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要不聽我的，就離婚?！逼拮忧貕翕V定地說。溫康健抽了一下嘴角，微微一笑，心里說，你嚇唬誰呀。男人最不怕的是什么？就是離婚。他心里這樣想，嘴卻不敢這樣說。他應(yīng)承道：“就事說事，別扯淡?！?/p>

這是扯淡嗎？你毀了自己不要緊，別毀了這個家，毀了我們的兒子。秦夢怡說：你知道嗎？你這叫得意忘形。

我有得意嗎？溫康健似乎有點委屈。兒子上晚自習(xí)去了，只有他倆心不在焉地看電視?？到∽笫直弁熘拮?，右手握住妻子的手，輕輕地揉捏著。電視里在播著生活娛樂節(jié)目，拙劣表演引起一陣笑聲?？到⌒睦锪R道，這有什么好笑的？現(xiàn)在有些人活在低俗的文化里，只知道傻笑。

溫康健覺得確實沒有什么得意的。盡管昨天他坐上了局長的位置，可在三年前他就聽到社會上傳說了。那時局里人都認(rèn)為早晚的事，沒想到這早晚竟是三年的光陰。三年是什么概念？他兒子出生時小貓一樣，三歲時已經(jīng)能說會道，能背幾十首唐詩，會唱幾十首歌，包括流行愛情歌曲。一個人真正能干事的時間能有幾個三年啊。丑媳婦三年都熬成婆了，而他只有一步之距的局長位置卻整整走了兩個三年。其實，他溫康健也不在意這一步之晉升，因為他知道這榮耀的背后潛藏著更多的是風(fēng)險。

妻子秦夢怡很生氣，因為送禮的事。這在他當(dāng)副職的時候，妻子很冷靜，一把手吃肉，副職只能啃點骨頭，或者喝一點湯，上不了臺面。溫康健現(xiàn)在謀正了，秦夢怡開始擔(dān)心了。

康健是一只潛力股?？到〉母咧型瑢W(xué)高富貴這樣說。那年他們的兒子做小腸氣手術(shù)，高富貴一下子就送來五萬元手術(shù)費?？到『蛪翕季芙^接受。他說，你以為我賄賂啊？我是花錢給侄兒買健康，買快樂?？到?，你有本事弄個局長當(dāng)當(dāng)，為我們這些同學(xué)掙著臉面，為你那山里的老父親光光宗耀耀祖。

康健是個孝子，在他看來，子女當(dāng)官，擁有了榮耀和地位，是一種孝道，但當(dāng)官了不出事，讓父母安穩(wěn)地怡養(yǎng)天年，才是真正的盡孝道?，F(xiàn)在有多少人榮耀了，最后走進(jìn)監(jiān)獄，父母落得老無所依，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談何孝啊？

二

這一回，又是溫康健的老同學(xué)高富貴登門拜訪。

當(dāng)局長了，還是這些破爛家什啊。高富貴一進(jìn)門，就一腳踹上仿皮沙發(fā)。明天我叫人給你送一套紅木家具來。

高富貴現(xiàn)在是本地最大的家具商家，康健知道送一套家具，對他來說相當(dāng)于到菜地里拔一摞青菜蘿卜。可是，康健哪敢要，十幾萬，甚至二三十萬，是他好幾年的工資。

別，你別這樣。同學(xué)歸同學(xué)，一碼歸一碼。康健說，我有困難，我會找你幫忙。但我這家具還能用幾年沒問題，你別給我出難題好不好？

當(dāng)然不好。這破東爛西的，礙眼！侄兒今年要上高中了吧，我送侄兒一套賀禮。這跟你無關(guān)，我給侄兒寫張贈予的字據(jù)。高富貴說著到處找筆。

你別想點子害我了，好吧。我知道你有錢，你是好心?？涩F(xiàn)在你別給我整出事來?？到∫话褜⑺舻缴嘲l(fā)上，你給我老實在這坐著。你只知道當(dāng)局長有面子，你知道當(dāng)一把手有多大風(fēng)險嗎？當(dāng)?shù)煤茫且话咽?；?dāng)?shù)貌缓茫且桓笔咒D啊。

高富貴走時，還是死皮賴臉地丟下了一張卡。康健拿在手里，恨不得折成幾片。

妻子夢怡從房間里走出來，看到康健手里的銀行卡，以為他在愛不釋手地把玩，便沒好氣地說，得意了吧。我也舊了，要不要一起換了？

你看看，我這是得意嗎？康健捏著銀行卡的一角，上下抖動著。說，你的反應(yīng)是不是有點過激了?？到ζ拮拥睦涑盁嶂S很不滿意。我過激？我不過激行嗎？再不過激，我們一家都溫水煮青蛙了。妻子夢怡說。

