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產(chǎn)隊里的事,盡管已經(jīng)過去三十多年,許多都漸漸淡忘了。有的事依然是怎么也忘不了,比如,現(xiàn)在有許許多多好吃的,甚至山珍海味也沒有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倒是在生產(chǎn)隊吃過的美味佳肴,每每讓我回味遙想。
說起來并沒有什么名點珍筵,也沒有多少廚藝或絕技,不過是用大鍋燴出來的羊肉湯。甚至今天的城里人視作豬狗食的,在從前那樣的年代,卻讓人如獲至寶,那實在是餓極饞極所致。
秋收秋種的忙碌日子剛剛過去,西北湖地里的肥草又到了收割的季節(jié)。隊長德宏大爺吆喝一聲“割肥草了”,東頭到西頭一莊子的男女老幼,不再像平常出工需要一遍遍挨家挨戶地催喊,不再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紛紛手拿鐮刀稀稀拉拉下地了。因為晚上有一頓羊肉湯犒勞大伙,出工的社員似乎已經(jīng)聞到了那綿厚香辣的腥膻味,腳底像抹上一層油,步子邁得比往??於辛?。那味道,提前幾天,打從德宏大爺宣布要割肥草的時候,就開始垂涎欲滴了。畢竟一口鍋烀一頭羊,幾十口人每人一碗湯舀過,不定輪到誰時,第二碗說沒有就沒有了。所以每個人生怕出工遲到,隊長突然宣布來的人數(shù)已經(jīng)夠了,再來的人就失去了吃羊肉湯的機會。多可惜呀,那可是社員們積攢了一年的欲望啊。人要是來多了,德宏大爺就會采取措施,比如限定四十人人滿為止,低于十六歲的半勞力不能參加,或者一人割十步寬割不完不回家,回家遲了只能領(lǐng)五斤米。那時的大米很值錢,但是大伙更喜歡羊肉湯。
我記得印象很深的七七年,這一年割肥草是在星期天,中午這頓飯照例是“大米干飯豆腐湯”,飯量大的隨你可肚皮逮個飽,而后喝水閑扯歇地頭歇,隨便往田間路埂一歪,草帽往臉上一遮睡個囫圇覺。
我跟著母親后面下地拾柴禾。德宏大爺和父親走在大伙后面,他倆一邊走一邊嘀咕,不一會,我和母親就超過了德宏大爺,隱隱約約聽到父親和德宏大爺說著羊的什么事情,德宏大爺后邊不見還有誰在更后面。通常,德宏大爺從東頭到西頭一家一家喊人下地,他自己總是落在最后一位。德宏大爺一到田頭,其他社員都已經(jīng)睡了一個囫圇覺了。
中午吃干飯的時候,母親把她分到的米飯和豆腐白菜湯勻一半給我,我三口兩口吞個飽便和小伙伴玩老K去了。母親在肥草地邊三笆子兩摟比我半天拾的柴禾還要多,我和小伙伴們可能是光想著吃好吃的了。下午半天幾乎沒有拾什么柴禾,因為母親趁中午歇歇子時間已經(jīng)摟滿一糞箕柴禾,我再摟就裝不下了。
我沒再意,中飯好像沒有見著父親,母親說父親下午有事,午飯?zhí)嵩缁匦£牫粤?。小孩子沒有什么心眼,沒有多想,沒有動心思打聽,柴禾裝滿了,耐著頭皮等著太陽落山去吃小隊里的好吃的。上午半天沒拾到多少柴禾,母親也沒有訓(xùn)斥我。母親吃一碗米飯應(yīng)該不成問題,但母親好像只吃了一小半,剩下大半碗米飯都留給了我。
傍晚收工,母親肩上扛著一大糞箕柴禾,我手里提著竹笆子拎著糞鏟,隨著小隊里的老牛破大車一起回家。等我們娘倆把柴禾、竹笆送回家,母親似乎已經(jīng)累得不想動身。母親靠在家門前的法國梧桐樹下,喊來妹妹扯柴禾燒飯,似乎把小隊里的羊肉湯也忘了。我已經(jīng)等不及了,連忙催母親,等吃過小隊里好吃的才來家燒飯吧。母親這才想起一般,提起中午吃飯的大海碗,在水桶里洗一洗,拉著我的手大步流星朝小隊的社屋去。
社屋門前已經(jīng)熱氣騰騰地擺開了場子,三三兩兩,一家一團子的陣勢。掌勺的李羅鍋看母親遞過去一只碗,以為母親已經(jīng)吃過一巡,不禁嘀咕一句:“咋,吃的這么快?”母親突然高聲嚷嚷:“他大爺呢?你來聞聞,這碗里要有一星的膻味,我就把這碗摔了?!钡潞甏鬆斦诤腿苏f話,聽我母親吆喝他,便笑嘻嘻地訓(xùn)李羅鍋一句:“就這幾十口子人,誰盛過誰沒有盛,你還搞不清嗎?他嬸子,你甭生氣。”母親板著臉一副當(dāng)真的樣子,非要讓隊長聞一聞,隊長擺擺手,奪過李羅鍋的大勺子給母親舀了一碗,又就勢給跟著母親的我也舀了一大碗。雖然中午的大米干飯把我的肚皮撐得鼓鼓的,可是一聞到香辣辣的羊肉湯,我的小肚皮還是咕咕嚕嚕地直叫喚。母親只是喝了幾口湯,就把她那碗也倒給了我,我差不多吃了兩大碗羊肉湯,渾身熱辣辣地直冒汗。直到大伙二茬盛完,母親才接了第二碗,這時,母親再推給我,我已經(jīng)撐飽了實在撐不下去了。母親這才慢慢把碗里的稀湯咽下肚去。隊長德宏大爺摸摸我的腦袋,連聲夸我聰明,當(dāng)著母親的面,又破例給我舀了一大勺湯。我說我吃飽了不要了,德宏大爺拉著我的手,微笑著說:“來,再舀一碗端回家給你妹妹吃!”德宏大爺從來沒有這么和藹可親像今天這樣,我和隊長還當(dāng)著人的面辯論過“學(xué)生要以學(xué)為主”呢。春天里小隊里拉溝泥,隊長硬把十四五歲的我從被窩里拉起來,不由分說地讓我和莊子里的婦女一起拉架車掌車把,雖然和勞動力一樣出力卻只能拿半勞力的工分。問題是我們是學(xué)生,要以學(xué)為主,隊長說別忘了毛主席說的還要“兼學(xué)別樣”。
