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在水邊長大,對水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如果哪天見不到水,總會覺得生活里缺少了點兒什么。如今,人模狗樣地混進了北京,也算是個京城里的居民了。北京是個缺水的城市,好多居民區(qū)里,沒有河流,也不見湖泊,甚至連個水塘也看不到。因此只要出京城,總想找個有水的地方,去過一把水癮。
我老家在江蘇金壇,橫貫縣境內(nèi)的“運河一脈”,就從我家屋后流過,這一脈,就是南北漕運河。我記事的年代,天天都能看見纖夫背著纖繩,從河岸上走過。纖夫背纖,身子總是朝前傾斜著,跟河埂形成一個三四十度的夾角,緩緩朝前移動著步子。一般的木船,總是兩個人背纖,而且往往是夫妻,男人走在前頭,女人緊跟其后,在船尾掌舵的,都是船上的老人,如果是大船,就得有三四個人背纖了。
童年的歲月,背纖人的身影總是在眼前晃動,因為出屋就能看見河岸,岸上總是來來往往走著背纖人。后來,這些印象就在腦子里不斷疊加。讀中學(xué)的年代,我第一次在美術(shù)課本上看到蘇聯(lián)畫家列賓的油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粗嬅嫔系哪侨豪w夫,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想到后來,才明白是在屋后的河岸上。列賓那幅畫里,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個嘴角叼著煙斗的老漢。而我在故鄉(xiāng)漕河岸上見到的男纖夫,大多嘴上也叼著一個竹煙斗,竹煙斗要比伏爾加河上纖夫的木煙斗寒酸得多,是一根帶著根須的老竹做的,它叼在故鄉(xiāng)纖夫們的嘴上,總是飄著絲絲縷縷的煙縷,纖夫行走的步伐總是很慢,慢得近乎于停止,只有煙斗上飄出的煙縷,在地平線上緩緩移動著。他們的身子,跟身后的船只相比,總是顯得那般渺小,就像一根木樁似的被定格在天幕下。
背纖都是拉的頂風(fēng)船,如果是順風(fēng),就可以扯帆了,盡管他們的身子有時幾乎趴到了河岸上,可身后的那根長長的纖繩總是有弧度,被風(fēng)一吹,會在天空晃來蕩去的。纖夫似乎總也不朝前看,因為前面的路是看不到盡頭的,眼睛只是盯著腳下的路面。路程是枯燥的,也是寂寞的,為了節(jié)省力氣,他們甚至連話也舍不得說。因此在童年的眼里,我看到的纖夫總是沉默寡言。
站在河岸上,我常常會自說自話地問自己,他們從哪里來,他們又要到哪里去?直到纖夫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上。
漕河邊的纖夫圖,一直印在我童年的腦海里。那些纖夫,那些往事,都林林總總地過去了,成了歷史,成了往事,可纖夫的身影,還會時時在我面前出現(xiàn)。當(dāng)我寫作時遇到了困難,當(dāng)我生活里碰到了挫折,或者吃了虧,或者被人愚弄了,或者遇到了繞不過去的坎兒,我就會想起故鄉(xiāng)的纖夫來。盡管此時他們不知都到了哪里,也不知是否還活在世上,我常常會懷念他們,懷念故鄉(xiāng)的漕河,因為漕河通著長江,也能通向古時的京城,民國以前,故鄉(xiāng)的優(yōu)質(zhì)白米就是通過漕河運進京城的。數(shù)百年來,漕運河是南北交通的通道。
因為有了水,有了長江,凝固的就變得靈動了,黃土就變成了綠洲。我甚至覺得,如果沒有長江,也就沒有我的故鄉(xiāng),那片土地就永遠只是大海的一個平面。長江將華夏的版圖不斷地向著東方延伸著,長江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生命的故事,長江流動的本身,就是一部驚天地泣鬼神的史詩。
江水孕育了詩仙李白的千古絕唱:“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江水令楚霸王項羽烏江拔劍自刎,讓后人慨嘆,“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江水也讓曹孟德賦詩:“月明星稀,鳥鵲南飛”?!霸掠看蠼鳌?,讓人備感天地浩蕩,乾坤蒼茫?!皸盍稌燥L(fēng)殘月”,令人頗覺人生苦短,江山依舊。那首古詩《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張若虛,肯定是到了長江邊,看著滾滾東逝的江水,才會從心底發(fā)出一聲聲感慨。跟千古流逝的江水相比,人生真是太短暫了,短暫得就像一朵浪花,一個漣漪。
千百年來,長江孕育的故事,誰能說得清,道得白?
