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到北京去,我就一定抽空去見見那個在北京做古董生意的東北老鄉(xiāng),外號“狐貍”。但他的脖子上卻戴著一條墜著一顆狼牙的項鏈,特別招搖。兄弟倆見了面,就是喝小酒,品小炒,聊聊古玩,聊聊詩——先前,狐貍愛寫詩,尤其喜歡那種說半截話的詩。后來,詩心咔嚓斷了,改行了,做起了古玩生意。
說到狐貍的古玩店,還要從狐貍的父親說起。狐貍的父親曾經(jīng)是“軍統(tǒng)”的一個秘密殺手。說來整個人也沒什么特別的,只是脖子上常年戴著一條墜著一顆狼牙的項鏈。這東西也成了他在“軍統(tǒng)”的代號。
“狼牙”的公開職業(yè),是漢口的一家古玩店的老板:風(fēng)鈴一響,進(jìn)來一位,或者是一位西裝革履的少爺,或者是一位風(fēng)姿綽約的少婦,或者是一位軍人,像要點煙似的,拉開空火柴盒,用眼睛的余光一,瞧見里面躺著一顆狼牙——這就是接頭暗號。隨后,對方取出一個信封,里面裝著命令他做掉的那個人的照片、職業(yè)等內(nèi)容。狼牙回到后屋,拉上窗簾,湊在燈下看,看過之后,喳的一聲,劃一根兒火柴燒掉。然后帶上家伙,如匕首、勒人的細(xì)繩和無聲手槍(這都是殺手必備)。經(jīng)過前堂時,對伙計說一聲“我出去一趟”,就走了。個把鐘頭之后,回來了,顯然是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狼牙像個沒事人兒似的,繼續(xù)做他的古玩生意。其一招一式,一言一行,確實是行家做派。自然,狼牙也會借此門市順帶著給“軍統(tǒng)”武漢站的站長斂點兒銀子,弄點兒好玩意兒。畢竟開古董店這是個美差,要比恍鬼影子似的站街盯梢,沒黑沒白,饑一頓飽一頓的肥得多,也自在得多。更重要的是,他喜歡這個。為什么他的眼睛里常流露出貪婪?因為他愛古玩愛得深沉。
我曾看過狐貍他爹年輕時的照片,穿一中式長衫,人瘦瘦的,中分發(fā)式,戴一架老式眼鏡,氣質(zhì)狀態(tài)溫文爾雅,不像商人,倒像個閑人清客,絕對是跟職業(yè)殺手聯(lián)系不到一塊兒。他戴的那顆狼牙項鏈一直藏在衣服里面,外人輕易看不到。還戴著一架老式眼鏡,其實是一個平光鏡,完全可以不戴,但戴上之后,真實的身份就被成功地遮蔽了,就像藏在他內(nèi)衣里的那顆狼牙一樣。
新中國成立以后不久,狼牙就暴露了。在國民黨全線崩盤的時候,狼牙就已經(jīng)知道大廈將傾覆矣,便按照站長的指令,關(guān)了古玩店,帶著家眷,乘火車來到哈爾濱,然后化裝成貧民之家潛伏了下來,等待上頭的暗殺命令。他接到的第一個任務(wù),就是暗殺哈爾濱市的公安局長。當(dāng)年的市公安局長不僅負(fù)責(zé)整頓和維護(hù)社會治安,還是深挖敵特分子的首長(還兼著哈爾濱市的副市長)。一天二十四小時連軸轉(zhuǎn),帶著戰(zhàn)士,下摩托,上卡車,指哪兒打哪兒,電閃雷鳴,風(fēng)馳電掣,非常忙。這也是因為新舊交替時期,軍警憲特和地痞流氓,還有土匪、野雞、社會渣滓、反共的白俄分子,等等,特別多的緣故。該抓的抓,該綁的綁,該殺的殺。沒股子橫刀立馬、秋風(fēng)肅殺的氣勢,說實話,也鎮(zhèn)不住。
然而狼牙畢竟是狼牙,心理素質(zhì)相當(dāng)好,人相當(dāng)沉穩(wěn),而且出奇冷靜,看著從眼前駛過的執(zhí)法大卡車,看著脖子上插著亡令旗押赴刑場的同伙,心里鄙夷地一笑。他瞧不起這些笨蛋。瞧,一個個灰頭土臉的那個熊樣子,丟盡了“黨國”的臉。
