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1985—1987年間,徽州土生土長的作家李平易在《上海文學》和《鐘山》上相繼發(fā)表了以“文房四寶”為題的短篇小說《巨硯》、《斷墨》、《白紙》和《空筆》,當時徽州文化作為地域文化的獨特性正開始受到人們的關注,李平易的小說也自然被當作一般性地展示地域文化的文學來看待〔1〕。記得當時人們談論時也有人把它們歸于流行的“尋根文學”的作品,從表面來看,這些認識和評價都有一定道理,這四篇小說都以徽州人為主人公,其中的故事都發(fā)生在徽州,而“筆”、“墨”、“紙”、“硯”又都是與徽州社會生活和歷史文化聯(lián)系非常密切的東西。
轉眼間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段時間,徽州文化以其中國地域文化的獨特性和代表性受到了越來越熱的關注,所謂的“徽學”幾近成為了自上而下普遍重視的“顯學”,各類諸如“燦爛”、“博大”、“豐富”、“精深”等等好詞不吝地從各種級別的專家口中涌出,而李平易也不時被人們認為是最早用小說展示徽州文化的作家,從而也應當屬于今日徽州文化宣傳大好局面的功臣。
就我所了解的李平易而言,面對這樣的評價,他也許會啼笑皆非。也許從一開始,人們,特別是徽州人,他們就沒有真正深入了解李平易的小說,而李平易除了小說本身,他也不再對徽州文化言說什么,問題就這么留了下來。這也才有我們今天重讀的必要,才有今天從另一種角度解讀的可能。
2004年7月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了一套“安徽作家方陣”的叢書,其中有李平易的一本《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書中有一篇《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作者用它來做書名,可見其在作者心中的分量。在文章中,作者寫道:“一個正常人同他的故鄉(xiāng)當然有一種無法割斷的血脈關系。可是我必須承認,自己靈魂深處有一種同這塊土地格格不入的東西,正是這點東西,使我之所以成為現(xiàn)在的已基本無法改變的我?!边€有,“雖然我寫的有關故鄉(xiāng)的文字是冷峻的甚至是嘲諷的,可是偏偏人家說我筆下流淌著徽州風土人情,假如今后我有帽可戴的話,大概也只能戴上一頂‘鄉(xiāng)土作家’的帽子,而這卻是我當初最為不屑的?!薄?〕李平易是小說家,我們當然不能簡單地用什么徽州文化的“謳歌派”或“反思派”、“批判派”的標準去切割他,但我們必須真正了解他筆下的徽州故事到底告訴了我們什么,在聽膩了多年的對徽州文化空洞、膚淺的叫好聲中,我們有必要去領略一個真正帶有自身生命體驗的徽州人真實的藝術發(fā)現(xiàn)和精神顫栗,去感受他通過文學作品而抒發(fā)的“夢魘與激情”?!?〕
四篇小說中最早發(fā)表的是《巨硯》,刊于《上海文學》1985年12期;其次是《斷墨》,刊于《上海文學》1986年4期;然后是《白紙》和《空筆》,均刊于《鐘山》1987年4期。從1985年12月到1987年8月不到兩年的時間,李平易完成了他的四篇作品,可以看出當時他腦子里比較集中地裝著有關徽州歷史和文化的故事和想法。這些想法,來自于他長期生活在徽州這塊土地上的心理與情感的郁積,他不是因為當時徽州文化漸漸為外人所重視而去搜羅地域風情,以便為外界作展示甚至作跟風似的炫耀,而是由于自我心理釋放和情感宣泄的需要,將壓抑很久的內心的情緒表達出來。
那么這種情緒到底是什么呢?這就需要我們認真地回到小說。小說雖然以“物”為名,而且這些“物”均非一般之物,都是非常具有文化內涵的“文物”,也就是具有多種價值的“古董”,這就難免讓我們有些讀者只把眼光停留在這些“物”上。其實,作者真正要表現(xiàn)的是人,而那些物不過是用來表現(xiàn)人的命運的道具,而且當我們深入了解到這些人的故事和命運都是那么充滿了悲劇的色彩,就更會理解這些道具的獨特分量。
