送著少年的背影,又驚訝地看向堂哥:浩哥,你把他放了?還送他一把刀?

        堂哥斜睨著我:怎么?有啥不妥?

        那刀是不是以前掛在你家墻上的那把?是不是你少時藏在紅木箱里的那把?我問得有些急切。

        堂哥點點頭。

        那你為什么把它送給他?

        我不再年輕了,已經不需要那把刀了!可是有人需要它。堂哥有些傷感,隨即笑了笑:寶刀贈英雄嗎!那小子還年輕,年輕得讓人妒忌呀!

        我不好再說什么,喘了口氣:浩哥,那你好好養(yǎng)傷,我走了。說著向閣樓下走去,心里暗暗可惜一條好新聞泡湯了。

        忽而,堂哥的聲音飄來:弟啊,你有沒有覺得那小子長得有點像我?

        我轉過身,愕然反問:他……像你?

        對!就像年輕時的我。

        我無話可說,匆匆走下閣樓,走出荷葉洲。

        當我坐著輪渡向對岸小城駛去時,回首荷葉洲,只見一個個閣樓燈火半明半暗著,就像洞穿時光的眼睛。

        責任編輯 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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