那已經(jīng)是上上個世紀發(fā)生的事情了。1825年冬,大概是傍晚,或者早晨,在日本沿海的一個禪寺里,走出一個叫良寬的年輕僧人。良寬八歲就入了佛門,晨鐘暮鼓,念經(jīng)吃齋,禪寺的生活,將他修得六根清凈,他唯一的愛好,就是念經(jīng)讀書,再就是練習(xí)書道。
在良寬出家修行的禪寺里,不僅有念不盡的經(jīng)書,還有來自中國的法帖,其中最令他著迷的,便是一張商代的大篆《散氏盤》拓本。每天早晨,他總要沐浴焚香,磨墨撫帖,細細地臨上一個時辰。臨《散氏盤》,成了良寬生命中不可缺少的日課,如果哪天沒有臨帖,就會覺得生活里缺少了什么,甚至連吃齋飯也都沒味道。
禪寺依傍著大海,只要有空,良寬總喜歡到海邊走走,看潮漲汐落,看已經(jīng)變成桑田的滄海。海給了這個年輕的出家人很多啟示,當(dāng)然,令他感悟至深的就是海水的漲落與月圓月缺的必然聯(lián)系??吹皆氯绷?,良寬的心里就生出一絲淡淡的憂傷,看到月圓了,良寬的心里會生出一絲欣慰。其實,月亮的陰晴圓缺都是自然規(guī)律,是不以良寬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可是僧人那顆敏感而多愁善感的心,總會平添出縷縷幽思。因為良寬熱愛中國古典文學(xué),尤其是唐詩,他雖然沒有到過中國,可是對李白杜甫卻是頂禮膜拜,大唐的詩仙詩圣孕育了他的詩人之夢,他一生寫了很多首古詩,為日本留下了寶貴的遺產(chǎn)。
如果良寬沒有一顆詩心,如果他沒有對彼岸文明古國的向往,也許那個傍晚他不會來到海邊,而這個神話般的故事也就不會發(fā)生了。
也許正應(yīng)驗了佛家的那句話:一切都是緣分啊。
良寬來到了海邊。那刻,大海正在落潮,混沌的潮水正隨著血一般的晚霞,一步步向遠處退去。良寬沿著海灘朝前走著,腳踩上海灘的細沙會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良寬走幾步,就會停下來,感受一下大海,大海每一次的吸納吞吐都是那般令良寬驚心動魄。忽然,他看見不遠處的海灘上,躺著一個條形物體。起先,良寬以為是一條小鯨魚,因為那片海灘上,常有來不及游走的魚類光臨,最后被趕海的人拾走。良寬不趕海,平時他在海邊撿到一個小生靈,哪怕是一只小小的海蜇,也會將其放入大海。
他看著海灘上的物體,竟一下站了半個時辰。那個物體竟也看著他,一動也不動。良寬看著,就覺著有些好奇了,如果是鯨魚,一旦擱淺,就會掙扎,起碼會擺動幾下尾巴,可是那物體卻是靜止的,靜若處子般的。
良寬又看了半個時辰,便動了心,如果不離近看看,再過一會兒,大海又要漲潮了。良寬一直走到物體跟前。海灘上濕漉漉的,落在灘涂上的月光也是濕漉漉的,同時潮濕的,還有良寬的那顆心。每逢大潮汛之夜,他的心里總有一種莫名的騷動,總想拿起筆來寫點兒什么。他喜歡李白的詠月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庇邢薜亩畟€字,卻寫出了無限意境。同樣是寫夜晚,李商隱卻是另外一番境界:“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時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绷紝挼撵`感真的來了,卻不是詩神們賜給的,而是中國的長江!