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草大多數(shù)寂寂無名，卻依然卑微地生。人們口中可以說出、唱出成串的花名，有時卻幾乎吐不出一棵草的名字。草們只要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或長錯了位置，就會被鄙視、被厭惡、被憎恨、被斬殺。它們反抗命運的方式就是執(zhí)著地生，只要有些微空間就宣告存在，不懼鋒利的目光、鐮刀及鐵鏟。它們活著就是活著，在有花語無草言的現(xiàn)實面前，它們用活著來證明存在，用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證明卑微的價值。

盡管人們的眼球都向花轉(zhuǎn)動，這個世界不是草的世界，但這個世界是離不了草的世界，離了草就不成世界，因為這個世界需要草。因為需要，因為生命的需要，我和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常會把眼球轉(zhuǎn)向草，我們清澈的眼瞳露珠一樣抵達那些低到塵埃泥土里的草。我們生在草的世界里，我們識草、懂草，更依戀草。

二

冰雪遁去之日，薺菜、苦菜、勒豆秧、野臘菜、雙芽子（光慈菇）、馬蘭頭、蒲公英等都爭先恐后拋頭露面，不避料峭春寒，他們在寒涼中歷練，此刻正年少，生的希望急需拔節(jié)，存在的價值也需要顯現(xiàn)。鄉(xiāng)親們不擅長花言巧語，擅長用舌尖宣揚草們的價值。薺菜用芬芳而清平的香味，裹挾著鄉(xiāng)親們的舌尖，為他們艱辛的勞動生活增添回味和力量。

爺爺常常一端起薺菜餃子就嘮叨太爺爺?shù)脑竿？嚯y年代里，太爺爺想吃白面薺菜餃子，直到生命最后一息也未嘗到白面薺菜餃子的滋味。那時沒有農(nóng)藥化肥優(yōu)良種子式的科學(xué)種田，麥子收成極低，有白面時無薺菜，有薺菜時無白面，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時代，不能跨越季節(jié)讓兩者相逢鑄成美味，去慰藉太爺爺?shù)纳嗉狻Ｌ珷敔斪钆氯氯?，趕廟會時路過田頭道旁，總是對爺爺說：“三月三，薺菜開花賽牡丹了??！”其時薺菜已挑著一面面小白旗在向逝去的青春告別，太爺爺怕看見他們匆匆老去的容顏，那難受勁就像麥黃割麥時割到了麥田里枯黃老去的薺菜桿，有時一抖，三角的種莢炸裂，小薺菜們裹在黑色胎衣里嗤溜溜拱進泥土，太爺爺看見便搖頭嘆息……爺爺吃一口餃子說幾句，不知是在品現(xiàn)時薺菜餃子，還是品舊時太爺爺?shù)倪z憾。

相比薺菜，苦菜和野臘菜粗獷多了。剜回家往咸菜缸里一碼，吃時撈出剁剁即是一盤菜?？嗖擞兄酀目辔?，野臘菜酸酸的，都能給粗糙的飯食助味。大人們有時吃沖熟（用開水燙，然后燜，撈出加鹽和蒜茸調(diào)拌）的野臘菜，一吃就是幾碗，可能野臘菜送上的味覺歡愉讓他們食欲大增。掐取滴翠的勒豆秧嫩頭拌面蒸吃，清香可口。但給我震撼最大的，還是雙芽子。

小時候有一年腳面上有一處腫痛，怎么都消不掉，一瘸一拐上學(xué)時被一位趕集老人瞧見。他讓我回家剜雙芽子球（它的卵圓形球莖）搗碎敷上，敷兩天就開始消腫了，后來對這種長著修長葉片的植物情有獨鐘。大人們春天無下飯菜時也挖它，可它性情古怪，我剛開始饕餮它，它報復(fù)了我，總是腹痛腹瀉。后來看人們將它放開水里焯一下，浸泡一天撈出，曬干水發(fā)再吃。如法炮制去吃，腸胃太平了。其實最喜歡看它的鵪鶉蛋一般的球莖，裹一襲褐色紙一樣薄的不透明羽衣，脫去羽衣便露出瓊脂似的小玉卵，有著甜香氣，還有它兩片葉間筆直的綠色花莖，頂端開的水仙似的花，狹長的花瓣上生著紫紅色筋脈，這一切在孩子眼里都美不可言?，F(xiàn)如今已多年沒見過雙芽子了，荒地河灘開墾讓它們失去了家園，再加上它因治癌方面的獨特藥用價值被醫(yī)藥公司高價收購，它已消失在我鄉(xiāng)親的視野。就連春天里讓花瓣平躺在花托上愜意曬著太陽的蒲公英，也很少謀面了。