康健一愣，像一顆沒炸裂的板栗掉落在他心尖上。

早上起床的時候，妻子告訴康健說，她昨夜做了個怪夢。夢中康健變成了青蛙，被人扔進(jìn)大鍋里，丈夫在里面輕松自在地游著，沒防備灶下有人在添薪升火。她急得拼命地喊，康健，康健，快跳，快跳??！可她怎么叫喊，青蛙丈夫也聽不懂。水溫不斷上升，等到青蛙丈夫發(fā)覺環(huán)境不對，想跳出鍋，已經(jīng)晚了，渾身失去了跳躍的本能。結(jié)果，青蛙丈夫伸展四肢，漂浮在冒著氣泡的開水面上。

康健的妻子是縣一中的政治老師，她總結(jié)地說，這夢在暗示我，你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就是一鍋溫水，如果你不清醒地認(rèn)識到這一點，不久的明天，你就會像溫水青蛙，給煮了。

電視里在播著藥品廣告。

康健將妻子摟在懷里，附在她的耳際說，老婆，你的擔(dān)心是對的。我有什么辦法呢？這卡你暫且收著，找著適當(dāng)時機，再還給他。我知道，富貴在放長線，但他畢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太損了他的面子。

那是在高中讀書的時候，一天，他們同學(xué)偷著去水庫游泳，溫康健腳抽筋溺水了，水性比他好的高富貴救了他。在溫康健的心里，一直將高富貴當(dāng)作救命恩人。有恩當(dāng)報，不能報也就算了，但他絕不能惹他不高興。

好在高富貴畢竟是同學(xué)，有著兄弟般的情感，緩處理一下有的是時間?？山酉聛沓霈F(xiàn)的情況，讓溫康健不知所措了。

蓉溪府邸第二期工程竣工，古老板給他送來了5萬元的紅包。這是你的一份，小意思。古老板悄悄地對溫康健說。溫康健表示拒絕。古老板又說，別讓我為難，也別讓其他領(lǐng)導(dǎo)難堪。

溫康健只好收下了。

三

溫康健的妻子秦夢怡，是個處處小心的人。她不求榮華富貴，只圖平平安安。她的爺爺，解放前是個擁有百畝土地的地主，“文革”時被斗趴下了，再沒起來。因此她很少有財富夢。

我指給你兩條路，秦夢怡對溫康健說：一、這錢從哪來，送回到哪里去。我不稀罕。二、如果你不好意思送回去，你就送到相關(guān)部門去，給自己個清白。你溫康健不想好沒關(guān)系，你別害我們母子倆。

溫康健說，你這不是逼我上吊嗎？這兩條路，我一條也走不通啊。絕壁我上不了，懸崖我也不敢跳。溫康健硬著頭皮向妻子解釋道：你想想看，這個工程與我沒有關(guān)系，工作都是前任局長做的。連我都有一份小意思，其他有關(guān)系的人會沒有嗎？如果我不收，我不只是與古老板過不去，更多的領(lǐng)導(dǎo)都將會與我過不去。你說讓我交出去，說起來跟嗑瓜子似的。交出去，交給誰？交上去，上面的領(lǐng)導(dǎo)可能還不是小意思。屎不臭，你讓我去挑，腦子讓門給夾啦。交給有關(guān)部門，紀(jì)委？還是反貪局？他們拿我當(dāng)?shù)湫凸_表揚怎么辦？就算不表揚，哪有不透風(fēng)的墻？只要風(fēng)聲一出來，收了大小意思的人，自然就會以我為患。因為我給他們平安的日子，裝上了不定時的炸彈，一旦我有個風(fēng)吹草動，他們就會該出手時就出手，不能出手也會踹出腳。到那時，我上天入地都無門。

秦夢怡沉默了。她根本沒有想到，反腐拒賄還有這些彎彎繞。她再次想起溫水青蛙那可怕的夢。

人生無奈，想干事的人往往最無奈。我不想?yún)⑴c你的鳥事，我只有一個要求，你的非法所得，不論多少，必須交給我。你懂得我的意思，你必須保持本能，在關(guān)鍵的時刻，奮力從溫水里跳出來，給你兒子一個完整的家。

溫康健點了點頭，將那毛茸茸的嘴，伸向夢怡白晳的臉蛋。

四

這天是周末，秦夢怡讓兒子獨自去看看外婆。她乘車出去散散心。她的一個好友何云在南灣學(xué)校當(dāng)副校長。何云曾委托夢怡留心一下城里的機關(guān)單位，如果有更新辦公桌椅的，她想撿點便宜，將老師們那些破舊的辦公桌椅扔了。秦夢怡去過她的學(xué)校，也目睹了她學(xué)校的那些破桌子爛凳子。