狼牙著一身帶補(bǔ)丁的小販裝,又在舊貨攤上買了一個舊的煙匣子,一輛德國產(chǎn)的舊自行車,就在市公安局大院門口的對過,支攤賣煙卷兒。目的就是,要先搞清楚這個公安局長的行動規(guī)律,他都常去什么地方,比如去哪兒洗澡哇,去哪兒理發(fā)呀,去哪兒看牙(公安局長牙不好),家在哪條街上住,或者下晚經(jīng)常住在什么地方,等等,應(yīng)事先一清二楚。說實話,這個暗殺任務(wù),沉甸甸的,很難,畢竟環(huán)境不同了,時代也變了,國民黨又挑灶出逃了,萬一失手,肯定沒人保護(hù)了。所以,一定要先摸清情況,這樣子才能做到萬無一失。
立秋那天,剛過晌午,公安局長和警衛(wèi)員,兩個人開著摩托車從公安局的大門出來了,突然吱的一聲,停在了狼牙的煙攤面前。
公安局長:老鄉(xiāng),來包“飛馬”,再加一盒火柴。
狼牙:“飛馬”一包,火柴一盒。齊啦。
公安局長: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
狼牙:長官好眼力,我是從北平過來的,兵荒馬亂,流離失所,現(xiàn)在是孤家寡人嘍。
說著,眼圈兒就紅了,淚花花直在眼眶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
公安局長:你是個知識分子吧?
狼牙:唉,慚愧。
公安局長:我今天很忙,哪天有空了你到我辦公室來,咱們嘮嘮嗑兒。如今,我們的城市百廢待興,有許多工作要做,就缺有文化的人哪。
狼牙:只是……
公安局長:沒關(guān)系,到時候我叫警衛(wèi)員來請你。
說完,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旁邊那位警衛(wèi)員的肩膀。
警衛(wèi)員:是。
狼牙: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
公安局長:好,咱們就這么說定了。
說完,公安局長和警衛(wèi)員兩人開著摩托車走了。
狼牙望著他們的背影,心想,有一句古話怎么說來著?哦,引狼入室。局長大人,您這可是自個兒找死的呀。
沒料到,戲劇性的一幕發(fā)生在第二天。這一天正好全市召開“鎮(zhèn)反公審”大會。大會共分三步走,會程是這樣的:第一步,在市政府廣場(老八雜市北門前)召開公審大會,由人民群眾代表上臺控訴軍警憲特的罪行。第二步,人民政府宣判這些壞蛋的死刑。第三步,將案犯押赴法場,執(zhí)行槍決。
就在將這些死刑犯人從監(jiān)獄提出來押往公審大會的當(dāng)口,押犯人的卡車一出市公安局的大門,一個北京站的女同事,因曾經(jīng)去古玩店傳達(dá)上峰的命令,認(rèn)識狼牙。可萬萬沒想到,就在她渴望再看世界最后一眼的時候,居然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在大門對面支攤兒賣煙的狼牙。這可是一根兒天賜的救命稻草啊。
而目光敏銳的狼牙也同時認(rèn)出了她,不覺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想,好險哪,虧著是把她拉出去槍決,不然兄弟就大禍臨頭啦。
……
話分兩頭,卡車開到公審大會會場,女特務(wù)立刻向政府舉報了狼牙。公安局長和他的警衛(wèi)員聞訊后,相視一笑。
頂多過了一個星期,這個賣煙卷兒的小販子被人民政府驗明正身,五花大綁,脖子上插上亡命旗,卡車?yán)桨藚^(qū)的法場,讓他跪在厚厚的落葉上,然后,叭地一槍……