春天是萬草萌生的季節(jié)，他們吐綠滴翠，打造自己獨特的模樣。無論良莠，都把自己的價值留給別人，它們被比較、被鑒別，然后被選擇，草界不論結(jié)局，只論時節(jié)與生命力的蓬勃。

三

某些事物的價值被發(fā)現(xiàn)、肯定、推崇后，總會有效仿者追隨這種價值取向，想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被認可。追隨者與被追隨者相生相伴，構(gòu)成草族的二重奏。

我小時候把薺菜挖回家后，母親總會再小心挑選其中的冒充者——水薺菜。母親說水薺菜包餃子味道又怪又辣，沒有清香氣，會壞了整鍋餃子的味，不能吃。弄不好吃了會中毒渾身燥熱難忍。后來仔細辨別，驚嘆水薺菜和薺菜長得太像了！水薺菜葉片的花紋呈規(guī)則的方齒形排列，而薺菜葉片的花紋呈尖齒形排列；薺菜葉片表面光滑鮮亮，水薺菜葉表布滿白色的絨毛，像染了層薄霜?？赡芩j菜太受人寵愛，水薺菜因落寞而模仿薺菜的模樣跟薺菜擠在一起生長，希望也能受人關(guān)注。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水薺菜有很高的藥用價值，水薺菜也由烏雞晉升為鳳凰。

草族中薺菜與水薺菜的故事到處演繹。春天，野草莓蛋形的鋸齒狀綠葉倔強地挺立在緣地而行的柔韌綠莖上，然后托出幾朵或嫩黃或奶白的圓瓣小花，儼然是外剛里烈的小家碧玉。它的果實成熟時像晶瑩的紅寶石鑲嵌在碧葉間，入口酸酸甜甜的味兒讓孩子們喜愛。野草莓長在哪，蛤蟆頭草就喜歡跟在哪兒，小時候孩子們誤以為是野草莓，可長長就原形畢露了，蛤蟆頭草喜歡搶在野草莓的高處爭風(fēng)頭，有時被孩子們氣憤地連根拔掉，沒拔掉的根偏偏不屈不撓，會夸張地伸出許多長長的花穗，無數(shù)淡紫色的小花在穗上巧笑。它們風(fēng)光時野草莓已草老珠黃了。

這是種多變草，長高時又仿效野莧菜的樣子打扮自己。我一個家門的三叔，小時候害眼疾，一對三角眼總是紅紅的，還老是粘著漿糊樣的分泌物，別人背后都叫他“爛眼三”，經(jīng)常咳喘，走路弓著腰挪動，又不愿去養(yǎng)老院，家門的侄子們輪流替他種地打糧度日，他孑然一身挨到50多歲。一年夏天他發(fā)現(xiàn)自家院子里長了一片“野莧菜”，便掐下來炒雞蛋，等入口才發(fā)現(xiàn)味怪又有點苦，但覺有異香，斷定不是莧菜。第二天突感神清氣爽，雙眼視物似乎也清亮了許多。趴到院子里的“野莧菜”上端詳，才發(fā)現(xiàn)它們的葉子上像自己的臉一樣密布褶子，顏色比野莧菜青綠。問及村中老人才知他吃的是蛤蟆頭草。他吃了一陣子，不咳不喘了，眼睛也好了許多。