到了南灣學(xué)校，何云已在門口等候。圍墻外有一排丈余高的香樟樹，郁郁蔥蔥，相比破敗的圍墻，越發(fā)顯出青春的活力。夢姐，辛苦你了。讓你跑這么遠(yuǎn)的路來看我。何云迎上夢怡親熱地說。我不來看你，總不能讓大校長去看我吧。秦夢怡開玩笑地說。夢姐，你還笑我。何云伸手拍了一下夢怡的肩頭，順勢挽起她的胳膊，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何云沏了一杯茶，放在夢怡面前的桌子上。這是一張壞了一條腿的學(xué)生課桌，面子上還被調(diào)皮的學(xué)生用削筆刀剜了一個心形的小洞。你喝茶，我去燒幾個菜。

別燒了。我們說會兒話。我馬上就走，跟剛才這班車回頭，我已經(jīng)與師傅打過招呼了。這是終點站，車停靠半小時后回程。

干嘛這么急？何云說著給茶杯里添了點水。這是當(dāng)?shù)嘏莶璧囊?guī)矩，給客人泡茶，第一次不倒?jié)M，等客人喝一口后再將杯子續(xù)滿。

長話短說，我在電話里已經(jīng)跟你說了，你上次托我留心的事，現(xiàn)在幫你解決了。有人愿意為你們學(xué)校捐一批辦公桌椅。不過，他是一個低調(diào)的人，自己不想來，全權(quán)委托我來辦。他也不想你們將捐贈的事張揚開來。他只要求你們給他寫一封感謝信，寄給他就行了。姓名和地址，等會兒我發(fā)到你手機上。

這，怎么過意得去？何云說。

有什么不過意的。這對你來說是難以解決的大事，但對他來說，也許是舉手之勞。你們就按他的要求去做，也不要為難我。秦夢怡呷了一口茶，茶味出來了，當(dāng)?shù)氐母呱讲?，有一股蘭花香。

秦夢怡將一只小黑包交到何云手中，叮囑說，記住，按他的要求去做哦。校園里沒有學(xué)生，顯得有些空曠。秦夢怡環(huán)視校園一周，說，我走了。將好事辦好，就是你們對他的最好回報。

秦夢怡離開了何云，急匆匆趕到班車站。車駛到縣道與省道交叉口時，她下了車，轉(zhuǎn)車去仙隱鎮(zhèn)看望公婆。

溫康健的父母一直不愿住到城里，而守著山里那三間小瓦房。公婆住在白茅塘村，離鎮(zhèn)政府有十幾里地，是全縣唯一沒有“村村通”的山村。公公婆婆兩人沒讀過書，耳朵又都背，聽話不方便，所以沒配手機，也沒裝電話。夢怡和康健都告訴過他們，有什么事就去隔壁人家，請他們幫助打個電話。她將她和康健的手機號碼寫在一張紙上，放在堂心條幾的小抽屜里。

到了村口，秦夢怡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公公坐在門前，曬著日頭。夢怡手里拎著一串香蕉，盡管不停地?fù)Q手，兩只手還是被塑料袋口勒出深深的紅印。

爸，媽，我來了。秦夢怡十分熱情地喊道。

兩位老人見夢怡來了，似乎有點出乎意料。婆婆急得直搓手，公公拿過菜刀，滿院子攆雞殺。

爸，媽，別忙啦。我今天來是向您二老說一件事。說清楚了，我就走。小寶還等著我回去做飯呢。

說著，秦夢怡從舊衣柜里找出個鐵盒子，長方形，像古代竹制枕頭。聽康健說，這是他奶奶的陪嫁，當(dāng)年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奶奶送給康健，用來裝每學(xué)期的成績單和獎狀。

秦夢怡捧過鐵盒子，打開看看，里面的成績單和獎狀還在。秦夢怡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說：爸，媽，這是小寶的成績單，我放在這里保管。以后，小寶的成績單和得到獎狀我都寄給您。您如果收到寄來的信，不要拿給人家看，就放到這里面保管起來。您聽明白了嗎？

秦夢怡怕兩位老人沒聽懂，又從頭說了一遍。兩位老人點了點頭，大聲說，曉得啦。

夢怡估計不會有什么問題了。因為兩位老人耳背，不大與別人說閑話，而且夢怡交代的事情，他們一般都會不折不扣地照辦。他倆一直教導(dǎo)兒子康健和孫子說，要聽老師的話。兒媳是老師，而且是縣一中的老師，老人由衷地喜歡和敬佩。