雖然狐貍的爹,狼牙像個清客,可他兒子就完全不是了。狐貍剃了一個“北京大爺”式的鍋貼頭,身上穿的肯定是世界名牌,但斯人五短身材,穿到他身上白瞎了。腳上是一雙“內(nèi)聯(lián)升”的千層底兒的中式布鞋。狐貍可沒有他爹狼牙那本事,尤其是古玩鑒賞,用圍棋的術(shù)語說,也就是初段的水平。但是,別看狐貍在鑒別古董上是個半瓶子醋,但這哥們兒手興,冥冥之中似有神助,比如一件誰都說“不對”的古玉,他居然虎了巴嘰花三萬塊買回來,隨后送權(quán)威一看,我靠,商代的。這上哪兒說理去呀?如此三番五次,以至于有一陣子,只要狐貍逛古玩小地攤兒,只要他哈腰看啥,后面立刻有人搶先買下。就是想從狐貍身上摟點兒福下來。
我這次去狐貍的古玩店,照例,喝小酒,吃小炒,之后到他的辦公室去喝茶。狐貍茶具賊講究,橫看豎看,有一種“軍統(tǒng)”的范兒,似乎到這兒來的茶客,正好落在他事先設(shè)好的陷阱里了。
狐貍的辦公室光線很暗,給人一種地下墓穴的感覺,濕、陰、悚,讓人腳板心發(fā)涼,渾身不舒服。這個私人密室里,上下左右,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古董,五花八門,真真假假,但件件他都喜歡得像親生兒子似的。
狐貍說,兄弟,你看這個、這個、這個,你再看那個、那個、那個,還有那個,都是家父秘密留給我的。
我說,都是狼牙的?
狐貍說,你小子記性還挺好的,我就說了一遍你就記住了。
我說,那要看你說啥。
狐貍問,知道我爹死后這些玩意兒過去都藏在哪兒嗎?
我說,墻的夾層里。暗櫥。
狐貍說,弱智。藏在我老爹的墳里。
我立刻說,我說狐貍,不對呀。狼牙不是已經(jīng)被政府正法了嗎?人都已經(jīng)死掉了,這些古玩他怎么埋?咋的,跟兄弟玩懸疑小說呀?
狐貍甜蜜地笑著說,我的好兄弟耶,這你就不懂了,我父親一到哈爾濱,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黑燈瞎火的去郊區(qū)的墳塋地,給自己事先挖好了一個墓穴。
我說,狼牙爹事先就準(zhǔn)備好殺身成仁了?圣母瑪麗婭,還挺有個性的啊。
狐貍嚴(yán)肅地說,以我對家父的了解,他絕不是玩殺身成仁的人,他這是理性。理性懂不懂?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人掉腳了,怎么辦?啥啥沒準(zhǔn)備,腸子都悔青了,上哪兒哭去?所以,一個訓(xùn)練有素的“軍統(tǒng)”特務(wù)會事先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妥。這叫什么?這叫素質(zhì)。
我說,是,素質(zhì)。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這些的呢?雖然你是我哥,但那時候你還很小吧?
狐貍說,這老爹墳里的秘密,在我念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就知道了。老爹的那個字條藏在給我的那支鋼筆里。并告訴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再用。小孩子不是愿意拆東西玩兒嗎?我發(fā)現(xiàn)了這張紙條,多年來,我一直是牙口風(fēng)不透。
我說,有心計。兄弟,那時候你幾歲呀?
狐貍說,不是我有心計,是我爹在那張紙條上叮囑我的。紙條上的第一句就是:兒子,下面爸爸說的內(nèi)容對任何人都不要說,包括你母親。切切!
我說,這是狼牙叮囑狐貍的。
狐貍說,不,是爹叮囑兒子的。這是骨肉親情。從那以后,我每年清明都去給老爹狼牙上墳。秘密就在老爹的棺材底下。嘻,兄弟哎,這種地方只有鬼才能知道,人,又上哪兒知道去呢?
