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南非破除種族隔離制度的那段歷史，圖圖主教和曼德拉是最常被人們紀念的。但熟悉南非歷史和社會處境的人，會添上另外兩個重要人物。其中一位是荷蘭神學(xué)家亞伯拉罕·凱波爾（Abraham Kuyper， 1837-1920）。他之所以和南非相關(guān)，正是他著名的“領(lǐng)域主權(quán)”（Sphere Sovereignty）神學(xué)，被一些南非教會領(lǐng)袖扭曲，作為種族隔離制度的神學(xué)支持。此時，凱波爾已經(jīng)過世20多年了。我們假想，如果凱波爾本人有機會造訪種族隔離下的南非，估計他會再次以這段名言來譴責這一體制的不平等：

“如果加爾文主義使得整個人類面對上帝，那么所有的人，男人、女人，富人、窮人，軟弱的或強壯的，智慧的還是愚拙的，在上帝的面前都是被造之物，都是失落的罪人。

除了上帝設(shè)立的政權(quán)而使有些人比別人在更高的職位上，沒有任何人有任何理由做他人之主，凌駕于他人之上。

上帝賜給了一些人聰明才智，為的要使這些多得的人能服侍那些少得的人，要使他們從心里服侍神。因此加爾文主義不僅譴責奴隸制、種姓制，也譴責對婦女對窮人的奴役；不僅反對人與人之間的等級制度，也反對一切貴族特權(quán)。

除非是那些蒙神恩賜，具有特殊才干與品德的個人或家庭，并且他們不是為了自己的榮耀，不是出于個人的野心與驕傲，而是用來服侍上帝。由此可知，加爾文主義對生活的解釋必定是民主的。

它提倡各國的自由，致力于在政治上、社會上承認、尊重、公正地對待每一個人。原因是每一個人都是按神的形象所造。這一切，不是出于妒忌，不是低位的要越級登上高位，而是所有的人都曲膝在以色列的圣者面前——加爾文主義的社會改革是從人心開始的?！?/p>

凱波爾和德克勒克

這段話摘自凱波爾于1898年在普林斯頓大學(xué)發(fā)表的“磐石講座”。他在訪問美國普林斯頓大學(xué)這座加爾文主義長老會傳統(tǒng)的大本營時，舉辦了六場著名的演講，也被稱為“加爾文主義講座”，被廣泛傳播。

他全面闡釋了基督教的加爾文主義是一個生活體系，為人類提供了一套涉及宗教、政治、科學(xué)、藝術(shù)、生活、未來的世界觀，并且正是加爾文主義成為了歐洲和人類自由，特別是良心自由的堅固堡壘。這位荷蘭自由大學(xué)的創(chuàng)辦者，不久就成為荷蘭的首相，并且以加爾文主義為基石使得荷蘭抵制住了當時在歐洲開始興起的兩種極權(quán)主義思潮。

凱波爾的代表性名言是：“在人類存在的整個領(lǐng)域中，沒有一寸是基督不能說‘這是我的！’他在萬物之上都掌管主權(quán)?！边@就是凱波爾的“領(lǐng)域主權(quán)”神學(xué)的精意。

他高舉上帝的主權(quán)，也以此信仰為根基，維護人的尊嚴和平等自由。然而，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一神學(xué)概念會被錯誤地、機械化地應(yīng)用在社會秩序上，而且這樣的隔離制度，造成了如此悲慘的一段歷史。

還有一位親手埋葬種族隔離制度的荷蘭裔白人總統(tǒng)，也是人們極少紀念的。他就是同樣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德克勒克。然而，更被遺忘的還有一個事實，那就是，德克勒克的信仰是屬于荷蘭歸正宗教會（Dutch Reformed Church）。正是他這位荷蘭歸正宗教會的會友在1989年擔任總統(tǒng)后，釋放了囚禁多年的曼德拉，結(jié)束了南非多年的戒嚴，廢止了種族隔離制度。

貝爾哈告白

在南非，基督教信仰是社會的一個基石。在1991年7月的統(tǒng)計中，總?cè)丝?891萬的南非，黑人占全國人口的74.8%，其中基督徒在黑人中的比例高達75.8%，在占總?cè)丝诒嚷?4.1%的白人中，有92.3%的人是基督徒，是荷蘭歸正宗教會會友的占了一半以上。