海灘上躺著的竟是一根來自中國的古橋樁。當(dāng)良寬將那根橋樁抬起,發(fā)現(xiàn)上面刻滿了篆書,內(nèi)容是記載有關(guān)這座橋的位置和建造歷史。自從愛上了唐詩,良寬就一直癡迷中國書法,在中國燦爛的古文化領(lǐng)域,詩與書是不可分割的。那天夜里,良寬借著月光,一遍遍讀著橋樁上的篆字,不僅明白了這根橋樁來自中國的峨眉山下,還知曉了這座橋建造的年代。
良寬一遍遍撫摸著橋樁,一首千古流傳的詩突然脫口而出:
不知落成何年代,
書法遒美且清新。
分明峨眉山下橋,
流寄日本宮川濱。
良寬吟完這首詩,又面對大海久久地坐著,直到子夜時分,才回到禪寺。來到禪房,卻是毫無睡意,他盤腿坐到書案前,給硯臺續(xù)上水,開始磨起了墨。墨塊在硯池里輕輕走動著,劃著一道接一道的圓圈。當(dāng)圓圈里的墨痕接近凝固時,他便從筆架上抽出一支狼毫筆,放進嘴里輕輕舔著,狼毫筆散發(fā)著淡淡的墨香,當(dāng)唾液濕透了筆穎,才從嘴里抽出來,在硯池里一遍遍舔著。飽蘸墨汁的狼毫筆像溫柔的犁鏵,犁開了灑金宣紙。良寬書法,行草書取源于東晉書圣王羲之,又奪唐代草圣懷素之胎息,這首歌詠峨眉山橋樁的七律,是用行書寫就的,筆法清瘦而硬朗。
良寬寫完之后,輕輕嘆一口氣,像完成了一項重要的使命,隨后在墨寶上蓋上自己的印章,接著走出禪房,將擱在寺院天井里的橋樁移到屋里,擺到書案前,又點了一炷香,插入放到橋樁前的香爐。做完這些,他便跪了下來,面朝橋樁磕了三個頭。
如今,一百八十多年過去了,已經(jīng)圓寂的良寬,靜靜地睡在后人為他建造的墓地里,而這首詩卻成為良寬的墨寶,被留在人世間。這段經(jīng)歷,也成了千古美談。日本《書道》雜志曾于1982年第一卷第一號???,刊登了這首詩的墨跡,諸多日本書道名家對良寬的書法和詩歌成就作出高度評價。而良寬這個無名僧人,也因為這首詩,成了日本人心中的偶像,在日本和世界一些地方,正在悄悄出現(xiàn)著良寬熱。良寬寫下的大量古詩,已經(jīng)印成書,擺上了很多家庭的書房,成了日本文化的一道風(fēng)景。
良寬的這首詩,已經(jīng)刻上碑亭,存放在峨眉山清音閣下方“日本詩碑亭”處,緊挨著這塊詩碑的,是一塊刻著峨眉山橋樁的《漂流圖》石碑:這根橋樁被峨眉山山泉沖走后,就順流而下,流入樂山的岷江,又從嘉陵江入長江,走八百里洞庭湖,經(jīng)過黃鶴樓,紫金山下燕子磯,從長江入海,最后又順著潮水流到了日本北海道。
這個碑亭,是日本一個民間詩歌學(xué)會捐款建成的。當(dāng)我在峨眉山讀到良寬的詩和峨眉山橋樁的《漂流圖》,我被良寬的精神感動了,也被峨眉山橋樁不畏艱險的漂流精神感動了。從峨眉山到日本海,要經(jīng)過多少曲折,這一路之上,又有多少頑石要阻擋它,又有多少貪婪的人想打撈它,或者將其拖上岸,拿去壘豬圈,或者劈成柴火燒了,或者藏入私家,拿去變錢。在歷史上,不是有過千古名碑當(dāng)豬圈石的先例嗎?文化是世界的,如果我們國人都能像良寬那樣,熱愛華夏文化,或許我們的文化遺產(chǎn)會得到更多的關(guān)愛和保存。寫到此,草成小詩一首,獻給日本高僧良寬,也獻給峨眉山下的那根橋樁——
峨眉仙山一橋樁,
歷盡萬劫走長江。
方過白云黃鶴處,
便下瀛洲到扶桑。
責(zé)任編輯/張小紅