我說,你們可真是親爺兒倆呀。
狐貍說,沒錯沒錯沒錯,沒錯,說得好,我很感動。
……
以后的事情,據(jù)狐貍講述,2000年之后,政策變了。于是,狐貍假借遷墳為名,將藏匿在棺材下面的古玩悉數(shù)取出(保存得非常好,非行家不能為也)。不久,他到北京開了一家古玩店,起名為“狼牙古玩店”。以此名紀(jì)念慈父之恩也。
我每次到狐貍的“狼牙古玩店”,他照例會送給我一兩件小玩意兒。用狐貍的話說,兄弟,這個呢,是宋代的,這個是……娘的,我再仔細(xì)看看。說著,還煞有介事地拿出放大鏡和專用手電筒,仔細(xì)觀察一番,然后說,噢,清中期的。品相不錯。
我就鄙薄地笑。他卻全然不理會,繼續(xù)說,兄弟,這個大的呢,應(yīng)當(dāng)值幾千元吧,這個小的,別看他小,至少也值幾萬元。
這就像《紅梨記·踏月》那本書說的那樣,不過是“指山賣磨,見雀張羅”而已。好哥哥姑且說之,傻弟弟就姑妄聽之罷。
我這次到北京,是和一個外號叫“蝙蝠”的編劇朋友一塊兒同行。此番之行,是和投資方等人談一個電視劇的本子。到京之后,已經(jīng)跟對方云山霧罩地聊了兩三天了,對方整了好幾臺錄音機(jī),逼供似的追問,我們就搜索枯腸地說,唇焦口燥的,可制作方總覺得我們還有所保留,沒把我們肚子里的貨全部倒干凈不罷休,搞得我們直想砸場子。那干脆,休息一天,彼此都冷靜冷靜,招招魂兒,讓迷失的靈魂回來之后,再聊。我就是利用這一天的空閑去狐貍那兒的,也是想換換腦子。
狐貍見我進(jìn)來,先是和我來一個洋式的擁抱,左貼一個臉兒,右貼一個臉兒,都演戲似的貼完之說,走,兄弟,吃飯去。
狐貍愛詩,我也曾寫過詩,如,草尖上/一只蜻蜓落著沉思。
坐在狐貍的大奔里,覺得車窗外的北京,可真可愛呀……
……
狐貍請我喝過了小酒,吃過小炒之后,便去他的辦公室。
進(jìn)屋之后,狐貍煞有介事地拉上窗簾,打開桌上的臺燈(好像準(zhǔn)備向臺灣發(fā)報似的)。他拉開抽屜,拎出一個小巧的保險箱,然后張著嘴戴上花鏡,左擰右擰地打開小保險箱,從里面取出一個黑絲絨的小布袋兒,狐貍小心翼翼地,翹著女人手,慢慢拉開。照例是那副神神秘秘與萬般不舍的樣子,從中掏出兩個小玩意兒送我。
其中的一件是他專門送給我小女兒的,一枚寶葫蘆造型的翡翠。造型調(diào)皮,且晶瑩剔透,翠綠中泛著迷人的紫光。
狐貍一本正經(jīng)地說,千萬別給別人,這是我送給丫頭的結(jié)婚禮物。
我一樂,心想,俺家丫頭還沒對象呢。
就這么,我?guī)е@兩件東西,跟狐貍告辭了。
說到和蝙蝠的交往,這還要回到二十年前。那時候我和蝙蝠同在一個小樓里上班。我在編輯部當(dāng)編輯。蝙蝠是戲工室的編?。ㄖ饕蔷幵拕『蜕賰簞。?。上下樓時,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們就這么認(rèn)識了。后來就常在一起閑扯,罵罵領(lǐng)導(dǎo)哇,批評批評時局呀,猜猜誰是誰的鐵子之類。我還知道蝙蝠作為一名編劇,似乎不太走運,干了那么多年的編劇了,也寫了不少劇本,穿越的,懸疑的,宣傳類的,古裝的,但一個劇也沒上演過。再后來,蝙蝠灰心了,低就了,開始給名家大腕當(dāng)槍手。應(yīng)當(dāng)說,蝙蝠的內(nèi)心活得還是挺淚水的。
回到賓館,我掏出狐貍給我的那個寶葫蘆翡翠向蝙蝠炫耀。沒想到蝙蝠對此很是不以為然。
蝙蝠一臉不屑地說,我靠,你知道我家里有什么嗎?
