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山崗
五歲那年,父親把我送到外婆家。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要回去了,外婆領(lǐng)著我送他,穿過門口的小巷,走過一條塘埂,再到一個塘口,我們立住了。父親上了大壩的埂,他肩上的兩只裝著米的稻籮,在他的身子兩側(cè)晃悠著。他上了一條被松樹簇?fù)淼纳铰?,再爬上一座山崗,最后消失在山崗的背后?/p>
外婆攙著我,往家走,取了一把傘,帶著我到了田里。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田里忙活了,他們在薅草。外婆撐開傘,擋住陽光,讓我坐在陰影里。
我木然地望著外婆,她瘦小的身軀彎曲著,手不停地拔著田里的草,拔一會兒,就往田埂上扔一下。她還不時地抬起頭來看看我。我坐在田埂上,腦子里不停地晃蕩著父親的影子——他到了那個水庫邊了嗎?……他該經(jīng)過那片墳地了吧?……想著想著,我的頭有些昏,然后就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被外婆推醒,她讓我站起來,又看看我的身上有沒有螞蟻,然后領(lǐng)著我朝另一條田埂上走去,再撐開傘,讓我坐下來。太陽已經(jīng)到了頭頂,外婆還沒有收工的意思,我又想到了父親——他到了那座名叫“西塔”的山了嗎?山上有沒有人走?會有狼嗎?
終于挨到了收工。外婆領(lǐng)著我回家,燒飯,吃飯,過一會兒又要上工了,她還是拿著把傘,帶我到田埂上,撐開,讓我坐在傘下。
到外婆家的頭幾個月,白天的時光里,我差不多都是這樣在田埂上坐著的。我也有點煩,但我不像別人那樣,可以和他們的哥哥弟弟或姐姐妹妹們玩,我的哥哥和弟弟在老家;我也不像別人那樣有爺爺奶奶看著,我唯一的親人就是外婆,她要到地里做活,要養(yǎng)活她自己,養(yǎng)活我,還要多掙工分,好多分些糧食,給我的父親挑回去。她最怕我去玩水,帶我往田里走的時候,說過很多次:水塘里有水鬼,小孩子要是在水邊玩,就會被它們拖下去。路過水塘的時候,我總會想到水鬼,緊緊地揪住外婆的袖子,把臉撇向一邊。
后來我和菊英熟了。她的媽媽讓她帶著我,再三叮囑她看好我,不讓我到水邊去。我每天跟在她后面,她淘米,我就跟在后面提個籃子;她燒飯,我就在她家的堂屋玩。她有時還在灶膛里埋個山芋,燒熟了給我吃。我最喜歡跟著她放牛,去山上,玩跳房子,抓石子,她還到別人家的地里偷甜瓜、西瓜,洗干凈了,和我偷偷地吃,吃完了,再把瓜皮埋在土里。
但我還是想我的父親、母親。
菊英家在一個水塘邊,前面是水田,站在水田埂上,可以看到東邊和西邊的山崗。我知道我的家離外婆家很遠(yuǎn),父親或者母親要是來的話,肯定要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而且要從東邊的山崗上過來。菊英開始燒晚飯,太陽就快落山了。我跑到門前的田埂上,往東邊望,要是看到男人模樣的人挑著擔(dān)子或者女人模樣的人拎著籃子,就想著會不會是我的父親或者母親。但山崗離我太遠(yuǎn),看不清。有一兩次,我跑到大壩埂上,看那人慢慢走近,走近,哦,不是我的父親,不是我的母親,是別人的父親,或是別人的母親。我只好往回走。走到菊英家的門口,她正在東張西望,然后朝我叫:你跑哪兒去了?我到小鐵頭家找你,到小馬家找你,都沒找到,你跑哪兒去了?我不好意思跟她說我是去大壩埂上看人去了,不然她肯定更生氣,會罵我是呆子。
小姨娘出嫁的頭幾年,外婆大概是太想她,經(jīng)常去她家,也帶著我。小姨娘家離外婆家不是很遠(yuǎn),十幾里路。我和外婆穿過村子,就到了西邊的那個山崗,路邊不遠(yuǎn)處,是我外公和大舅的墳,我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我看了看外婆,她正低著頭往前走,我心想:她怎么不朝墳?zāi)鼓沁吙茨兀?/p>
再往前走,穿過一個山洼,還有很多墳,我不敢往兩邊看,走在前面有點怕,跟在后面更是怕,有時就急匆匆地在前面走。外婆跟在后面,一路小跑,責(zé)怪我走那么快。到了一個水庫,綠瑩瑩的,山和樹的影子倒映在里面。然后穿過幾個村莊,就到了一個叫方山口的村子,邊上有條河,有船在里面行,船上有高高的、大大的、白色的帆,被風(fēng)扯得平平整整的。我有些好奇:那船往哪兒行呢?要是坐著船,會到我的老家嗎?