下山的路，夢怡走得極為順暢，雖然穿著高跟鞋走山路，但秦夢怡感到身輕如燕，背在身上多日的一個包袱終于卸下來了。

五

日子一天天過去，溫康健的每一點成績和愛好都被人挖掘出來，隨之便是一連串的奉承吹捧和物質(zhì)上的迎來送往。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腳？溫康健感嘆，再堅固的城墻，也會被槍彈打穿的。他很欣賞電影《地道戰(zhàn)》中的一句臺詞：煙是有毒的，不能放進(jìn)一絲一縷；水是寶貴的，從哪里來還讓它回到哪里去?？墒巧钪械脑S多事是不可欣賞的。溫康健恪守與妻子夢怡的約定，一些拒之不去的獲得，一分不少地交給夢怡。

溫康健感冒了。這種常規(guī)病連康健自己都沒有在意，可是，有人送來了進(jìn)口藥，有人連住院的床鋪都給他安排好，某些領(lǐng)導(dǎo)也開玩笑地說，去醫(yī)院休息幾天吧，天不會塌下來。

躺在病床上，看著白色的床單，溫康健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他想起新聞里有許多不好對付的人，都被人說成身體有病或精神有問題，而被送進(jìn)醫(yī)院或者精神病院?，F(xiàn)在他溫康健因為感冒，也被人為地推到了病床上，他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所不同的是，那些人因為有病而窮困潦倒，他卻發(fā)財了。在這個VIP病房里，送進(jìn)來的禮盒，有三分之一裝的不僅是營養(yǎng)品，還有孔方兄。

看著這些方方圓圓的盒子，溫康健與秦夢怡都傻了。他倆都搞不明白哪是張三的，哪是李四的。上交？那就犯眾怒了。墻倒眾人推，我溫康健不是一堵墻，只是一根獨木啊！溫康健對妻子說，眉頭糾結(jié)。

秦夢怡卻很淡定，這有啥糾結(jié)的?。坎痪褪清X嘛，錢還嫌多啊。多多益善。

溫康健剜了妻子一眼，說，你聽說過饑餓年代里，有人被脹死的故事嗎？

鬼話！秦夢怡只聽老人說過三年自然災(zāi)害，許多人成了餓死鬼。

說是一個乞丐，饑餓成疾，倒在一個村莊里。村里人很可憐他，走到誰家門口，這家人就給一碗飯，外加好菜。這個乞丐實在餓急了，吃了一碗又一碗，直到實在撐不住了，才倒在一個破棚子里。沒料第二天，這個乞丐死在棚子里。不會有人謀害乞丐呀。報案了，一查，撐死的，因為餓久了，暴食暴飲，成了飽死鬼。

你說的是笑話吧。夢怡說。

笑話，我笑的是你，你就像那個乞丐?？到≌f，現(xiàn)在被錢撐死的人還少嗎？

六

溫康健講過撐死的乞丐故事沒多久，果真就有人被錢撐死了，誰？住建委張主任。咬出他的是一個開發(fā)商，前幾年工程結(jié)束走了?？墒牵诹硗庖粋€地方犯事了。一追究，那人的嘴，比小姐的褲腰帶還松，招了，全招了。張主任很快進(jìn)了籠子。

張主任早有思想準(zhǔn)備，來了個竹筒倒豆子，將錢全都吐了出來。他一吐，不要緊，要緊的是縣里還有幾個領(lǐng)導(dǎo)都被扯上了，溫康健也是其中的一個。

溫康健被“雙規(guī)”了。

秦夢怡找到紀(jì)委。

紀(jì)委按秦夢怡說的，派人去了仙隱鎮(zhèn)白茅塘村調(diào)查，果然從溫康健父母那里取回了18封感謝信。這些信，說明了一個事實，溫康健受賄了，但錢一分沒花，全都捐贈了，鄉(xiāng)村學(xué)校、鄉(xiāng)村醫(yī)院、敬老院，還有紅十字會。捐贈者是誰？溫東山，溫康健的父親。經(jīng)調(diào)查，實際操作人是秦夢怡。

你為什么要將錢全捐贈了？紀(jì)委的人問秦夢怡。

秦夢怡向紀(jì)委講了她的夢，她丈夫溫康健變成青蛙的夢。秦夢怡說，送錢的人，溫情脈脈，伸手不能打笑臉人。但錢是禍水。溫情加禍水，扯上我的丈夫，就是溫水煮青蛙。溫康健沒有能力跳出來，我只能這樣幫他，讓他在關(guān)鍵的時候奮力一跳?，F(xiàn)在就是關(guān)鍵的時刻，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跳出那個溫水青蛙的怪圈。

這是你與溫康健的預(yù)謀嗎？有人問。

不是預(yù)謀，是約定。迫不得已的無奈約定。秦夢怡說。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