我說,秦始皇的玉璽。
蝙蝠說,貓眼兒。
說完,蝙蝠用手比畫了一下那個貓眼兒的大小。我目測了一下他的手形,估計有雞蛋那么大個兒。對此我很是吃驚,匪夷所思呀,按說我跟蝙蝠也是多年的哥們兒了,對他應(yīng)該是很了解的,可從未聽說他家里還有一顆那么大個兒的貓眼兒。
蝙蝠說,我家的那顆貓眼兒,是我爺爺傳給我爸的。你以為呢,稀世珍寶。
我說,亞歷山大貓眼兒石?能變色的那種?
蝙蝠誠實地說,那我可不知道。反正不錯,有四五克拉吧。好玩兒極了,對著太陽光看,賊漂亮。
我說,等等,等等,你老爸是古董商么?
蝙蝠一甩頭說,發(fā)燒友。
這家賓館備有煙灰缸,客人可以抽煙。我遞給蝙蝠一支,彼此咂著之后,蝙蝠跟我講起了他老爸的故事。真的,我很吃驚。
蝙蝠的父母都是“軍統(tǒng)”的特工,居住在武漢。蝙蝠就是在中國四大火爐之一的武昌出生的。他父親的代號叫“煙斗”,母親代號是什么他不知道。當(dāng)年父母都很年輕,都是清華的學(xué)生。母親喜歡寫一些“心靈雞湯”之類的文章在小報上發(fā)表,她自己還會畫些小人兒什么的,做題圖或者尾花。蝙蝠的老爸,即煙斗年輕時,特別是從清華畢業(yè)之后,不但喜歡寫白話詩,喜歡時髦的衣服,還喜歡收藏古玩。所以家里有許多這方面的收藏。
蝙蝠說,整整擺滿了一間屋子,至少有幾百件吧。
我知道,蝙蝠絕不是一個“謊袋子”,別看他盡編些不著調(diào)的劇,但在我這個朋友的眼里,蝙蝠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
蝙蝠接著說,后來,我父親遭人誣陷……
我問,誣陷什么?
蝙蝠說,說他是共產(chǎn)黨。
我說,但他不是吧?
蝙蝠說,當(dāng)然不是。是一個古董商朋友告訴我老爸的,讓他有所準(zhǔn)備。
我問,咦,一個古董商怎么會知道這種事呢?
蝙蝠說,你管人家怎么知道的呢,人家得到了消息,特地來告訴咱,那就是為咱好,好讓咱提前有個準(zhǔn)備。對不對?
我說,對。
蝙蝠進(jìn)一步解釋說,至于你究竟是不是共產(chǎn)黨,那是另外一回事。但你一旦被抓了進(jìn)去,大刑伺候,不是也是了。對不?
我說,沒錯沒錯沒錯。那后來呢?
蝙蝠說,啥后來呀?趕緊的吧,逃命要緊哪。老爸先把自己那些古玩寄放在那個古董商那兒保管……
我說,等等,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蝙蝠說,我沒媽呀?
我說,噢,后來呢?
蝙蝠說,后來,老爸都安排完了,家鑰匙也交給那個古董商代為保管,準(zhǔn)備第二天一早全家就坐船走。沒想到,頭天晚上,他從那個古董商家里出來之后,就被國民黨特務(wù)跟上了。
我說,煙斗不知道?
蝙蝠一愣,說,煙斗???哦,對對對,煙斗煙斗煙斗。不知道煙斗知不知道。聽我老媽說,老爸是在離我家還有三百米的那個巷子里被特務(wù)暗殺的。中彈以后,先躺在那兒裝死,確認(rèn)殺手離開后,老爸堅持爬到我家門口,拍開了門,跟老媽說了句“帶著孩子趕快走”,說完就斷氣兒了。
我問,老爸沒看見殺他的那個人是誰嗎?
蝙蝠說,不知道看沒看見。
我說,你這是一問三不知,神仙怪不得呀。
蝙蝠說,真不知道。當(dāng)晚全家就搭船去了成都,后來又輾轉(zhuǎn)來到了東北。
我說,把老爸的遺體就扔在巷子口啦?不會吧?