我再長了幾年,就不愿跟著外婆去小姨娘家了,她有時晚上不回來,就讓別人陪我睡,有竹、有國(他們的老婆都是我外婆做的媒),還有小馬、家國等等,都陪過我,但他們都要到天黑的時候才會來。我有些害怕,早早地關(guān)了門,待在堂屋里,不敢到房間去。但還是怕,就想到了鞭炮,點一根,從窗口扔到外面,過一會兒再點一根,我知道,狼和鬼都是怕鞭炮的。有時放了十幾根鞭炮,有竹或家國才會來。
外婆一般都是一大早去小姨娘的家,回來的時候差不多都在傍晚。每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就會跑到菊英家門口的田那邊,往西邊的山崗上望,要是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就想著是我的外婆。但山崗也是有點遠(yuǎn),看不清,我就往村子的西頭去,站在一個土坡上看。有一次看到天黑,也沒看到她。我趕緊往家走,走到家門口的那個巷口時,黑咕隆咚的,再也不敢往前走了,就折過身子,跑到有國的家,等著他吃完飯,忙好了家里的事,再領(lǐng)著我到我的外婆家。
過了半個月,外婆又要到小姨娘家去,臨走前說第二天晚上就回來,讓小鐵頭陪我睡。第二天的傍晚,太陽快落山時,我又來到菊英家門口的田邊,看著太陽慢慢地從天上往下墜,看著西邊的山崗被照得紅紅的,但就是看不到一個人影,后來陽光差不多全散了,還是沒人影。我正準(zhǔn)備往家走的時候,又忍不住朝東邊的山崗那邊望了一下,目光收回到大壩埂上的時候,看到一個非常像父親的男人,挑著兩只稻籮正往村子里走來,我撒開腿跑到村子的東頭,立在塘口邊一看,果然是我的父親!
我立在那里,動也不動,等著父親走過來。
他一步步地走過來,肩上擔(dān)著一擔(dān)空稻籮。
父親的眼神不大好,快走到我跟前,才發(fā)現(xiàn)是我,他有些驚訝:“你看到我來了?”