事后村里有人悄悄將蛤蟆頭草帶到縣城請中醫(yī)鑒定，回村后傳中醫(yī)所授各種蛤蟆頭草治病偏方，緊接著又有人拿它一次治好咽喉腫痛。蛤蟆頭草憑借樣子長得像野莧菜歪打正著，使自己名聲大噪，竟也成了村野間草族藥星。

草家族們以相似、相反，甚至相克的特質(zhì)相隨相生相長，有時能促進雙方價值的顯現(xiàn)實現(xiàn)共贏。

地瓣草是擁抱大地最緊的土著，貼著地面延伸每一寸肌膚和筋骨，圓圓的葉片像不停窺伺世間萬象熬紅的眼睛。我們學(xué)校無數(shù)孩子拉痢疾不止時，我授偏方于家長，用它熬水喝，都已治好。它還治好了幾位老師的慢性腸炎。葉片與它形似卻長得比它稍微高調(diào)的馬齒莧，是夏季最理想的人豬共享美味。開水一焯，冷卻后洗去黏液，蒜泥加麻油調(diào)拌，酸溜溜的味混著油香蒜香，讓人欲罷不能。老人們喜歡用草木灰把它搓得灰頭土腦曬干，留作冬天包干菜包子，別有一番風(fēng)味在舌尖。貓眼睛這個家族的作為有點東施效顰，他們長得像極了馬齒莧。包括地瓣草在內(nèi)，三者用手一掐，都有白色汁液溢出，大概是濃濃的傷心淚吧？但地瓣草和馬齒莧都大愛包容，傷心決不傷人。貓眼睛可沒那般襟懷，掐痛了，它把眼淚濺到你的皮膚上，會奇癢難忍，人們恨極了它，小心翼翼辨認它那沒有馬齒莧肥厚的葉片和一簇一簇開在綠色花托里的有點曖昧的嫩黃色小花，唯恐再上當受癢。但后來誤食后發(fā)現(xiàn)它既可止咳，也可治痢，原來是夜叉模樣菩薩心腸。三者相隨，就像一條商業(yè)街上經(jīng)營同種商品越擠越紅的生意家，都獲得了機會。

莧菜與野莧菜、勒豆與豌豆、蓖麻與野火麻、巴根草與天堂草、看麥娘與三棱草、茼蒿與黃蒿等，它們都是追隨相生的，它們走向自己的因果，它們的追隨是與天地間的一種未解緣。

四

世上只有中看不中用的花，沒有中看不中用的草。所有的草在鄉(xiāng)間都不會落寞，都會為兼濟蒼生演繹著生命的變奏。

夏天的看麥娘草剛強勇毅，割了一茬又長出一茬，仿佛對傷痛不敏感，只對生長敏感，還是怕牛羊餓痛了肚子？牛兒最愛的還是三棱草，許是三棱草沁人心脾的芬芳最能愉悅牛的嗅覺和味覺？孩子們也愛三棱草，它柔韌而剛直的莖上挑著一穗穗米黃色小花，煞是可愛，用它編成各種動物斗草，栩栩如生！還可用它來“釣蟬”。夏日傍晚，發(fā)現(xiàn)樹下地面有豆粒大小一洞洞，用手摳掉洞口薄薄一層土，一個逼狹幽深的小洞直直嵌在土里。有時能看見蟬金色的爪子。你沒法用手掏，那些在黑暗中歷練了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家伙刁鉆得很。但你掐斷一根三棱草，捋出帶有一層薄如蟬翼的皮的一端，伸入洞中，三棱草的異香會誘惑它們緊緊抓抱，此時你一下就把它們提拔到了地面。

羊兒最喜歡黃蒿，吃了壯膘快。黃蒿是流芳門第，無論何時何地都散發(fā)者奇異的馨香。冬日飛雪飄零，天寒地凍時，爐灶內(nèi)黃蒿噼噼剝剝?nèi)紵?，黃蒿燃燼底火足，慢慢煨著一鍋粥，一室的溫暖與芬芳便氤氳開來，溫馨便蓄滿心田。