蝙蝠說,是老媽托那個古董商代為我們處理的老爸后事。
我問,怎么,半夜三更的,你老媽又去找那個古董商了?
蝙蝠說,他自己來的。
我問,怎么回事?是不是那個古董商也是“軍統(tǒng)”的人哪?
蝙蝠說,不知道。
我說,敗家玩意兒。你除了會說不知道還會說什么?
蝙蝠笑嘻嘻地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嘛。
我開始數(shù)落他說,你他媽的一天到晚東編西編的,咋就不編編你老爸老媽的事兒呢?多有故事呀。虧你還是個二級編劇,瞅瞅,過去你都胡編了些啥呀?
蝙蝠說,咋的,咱寫的《人生大寫意》,獲市級三等獎,名列優(yōu)秀獎之上。
我苦口婆心地說,兄弟,你看看,當(dāng)今的諜戰(zhàn)劇多火,那些編諜戰(zhàn)劇的哥們兒都掙老鼻子錢了。你呢,還玩兒《人生大寫意》呢。醒來吧,兄弟。別大寫意了,改改道吧,踏踏實實地編一編你老爸老媽的事兒吧。真是沒出息。呸!
蝙蝠嚴(yán)肅地說,我指定是要寫的。但現(xiàn)在還不行,火候不到。等著瞧吧,到時候你再看。實話跟你說,我還有我老爸的兩本日記呢……
我說,行啦行啦,我不聽你這些沒味兒的屁話。你接著說,后來怎么樣了?
蝙蝠說,老爸除了把那一屋子古董托付給那個古董商朋友保管之外,他還專門給我老媽留下了那顆貓眼兒……
我說,我不是問貓眼兒,后來是不是那個古董商不見了?
蝙蝠吃驚地說,你猜到啦?你個狗日的,厲害呀。
我說,還我猜到了呢,只要是吃饅頭的人都能猜到。要是現(xiàn)在你有那一屋子的古董,少半屋子也行,能窮成這個德性?早就自己花錢拍戲了,想拍啥拍啥。
蝙蝠說,這話我愛聽。我要是他媽的有錢,就把咱市話劇院承包了,雇一幫槍手替我編劇,累死他們!
我嘆了一口氣說,兄弟呀,以前呢,我以為你的愚蠢是社會造成的,或者是下鄉(xiāng)啊,“文革”啊,把你腌成了這樣,生不生,熟不熟的。現(xiàn)在我算是鬧明白了,原來是遺傳哪。
蝙蝠聽了哈哈大笑起來,還鼓起掌來了。
我問,行了,那顆貓眼兒還在么?
蝙蝠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zhuǎn)了半天,才忸怩地說,賣啦,咋的?不行???
我問,賣給誰了?
蝙蝠說,去年秋天,北京過來的一個淘寶的古董商,東北人,祖籍是湖北的,跟我還是同鄉(xiāng)呢。我們嘮得挺好的,人也挺義氣,而且非??犊矏酆梦膶W(xué),對我的劇本非常欣賞,拿著我的劇本在飯店大聲朗誦。
我心一沉,忙問,賣了多少錢?
蝙蝠說,不少。
我問,不少是多少?我又不向你借錢。
蝙蝠說,我可得借給你。賣了幾萬塊錢吧。
我說,咋的?一顆貓眼兒就賣了幾萬塊錢?是不是少了點兒呀?
