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爸要帶你去省城
孩子第一次出遠門,在許大金懷里上躥下跳?!澳隳懿荒芟?!”他有些不耐煩。孩子瞪著一雙大眼睛,害怕地看著他。許大金頓時后悔了。畢竟,這次省城之行是愧對孩子的,于是他盡量放平語調(diào):“爸爸累了,想睡會兒,你也睡會兒吧?!苯又挥煞终f將孩子斜抱到懷里,擺弄成睡覺的姿勢,然后,自己微微閉上眼。孩子在他懷里翻轉(zhuǎn)了一會兒,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
許大金如釋重負,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這一趟省城之行,許大金策劃了很久。有時,他會找出很多理由來堅定這個決心:“我一定要去!一定要弄清楚!”有時,他又會質(zhì)疑:“弄清楚這個問題真的那么重要嗎?”在去與不去的漩渦中掙扎,許大金直到上車的那一刻還在猶豫。司機不耐煩了:“你到底上不上?別站這兒堵門??!”搶先一步跑上車的孩子興奮地叫嚷:“爸爸,我給你搶到座了!”許大金一跺腳,上了車。孩子的媽媽出差去了,這是個絕好的機會。
現(xiàn)在,客車離目的地越來越近,許大金不得不面對問題:自己要去干什么?
是的,即使硬著頭皮也得回答。他是男人,他是父親,怎么連這點事都擔當不起?
父親!許大金心里突然一緊,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懷中熟睡的孩子。他的小臉泛著紅暈,嘟著小嘴,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是一個漂亮的、快樂的孩子,幾乎所有人都喜歡他,夸贊他,并恭喜他這個父親??墒牵娴氖撬母赣H嗎?
許大金哪怕有三分之一的把握孩子是自己的,都不會去做什么鬼親子鑒定。可是小家伙的眼睛、鼻子、嘴巴沒有一樣像他;小家伙腿很長,他卻是矮墩墩的企鵝;小家伙頭發(fā)天生帶卷,他半根卷毛也找不到;小家伙五指并攏,又細又長,而他的手卻常被人譏笑為“熊掌”……
當然,許大金絕不會笨到僅憑外貌就將寶貝兒子推給別的男人。3個月前,他在妻子的梳妝臺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張字條:“如果你不答應(yīng),我就將孩子其實是我兒子的真相講出來!”潦草的字跡中,透著一股劍拔弩張的戾氣。字條很快就不見了,妻子那幾天的神情驚惶不安,總是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連洗澡也隨身帶著。有一次,許大金還偷聽到她在陽臺打電話,壓低了聲音說:“都瞞了那么多年了,他一直以為是他兒子,我們過得好好的,你放過我吧……”細碎的聲音,像一根根針,刺得他的心生疼。一向老實的許大金,忽然回想起妻子懷孕那會兒的情形:他興奮地問她是幾時懷上的,她眼神躲閃,“忘了,也許5月,也許6月吧……”當時他樂得什么都顧不上,只忙不迭去籌備婚事……
他的兒子,他視之為命運禮物的兒子,到底是誰的種?
許大金曾想過當面質(zhì)問妻子??墒?,她連血脈親情都可以欺騙他,說的話又怎么能信呢?如果最后必須有一場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嚴肅談話,那也應(yīng)該由他來通知她,她只能被動地等待他的宣判!許大金恨恨地想。
游樂場里的快樂時光
下了車,孩子高興地叫嚷起來:“省城的馬路真寬啊!樓房真高??!爸爸,這里公交車怎么都是花花綠綠的?”
“是的,是的?!痹S大金無心應(yīng)和孩子高昂的情緒。
“爸爸,我們?nèi)ツ膬海俊?/p>
“跟著爸爸走吧。”他裝作不經(jīng)意地說。
孩子乖乖地將小手放到許大金的大手里。他的心里有些慌亂,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
要去的醫(yī)院就在前面拐彎處,10分鐘就可以到了。真的要去嗎?許大金的腳步放得很慢很慢。他最擔心孩子看到針筒時會哭,孩子一哭,他的胸口就痛。這是自孩子出生后他就形成的條件反射,他曾經(jīng)以為這是血脈相連的父子之間的默契……
突然,一抬頭望見前面大樓上的掛鐘:11點10分!許大金馬上意識到:快下班了,我們走到醫(yī)院,他們就要下班了!他大喜,感覺堵在心里的一塊石頭被掀開了。“那兒有個游樂場,咱們?nèi)ツ莾?。?/p>
“好耶!”孩子一蹦老高。
許大金心里也有點兒歡呼雀躍的感覺,總算不必馬上去面對那些棘手的問題了。
“爸爸,我要坐過山車!爸爸,我要過時空隧道!”
對于孩子的任何要求,許大金都一一滿足。旁邊一個小男孩看見了,向自己爸爸撒嬌:“人家小朋友能玩那么多,我為什么不能玩?”
被別人羨慕,那是多么自豪的事,許大金太渴望這種勝人一籌的優(yōu)越感了。于是,他故意大聲對孩子說:“兒子,咱們再去看海底世界!”