而信仰在一個社會轉(zhuǎn)型中所起到的作用，往往比外在的經(jīng)濟改善、制度變革更深遠。

首先，因為信仰提供了人們心靈的秩序。其次，基督教信仰為民主議會制提供了種子和土壤。南非的荷蘭歸正宗教會這個宗派沿襲了長老會的教會制度，這種結(jié)構(gòu)是在有投票權(quán)的本地教會之上，建立起議會式的區(qū)會，再上一級是全國性的總會。這個傳統(tǒng)來源于改教時期（Reformation）的日內(nèi)瓦，是蘇格蘭、荷蘭等國教會體制和議會制度的雛形，后來也成為清教徒奠定美國憲政政體的根基。在南非，盡管處在種族隔離的制度之下，荷蘭歸正宗教會這個宗派并非都是荷蘭裔的白人，大約超過30%的教會是由黑人族裔所組成?？傊覀兛梢哉f，荷蘭歸正宗教會在南非的社會中扮演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而在種族隔離制度被破除的前夜，教會信仰的“歸正”成為一線曙光，這個轉(zhuǎn)折點就是《貝爾哈告白》（The Belhar Confession）。

歷史上不乏一些成為推動歷史變革的、以宗教信仰為根基的思想。對于南非這片土地而言，《貝爾哈告白》的意義，不亞于《獨立宣言》之于美利堅。這一文本以對上帝的信仰為基礎(chǔ)，有力重申了一系列不可妥協(xié)的信仰準則和社會秩序，包括人受造的平等尊嚴、真正的“合一”和“正義”。

“信仰告白”一類的文本在加爾文主義的基督教會中占據(jù)很重要的位置，它們系統(tǒng)又有針對性地闡釋基督徒所信的基本教義，以及在教會生活、以至社會角色中當行的是什么。

《貝爾哈告白》是由南非荷蘭歸正宣教教會（Dutch Reformed Mission Church， DRMC）在1982年起草的。它從基督教教義上回應(yīng)了種族隔離制度，稱之為危及圣經(jīng)真理的“虛假教義”。這些參與起草，以及最早持守這一告白的教會，大多是非白人為主的。也就是說，這一告白是被壓迫者們“大聲疾呼的信仰”。同年，南非荷蘭歸正神學(xué)家博薩克（Boesak）在1934年抵制納粹政權(quán)的《巴門宣言》（Barmen Declaration）基礎(chǔ)上正式擬稿，發(fā)表之后，被南非很多教會接受為自己的信仰準則之一，并在2010年和2012年被美國兩大歸正教會宗派納入它們的信仰準則，提出教會應(yīng)該為社會的不公和人的和解做出努力。

《貝爾哈告白》這一文本簡潔精練，英文版只有1300多字，涉及三大主題：教會的合一以及各族的合一；教會中和社會中的和解；上帝的正義。值得一提的是，這一《告白》雖然出自對南非種族隔離制度的反抗，但文中卻沒有明確提到種族隔離，而是提升到一個更圣潔的高度，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和解：

我們相信，（教會的）合一必須成為可見的，好讓世界相信人與人、族群和族群之間的隔離、敵意和仇恨，是基督早已經(jīng)勝過的，且因此，任何威脅到這合一的事物，都不應(yīng)存在于教會中，也必須被抵制。

我們相信，任何要使這種強制的隔離成為合法、并訴之于福音，而且不準備選擇順服和解之路的教導(dǎo)，就是出于人的偏見、恐懼、自私和不信的，就是那否定福音之和解能力的教導(dǎo)，都必須被定為意識形態(tài)和虛假的教義。

這份宣言一經(jīng)發(fā)表，同年，世界歸正宗聯(lián)會（World Communion of Reformed Churches， WCRC）也因為南非荷蘭歸正宗教會曾支持種族主義而將其除名。

此宣言的影響力不斷推動南非荷蘭歸正宗教會的轉(zhuǎn)變，1983年，在南非的荷蘭歸正宗教會，牧師們開始了一個種族和解的教會事工，這個事工被稱之為“團契”，這個事工的方法很簡單，就是讓來自不同地區(qū)，不同種族的人聚在一起共同分享餐飯。來自不同種族，無論膚色是白是黑，他們彼此招待，準備食物，一同分享愛宴。

這個看似平常的行動，實際上需要非常大的勇氣來實現(xiàn)。要知道在南非，即使在教會中，黑人和白人圣餐禮分開已經(jīng)有80年的歷史。更不用說日常中，不同膚色人之間彼此的隔離。