《巨硯》的故事很簡單。它寫了一個走鄉(xiāng)串戶的古董師知道了一位鄉(xiāng)間病癱老婦有一方碩大的硯臺,于是就竭力說服老婦人出手,老婦人既不拒絕,也不答應,而是不斷地與古董師就巨硯的話題閑扯,在古董師越來越感到不耐煩的過程中,老婦人卻沉浸在由硯臺勾起的回憶和聯(lián)想之中。這種回憶和聯(lián)想對老婦人是那樣的珍貴。她由硯臺想起了她的青春,她的丈夫,她的隨丈夫由蘇州嫁到徽州的經歷,以及她和丈夫在硯臺上相擁而臥的往事,那美好的一切與眼前這因病而癱的現(xiàn)狀,有著多么大的反差啊。老婦人對古董師的到來充滿了渴望,雖然古董師滿腦子有關硯臺商業(yè)價值的想法,與老婦人借此而勾連起的綿綿回憶也有著巨大的反差,但這并不妨礙二人各取所需地對話,也許老婦人在這一刻才暫時擺脫了久已枯槁的病癱生活,而重新回到了當年有著生氣和憧憬的時光。不難看出,老婦人真正有意義的生活只留在了過去,現(xiàn)在的生命對她只有物理學上的意義,不同于植物人的就是她還留有回憶,而只有這回憶才間或使她這艱難活著的病體發(fā)出常人的光亮,但這光亮卻只是過去的余光,那方硯臺也正是收藏這過去光亮的“黑匣”。
《斷墨》和《白紙》的故事與《巨硯》有著某種相似,前者的主人公楊三相和后者的老德高依然是悲劇故事的主角,只是與之相關的“黑匣”變成了墨和紙。楊三相這位清朝最末一代翰林家中的最后一位清客一世潦倒、碌碌無為,卻以珍藏的半塊斷墨及其背后的故事支撐自己虛妄的人生。他生命的全部意義都寄托于過去,而最終被人揭破那收藏的墨,不過是后人偽造的贗品,楊三相的舊夢便瞬間破滅。其實,更深刻的地方在于,那墨即便就是真的,楊三相的現(xiàn)實生活也早已失去生命的光輝,那以往的美好的一切誰知道是否只是他“心造的一個幻影”。而《白紙》中的德高畫師雖然在當地官員眼中已被視為“市寶”級的人物,他的畫很可以為“對外宣傳”贏得效益,但他自己卻清楚官員們的所求與自己真正的渴望相差甚遠,臨死時終于悟到自己一生追逐的“晴江涌霧”畫卷不過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它根本不可能變成現(xiàn)實,已成現(xiàn)實的又并非真正屬于自己,他就在這種殘酷的醒悟中結束了生命,而把一摞顯得耀眼的白紙留在了漸漸顯得幽暗的屋子里。
與前三篇有所不同的是,《空筆》中主人公莫有言據說是“莫相公筆”制作的傳人,按現(xiàn)在的說法應當屬于“非遺”傳承人的身份,其身價應是不同一般,但他卻早已改弦易轍,一行“真莫氏者莫言筆”的表白,把自己與制筆的行當分割得一清二楚。作者沒有向我們敘說莫有言為什么不愿言筆,但我們可以想象得出這其中必定隱藏著他不愿言及的辛酸,此不言恐怕勝過多言。也幸虧莫有言不再弄筆,他現(xiàn)在的生活才這樣有滋有味、充滿些許生氣,否則,誰能料到他不會成為又一個病癱的老婦人,或者整天顛三倒四的楊三相,或者郁悶終生的老德高?這里,作者把人物可能的悲情往事留給了讀者去想象,應當說在藝術上也是避免與前幾篇雷同的需要,以虛當實,留給人們想象的空間更大。
縱觀四篇小說,李平易筆下的徽州真是令人感到十分的壓抑,原因就在于他沒有停留在外在的風情和表面的精致上,而是把穿透的目光投向了人,投向了徽州人的內心世界。從小在徽州幽暗的老屋子里長大的李平易,太熟悉、太了解徽州鄉(xiāng)間的那些男男女女和老老少少,他除了知道他們居住的村莊、房屋和他們家中的古董、寶貝以外,更知道他們心里的愿望和憧憬,以及與大時代脫節(jié)而產生的失落和傷感,他天天在傾聽他們的心聲,感受他們的脈動。他每天品味的都是這個頂著“燦爛文化”光環(huán)的地域里“因襲的沉重、保守勢力的頑固同珍貴文化遺產的那種相向對立的雙重性”〔4〕,這個敏感而多思的作家最終選擇用“冷峻和嘲諷的文字”將它們表達出來。
這里的很多人家祖上都曾有過值得炫耀的歷史,或是官場的風光,或是商海的顯赫,也或是科場的得意,與之相伴隨的還有無數快意人生的浪漫故事,那到處留下的屋宇、牌坊、匾額以及祠堂時時都在向人們提示著這一點,更重要的還有那看不見的流淌在血脈里的自豪和榮耀,久而久之,這些就變成了一種基因,一種生活的信念和原則,對過去的沉湎與陶醉幾乎成了唯一能讓許多人感到興奮的理由。他們不再憧憬未來,也不在意外面的世界,他們就靠著“筆”、“墨”、“紙”、“硯”還有其他的古董和寶貝,把玩和緬想過去的時光。
李平易的童年在徽州的鄉(xiāng)間長大,在他后來發(fā)表的一些具有明顯自傳特征的徽州生活題材的作品里,我們看到他幾乎每天都和病癱老女人、楊三相、老德高以及莫有言們生活在一起。這些作品有《荒亭》、《歡樂時光》、《愛之澀》、《進入秋天》和《糖醋排骨、冬瓜面及其它》等等。這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徽州,這時的徽州早已失去以往的繁華,地域的偏僻,交通的不便,更加上人們思想的保守,使這里更顯得封閉與沉寂。但李平易又分明感到這里的人是那樣充滿靈氣和智慧,他們中許多人都很有文化,對徽州以往的輝煌都如數家珍,只是他們只能對以往如數家珍,而不能再去創(chuàng)造讓他們的后人如數家珍的歷史了。