我說:“嗯,看到了?!?/p>
我走在前面,父親跟在我的后面。我們都不說話。但離外婆家還老遠(yuǎn)的時候,我就把鑰匙掏了出來,捏在手里。到了門口,我開了鎖,然后用力一推,兩扇門嘩啦一下就開了。
那晚,我煮了一大鍋稀飯,和父親吃了。那晚,我沒讓小鐵頭陪,而是和父親睡在一張床上。
外婆家的房子
初到外婆家的時候,她家的房子還是三間的,草房、泥巴墻,但它很快就變成了兩間,瓦房、水泥梁。
外婆家的前面是小鐵頭的家,瓦房;左邊是先仁的家,比我外婆的家大得多,瓦房,磚墻,有單獨的廚房,一個院子,還有堂屋和兩個房間;后面是先仁的大伯伯家,當(dāng)然也是瓦房。先仁的大伯伯當(dāng)時在巢縣(現(xiàn)縣級巢湖市)的一個工廠上班,吃“皇糧”的,偶爾才回到村子,回到他的那個家,他的那座房子基本上都閑置著,有一間后來做了先仁家的牛屋。這個人偶爾回到老家時,和村子的人不大言語,不知道是性格的原因,還是心理優(yōu)越所致,反正他在我的心中挺神秘。
外婆家的老房子和先仁家的房子只隔著能供一個人進(jìn)出的小巷,比桐城的六尺巷還要窄不少,先仁的大伯伯要是弄點什么東西到他的家去,必須從側(cè)門走才行。有一天,他大伯伯和他父親找到我的外婆,問能不能把她的房子拆掉一間。外婆同意了,她的兩個女兒出嫁了,她的丈夫和兒子也已死了,現(xiàn)在她身邊只有我這樣一個外孫,總共兩個人,要三間房子干什么呢?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先仁的大伯伯開出了一個很誘人的條件——給我外婆家的房頂換上瓦,把木梁換成水泥梁。
很快就動手拆房子了。瓦工們很熟練,先是扒掉右側(cè)的那間,三堵墻漸次被推倒,土塊轟然跌倒在地,濃濃煙塵四散開來。接下來是掀掉另兩間房子頂上的稻草,卸下木梁,再換上水泥梁和大塊的瓦。兩三天工夫,外婆家和先仁家的房子之間就被撕開一個大大的口子。
但我住在“新”房子里的新奇勁兒就像那煙塵一樣,很快就散了。兩家房子之間的空當(dāng)很大,先仁的父親將一大堆柴碼放在我外婆家的墻邊上,他的兩個妹妹有時在空地上跳皮筋,我有時也在那邊上玩,她們就說:到你家門口去玩。我心中便會對外婆生氣:為什么把房子拆了?為什么把空地讓給別人?我們就住草房子不行嗎?我的心中有無數(shù)個為什么,但我一直沒問過外婆。如今我已人過中年,回想這個問題時,腦中冒出這樣一個答案:是不是喪夫喪子的孤寡狀態(tài),讓外婆的心理兀自弱了三分?
那兩間中,外面的一間是堂屋,十個平米左右吧,有鍋臺,有雞籠,有一口水缸,靠墻的邊上擺放著一張涼床。那個水缸半截埋在地下,能盛七八擔(dān)水。我每次去水塘里淘米,就會順便拎一桶水回來。后來長了幾歲,開始去井里挑水。井在一片水田中間,離家大約兩里路,遇上冬天,水面上結(jié)著一層冰,把冰敲破,才能側(cè)翻著桶,打上水來。遇到干旱,井幾乎見了底,只能用瓢慢慢地把水往桶里舀,回家后再放入明礬沉淀。水井靠近一個山坡,天黑的時候,雜樹叢生的山坡似乎會藏著無數(shù)只狼,無數(shù)個鬼,彎腰打水的時候,總會覺得頭頂上方有狐仙鬼怪。我有時只挑著半擔(dān)水,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跑,一路跑,一路晃蕩,到家時,差不多只剩下小半桶了。外婆有時責(zé)怪我為什么慌慌張張,我也不做聲。
外婆家的灶臺并不高,我長到十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學(xué)會燒飯了,到了十一二歲時,開始學(xué)雷鋒,不僅在自家做飯,還幫另外兩家子燒飯,這家的米剛在鍋里煮開,就開始往另外一家子跑,另一家的鍋煮開,再往第三家跑。