蝙蝠不耐煩地說,那顆貓眼兒不是很純的。
說完,蝙蝠的臉有點兒紅了。
我意味深長地看了蝙蝠一眼,心想,還是古人說得對呀,百無一用是書生。
蝙蝠嘟嘟噥噥地說,你小子最不是東西了,說心里話,不能跟你這樣的人交朋友。沒有同情心……
在北京跟那幾個不靠譜的制作方周旋了幾日之后,因另外有個活兒,我必須提前離開北京,留下蝙蝠去處理余項事務(wù)。這個劇整成整不成的,那就看蝙蝠的造化了。
……
到了首都機(jī)場,因天氣原因,飛機(jī)不能正點起飛,起飛時間待定。待定就是沒準(zhǔn)時候了。人在機(jī)場,百無聊賴,便給狐貍打個電話。實話實說,我的確是心存疑問。盡管這件事與我無關(guān),然而不然,終究我不是一個成熟的人哪。可這電話打還是不打呢?還是打吧。
在電話里,我告訴狐貍,我已經(jīng)到了首都機(jī)場。
狐貍說,你怎么變得娘們兒嘰嘰的。玩小資呀?好吧好吧,祝你一路順風(fēng)。
我說,這個這個,我坐的那趟飛機(jī)不能按時起飛。
狐貍問,哪個航空公司的?
我說,甲航啊。
狐貍說,甲航一般不晚點哪。
我說,機(jī)場大霧。
狐貍說,我靠。機(jī)場大霧啥航空公司也沒招哇,耐心等待吧。
我說,要不,咱們聊會兒?
狐貍說,聊吧,反正現(xiàn)在我也沒啥事兒。聊什么?說。
我問,你父親,就是狼牙真在“軍統(tǒng)”干過?
狐貍說,在戴笠戴老扳手下。
我說,新中國成立后真被鎮(zhèn)壓了?
狐貍說,對呀。怎么,想整點兒小說素材?職業(yè)病犯了。好,接著問吧。
我問,你父親為什么被鎮(zhèn)壓了呢?
狐貍說,我不跟你說過嗎?老爸是搞暗殺的嘛,職業(yè)殺手,有血債。不過,兄弟,我老爸的槍法好哇,就是在黑燈瞎火的情況下,叭,一槍,也能命中目標(biāo)。厲害吧?
我問,在漢口期間,你家老爺子是不是暗殺過一個同僚,也是一個古董愛好者?
狐貍反問道,你從哪兒聽說的?
我問,那個被殺的人姓邊,邊區(qū)的邊?
狐貍說,媽的,我怎么會知道?我又不是“軍統(tǒng)”的。
我說,這個姓邊的人和你老爸是鐵哥們兒……
狐貍說,兄弟,你到底想說什么?不就是飛機(jī)晚點嗎?怎么,把你也晚神經(jīng)了?
我問,還有,去年秋天你回東北淘寶的時候,是不是收了一顆貓眼兒?
狐貍沉吟了一會兒,然后亮亮堂堂地說,是呀是呀。你小子消息挺靈通啊。兄弟,說起來,這是件挺丟分兒的事兒。在東北買的那個貓眼兒,恰巧和我收藏的那顆是一對兒,要價還挺便宜。當(dāng)時把我高興壞了。沒想到,樂極生悲,在回賓館的路上丟啦,咋找也找不著了,損失了我?guī)兹f塊錢。
說罷,狐貍長嘆了一口氣說,唉,啥也別說了,還是我跟這顆貓眼兒沒緣哪。
我無語。
狐貍像是突然醒悟過來地問,媽的,無緣無故的你怎么想起問這個?抽風(fēng)啊?
我說,隨便問問唄。好了,霧散了,可以登機(jī)了。拜拜吧您哪。
……
在機(jī)場繼續(xù)等待大霧散去的時候,我真想打個電話問問蝙蝠,當(dāng)年,他父親是不是把家里的古董托付給一個姓劉的古董商保管?思前想后,我還是忍住了。
這時候,機(jī)場的廣播已經(jīng)直呼其名地通知我抓緊登機(jī)了。那就趕快的吧。在眾目睽睽之下,我飛快地朝登機(jī)口奔去。
……
飛機(jī)昂頭起飛了。上升,上升,上升。
這時空姐走了過來,俯下身來關(guān)心地問我,先生,您的臉色不太好,需要幫助嗎?
我說,沒事沒事,只是飛機(jī)一起飛的時候,我的身體有點兒不適應(yīng)。
空姐說,噢,那您就試著做一下深呼吸。
我說,好的好的,我深呼吸,我現(xiàn)在就深呼吸。
……
責(zé)任編輯/張小紅
繪圖/王維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