德宏大爺對我這么好,有人看不過去,聾子大叔搶先發(fā)難:“隊長,你不是講小孩子不給吃么?那你怎么對這孩子這么偏心吶?”德宏大爺不生氣,和顏悅色地告訴大家:“今天這只羊,不是這孩子你們都吃不上。這只羊是他喂的。你們說我偏心了,今兒我就偏一回心。”
我說怎么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呢!父親晌午提前回家原來是把羊賣掉了。母親看來是知道的,只有我還蒙在鼓里。
父親遠(yuǎn)遠(yuǎn)地蹲在人群邊緣,不知他吃了多少羊肉湯,母親只喝了幾口湯,便推給有口無心猛吃猛喝的我。父母沒有告訴我,是怕掃了我的興,德宏大爺遲遲到最后才說,也是看我從來沒有這么解饞過,不忍心傷了我的胃口。
我大碗大碗吃得渾身冒油冒汗的美味佳肴,是我天天拉著放羊,天天下地割草,喂了四年多的老水羊(母羊)。我要是知道其中真相,肯定不能這樣大快朵頤如狼似虎猛吃海喝了。
二
沒有誰會在意,成為人的美味佳肴之前,羊是從哪來的,它有多高多大,是肥是瘦,活了多大歲數(shù),它是誰的后代,它的后代是誰,它是屬于什么種群,它曾經(jīng)歷什么故事?
生產(chǎn)隊宰掉的這只羊,它的經(jīng)歷也頗有些曲折。它的母親懷胎以前,本是一頭非常普通的本地山羊,因為與前莊孫鐵匠家的大騷羯子(公羊)配種,生下一公一母兩只羊,它母親因為奶水不足,一天天瘦弱下去,最后被賣給殺羊的李羅鍋。這只小水羊本來身強體壯,自從它作了母親,就開始瘦弱不堪,是母親泡的黃豆搗成瓣一碗一碗喂養(yǎng)它才恢復(fù)過來。這只羊不僅艱難地生存下來,而且每年兩窩給我們家生下了一頭頭壯實可愛的小羊羔。
我已經(jīng)記不清是從多大開始放羊的了,也不知道這只羊是我放過的第幾只。七十年代雖然曾有割資本主義尾巴一說,由于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生產(chǎn)隊并未對我家的羊認(rèn)真加以糾割,尤其是七五、七六年,我家場地上差不多拴了四五只羊。這些羊都是這只看起來瘦弱不堪的水羊所生。
在眾多家畜中,羊是最節(jié)省最少讓人操心的。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因為家里緊挨著學(xué)校操場,母親總是忘不了叮嚀,讓我順手把幾只羊縻在草地上,傍晚牽回家。除了我們兄妹幾個,羊是母親最大的牽掛,下地出工,只要一有空閑,母親就開始割草、拾芋頭秧子、玉米秸、高粱葉子或者刺槐樹葉,收工帶回家喂羊。遇上天陰老雨,母親攆我出去為羊謀食。
快要過年的一天,我從中學(xué)放學(xué)回家,才走到莊西頭,就有人告訴我,讓我趕快回家,“你娘挨你五叔打了”,我一聽頭都懵了,像離了弦的箭一樣飛奔,家門口混亂不堪,一個人影也沒有,路邊看熱鬧的告訴我,你娘在大隊院里。我再飛奔到大隊,老遠(yuǎn)聽到母親凄慘的哭聲,撥開圍觀人群,俯身攙拉母親,母親披頭散發(fā)凌亂不堪伏在地上,我怎么也拉不起來。母親有氣無力地控訴五叔欺壓人,因為小羊羔下了五叔門前的麥地,五叔便拾起糞鏟將正在帶肚子的老水羊打瘸了腿,母親沒講幾句,五叔又動手打了母親,一腳將母親踹倒在地。我怒火滿腔,熱血沸騰,要找五叔拼命。母親一把抓住我的手,“兒啊,你哪是他的對手”,母親讓我去姥姥家找舅舅。等我兩個舅舅趕到,五叔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怒氣沖沖的小舅要砸了五叔的家,怎奈得爹爹奶奶一個勁地賠不是,這才免除了一場騷亂。
父親那天不在家。父親從外地回來,不知從哪找來一把殺羊刀,磨刀霍霍要和五叔拼命,母親躺在床上要我們兄妹幾個拉住父親。我們雖然拉不住父親,但父親這邊出了家門,那邊五叔也在嚷嚷要和父親拼命,大約是有人強拉硬拽,一場火拼才沒有發(fā)生。
這只羊往后就更加羸弱不堪日漸蒼老,春天它雖然一窩生了三只羊羔,但由于奶水不足只成活了一頭羯子,眼看著過了一夏天沒有添膘,小羊羔也無精打采光吃不長,到秋天,父親才下了決心將老水羊賣掉。
責(zé)任編輯 木 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