灶臺砌了幾次,有一次那個砌灶臺的師傅在灶面上涂上了石灰,畫了好幾朵蘭花,我嫌不好看,又涂上石灰,然后用毛筆寫上“上灶洗凈手,下灶莫多言”。過了幾天,又認(rèn)為寫得不好,在別處弄來了石灰,模仿毛體寫上了“向雷鋒同志學(xué)習(xí)”幾個字。
堂屋的墻也是我練習(xí)毛筆字的一塊天地。土墻,寫毛筆字很費力,需要反復(fù)涂寫,才能看得清。寫完了一墨水瓶的墨汁,也不一定能寫好幾個字。外婆看我那么吃力地寫,從沒表現(xiàn)過不悅,她大概認(rèn)為只要在寫字,就是好事,雖然我寫的字她一個也不認(rèn)得。
那堵墻后來成為外婆和我最引以為傲的一堵墻。我?guī)缀趺繉W(xué)期都能拿回一兩張獎狀,也沒糨糊,就用稀飯粘著往墻上貼,但幾天一過,會往下掉,外婆找來鐵釘,用刀背往墻里砸。有的鐵釘很長,長長的一截露在外面,我有一次把籃子掛在上面,外婆看到了,伸手就拿了下來。外婆雖然不識字,但她從來沒有把獎狀倒貼過,她知道公章蓋的地方是下方,另一頭則是上方,貼上墻之后,還會退幾步看看有沒有貼整齊。村子的人看了墻上一溜子獎狀,常會說好話,外婆不做聲,但我知道她心里肯定很高興。
里面的一間是臥室。床靠山墻邊放著,我睡在貼墻的那一頭,另一頭離墻還有一段空隙,外婆就睡在那邊。到了冬天,睡覺前,我先用叉子將墻角的一個草團舉起來,頂住那個窗口。那時的天氣似乎比現(xiàn)在冷得多,薄薄的墊單下面鋪的是稻草,睡在上面有吱吱的聲音,外婆常常抱著我的腳放在她的胸口。我有時半夜醒來,感覺外婆也是醒的。我不敢做聲,心想,她是不是在想我的死鬼外公,想我的死鬼大舅,還有我的媽媽和小姨娘。要是想著死人又想著活人,夜肯定就漫長了。
外婆家的房子前面還有口井,上面蓋著蓋子,廢棄了。我長到有足夠力氣的時候,曾經(jīng)掀開過,伸著頭朝里面看,黑幽幽的,有水紋在泛光。我還把泥鰍以及筷子般粗細(xì)的黃鱔放在里面,我希望它們能長大,或者沿著石頭縫隙慢慢鉆,鉆到不遠(yuǎn)處的水塘里。
外婆家與小鐵頭家相距大概六七米,小鐵頭家的后門正對著外婆家左側(cè)的巷子。巷子狹長,又拐了一個彎兒,通往山坡。巷子邊上是片菜園,有雜樹,有竹林。半夜的時候,老是有貓和鳥在那里面叫。夏日的晚上,巷子口的風(fēng)很大,我在天快黑的時候,就把涼床搬到那里,等外婆回來吃晚飯的時候享受清涼,但天完全黑下來了,她還沒回來,我又不敢去搬涼床。好在那時小姨娘家做炮竹,我拿了一些小掛鞭,揣回來,天一黑的時候,就點幾個,“啪”的一聲炸響,過一會再“啪”的一聲……我想,要是狼或者是鬼順著巷子過來,它們肯定也被嚇跑了。
我不再相信有鬼,也不再害怕狼的時候,已經(jīng)長大了,而外婆已經(jīng)老了,她的嗓子總會發(fā)出呼呼的聲音。再后來,她被我的父母接到了我的老家,幾年之后,她在我的懷中閉上了雙眼。我至今還能憶起她的臨死前的那個眼神,很毒很毒,像是要把我的樣子剜到她的心里。
外婆家的兩間房子后來差不多快倒了,小鐵頭的父親跟我母親商量,讓她把那塊地賣給他家,兩百塊錢,母親同意了。據(jù)母親說,小鐵頭的父親后來在那塊地上蓋起了新房子。母親這樣說的時候,我就在想象,那舊房子被拆的時候,水泥梁會栽倒在地,倒塌的土墻會砸著地,它們肯定會發(fā)出一聲接一聲沉悶的聲響,響聲中,一陣又一陣濃濃的煙塵往東飄,往西飄,往天空飄,往我的眼前飄……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