玩累了,爺倆一起坐在草坪上吃午餐。孩子說:“爸爸,我們以后經(jīng)常來玩,好不好?”
許大金順口答道:“好啊,以后……”以后,他們還有以后嗎?
他垂下眼瞼,環(huán)顧四周,終于不得不承認:他們和別的父子不一樣!他們的歡叫和笑臉和別人的不一樣!他有什么資格接受別人的羨慕?他也許連“父親”的稱呼都沒有。
“爸爸,我們以后經(jīng)常來玩,好不好?”孩子不依不饒。
孩子這點像他,什么事都渴望一個明確的答案。這是先天遺傳還是后天同化呢?從小,他教兒子說話、走路、處事。孩子的模仿力如此之強,兒子像他一樣,走路時喜歡拖著腳后跟;坐下來兩腿緊緊并攏;說話時愛瞇著眼;遇到困難時會握緊小拳頭說“我不怕!”……許大金欣喜地看著兒子如春天的竹筍般拔節(jié)成長,陶醉在“我塑造了我兒子”的自豪中。
可是現(xiàn)在,這一切就像個天大的笑話!
幾天之后,那張白紙黑字的鑒定書就會送到自己的手中,他不想看也不行,他不想知道也不行。
自己煞費苦心做這個鑒定究竟是為了什么?是為了給真相一個合適的亮相途徑,是為了還擊她一個最有力的嘴巴,還是為了將孩子從他懷抱里推出去找一個合理的說辭?
如果結(jié)果出來了,他會怎么辦?離婚,堅決地離婚!從此,他和她脫離了干系,他永遠也不想再見到她。而孩子,也將和他脫離父子關(guān)系,如果她拒絕,他甚至無權(quán)再去看他一眼。這即將發(fā)生的一切,對于一個4歲的孩子來說,也許比宇宙更深奧、比變形魔方更難懂吧。
一紙鑒定就解除倆人的父子關(guān)系。然而,有了這個權(quán)威的理由,他從此就可以心安了嗎?
許大金覺得胸口開始隱隱作痛。他抬起頭,在視線中搜尋——孩子正在蹦蹦床上嬉戲,天藍色小毛衣在陽光下特別醒目,他似乎能聽到他歡快的笑聲。孩子沒有哭,可是自己的胸口為什么會痛呢?此刻,又反射的是什么“條件”呢?
還是孩子的哭,但不是在耳朵里,是在心里聽到的——那從遠方傳來的孩子凄楚的哭聲:“爸爸!爸爸!”那是他將孩子推開后的哭聲,那是孩子想念他卻看不到時的哭聲。
許大金痛苦地閉上眼睛,心中不禁對那張紙充滿了憤怒:它怎會有如此大的威力,讓他這個愛子如命的男人狠心將孩子推開!是誰賦予了它那么大的威力,是科學?是事實?抑或是某個人,比如醫(yī)生,比如她,或者他?
他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是他嗎?是他讓這張紙變得威力無窮嗎?
如果他不介意,他和孩子仍然會像世界上所有的父子一樣親密無間、盡享天倫,即使那張紙揣在他兜里,只要他不放在心里,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仍然會將孩子抱在懷里,給他講“灰太狼和喜羊羊”的故事。
如果他不介意,他仍然會像以前一樣對兒子循循善誘,告訴他做人的道理、處世的哲學,努力將他培養(yǎng)成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他的兒子,只要他心里明白那紙鑒定不過是一組數(shù)據(jù)……
如果他自己不介意,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天要黑了,咱們—起回家
是的,孩子不是自己的精血造就??墒?,一個生命的成長不僅僅只是一剎那的精卵結(jié)合。從一個受精卵成長為一個胎兒、一個嬰兒、一個精靈般可愛的孩子,那需要傾注多少心血和愛,而這些過程,他全程參與,全身心付出。
事實上,除了容貌不像,孩子的神情、行為、習慣都像極了自己。他就是自己的傳承者,他就是生命的延續(xù)。
是的,他就是我許大金的兒子!那個不知道是誰的男人只是給了孩子一滴精血,促成了孩子的形,而他,卻賦予了孩子的魂,讓他小小的生命有了豐富的質(zhì)感。生物學的父親PK社會學的父親,許大金很慶幸自己做了后者,雖然那個選擇有些無奈,可他無悔亦無愧于扮演這個角色。
“爸爸,我們什么時候回家?”孩子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身后。
許大金向遠處望去,看到了高樓上的那座大鐘:5點15分!他忙一把抓起孩子的手:“快,快點,末班車很快就要開了!”
父子倆一路小跑向車站奔去。夕陽,染紅了天邊的云彩。
“爸爸,媽媽回家了嗎?”
“不知道。但天晚了,我們要快回家!”
他和她,又怎么辦?許大金也不知道??赡怯钟惺裁搓P(guān)系呢?他是父親,不管發(fā)生什么,都要履行父親的職責,都要愛孩子、保護孩子。他們會像所有的父子一樣,天黑了,就一起回家……
責編/樊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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