春回大地，孩子們滿溝沿滿河渠的撒開了跑，為著茅草此時饋贈給他們的純天然美味零食——茅草芯。敏銳感知春天到來的茅草，春雷一響便用幾片修狹未展的葉裹著毛茸茸的芯嶄露頭角。那樣子像穿著綠底紅暈彩衣的青春孕婦，豐盈卻挺拔。孩子用力把它們從綠窠中提拔出來，裝滿大大小小的口袋，做課間餐。茅草芯入口柔嫩、爽滑、綿甜、清香，口感奇妙決勝棉花糖，吃完打嗝時會有清香之氣不斷在口中回旋，那是最純美的舌尖記憶。暮春時節(jié)茅草發(fā)育的有些潑辣，但氣宇軒昂，此時你膽敢褻瀆她，她會用自己鋒利的鋸齒葉讓你付出血的代價。冬天黃熟的茅草被儲存起來，無論是作修繕還是燃柴，她都顯出跨越滄桑的老成持重。

艾草注定是節(jié)日的寵兒。端午前一天傍晚或當天拂曉，于夕陽殘照或曉星清光里割取艾草，攬在懷中輕撫她披拂搖曳的掌形綠葉，摩挲她滿身的灰白色軟毛，感覺像走進了宋詞的清麗。快步跑回家插在門楣上，老人說端午插艾草一定要趕在端午日出前，否則就鎮(zhèn)壓不了邪氣。他們會待端午插的艾草干枯后珍藏，夏季在室內(nèi)熏染，說是驅(qū)蚊除瘟避邪。即使過了節(jié)日，哪家孩子滿月時，產(chǎn)婦與新生兒的家人依然尋艾草為他們熬水熏蒸洗澡，以求除去日后百病。

蓖麻葉、穿心蓮、豬耳朵（車前草）是勤儉持家的農(nóng)村家庭主婦夏日必尋之物。采來碩大的蓖麻葉鋪在門板或簸箕等平底器物上，她們把煮熟晾至半干的黃豆拌上潔白的麥粉，攤到蓖麻葉上，再覆蓋一層蓖麻葉。三五日后，黃澄澄的醬豆原料制作成功。加之用香椿水下曬至金黃的醬變成褐色，那是天下極品醬豆，是鄉(xiāng)下人的省時省事長遠菜，好吃又下飯。穿心蓮和豬耳朵是夏季泡茶的上好葉子。剜取曬干泡一瓶茶帶到田間，解渴又消暑防病。

老奶奶們會在夏季收取益母草，它的肢體呈方柱形，四面凹下成縱溝，交互對生的灰綠色葉片如修長的手指，葉柄腋生輪傘花序，紫色的舌狀小花常被我們孩子套穿成一串一串當手鐲帶，小手在花鐲中搖轉(zhuǎn)，感覺被輕靈之氣縈繞，心曠神怡。老人們在花未開全時采擷曬干，以備那些難以受孕或更年期婦女尋去熬水喝。據(jù)說村里有許多孩子是益母草調(diào)養(yǎng)母親血液后在一個美麗的瞬間偶得。老奶奶們也會在夏秋之際采擷兔子草曬干，看著兔子草綠色的長掌形葉片和紫白色小花漸漸失水，而保留著原本的顏色和面目，她們會欣慰地笑，盡管干癟的嘴巴里已露不出潔白的牙齒。她們一定是笑自己制作出了世上最本真的植物木乃伊。鄉(xiāng)村孩子們打擺子（患瘧疾）反復(fù)發(fā)作時，是非這種草不能根治的。這些老奶奶們年年收這種草以備不時之需，這也是她們照耀世界的最后方式。

鄉(xiāng)下沒有一種草是寂寞無聊的生，它們都為這個世界、為人和一切能行走的動物而生。不管活在怎樣的目光里，它們依然按自己的輪回年年歲歲本本分分做著自己該做的事。

也許因為我原本來自鄉(xiāng)下，我的姓“蘇”字里帶著草的氣息，貯滿了草的芬芳，我對每一棵草都心存敬畏，就像敬畏自己的祖先和寰宇中的某種氣勢與力量。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