我曾經有過一種比較殘酷的想法,我也曾以此揣度過李平易的心理,那就是這塊地方的人們如果不是因為過去曾有過輝煌的歷史,他們的家中如果不是擁有那些個值錢的古董,他們的腦海里如果不是存留那些感到榮耀的記憶,他們后來也就是現(xiàn)在的生活也許會變得更有生氣和活力,也許會把他們的靈氣和智慧用于新的發(fā)現(xiàn)與創(chuàng)造。其實在李平易生活的時代,徽州的經濟社會已經屬于相當滯后的狀態(tài)了,“窮則思變”的法則卻沒有在這塊“鐘靈毓秀”、“人杰地靈”的地方得以顯現(xiàn),問題是,這里的人們的精神世界可能并沒有什么危機,他們至少以為,他們擁有的過去足以讓他們在現(xiàn)實中感到充實和自信。李平易在談到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時,曾經說過:“盡管我知道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所謂真理,大量的所謂風俗小說像是裹著一層又一層衣服的空心人,豈但是沒有心,就連文學的血肉也是沒有的。易使我受到感動的是魯迅那樣直指人心的作品。”〔5〕這就不難理解,李平易為什么要以冷峻和嘲諷的文字去表現(xiàn)他體驗到的生活,他在用他的筆直指徽州人的人心,希望他們在不切實際的夢幻中早日醒來。
不錯,徽州的歷史確曾有過輝煌,徽商的成功確實是曾經讓人羨慕,徽文化的繁榮也是不爭的事實,雖然這些成就都發(fā)生在特定的歷史時代,也與特殊的歷史條件相關聯(lián),但徽州先人的勤勞品格和開拓進取精神也是重要的原因。如果說,徽州先人留給了他們的后代有什么遺產的話,那么最重要的要數這些東西,他們的有出息的后代也只有繼承這些品格和精神,才能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去創(chuàng)造新的業(yè)績和輝煌。如果一味沉湎于對先人留下的物的留戀,每天熱衷于對物的羅列和朝拜,甘做病癱女人、楊三相和老德高而不覺,那就只能漸漸窒息自己的生命,喪失對于未來的憧憬,慢慢地像楊三相一樣將自己也變成古董。這樣的話,過去的輝煌歷史就不僅不是開創(chuàng)新生活的有益資源,反而變成了束縛人們前進的負擔。正如陳墨先生在談及徽州和李平易小說時所指出的,“你的想象是一回事,而真到了那塊地方則又是一回事;你去那兒觀光旅游是一回事,而在那兒生在那兒長又要在那兒老則又是一回事”,“在這些小說作品中,每篇里面都有一件古董,同樣每篇里面都有一個(或一群)身體或精神殘疾的老人,每篇都是‘物’對于人的壓迫和統(tǒng)治,每篇都有‘過去的光輝’對現(xiàn)在的生活的虛幻的照耀”?!?〕這就把李平易當年創(chuàng)作“文房四寶”小說時的心理感受和體驗,說得非常透徹。遺憾的是,李平易的良苦用心并未被人們深刻體會,這種獨特的藝術靈光早已被潮水般的另一種對徽州文化的聲音所掩蓋,而且這種潮水般的聲音到現(xiàn)在還依然響徹不停。我一直以為,在競相強調經濟發(fā)展的背景下,使出各種方法來自我宣傳和推銷,這都可以理解,但我們一定要有對時代、歷史和社會發(fā)展趨勢的清醒的認識,要有理論上的自覺和藝術上的穿透,要為今后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提供充足的思想和心理準備,這就需要我們從多種角度去思考我們面臨的問題。正是本著這樣的心態(tài),我才想到去重讀李平易的小說,不知我的重讀,并且得出的上述這樣的認識,是否有點煞風景?
注釋:
[1]宋炳輝、郜元寶:《李平易小說漫評》,《當代作家評論》1989年第4期,第107~111頁。
[2] 李平易:《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人民日報出版社,2004年7月,第23頁。
[3] 陳墨:《夢魘與激情——李平易小說創(chuàng)作片論》,《上海文學》1990年第4期。
[4] 宋耀良:《十年文學主潮》,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7月,第217頁。
[5] 李平易:《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人民日報出版社,2004年7月,第25頁。
[6] 陳墨:李平易小說集《巨硯·序》,作家出版社,1991年9月。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