終于在1986年，南非荷蘭歸正宗教會發(fā)表聲明，指出種族隔離是一項不公的制度，有悖在基督里的平等自由，從這時，整個南非的歸正教會開始反對種族隔離制度，最后也迫使政治當局開始關(guān)注什么是真正的平等。三年之后，我們看到了歷史性的一幕，白人總統(tǒng)和黑人主教握手和解，終結(jié)了那長久的不平等。

自然正義

當代神學(xué)家普蘭丁格（Cornelius Plantinga）在和我們談到《貝爾哈告白》時，也回顧了自己在上世紀60年代風波涌起的民權(quán)運動中所看到的暴力、仇恨和驕傲，以及教會曾在那場運動中在真理上的妥協(xié)。

他的一句話讓人印象深刻：“這就是當罪在人類體制中找到一個家時會發(fā)生的那種邪惡”。他贊許《貝爾哈告白》中透著馬丁·路德·金牧師在《獄中書簡》中的勇氣和確信。

限于篇幅，我們只能借此管窺南非轉(zhuǎn)型的一角。歷史和現(xiàn)實的復(fù)雜性，讓我們很難用完全的對錯標準來區(qū)分白人和黑人，正如我們不能用膚色區(qū)分他們的好壞一樣。

對于南非的種族隔離制度，其背后不只是法律不公、制度的不平等，更多的是各個族群之間彼此的恐懼和歧視。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人類歷史中不乏例證，教會是一個社會的良心。當教會喪失了良心的自由而依附于政治的時候，彎曲的不僅僅是人的脊梁，還有我們的內(nèi)心。人內(nèi)心的黑暗遠比外在的制度邪惡更具有影響力，即使廢除了種族隔離制度，人類的不平等和歧視仍舊可能變成另外一種形式在我們的周圍出現(xiàn)。正如凱波爾的話：

“假如沒有罪的存在，政府與國家就沒有存在的必要，整個政治生活最多也僅僅包含在家庭生活的各種關(guān)系之中。在一個沒有罪的世界上，監(jiān)獄、警察不會存在；陸軍、海軍也無從談起；制度、規(guī)則和法律會銷聲匿跡，政府的權(quán)威與控制也就不復(fù)存在；生活就會自然地、不受阻礙地、正常地發(fā)展。沒有破裂，何需捆綁？四肢健全又何需拐杖？因此，國家的建立，政府的權(quán)力，保障人民生活安全的一切秩序都是不自然的，都是我們的本性深處所要反抗的。正是這一原因造成了掌權(quán)者們可怕的濫權(quán)和百姓的不斷反叛。

上帝設(shè)立了世上的一切政權(quán)，原因是由于罪。隱藏著國家政權(quán)光明的一面和陰暗的一面。陰暗的一面是：各國政府本來不應(yīng)該存在，本來應(yīng)該只有一個國家?，F(xiàn)在的各國政府由罪人掌權(quán)，所以就可能導(dǎo)致種種獨裁野心。光明的一面是：假如沒有國家，沒有法律，沒有政府的統(tǒng)一，對于一個滿了罪的人類來說無異于是地獄，或者說至少是在重蹈那被上帝用大洪水淹滅的全然敗壞一代的復(fù)轍?！?/p>

一個國家，一個社會的轉(zhuǎn)型，不僅僅只是為了經(jīng)濟的發(fā)展，為了物質(zhì)水平的提高，如果缺失了正義維度，缺乏對于人本身的尊重，轉(zhuǎn)型可能帶給人的，是將我們內(nèi)心中的罪釋放出來。在人類社會中，我們常?？吹浇虝缪葜鐣夹牡慕巧?，納粹德國的歷史告訴我們?nèi)绻虝チ耸旨苣钦x和愛的記號，就會喪失美善，而成為罪惡的幫兇。教會如果能夠持守住自己所信的，也許對于一個社會，特別是動蕩中的社會，能夠給予苦難和絕望中的人們心靈的安慰。

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xué)》中說：“而另一類人正直，雖然不能做體力，卻于政治生活，以及戰(zhàn)爭與和平之藝術(shù)，是有益的?！敲?，很明顯，一些人生來就是自由的，而另一些人卻生來是奴隸，而且因此，奴隸制是有效率而且正確的?！?/p>

現(xiàn)今，我們實際仍舊能夠看到這樣的說法隱藏在不同版本的政治理論中。然而在人類歷史中，還有一種更為古老的傳統(tǒng)和信念，人有上帝的形象，每一個人都有同樣的尊嚴和價值，在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時候，在“五月花號”上，在南非廢除種族隔離制度中，這是人類的自然正義。

李晉為美國加爾文神學(xué)院研究生，馬麗為加爾文大學(xué)政治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